面對被寒冷冰凍的土壤,他們耗費了不少時間将遇難者一一埋葬。她默默從旁協助,顫抖着不願回避那些慘不忍睹的景象,只有在挖開土坡發現一個蜷成一團、緊抱空空紙袋的幼童屍首時,終于再次崩潰。
「他們會得到安息。」抱她上馬時他簡短地說。而她緊緊環住他的腰,悄然咽下所有冰涼淚水。
往回的路程比來時更漫長,通往王都肯達卡帕特的官道擁擠不堪,運送物資的隊伍中每個人的臉上寫着勞累和肅殺。一騎紮眼的高頭大馬顯然不适合普通旅人,他仍是帶她從小道繞行,但積雪嚴重拖累了他們的腳程。汲取物資也變得更為困難,門窗緊閉的小村莊甚至無法為他們提供夜晚的栖身之處,他不得不取道相對富饒的渥萊曼湖區,将近王都時再繞回去。
由西城門進入王都直奔Q.X.學園倒是近了不少,他這麽安慰安琪莉可,事實上少女表現得極為堅強,絲毫沒有因連日的颠簸、嚴寒、或是只能嚼幹糧之類發出抱怨。
最後一晚的露宿他們就紮營在距離城門關卡不到三裏的地方。并非像他謊稱的太晚無法進城,常年秘密出入王城及Q.X.,他可算是經驗老道。或是對少女的心情隐有感應,才未選擇連夜入城吧,他望着少女抱膝坐在火邊,金發與火焰相交輝映,疲倦的小臉為了一頓罕見的熱湯放着光,心中不由觸動:更或許是珍惜這場旅途的最後一刻。
她突然記得問日期,11月8日日曜日的夜,算來今晚應該是《青鳥》完整版正式公演的日子。距離上一次站在舞臺上不過個把月,之于她,竟是隔了一整個世紀之久。就說着也不知弗洛拉會是誰來演,他玩笑道沒準正是SEASON的舞臺向她發出呼喚。
「馬歇爾應該還是演安蘇薩吧,要身高差不多的弗洛拉的話……」安琪莉可笑起來,聲音中滿懷追思,「藍迪,傑菲爾,還有大家……羅莎麗雅…奧立威先生也不知道會不會回來。」
他摸摸她鬈發的腦袋,她擡起亮晶晶的雙眼,看着讓人心疼不已,「我一直…一直那麽懷念在SEASON和大家一起的時光。」
「別用那種口吻,安琪莉可,都會回來的。把真實想法告訴朱烈斯大人,那位大人是不會坐視你被鎖在宮中的。」
感覺真是奇怪,他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別的,就像是從一個她之前不曾注意到的瞬間起,他們之間發生了某種變化。然而在他身邊,什麽都好似理所應當。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就像是這對話全然不知所措了,然後眨眨眼睛,「奧斯卡你,都不叫我小妹妹了呢。」
「也是。」這幾乎是他所見最拙劣最生硬的岔開話題,但內容上也不能說錯。就在他尋思着是否要殘忍地把話立刻接回,安琪莉可往下的眼神捎擡,兩圈濃密的睫毛扇起一片柔和火光,綠眼睛懇切地望着他。嘿,她還真心在問這問題。他幾乎要心知肚明地笑起來,就沖着這無邪的眼神兒,決定姑且順着她的意思。
奧斯卡略加停頓,以一種深思熟慮的方式說下去,「這是因為……你對我而言,已經是一位醉人的lady了吧。」
夜色為之寧靜而深沉,連火花也靜靜上升,燃盡的焦黑木屑随之在閃爍的篝火上飛舞。他用那對魅惑冰瞳攫住她的視線,長久地,仿佛世界除她以外不複存在。不出意外地,不過片刻,盡管她竭力掩飾,在那種目光下仍是不由紅了臉嗫嚅,「…真的嗎?」
他笑起來,「假的,只不過因為你即将成為偉大的『磬』,我怎麽也得正視你才對──哦,親愛的,你再拿那副可愛的神氣望着我,我可要忍不住拉你過來親個小嘴兒了。」
這回,就連耳朵後面的頭發都快點着了。
「好了,中場娛樂結束。」他抖開鬥篷和厚重氈毯把僵在那裏的金發少女裹好,低聲問,「成為『磬』,不覺得可惜麽。」
「可惜?」她輕聲複述,讓自己不去為他在耳邊嘶聲撩撥的距離而慌亂。
眼前,少女的耳沿與頸項在夜色中分外白皙。嬌嫩,且誘人。「必須要保持獨身吧,我的女王。」三公分,他讓言語的熱度慢慢灼上她細膩的肌膚,「當然,我會作為騎士守護你的心靈直至最後,以及,如果你覺得有必要的話……」他放開她,以便清楚地看她整個兒的臉色,嘴邊仍挂笑留下一個未竟的話尾,語調輕浮而暧昧。
他從未向她說過如此露骨的話,似乎是想以此掩飾某種深入骨髓的情緒。然而安琪莉可只是面帶沉靜微笑地聽着,半垂的眼睑美得同此刻積雪上的火光餘晖,半晌搖搖頭,「成為『磬』以後,我不會見你。」
奧斯卡頓時收起了調笑,「為什麽?」
「因為……」見不到了呀。她想了想,聲音有些慌亂,帶着這歲數女孩子特有的微微顫音,「我…我還想保持住…」
「童貞?」
「純潔!!!」
他哈哈大笑起來,就像很久都沒聽過這麽有趣的事了,她心裏微惱他一如既往的讨厭,卻也松了口氣,仿佛一切她所顧慮的沉重都被他笑開了。末了他拉過她的手,輕捋那雪白的手背送于嘴邊親吻,「通常,我并不希望有哪位獨具魅力的lady離開身邊,但如果這是你的願望──我答應過實現你的願望。所以告訴,安琪莉可,你是真心想當『磬』麽?」
她咬着下唇向他點下頭,他的拇指沿纖細指骨往上撫,印在指根圓骨上的親吻潮濕,目光卻是如此鄭重,「要明白,那不是你的錯。」似乎要直視到她內心深處。
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心突然顫抖。
(他都明白。)
思考如松香層層軟化,他的眼神勝過最醇美的酒,總能鈍化了心中某一部分理智,又讓另一部分感覺變得格外清晰。
(他果然…全都明白。)
淚意莫名就浮了上來。她回想起那一晚在洛特斯寝宮的露臺,他說那不過是重複他人的期待,可是……可是!心跳得厲害,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他,可她必須要說服奧斯卡──只有令他收回那沉重的懷疑與怪責,她才能透過氣來。
「我已經不想再逃避了。」
反反複複,裝作不知情也好,讓自己別再想下去也好,回避了成為『磬』之後将面臨的命運…以及對此,自己的心情。回避了這些,自以為就能避開所有麻煩,就不用去『思考』,就不會被那些鋪天蓋地的自己都不理解的情緒掩埋。
但是,當她用盡全力抱住那個孩子,卻無法挽留在懷中生命的消逝,那一刻心中撕開的口子,那是即使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悔恨。
她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既是對他也是對自己,帶着堅定神色的雙眸毫不避退,「不管逃到哪裏我都回不去了吧?
「立場突然發生改變,但我并不後悔與大家相遇。如果再不确認這點的話,這樣的我,這輩子一定都會困死在噩夢裏醒不來。」
奧斯卡毫不客氣就笑出了聲。「這演說聽着倒不差,不過理由也未免太溫良了,我該感嘆你總是這麽個乖女孩麽。」
「不算。我是僞善者,奧斯卡,如果什麽都沒看到,我大概…大概會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裏,只要身邊的人平安無事就行了。」她不理會他的挑釁,認認真真地說着,說到口幹就飛快地舔了舔抿着的下唇。一點濕潤的光澤瞬間妩媚了嫣紅,他下意識分神去看,少女的臉龐卻是凝結着有一種混合了清澈感與責任感的、難以言喻的氣場。「但是,在眼面前發生了這些……說不愧疚是假的,我已經無法再裝作不理解自己所負擔的東西了。」
因為被賦予的是一種無法辜負的信任。她這樣說着。上一次她引經據典告訴他就是決定要成為『磬』的憤然,以及在大典上哭着投入懷抱的迷失與茫然,他不曾見她這樣平靜。啊,她最終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的心情就跟從沒這麽複雜過似的。
眼前的少女微笑起來,那對映着火光的金綠色眼眸是他所見過最生動的東西。「選擇成為『磬』,不是因為他人的期待,不是因為良心上的不安,而是因為對我來說,『身邊』這個範圍似乎變大了。就算是這麽說了,你還是會瞧不起我吧。」
他望着她的臉龐,凝視的眼神很罕見。「…不,我明白你是『磬』,比你想象得更清楚。」月光映照在他的眉宇,沉靜得,宛如萦繞在夢中的低沉樂章。她突然心中一顫,覺得他──以某種難以言喻卻又确實無誤的方式──他們之間毫無阻礙。那種親密的感覺震撼人心,她滿臉漲得通紅,他則整個人呆了一會兒,過了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從這個距離,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點了點自己眉間略高的位置。
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奧斯卡他難道就是最後一個…
「那個十字,和晶亮的一點紅光。太礙眼了,它無時不刻不在提醒我你的身份,但沒什麽比你剛說那番話的神情更像個不可亵渎的天使。」
心突然從半空直墜下去,她只能怔怔看着他,渾身發冷。「你說你看到了……什麽?」呼吸、連同肺部乃至到雙唇急促凍結,她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而寒氣無情撕割開嗡嗡作鳴的耳膜,讓他的回答卻能徑直切入。
「十字架,是十字架吧,」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紅寶石的十字架還是什麽的,怎麽了?」
……腦中一片空白。
半月豎起一只耳朵,不安地點着前蹄。他臉色一變,警覺地向周圍巡視一圈又迅速返回她身邊,随即将火把澆熄。「走。」奧斯卡俯身抱她上馬,而安琪莉可像被施了咒的破布娃娃一般渾身無力,幾乎沒有察覺這一切。
直到選擇踏入棱鏡獻出生命之前,将有人以鮮血為你鋪就一條道路──
耳邊萬籁都沒了動靜,心中唯有一個漠然的聲音浮現,無限擴大着,甚至蓋過了胸腔中的狂躁跳動。
『犧牲者』的靈魂就是你王印上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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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淨明朗的夜空忽然降下沉重的黑色,灰暗霧氣在夜色中集結,仿佛一團暗影襲來,蔽去了星光與明月,所有自然的光亮忽然迷失在沉沉雲幕之後。
縱馬飛馳,護着懷中少女低伏在飄舞的馬鬃,半月瘋一樣狂奔着,周遭卻慢慢呈現靜止,有漆黑的大海一樣交替起伏的聲音跟随,黑暗裏,像無數只蜿蜒油滑的巨獸呼吸着,無聲地隐匿着、震顫了空氣。他在深夜的料峭寒意中尋找敵人的蹤跡,眼中有冰冷的星光,手中出鞘的巨劍雪亮,在夜色中閃動着威脅。但他什麽都看不見。此刻,身體的每一個動作感覺都那麽鮮明,包括呼吸時寒氣急速掠過舌間,然而他感受不到敵蹤,他們的敵人無影無形,靜靜包裹在兩旁的幽暗之間。
少女坐在身前,雙臂牢牢抱在他的後腰。『拉伽』…他聽到一個驚慌失措的細小聲音,像是她的音色。
什麽?某種不知名的香氣微微擴散,影響了思考,他低頭湊近,想甩開那些問明白。但安琪莉可沒有回答,而是更緊地環住他,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要将他留住。「祈求你,傾聽我的聲音,安撫與引導,我都與你同在。」這一次,他清晰地聽到她開口。少女擡頭望了他一眼,目光相逢,她的雙眸在黑暗中放着驚人光芒,額間倒十字一閃,轉瞬亮得讓人無法直視,他在那種耀眼的白熾中看不清她的輪廓,只覺得鼻息間的隐約香氣仿佛被它驅散,少女被映白的金發像輕盈淡然的雲朵在風中幻化,飄向他抵靠在胸口,随之就連他自身也泛起了一層淡薄熒光。
忽然之間,有形攻擊聚集的風聲響起,實物化的敵人就在少女的呢喃之後紛紛由真空具現,無數追馳而來的物質和尖銳的武器。終于來了!他縱聲長笑,策馬回身相迎,長劍舞起一片殺戮光影,所經之處血肉橫飛,所向披靡。
「不!」當他砍下一條手臂,并橫劍以此砸翻另一個人,安琪莉可發出一聲尖叫。他眼角瞥見了一個詭異的紫色晶光,同時也聽到少女急切的呼聲,「風屏!」他意識到少女伸出雙手為他後背張開屏障,乳白色密集的風條從四面八方高速湧來,但仍有什麽從結起前的縫隙滑過,他只及側身避開要害,瞬間那東西已插入肩胛之間,輕巧地,就像被誰拍了一下後背。他手上不停砍向一個腦袋,鋼鐵劈開毛發和顱骨,肩胛一陣酥麻,猛地灼燒起來,劍鋒不由一晃懸在半空,搖搖欲墜地從骨頭中抽回,而那方才造成的裂口竟也随即平複消失。
他此時看得真切,心中一震,明白他們遇上了什麽。
安琪莉可捂住他的肩膀,熱騰騰的鮮血不斷透過了焦黑衣物,順着她的十指滴零,她極力讓自己抑制住恐慌,凝神祈念為他治療,他卻渾似不知,只是揮動缰繩驅使半月掉頭。可憐戰馬為不知名的恐懼所攝,渾身潮汗,只有踉跄着回應主人指示越過一片窪地,蹄子攪動雪泥,竟險些令兩人滾落。她的兜帽突然被一只手伺機抓住,盡管奮力掙紮,但身體仍是失去平衡直往下墜。
一只更強壯的手将她拉回馬鞍。他冷笑着策馬橫撞,傷臂在空中回旋,一劍從那肩頭位置劈下,齊齊砍下一段胳膊,随後又在盾牌上擊出嗡然巨響,兩人一馬從塞滿黑影的紫炎中擠出,再不需催促地,半月朝熟悉的東面奔去。
「我需要…我需要畫一個九芒陣!」她在颠簸中朝他喊道。
「奢侈了點,」他低下頭,紅發如火焰向後飄揚,咧開嘴竟是笑了,「換朵玫瑰之類的小要求怎麽樣?」
如果是在更悠閑的狀況下,她一定會沖他迸出尖叫,可肯達卡帕特的西城門已在眼前,吊橋森然高懸,隐約可見牆頭守衛巡邏往返的影子。有人的地方不行!她不覺抓住他的衣襟,她不能引那些東西入城。但奧斯卡輕握一下她的小手,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城門火光已滅,鐵閘正緩緩升起,如同布滿利齒的巨口穆然洞開。
已經晚了,她想到城門後一切她所熟悉的地方和人──Q.X.。SEASON。毫無疑問,她知道它會去哪兒,那熊熊燃燒着光與夢的熱量聚集地,它怎可能不見。但無論這是它所下的陷阱或是戰書,她都非去不可。
「那裏有朱烈斯大人。」
「但那不夠,甚至他在都不是件好事。」她看着他。我有該做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輕車熟路地避過正門,從半側面一處高丘一躍而過,繞城牆座基的土垛盤旋而下,牽馬從水道入口閃入,顯是慣犯。
「你準備怎麽做?」他示意她伏在馬背以免撞上水道上方的橫梁,引着半月從水最淺的地方行進。而她閉目,雙手平舉,白光陡升、狹長水道頓時通明,「我需要聚集更多的光,我需要那個舞臺。」她說着,睜開碧色雙眸,同時面前蟄伏的層層污水朝旁退去,已為兩人讓出一條便于疾速通行的直道。他感嘆一句祈願女神真是好用,她不覺莞爾,為他不曾在她展示了非人之力後待她異樣而歡喜,忽又心情沉重,未及思索是否應提起『犧牲者』一事,兩人轉眼穿過錯綜複雜的水道,重回地面時已在學園境內。
他們匆匆越過林蔭道,馳進一條又一條半明半暗的小道,又奔離一個個被樹木枝桠映得奇形怪狀的建築物的黑影,直到她遠遠地看到了大禮堂的入口。快到了,她想說,這一路順利地簡直不像話,但聽得半月節奏規律的蹄聲突然打亂。好像身處風暴的中心,近在咫尺的地方響起風的尖嘯和刀劍碰撞的聲音,她感到自己被推動,仿佛身體漂浮在空中的輕飄飄的感覺,就在那一瞬間滾落馬蹄之前,随即被人拉起朝後推搡。
他們且戰且退,她被奧斯卡一把推上門房的臺階,「不!」她胡亂撲向他,夢魇中他留她安全離去再不能見,「你會死的!」
他牢牢扣住她的雙肩,厲聲訓斥。「聽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我是騎士,我的責任就是為保護lady而戰,為此我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而你還有該做的事,快走!」她如夢初醒,滿臉淚跡,他在少女金發上匆匆落下一個吻後推開她,轉身迎向來敵。
她在門後最後的一眼,竭力不讓那無所畏懼的身影在淚眼中模糊,沉重的門一點點切割了視線,縫隙中,他的劍身燃起火焰,照亮了敵人漆黑的身形,在兵器的反光中灼灼生輝地揮舞着,就像要燃盡一切黑暗的心。随後門突兀地隔斷了兩人。
不要在這裏自亂陣腳,就算到了最糟糕的地步,都還有非做不可的事!
她深吸一口氣,方才摔下時冰霜在肌膚上留下條條血痕,她對自己身上的傷口沒有任何的感覺,跌跌撞撞地向裏奔去。
矛頭陣型飛射而來,與他劍刃揮擋驅使的滾滾火焰融彙,發出類似鋼鐵和絲錦的綿長尖嘯。他躍過一片劍光,落在臺階的下方,鬥篷在身後招展,圍着來人繞圈疾走,砍掉他的矛頭,接着是手和胳膊。帶着紫焰的炮火一擊擊中他的後背,竟只換來脊骨間一陣沉悶的撞擊。或許是殘存着某種她的加護,他回身劈開身後人的盔甲、皮肉和胸骨──天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構造。但在他奇異地泛起炎氣的劍下,一并将其融化,那人形搖晃了片刻,當他抽回劍,就像一具真正的屍體或是醉酒之類的、仰天跌到在地上。
刀劍有眼,至少這才是正常的一場戰鬥。在四散的屍體間游走,時間變得遲緩,過去與未來一并消失,唯有此時,唯有此刻,疲倦、思想、甚至自身都不複存在。只有戰鬥,只有對手,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縱然死亡就在仰息之間,但何懼不成章法的刀劍。他面對仿佛無窮盡的敵手裂開一個下弦月般笑意,死守住的大門階下逐漸塞滿散落的頭盔和肢體。
她在光公爵、在SEASON衆人的簇擁中揭幕而出,動作之急促身形幾乎是跌落舞臺,轉瞬以足尖堪堪穩住身形。那脆弱而優美的舞姿,精靈般的飄然跳躍與動作上肅穆質感的極致反差,充滿敘事感的獨舞一時吸引了臺下所有人的目光。
望着我,她躍動着,輕盈的碎步點地,雙臂極盡優雅地伸展,不要去憂慮那隐約的兵戎之聲,不要關注那黑暗,她在急緩虛實之間自如變換,以華麗而懇切的舞姿翩然述說着,望着我,傾聽我的聲音,把力量借給我!
她能感受到炙熱的穹頂下彙聚升溫的,是希望,是生氣,是對美好事物的向往。這些壓過了混亂的嘈雜,沒過疑慮的氣泡,向她的身軀飄浮而來,萦繞在她的身邊流淌。
來吧,快,求求你們了!
她聽得到光公爵的聲音:他已經采取行動。但他能做到的只是将毫無陰影的光明借給她,暗中防止人群注意到劇院外的戰鬥引起騷動,卻無人能救助奧斯卡。尋常人即使派遣再多都無法與『拉伽』為敵。
淚水在聚光燈下亮得生痛,她聽見他縱聲高呼,大開殺戒,手臂一直到肘染成了紅色,在火劍照耀下泛着血光。她聽見他的劍擊在盾上,劈開松軟的木質,火勢微弱一顫之時匕首捅進腋窩的沉悶之聲,接着是另一支長矛插進後背,卻無法在他身邊唱起愈之祈願。「黎明之霞,星月之輝,乃蒼穹之美/祈禱之聲,希望之歌,乃人心之美。」她顫聲吟唱,雙手在空中舒展,渴望更多的力量随她湧動。奧斯卡……他已經聽不到她的心聲,她卻能感覺到他傷口的疼痛與麻木,感覺到巨劍在手中越來越沉,感覺到那蜿蜒淌進眼睛的血與汗。
他靠在門上放聲大笑着,在淚滴落的同時,她看見巨劍在空中掉轉,猶如一道劈開長夜的閃電,貫穿自身為闩。時間在那一刻凝聚,鮮血從他的身軀奔瀉而出,她無法呼吸,唯有啞聲哀求,「一切細微的光亮與美好,/與我一同彙聚……」不──空氣中的溫度被一點點抽幹,凝結,仿佛他的周身有一顆顆晶亮的紅色晶體析出,奪目得,幾乎要炙瞎她的雙眼,炙幹她的靈魂。不!不──!不要為我犧牲──────!!
他的身影在視線中如此清晰明确,甚至連心的每一下猛烈跳動都竭盡全力想将血液送往他處,在那一刻她感到撕心裂肺一般的疼痛,有什麽從她身體中生生扯去,撕裂每一處的軟組織和動脈,以一種火燒火燎的疼痛爆裂開,又有什麽被燙紅烙印在了額頭,她全身都燃燒起來。「請将……将……」意識模糊起來,她試圖繼續,但聲波在觸上空氣前凝結。有人沖過來握住她的手,永遠昂然面對太陽而立的光之子的聲音回蕩在耳邊,「高遠天空中那清澈的光,把榮耀的光芒傳遞給被黑暗蠱惑了心的人吧!」
他的力量湧入,她能感受到在那個瞬間某種實體的誓言的締結,那有形的力量激得心髒飛速跳動,她勉力擡起模糊的視線,望着那對妖目存在的方向。「請将世界充盈清淨!」少女用整個身心做出最後的祈禱,滾燙的炙流從身體噴薄而出,化作各種顏色的光輝,如同破殼而出的光束,又彼此交織成一片白色,她在耀眼的光芒中仿佛整個人都燃燒殆盡。
她見他微笑起誓守護她直至生命盡頭,她見他決然命她離開去做該做的事。
失去知覺之前,無數聲音在心頭響起,呼喚着她的名字。她做到了,她點起白晝之輝驅散黑暗,直至它潰散敗走。她守護了她愛的衆人,再次回到她願為之耗盡生命的地方。
但在那其中,她再聽不到他的聲音。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終于找回密碼了,抹淚……
順話說,這晉江的編輯代碼怎麽不能用了呢,怪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