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1)

連日大雪。

我厚着臉皮求撿我們回來的獵戶大哥讓我們多打擾幾日,他大方地表示,不過是多添兩雙筷子,算不得什麽。

無顏的食欲不大好,我去做了些薄粥,捧給他吃,他一點也不跟我客氣:“梨兒,喂我。”

我念在他為我受傷,所以忍了。

邊喂他,邊道:“也不知雲風雲揚如何了,能不能打得過那些人。”有些擔心,“那些人未達目的,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有些坐不住,“你說,他們會不會去靈均山莊找麻煩?萬一牽連到我師父呢?”

他淡淡道:“你放心。雲揚他們有分寸,會将此事處理得很漂亮。”

我懷疑道:“你的自信哪裏來的?昨天明明那麽狼狽。”沉吟道,“我記得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說,有人在江湖上懸賞你的人頭。你既然是這樣一個大人物,出門便應該多帶幾個能打的。”又有些小瞧他,“傳說中的公子羽是何等的英勇神武,怎麽會是你這樣的?”

他不緊不慢地問我:“公子羽不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失望了?”

我道:“我有什麽失望的。只是覺得你騙我,有些不大好。”說着,将湯匙遞到他嘴邊,見他搖了搖頭,遂将粥碗放下,垂着眸子看自己的膝蓋,聲音忍不住多些涼意,“慕公子,公子羽……你還有什麽身份,是我不知道的?”

他輕輕問我:“生氣了?”

我起身道:“我是你什麽人,犯得着生你的氣嗎?”

一只手将我拉回去,男子欺身過來,将下巴放在我的肩頭,聲音有些慵懶:“有些事我不說,是因為還不到時候。梨兒,給我些時間。”

我突然很想問他:“無顏,三年前你趕我走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因為你需要時間?”

硬生生将這句話咽下去,極淡的語氣:“慕公子,我以前很喜歡一個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想到一輩子,就連跟他吵架,都會想這樣吵一輩子也挺好。可是,我同他分開以後,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轉瞬三年……也不知是哪一天,我突然發現,就連分離的時間都已經比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要長了。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再也不相信有什麽事可以一輩子。”又道,“我曾經覺得天下的繁華,都不如他的一句情話,可是到最後,斯人已逝,繁華成空,這世上,竟然沒有什麽能夠永久。”

他聽後,緩緩将我抱緊,緊得我不能呼吸。

窗外飛雪寂寂,屋內的沉默突然有些讓人難受,我掙開他,道:“我去外面透透風。”

戶主人打完獵回來,見我在屋前站着,忍不住提醒我:“妹子,天涼,別凍着了。”

我朝他笑笑:“無妨。”

他朝我舉了舉手中的兔子,憨厚地笑笑:“今日收獲頗豐,可以給你家相公補一補。”說完就進了廚房,我跟過去,謝道,“多謝大哥,我給大哥打下手吧。”

他忙道:“妹子細皮嫩肉的,怎幹得了這樣的粗活?還是去陪你家相公吧。”

不容分說将我趕了出去。

一出廚房,就看到無顏立在院子裏,受傷時穿的衣服已經不能穿,于是借了主人的衣服将就,分明是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卻一點粗鄙的感覺也沒有。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空中似有一陣香,泠泠而去。

突聽撲棱棱一聲響,擡頭望去,看到一只鴿子由遠及近,他閑閑擡起一只手,那只鴿子便穩穩當當落下來。我看着他從鴿子的腿上解下一個小竹筒,又從裏面抽出一張小紙條。

忍不住湊過去,問他:“哪裏來的飛鴿傳書?”

他迅速将紙條上的內容看了一眼,告訴我:“靈均山莊。”

我奇道:“這鴿子真神通廣大,竟能找到這裏來。”

他淡淡道:“我喂的鴿子,尋主的本領還是有的。”

我哦了一聲,道:“那正好,可以用鴿子通知他們來接我們。”

他道:“不忙。”望着遠方白茫茫的山頭,慢悠悠道,“此地遠離塵嚣,倒也适合養傷,多留幾日,也算是浮生偷閑。”

我提醒他:“慕容璟的毒還沒解,你難道便放心?”

他道:“我有什麽放心的,你師父定然不會讓他死了。”

我默了默,道:“可我怕我師父不放心。”

他道:“你同我在一起,他有什麽不放心?”說完,将鴿子放走,“我取走了信,他們一見,便知你我無恙。”

我沉默地看着鴿子在遠天縮成一個小黑點,呼出一口白氣,耳畔是男子聲音虛渺如煙:“有時候,會很想找一處地方,沒有旁人,只有我和喜歡的姑娘,有一個小院子,在籬笆外種上喜歡的花……”

我看他一眼:“慕公子還這樣年輕,怎就向往起了隐士的生活?俗話說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有些人看破紅塵,隐居山野,實則只是形式上的‘隐’,真正達到物我兩忘之境,就算在喧嚣的市朝,也可以自得其樂。”

他走過來,為我撣了撣落在肩頭的雪,垂頭道:“你這樣有見解,不妨說一說,如何才能達到你所謂的物我兩忘之境?”

我想了想道:“那又有什麽難的,凡事想的簡單一點,不要像某些人那樣,滿腦子裝的都是怎麽算計別人。”

他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見他沉默,忍不住問他:“你在想什麽?”

他道:“方才某人的話,似乎是在影射我。”欺近一些,“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收拾她。”

我後退一步,嗓子有些抖:“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可喊人了。”

他唇角含着笑意,道:“好啊,你試試。”不緊不慢朝我逼過來,我腳下一滑,不待驚呼出聲,就被他及時撈到懷裏,他單手抱着我的腰,唇角淺勾,悠悠道,“地上什麽都沒有,你都能跌倒,在某種意義上,我很佩服你。”

我瞪着他:“還不是你害的,快放開。”

他氣定神閑:“不放。”

我生怕這一幕會被這家的主人看到,于是道:“你也不怕被別人看到,有失體面。”

他道:“夫妻嘛,被人看到又何妨?”

我道:“誰跟你是夫妻?”

他道:“早晚的事。”

我嘆口氣,道:“別鬧,有什麽事回房說。”說着,就半推半搡地将他推回房間,進了屋,迅速關上門,才總算為保全了顏面松出一口氣。

他卻立刻又黏了上來,手摸着我的臉狡黠道:“這麽急着關門,可是想做點兒什麽?”

我将他的手拍開,道:“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家醜不外揚,呸,什麽家醜。”板着臉指示他,“總之,給我好好躺回去養傷。”

又過了兩日。

有個婆婆來張獵戶家串門,見到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似乎覺得一男一女在一個大老爺們兒家叨擾,有點不合規矩,便主動将自家的空院子給我們住。據說原是為她兒子準備的新房,可惜兒子英年早逝,院落便空置了下來。

我覺得已經欠了獵戶大哥的人情,不好再白白受人恩惠,想要推拒,卻聽無顏含笑道:“多謝老人家,不知我們何時可以搬過去?”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聽他湊到我耳邊道:“有些事,寄宿在他人家裏總歸不方便。”氣息落到我的耳根,惹我微癢,“比如,洗澡。”

我一聽這話,立刻對婆婆道:“請婆婆務必讓我們今日搬過去。”

院子雖小,卻整潔幹淨,西角還有一叢山茶,正值花季。花畔有石桌石凳,落了一層積雪。可以想象,晴好的日子在這裏擺一局棋,或者飲一壺茶,都是很好的消遣。

我四處瞧了瞧,興奮地問無顏:“瞧見那面牆了麽?種了好些爬藤月季,現在雖然不是花季,但是三月到了,一定會很好看。”

他問我:“喜歡?”

我點點頭,喃喃道:“這裏原來的主人,一定很喜歡花。”

老人家引我們到主屋,應道:“我那個兒子,生前就喜歡花花草草的,他這個人短命,自小身體不好,竟沒能挺過二十歲的冬天,可是他種下的那些花草,卻一歲更比一歲熱鬧。”有些感嘆,“人啊,有時候竟沒有草木堅強。”

我聽得傷感,道:“一定是令郎在天有靈,守護着它們。”又有些不大過意的去,“此處是令郎的舊居,我二人冒昧入住,是不是不大好?”

婆婆道:“人都去了,我還死守着他的房子做什麽?你們小夫妻放心住。”又促狹道,“你別看張家小子生得粗壯,至今都還是個單身漢,你們夫妻借住他家,總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我紅了臉:“婆婆真會開玩笑。”

将老人家送走,剛剛關上籬笆門,就被男子從身後抱上了。

我道:“你方不方便放開我,讓我去洗個熱水澡先?”

他道:“暫時不方便。”

我道:“你的傷……方便了?”

他道:“一會兒可以試試到底方便不方便。”

我臉更紅了:“不正經。”

他聲音含了些笑意:“梨兒,我等不及了,你呢?”

我含羞掙開他,“不跟你鬧。”跑到水井旁,把水桶丢進去,想打幾桶水留着一會兒洗澡用。

他不緊不慢走過來,手放在打水的轱辘上,恢複正經:“我幫你打。”

我推脫道:“你有傷在身,還是找個地方坐一坐,打水也不是什麽耗力氣的事,我自己能……”還沒說完,他已将我拉到旁邊的石凳處,擡手将上面的積雪掃幹淨,又将自己的外袍脫下覆在上面,才按住我的肩膀安頓我坐好。

我茫茫然地擡頭看他,聽他道:“你只需坐在此處,陪着我就好。”手拍一拍我的頭,“我的傷,其實沒有你想象中那般嚴重。”

我道:“可是……”

他溫言道:“聽話。”

我為他突然間的柔情晃了下神。此時的他,便像個愛護妻子的尋常男子,沒有那些成迷的身份,也沒有那些難言的往昔。身外的喧嚣,全成了無關緊要的事。他的眼裏只有我,整個世界都是我。

正在我隐約為此時的氣氛感動之際,卻聽他道:“唔,像你這樣笨手笨腳的姑娘,萬一跌倒了我還要照顧你。”

我默了默,道:“打你的水去。”

看着他汲水的動作,盡管心中哀怨,卻不得不承認,此人雖然山野裝束,卻不掩溫雅之姿。

我看着他的動作,恍惚地想,其實,他同三年前并無什麽變化。

我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他,是因為心底隐隐覺得他已經死在那場宮變裏。一個已死的人,又如何會出現在我的面前?

可是,一個人容貌可以僞裝,身形氣質卻難以作假。

剛剛見到慕公子時,我就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很熟悉,不過那時我卻仍然未将他與無顏聯系在一起。這世上相似的人何其多,我大約是太思念無顏,才會将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誤認作他。何況,他們一個是琴師,一個是謀士,八竿子都難以打到一起。但,他身上類似無顏的疑點太多太多。那****醉酒,與他一夜荒唐,委實不是我應有的做派,如今想來,有七成可能是我誤将他當成了無顏,否則,随意将清白交給一個陌生人,足以令我含恨終生。

那夜,我雖醉得厲害,可是,無論是他親吻我的方式,還是他喚我名字的語氣,都是無顏,不可能是另一個人。

于是從那天開始,我便從真糊塗,變成了裝糊塗。

我本以為,我與這個人此生都可能不複相見,可是如今,我卻在這座小山村中的小院落,這樣安靜地看着他,暫時不必害怕有人會将他從我身邊帶走,看向他的每一眼都可以足夠長久,我突然對命運心生感激。

我喜歡的人就在這裏,我能這樣陪着他,就很好很好。

我想的太入神,竟沒有注他何時拾掇柴火将水燒上,何時又提水進了卧房,更未曾注意到他是何時回到我跟前的。

雪後初霁,雲散日出,身上忽然落下一片陰影,我總算回神,看到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在想什麽,這樣入神?”

我坐端正身子,咳了一聲問他:“水打好了?”

他道:“水已經燒好,可以沐浴了。”

大約是為了提水方便,他的衣袖微微挽起,脖頸間竟還出了層薄汗。

我起身,從袖中摸出貼身的帕子,擡手幫他輕拭兩下,手正欲收回,就被他握上。

我這個人,一到冬日就手腳冰涼,他的手掌卻很炙熱,這樣被他握着,那暖意讓人很是貪戀。

他握住我的手,低喚一聲:“梨兒。”

我等了一會兒,他沒有松開手的跡象,也沒有繼續開口的跡象,只是隔了面具凝視着我,情緒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我忍不住提醒他:“慕公子?”

他換了個方式将我握好,拉着我就往房間裏走,“你來,方才只看了正廳,還沒有看卧房,我方才提水進去,覺得你一定喜歡。”

我茫然地跟上他,道:“哦?卧房是什麽樣的?”

他道:“秘密。”

我笑睨了他一眼:“故弄玄虛。”

這座農家小院雖然不大,卻也不至于逼仄,東側是廚房,北側是正房,設有飯桌和茶案,房內的用具擺設雖然有些陳舊樸素,卻極雅致,從正房向東拐一個彎,便是卧房。房檐下挂着紅燈籠,配着紅木的窗棱和房門,透着些喜氣。

走到房門前,男子卻突然停了下來,命令我:“梨兒,把眼睛閉上。”

看來他是要故弄玄虛到底,我耐着性子配合他:“好。”

閉了眼睛,握他手的力道不由得緊了緊,他穩妥地扶好我,道:“前方門檻,擡腳。”

我任他牽着,在一個地方站定,好奇道:“可以了麽?”

聽到他肯定的答案,緩緩睜開眼睛,一時為眼前的光景屏住呼吸。

外面看來極不起眼的房間,裏面卻別有洞天。大紅的床帳,高懸的紅燈籠,龍鳳呈祥的錦被……所有的一切,無不昭示着此處并非一座普通的卧房。

無顏立在我身後,聲音在我耳邊低低徘徊:“梨兒覺得此處像什麽?”

我嗓子一幹,明知故問道:“像什麽?”

他走近一些,氣息幾乎都要落到我的耳上:“像新婚時的洞房。”

指尖突然一熱,很快那熱度便燒到耳根,定了定神,道:“婆婆說了,此處是為她兒子準備的新房。她怕是思念英年早逝的兒子,才沒将這些東西撤掉。唔,我瞧這紅帳子和紅燈籠現在倒是都可以撤掉了……”

身後男子卻道:“撤掉做什麽。”突然開口,“梨兒,尋個日子,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不假思索的點頭,“好。”說完立刻便後悔了,好什麽好,自己怎麽就這樣不争氣?

他卻慢慢的笑了起來,繼續問我:“今日好不好?”

我回頭睨他一眼:“今日?你當成親是兒戲啊?”心口卻被某種甜蜜到幾乎疼痛的情緒漲得滿滿的。想起初嫁給他時,雖有洞房花燭,可他心中卻沒有我,難免遺憾,如今,不曉得這算不算兩情相悅?像是突然被這個念頭攫住了心神,目光竟然一時難以從他身上移開。

他趁我愣怔,俯下頭在我額上親一口,示意我:“內閣的木桶中已注好水,去沐浴吧。”

我回過神來,将他往外推:“你去外面轉一圈,有半個時辰就洗好了。”又鄭重囑托他,“不許突然闖進來,聽到了麽?”

他漫應了一聲,有些不滿:“你這是将我當成登徒子了麽?”聲音裏含了些笑意又道,“再說,早晚能看到的東西,我急什麽?”

我紅着臉将他在心中罵了一句:還說不是登徒子,不是登徒子又是什麽?

洗完了澡,渾身清爽,打開房門,院子裏卻沒有無顏的影子,各個房間都找了找,也沒見着他,不知是去哪裏了,廚房裏的柴禾卻已經劈好,堆得整整齊齊,水缸滿滿的,小火爐上正煮着一壺水。

我見水燒開還有些時候,于是散着頭發出了門,小山村的午後極為靜谧,大概是天冷的緣故,路上只有幾個小孩子互相追趕着打雪仗,見不到大人的影子,可是各家各戶的大門都敞着,好似對誰都不設防,宅院上空升起炊煙袅袅,那光景很容易讓人心情寧靜。

我逛了一圈往回走,還不到家門口,就遇到先些日子收留我們的張獵戶,見到我立刻露出喜色:“長梨妹子,正要去找你。”将手中的籃子塞給我,裏頭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魚,還有些蔬菜和豆腐,他這個人有些讷于言表,只道,“不是啥好東西,收了吧。”

我自然推脫,推脫不過,便在身上摸一摸,摸出幾個碎銀子塞給他:“幾日前的收留之恩還沒有報,不敢再白白接受你的東西,不過幾兩碎銀子,你也別跟我推辭。”

他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一個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些都是餘下來的東西,若是不送人便都要壞掉,哪有再收錢的道理。”

我笑吟吟道:“大哥這樣大方,日後娶了媳婦一定會因此受數落。”

他仍不願收,就聽無顏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張大哥還是收下為好,否則以我娘子的脾氣,今夜怕是要為此睡不着覺。”

拎着籃子同他一起回家,問他:“你剛才跑哪裏去了?”

他道:“聽娘子的話,去逛了一圈。”

我忽略他的稱呼,感慨道:“張大哥還真是熱心腸,專門從村東頭跑來村西頭給我們送東西。”

無顏閑閑問我:“你可知你的張大哥為什麽對你這麽好?”不知為何,語氣裏卻有些酸酸的味道。

我道:“自然因為他心善人好。”

他道:“因為他喜歡你。”

我看他一眼:“別開玩笑。”将菜籃子放在廚房的案上,找了個碗把豆腐泡上,他靠在一邊,閑閑同我聊天,“他若不對你有好感,怎會帶兩個陌生人回自己家?而且,當時我身上有箭傷,一看就是被人追殺,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救還是不救,大抵都會掂量掂量,若是日後被卷入事端,再掂量只怕晚了。”

我古怪地看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張大哥救我們還能別有目的啊?”

他悠悠道:“那倒不是,男人大都難以拒絕女人的請求,尤其是漂亮女人。”

我默了默,道:“你的意思是他看上我了呗,可那是不可能的,他一直以為我們是夫妻,同我聊天也大多是在聊你。”想了想,突然扯一扯嘴角,“難不成他是看上你了?”

他不置可否道:“一個男人喜不喜歡一個女人,看眼神就知道了。也是你這樣遲鈍的人,才不把他灼熱的目光當一回事。”

我不大将他的話放在心上,應了一聲,望着案板上的魚問他:“你想吃清蒸的,還是想吃紅燒的?”

他道:“加豆腐炖一炖吧。”

我道:“也好。”

吃過晚飯,門外夜色漸濃。

我收拾完碗筷,從廚房出來,望見前方燈火通明的卧房,胸中湧起些隔世之感。

頓了片刻,擡腳進門。

男子正坐在桌案旁,身形被柔和的燭光勾勒得清寂動人,我恍了一下神,目光落到他修長的手指上。

适時,他正拿竹片編着什麽,分明一副專注的模樣,卻頭也不擡地開口:“愣着做什麽,過來。”也不知他是不是頭頂生了眼睛。

我緩步走近,坐下以後,探手将已經編好的那盞天燈撈到手上,把玩了一會兒,問他:“沒想到你還會做這個。”又忍不住好奇道,“你做這個幹什麽?”

他聲音裏的情緒很淺:“晉國民間的習俗,有喜事要放燈,今日是我們大喜的日子,突然想起來,便做兩個來玩兒。”

我臉一燒:“什麽大喜的日子。”

他擡頭:“你答應了要嫁我為妻,怎麽,想耍賴?”

我道:“我怎麽不記得有這回事?”斂了眸子看手上那盞樸實無華的燈,“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賴皮啊。”

他做燈的手頓了一下,恢複動作時,這般開口:“我原本也并非如此。只是遇到了你,就總是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說一些不合常理的話,人也變得不合常理起來。梨兒,你害我不再是我,是不是該為我負責?”

能夠将歪理說得理直氣壯的,這個世上只怕唯有我面前的這個人。明明全都是歪理,卻偏偏能夠讓你無話可說,這是他的本事,不過,這樣的本事說穿了,其實就是臉皮厚。

我欽佩地看了他一眼,覺得自愧弗如。

結果還是被他拉着去放燈了,兩盞天燈徐徐升空,那渺小的光雖然不能将整個夜空點亮,卻多多少少給人帶來了一些暖意。

我注視着天燈飛高飛遠,恍惚間對身畔人開口:“我時常會想,再黑暗漫長的道路,只要前頭有一點點光,我就不害怕。”頓了一會兒,有些傷感地開口,“可是,有時候我又會問自己,長梨,若那些光只是一個錯覺呢?若你走到那條路的最後,卻什麽也得不到呢?”說這話時,指尖微感涼意。

肩上一沉,是男子小心攬過我,聲音低沉卻篤定:“你會得到最好的。”

我鬼使神差地問他:“最好的,你願意給麽?”

他在我耳後吻一吻,聲音夾着纏綿的呼吸:“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說完,打橫将我抱起,一刻也不能等似的朝卧房走去,路上,他垂了頭看我,額前一縷亂發落下,有清涼月光在上面流轉,仿若黑色的錦緞,他道,“梨兒,今日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你要想的只有一樁事。”

我提醒他說下去:“什麽事?”

他道:“我。”

雖然只有一個字,語氣裏卻有種不容分說的霸道。

屋內喜燭搖曳的光,讓這一切看起來不大真實,而更像是一個悱恻動人的夢境。

他将我放在床上,就要脫我的衣服,我攔下他的手,要求道:“要飲合卺酒的。”

他的手插入我的發間,氣息氤氲,聲音有些不同尋常的沙啞:“等不及了。”

我手撐在他胸前,板着臉道:“方才還說我要什麽你便給我什麽,此刻就變卦了?”扭過臉,任性的語氣,“若是沒有合卺酒,這個親我不成了。”

他聽後,戀戀不舍地從我身邊退開,調整了一下呼吸,無奈道:“我去找找。”

我道:“快去。”

望着他的背影,卻忍不住嘴角上揚,心頭的甜蜜好像要溢出來。可是一柱香過去了,兩柱香過去了,我忽然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房子十年都未住人了,他要上哪裏找酒去?忍不住責備自己,他那樣好面子的人,一定不好意思告訴我找不到酒,找不到酒,他不會不回來了吧?

忍不住下床,走到房門處卻又走回去,心道,這樣倒顯得我很着急似的。可是隔了會兒,又忍不住跑到房門處。在我第三次起身的時候,突然聽到房門聲,慌忙坐回去。做出一副淡定模樣,問他:“找到酒了?”

他将懷中的東西放到案上,我擡腳行到他身邊,看到酒罐子的上頭竟還附着些泥土,忍不住問他:“這酒你哪裏弄來的?”

他道:“買來的。”

我更加疑惑:“哪裏買來的?”

他道:“隔壁,埋了十八年的女兒紅。”

我忍了忍,沒忍住:“人家的女兒紅,憑什麽賣給你?”驚了驚,“你不會是硬搶的吧。”他這個人,倒是極有可能做出這樣出格的事。

卻見他一邊倒酒,一邊輕描淡寫道:“不過是費了些唇舌,同戶主講了個故事。”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什麽故事?”

他擡頭看我:“想聽?”

我點點頭,聽他淡淡道:“一會兒告訴你。”

我好奇心泛濫起來,央着他道:“到底什麽故事,說一說嘛,你不要這麽小氣。”

他道:“先喝了合卺酒,我再細細告訴你。”說着,拍一拍身畔的凳子,道,“坐。”

我矮身坐下,仍然牽挂那酒的來處:“我聽說,女兒紅是在女兒滿月那天選上幾壇酒,埋在地下,直到女兒出嫁的那天,才取出請賓客共飲。這般有意義的酒,雖說,雖說讓出一壇也不算什麽,但是卻也沒可能輕易讓給一個陌生人。”往他身邊湊了湊,“你到底對他們下了什麽降頭?”

他已遞一杯酒到我面前,笑吟吟道:“怎麽辦,你越是顯得好奇,我越是不想告訴你了。”

我瞪他一眼,挑眉道:“有本事你一個人洞房。”

他唇角挑起一抹笑意:“梨兒這是在威脅我?”悠悠道,“你倒是可以試試,看看你不配合,我究竟有沒有本事洞這個房。”

我為他的話感到一股惡寒,連忙接過他的酒,幹笑一聲:“我開玩笑,你不要當真。”又道,“來,喝合卺酒吧。”

就要一飲而盡,被他擋下:“梨兒,合卺酒不是這麽喝的。”正疑惑着,他已舉着酒杯繞過我的手臂,道,“交杯才叫合卺,合卺才能合歡。”

我的面皮燒了燒,喉頭一緊,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那還愣着做什麽?”

一杯酒下肚,沒嘗出味道,卻覺得喉頭滾燙,身子一陣陣地發熱。蓮花座的燭臺上,紅燭燃了一半,房內的一景一物,都有融融的暖意。

我剛剛因羞赧而垂落的頭,被他以手輕輕擡起。

就那樣靜靜對視了一會兒,我擡起手,顫顫巍巍地伸向他的臉,手指落到有些冰冷的面具上,略頓,見他沒有抵抗的意思,于是屏住呼吸,輕輕将它揭了下來。

面具失手落地,我望着面前這張風華絕代的臉,鼻頭酸了一酸。

他輕握住我有些顫抖的手,問我:“可曾怪過我?”

我雙手将他的臉捧上,将唇印上去,良久後才離開,凝視他的眼睛:“我自然怪你,怪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怪你絕情,怪你善變,怪你不在乎我……我原想着,這輩子我都不原諒你,你對我那麽絕情,我要對你更絕情,幹脆将你忘了,全都忘了。”說到這裏,頹然地搖一搖頭,苦笑道,“可是,我就是不争氣,一見到你,就什麽決心都忘了。”

他張了張口,似有話要說,我以手指封住他的唇,道:“聽我說完。”卻覺得有些無助,避開他的眼睛,“我本以為,沒有你我一樣可以過的很好,可是這些年,我過的一點也不好。”委屈地看向他,“無顏,沒有你,我一點也不開心。”

意識到時,我已變成了一個話唠,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說給他聽:“我有時候會想,當年我應該好好争取,再多求一求你,也許你心一軟,便能将我留下,可是,我為什麽就是沒有呢……”眼眶有什麽東西湧出來,我擡手抹一抹,又笑了,“大好的日子,我說這些做什麽呢,你不要笑話我,我是覺得開心,還能見到你,我很開……心。”

話未說完,已落入他的懷抱,頭頂是他語無倫次地喚我的名字:“長梨,長梨,梨兒……我的梨兒。”

我擡手抱緊他,貪婪地呼吸,也不知是不是錯覺,竟然真的聞到他身上寒梅一般的冷冽味道。

胸口是微微扯痛的甜蜜,我含着眼淚開口:“無顏,抱着我。”

他一把将我抱起,大步走向紅帳低垂的喜床。

看着越燃越起勁的紅燭,和頭頂的大紅燈籠,我覺得今日很圓滿。

大約是房子許久沒有人住,積累了太多寒氣,床邊的火盆又不可能燃一整個晚上,半夜的時候,我被凍醒。大約是翻身的動作吵醒了無顏,只聽他沙啞着嗓子問我:“怎麽醒了?”

我趁機往他懷裏縮了縮:“吵醒你了麽。”

他找到我的手,握了握:“手腳冰涼的毛病,竟然這麽多年都沒有改善。”

我問他:“你還記得?”

他将我的手放至他懷中,嗯了一聲,道:“可要我幫你暖腳?”

我聽了他的話,不客氣地将冰涼的腳放在他的腿上,道:“沒有懷爐,只好拿你的身體将就一下。”

他輕笑了一聲,忽然一個翻身将我壓到身下:“想要暖起來,其實還有個更方便的辦法。”

我被他一句話吓得睡意全無:“唔,還是不要了。”小心翼翼道,“太、太累了。”

他湊到我耳邊,商量的口氣:“那我慢一點,好不好?”

不等我說不好,他已吻了下來。

那日晚上,無顏很圓滿。

我已經很久沒有賴床的習慣,每日卯時一到,就自然醒了。那日也是如此,早早醒來,一會兒便沒了睡意,可是,見身邊的人沒有動靜,便心安理得地賴起了床。

突聽他睡意朦胧地喚我:“梨兒。”

我漫應了一聲,順帶着往他懷中擠了擠,耳朵貼上他的胸膛。

隔着內衫傳來屬于他的沉穩心跳,砰砰,砰砰。

我輕輕開口,談及往事:“無顏,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剛見面的時候?”

他的手落到我的頭發上,一下一下輕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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