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靈均山莊,有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
景色還是那樣的景色,可是又好像哪裏都不同。感受到手心的溫度,恍然明白這不同是從何而來。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無顏的情景,卻沒想到有一日,這個人竟能改變這個世界在我眼中的模樣。
他自下馬後,便一直沒有松開我的手,這一路上,随行的雲風已經往我二人交握的手上瞄了八次,神色透着些不可思議。
經過錦繡閣時,無顏頓下腳步,擡起一只手揉了揉我的頭發,問我:“你是先回房歇了,還是随我去看看慕容璟?”又自問自答,“看你這般沒精神,還是先回房吧。”又旁若無人地同我膩歪,“可要我哄你睡下?”
旁邊雲風的眼皮一跳,雲揚輕咳了一聲,其他人則假裝看風景。
我亦咳一聲,道:“我還是去瞧瞧我師父,順便瞧瞧你七叔。”
他與慕容璟的年紀相差不甚多,可是論起輩分,他還要喚慕容璟一聲七皇叔,如今慕容氏只餘他們二人,他自然不能對這個七叔見死不救。只是,慕容璟與公子羽早有往來,與無顏交情也不錯,他究竟知不知道這二人其實是一個人,此事卻值得推敲。
還不等他答應,就聽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長梨。”
我的心一提,慌忙把手從無顏的手中掙出來,回頭喚了聲:“師父。”
無顏卻将我的手重新拉回去,又懲罰似的加重了力道。
師父目光我二人手上停了片刻,重新落回我的臉上,将我看了會兒,也不提這幾日發生的事,只道:“回來了?”
我點點頭,有很多話想對師父說,急着道:“師父,我……”
師父卻道:“随為師過來,為師有話要對你說。”
我看無顏一眼,聽他淡淡開口:“那便前方茶室請吧,雲揚,去備茶。”
師父卻道:“不必。”又看向我,“長梨,為師有話要單獨對你說。”
我見師父表情嚴肅,忙對無顏道:“你去忙,我跟我師父說會兒話。”
他卻将我的手拉得更緊些,目光落到師父臉上,笑道:“有什麽事,不能當着在下的面說?”
師父亦笑:“慕公子請我師徒二人到靈均山莊,卻不給我們單獨說話的機會,這便是慕公子的待客之道?”
師父不常這樣說話帶刺,也不常對誰的行事方式表達不滿,可是今日聽師父語氣,卻隐約有要動怒的意思,忙對師父道:“師父,慕公子也不是這個意思。”總算甩開無顏的手,抱上師父的胳膊,“師父,咱們去哪兒說話?”
師父這才緩了臉色,道:“去你房間。”
我一邊随師父往錦繡閣內走,一邊回頭對無顏使眼色,以唇語告訴他:“我師父又不會将我吃了,你放心去看慕容璟吧。”也不知他有沒有看懂我的意思。
走出幾步,聽雲揚悠悠評價:“長梨姑娘同她師父的感情真好。”
雲風添了句:“就是有些沒禮數,就算是師父,哪有姑娘家随便就抱男人家的胳膊的?”又有些遲疑地道,“公子?”
就聽無顏淡淡道:“沒什麽,去雲軒閣。”
我已随師父進了房間,師父把門掩上後,朝已經沒規矩地卧倒在床上的我走來,垂眸淡聲道:“平日裏便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現在倒好,在為師面前連起碼的規矩都沒了。”
我伸手抱着被子,對師父道:“在師父面前,還需要什麽規矩?”滿足道,“還是這裏的床舒服,被子軟軟的,徒兒喜歡……”
師父的聲音裏多些威嚴:“數三下,給為師坐好。一、二……”見我仍然沒動靜,直接上前拎了我的衣領,将我拉起來後,語聲無奈,“你這丫頭……”揉着額角,道,“是仗着為師不能拿你怎麽辦嗎?”
我朝師父讨好的一笑,拉住師父衣袖:“師父只我這一個徒兒,還能把徒兒掐死不成?”
師父挑一挑眉:“你當為師不曾有過這個想法麽?”
我眼睛一彎:“師父當初救了徒兒的命,又養育了徒兒這麽多年,掐死徒兒,師父舍得麽?”
卻見師父目色一深,道:“養育這麽多年,卻是白白便宜了別人。”
我臉一紅,扔掉師父的袖子,道:“師父說什麽呢。”
男子将我上下打量一眼,問我:“你敢說自己沒有被別人占去便宜?”
我繞過師父,去茶案旁倒了杯茶給自己,含糊道:“師父,徒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做事自有分寸。慕公子他……他的确占了我的一些便宜,可是,可是那都是徒兒心甘情願的。”覺得指尖微微發燒,“徒兒想跟他……”
卻聽師父在身後道:“你不能同這個慕公子在一起。”。
我為師父不容分說的語氣眼皮一跳,問道:“為什麽啊,師父不喜歡他?其實他……”想了想,覺得現在還不能将他的身份告訴師父,于是道,“他對徒兒很好。”
師父道:“他此時對你好,以後呢?”
我垂眉斂目:“以後,他也會對我很好很好。”
師父擡腳行到我身後,聲音如纏繞霧氣:“梨兒,你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他不行。世間一切皆有定數,命格也不可随意更改,逆天改命之人,哪一個會有好下場?”
師父這句話說的我雲裏霧裏,忍不住問道:“我不過喜歡一個人,同命格又有何關系?休說這種玄妙的東西我本就不信,就算果真如此,師父這話說的也有些矛盾。就像師父說的那樣,既然一切都有定數,那麽師父又怎知我同他在一起不是定數?”
師父沉默下去,不知是被我說的啞口無言,還是在醞釀情緒,我等了一會兒,才等來師父在茶案旁坐下。
他捏起一盞茶飲幹,涼涼道:“總之,你和他的事,為師不答應。”
平時師父也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怎麽現在突然要做這棒打鴛鴦的事?我委屈道:“那便請師父給個理由,否則,休怪徒兒不能聽師父的話。”
又理着自己的衣袖,破罐子破摔道:“我與慕公子已經成親了,師父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師父将杯子往桌上一放,低低道:“胡鬧。”緩了半晌,道,“為師若是知道,當初救你,你會像今日這樣大逆不道,倒還不如放任你凍死病死,也省得如今苦口婆心,也不能換你回頭是岸。”
這句話說的人有些傷心,我失了會兒神,道:“師父就這樣不喜歡徒兒同慕公子在一起?”握了握手指,“可是,徒兒如果不同他在一起,跟死了也沒什麽區別。”賭氣道,“如果師父一定要把我們分開,徒兒這條命,便還給師父。”
師父的手一晃,眸中湧出些悲涼,撐了撐額頭:“好一個還給為師。”唇角勾起一絲苦笑,那神情讓人看了心頭一緊。
我自知将話說重了,心中後悔。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忙放軟語氣同師父道:“師父現在不喜歡慕公子,是還不了解他,若師父了解他……”
師父打斷我:“便是為師了解他,也不會把你交給他。梨兒,你是要師父,還是要他?”
師父這個問題讓我很是為難,撇了撇嘴道:“師父還不如問我,你跟他同時掉水裏,我到底先救哪一個呢。”
師父好整以暇問我:“哦?你先救哪一個?”
我立刻道:“百善孝為先,自然先救師父。”
本以為說些好聽話,師父一高興,便能不再為難我做方才那個選擇,可是師父聽後卻道:“你既然有這樣的孝心,便收拾行李細軟同他告辭,慕容璟的毒已解,你我也不便在此長留。”
一炷香過後,我被師父拎到無顏面前。
雲軒閣的茶室,紅木案上一尊蓮花狀青釉香爐,正升起袅袅白煙,師父和無顏各據茶案的兩側,一個白衣不惹纖塵,一個紫袍飄然若仙。
聽師父說完,無顏将茶杯嗒一聲放在案上:“法胤師父既然執意告辭,在下也不好阻攔。只是,長梨留下。”
師父也不生氣,道:“慕公子難不成忘了,當日我同意助你解毒,你答應了我一個條件。”
我忍不住開口:“什麽條件?”
師父看着無顏:“解毒可以,只是此事過後,你再不會同我這個徒兒有任何瓜葛。”
我的眼皮一跳,問無顏:“你答應了?”
無顏含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淡淡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情勢所逼,在下只好應下。”
師父鳳眸一眯:“彼時你是情勢所迫,此時,你莫不是反悔了?”
無顏含笑:“兵不厭詐。”
師父開口,聲音幽涼:“方才長梨說我不了解公子,如今公子的出爾反爾,倒是讓人領教了。”
我行到無顏身邊,蹙了眉數落他:“你怎麽能騙我師父?我師父最讨厭別人口出妄言了。”又低聲給他出主意,“你快服個軟道個歉,才能同我師父有話好商量,否則我師父的脾氣,肯定同你……”
他淡淡打斷我,對師父道:“法胤師父對在下哪點不滿意?還是說,這世上的男子,只要接近長梨的,你便都不滿意?”悠悠道,“我聽長梨說,師父原在寺院修行,是方外之人,方外之人,應當遠離紅塵,斷情絕欲,一個無情無欲的人,想必對世間之事,也該有随緣灑脫的心境。可是,法胤師父如今卻不願順應我與長梨的緣分,難道是心生貪念?”桃花眸輕眯,語氣有沉香的味道,“心生貪着,是名****。”
我聽後身子一頓,想都沒想,便凜然道:“你怎麽能這樣說我師父?”
我打小便不能忍受別人對我師父中傷诋毀,語氣難免冷漠疏離:“慕公子,你說我師父心起****,這當真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忍不住失望地望着無顏,旁人說我師父也便罷了,沒想到他也以這樣的眼光看我師父。
紫袍的男子亦擡起幽深的眸子看向我,眸子裏的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橫亘在我們之間的沉默很長,讓我有些呼吸不暢。良久,才聽他輕飄飄道:“梨兒的意思是?”
我聽到他語氣裏的危險,慌忙避開他眼光,氣勢登時弱下去:“唔,我的意思是說,你對我師父有誤會。”
他淡淡道:“是麽。”目光越過青釉的香爐,桃花眸微眯,悠悠對師父道,“法胤師父也覺得在下只是多心?”
一直沒有開口的師父緩緩擡眸,漆黑的瞳仁幽寂清明,好似可以容納萬物,又好似世間外物全不會在這雙眸中留下痕跡。
“只要身處六道之中,便無人可以脫離七情六欲,不過是有的人欲望深些,有的人欲望淺些。慕公子在我身上看到****,想必,便當真是****吧。”我有些不可思議于師父的坦然承認,看向師父,卻見師父仍是那副淡然寂靜的神情,“只是,我的欲念從來都只是欲念,它如何生,便會如何滅。可是慕公子的欲念呢?”
師父這番話說得很有些抽象,我思慮半天仍不解其意,耳畔響起無顏氣定神閑的回答:“欲念滿足了,自然會消失。”
師父道:“有人一生都在追逐名利和女人,證明欲念并不能輕易滿足。”
無顏卻道:“證明他們還沒有得到最好的。”
師父道:“最好的,未必會是你的。”
無顏道:“不争取,最好的更不可能是我的。”他唇角勾着散淡笑意,“有些東西于你,只是個或深或淺的欲望,可是于我,卻是傾盡天下也要得到的寶藏。如今,有人想将這寶藏從我身邊搶走,還希望我能拱手相送,又是什麽道理?”
師父還未答,便聽一個渾厚的聲音道:“好個傾盡天下!”
我驚了驚,循聲望去:“七王爺?”
慕容璟在小丫頭的攙扶下落座,氣色仍有些蒼白,眉宇間雖然依稀還能辨出些意氣風發來,可是下巴處冒出些青黑的胡茬,卻讓他看上去有些落拓。
他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長發,朝無顏望來,目光卻冰冷得讓人猜不透:“慕公子不要忘了,晉便是亡在一個女人手裏,當年,平南王也為淳德傾盡天下,最後,還不是死在最愛的女人的手上?”眼風朝我掃了一下,竟有些讓人不寒而栗,又聽他添道,“雖然平南王也是死得其所,可是拿江山為一個女人陪葬,委實贻笑大方。”緊緊盯着無顏,手在座椅的扶手上握成拳頭,“妖女禍亂人心的故事,慕公子是聽得不夠多麽?”
他手上暴出的青筋和粗粝的呼吸,證明他此刻心緒極為不穩。
恨屋及烏,他因晉國滅在一個女人手裏,對全天下的女人都有成見,聽他這話的意思,竟是在提醒無顏不要被妖女迷惑,而這個妖女,自然是指我了。
我想了想以前的情分,不與他計較。
慕容璟看向無顏的目光很是迫人,無顏與他靜靜對視了片刻,忽然淡淡道:“七王爺重傷未愈,不宜過于激動。”吩咐侍婢,“還愣着做什麽,還不送七王爺回房靜養。”
慕容璟神色一沉,冷笑:“我不過說了兩句不順你心的話,你便急着送客了?”
小丫頭上前攙扶他:“七爺,奴婢扶您回……”
慕容璟将她的手甩開,仍然緊盯着無顏:“公子是謀大事者,不可将女人看的太重。否則,這二十幾年來步步為營,又是為了什麽?”說罷,看向我和師父,總算說了句人話,“法胤師父和長梨對我有再生之恩,此生無以為報,只能來生給二位做牛做馬了。”
我摸了摸袖子:“我要你做牛做馬幹什麽?而且,這輩子才剛剛開始,下輩子還遠着呢。”又對師父道,“師父說是不是?”
師父卻似有些失神,我忍不住提醒:“師父?”
“梨兒說的是,此生還有很久,來世……”說着,便又有失神的征兆。
我覺得今日的師父有些不大對勁,怎麽說到今生來世這個話題,就突然像是變了個人?冥思一陣,是了,佛教中所謂的三世因果,說的是今生所有的修行,都是為了來世的解脫,可是我卻覺得這樣的說法有些讓人寂寞。與其來世解脫,我倒是希望今生所有的善果都能在今生應驗。畢竟,來世再好,我卻未必會遇到無顏,若是遇不到他,這個來世對今生的我而言便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的事,我想它做什麽?
心思正在百轉千回,就聽慕容璟道:“法胤師父和長梨姑娘是慕公子請來的客人,客人如今要離開靈均山莊,慕公子難不成還想強行留客?”
我的眼皮一跳:“誰說要走了?”
無顏亦淡淡道:“她哪裏也不會去。”
對視一眼,我想起方才還同他在鬧不愉快,立刻別扭地移開眼光,眼角餘光卻注意到無顏微挑起嘴角,笑了。
師父起身:“為師去意已決,長梨,這二****好好想想吧。”
“師父……”我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求助地看向無顏,卻聽慕容璟道:“能否容我單獨同慕公子說兩句話?”這是嫌我礙眼了。
我一屁股坐在師父方才的座位上,同他杠上了:“憑什麽?”
我這個人向來吃軟不吃硬,他慕容璟只因我是女人,便對我有莫名其妙的成見,我走了,他萬一當着無顏的面說我的壞話怎麽辦?
想到這裏,慢悠悠道:“趕我走,先問問慕公子。”
無顏輕笑一聲:“問我?”執起一杯茶,慢悠悠地挪開茶蓋,“我是你什麽人?”
我知道他為我方才對他的态度賭氣,心中一急,脫口道:“你是我的夫……”
他的聲音裏笑意更濃:“把話說完,我是你的夫什麽?”
我挺了挺身板,道:“你是我的夫君怎麽了,不想承認了啊?”
他道:“哦,原來你還記得啊,為夫還以為你忘了呢,方才聽你一口一個慕公子,叫得倒是極順口。”
同這個人過招,招招必輸。
我斟酌片刻,正要開口,就聽慕容璟冷笑一聲:“看來,這裏只有我一個是外人。”
無顏将茶盞放下,态度中多了些晚輩對長輩的恭敬:“七皇叔言重,長梨既嫁我為妻,便是皇叔的侄媳,如今在座的,又有誰是外人?”
慕容璟道:“我還當你早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瞥我一眼,對他道,“從前我覺得她天真可愛,如今卻懷疑,這樣的姑娘哪裏都是,她又是比別的姑娘好在何處?”
我茫然地将他們都看了一眼,才意識到他們二人早就相認,不由得道:“你們兩個什麽時候……”
無顏道:“長梨,我與七皇叔有話要敘,先退下。”
我斜坐在廊下的闌幹處,望着闌幹下的水塘氣呼呼地想,這個慕容璟,生了場病就六親不認了。我長梨招他惹他了,他要這樣瞧不上我?無顏也是,既然早就與慕容璟互通了身份,為什麽将我蒙在鼓裏?
我郁悶了半晌,正往水塘裏丢石子,就聽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音:“長梨是不是很好奇,我是何時同你的慕公子認識的?”
我回頭看着慕容璟,在他還是個風流王爺的時候,我曾覺得他的這張臉很是俊逸,如今看他眯起桃花眸,才意識這雙眼睛其實同無顏頗有些相似之處,只是無顏的眉眼比他冷淡,也不如他棱角分明。
我哼了一聲,道:“我才不在乎你何時同他認識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早知道慕公子是無顏,卻騙我無顏死了,到底是什麽居心?”
他單手負在身後,立在我身邊,望着遙遠處的亭臺樓閣:“早日斷了你的念頭,對你二人都有好處。只可惜我低估了你的本事。”
我問他:“你怕我會成為阿煜的絆腳石?”沉吟道,“你方才說他二十幾年來步步為營……是什麽意思?”
慕容璟呵呵一笑:“你不是他頗為看重的女子嘛,大可以開口問他,他若是想告訴你,自然會告訴你,他不想告訴你,你便需想一想,你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什麽地位。”說完,便擡腳朝前走了,留下我坐在原地失神,投石子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怎一個人坐在這裏?”身畔多出一個人,一只手自然地朝我肩上搭過來,我閃身避開,起身朝前走,口上道,“說你的悄悄話去,理我做什麽?”
他追上來:“生氣了?”
我道:“我還是自己好好想一想,究竟是留在這裏好,還是随我師父回去好。”
他淡淡得出結論:“果然是生氣了。”
跟着我到了房間,卻止住我關門的動作,垂頭看我,笑吟吟道:“夫人不放為夫進屋坐坐?”
我加重手上力道:“今日我這裏也閉門謝客。”
他硬闖進來,攬着我的腰将我抱起,快步走到桌前坐好,将我放在膝上,笑道:“容為夫好生想想,夫人這麽生氣,為夫該怎麽哄呢。”
我把頭一偏,道:“你不要以為随便說幾句好聽的就萬事大吉了,我長梨是那麽好應付的人麽?”
他請教我:“那敢問夫人,如何才肯消氣?”将亂動的我箍得更緊些,自顧自說下去,“是想讓為夫親你一口,還是希望……”壓低聲音輕道,“為夫做些別的,嗯?”
我淩亂了半晌,道:“大白天的,你別亂來。”
他将我抱緊些,大發慈悲地不再戲弄我,恢複正常的語調:“那便不要再生氣了,同我好好說說話。”
我在他懷中動了動,不自在道:“你先放開我。”又小聲道,“你這樣抱着我,我怎麽跟你好好說話……”
他笑一聲後,放我從他腿上離開,擡手倒了杯茶給我:“來,先喝杯茶壓壓驚。”
我忍不住腹诽道,你也知道我同你在一起,時常像這樣提心吊膽麽?
将茶杯接到手上暖手,不再同他別扭,想起眼下的境況,忍不住嘆口氣。
他看穿我的心思,淡淡問我:“你是在糾結究竟是選我,還是選你師父麽?”
我看他一眼:“一邊是你,一邊是我師父,如今讓我選,我哪裏選得出?”又道,“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我師父就是看不上你,若是知道你是無顏,更不可能看上你。”又沉吟,“他老人家如果執意棒打鴛鴦……”
他問我:“他如果執意呢,你當如何?”
我凝眉思慮片刻,想出個折衷的主意,鄭重地問他:“不如,你跟我和師父走?”
他擡手按上眉心。
我挑眉問他:“你好像對我的想法有什麽意見?”
他道:“夫人聰慧過人,一開口便不同凡響,這麽妙的主意都能想得出來,為夫佩服都來不及,哪敢有什麽意見。”
我受用地點點頭,又好奇問他:“那你按着眉心做什麽?”
他把手從眉宇間拿下來,道:“為夫……頭疼。”
我伸手過去,關懷地道:“我幫你揉揉。”
手在半空被他收到掌中,聽他語調輕緩地問我:“你便沒想過,你和你師父遲早要分開?就算他今日不逼你做這個選擇,有朝一日,我也會逼你做決定。”
我有些驚訝,更多卻是茫然:“這又不是非此即彼的問題,你們為什麽都要在這個問題上過不去?”
他擡眸看我,眸中掀起微瀾:“你當真不知是為什麽?”
我漫不經心地玩着他的手指,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師父?”
他的眸色深了深:“我并非不喜歡他,只是不喜歡他在你我之間晃來晃去罷了。”
我的手一僵,聲音涼下去:“你嫌我師父礙眼了?”把手從他的指間抽出來,籠到袖中,“我師父這個人,從來都不給別人添麻煩,應當也沒有給你添過麻煩,這次還幫你救了慕容璟,你非但不謝我師父,還嫌他礙眼了……”有些冷淡地看着他,“慕容煜,你就是這樣知恩圖報的?”
他的眸中漫過一層細微的清寒,半晌,才道:“一遇到你師父的問題,你便總是用這樣的語氣同我說話,好像同我隔開些距離,便能保護你師父一樣。”情緒莫辨地看着我,“長梨,你這樣護着他,便不怕我傷心?”
我聽後倔強地看着他:“那你便想過麽,師父養我十八年,待我如慈父如長兄,你卻覺得我師父礙眼,我難道便不會傷心?”委屈道,“再說,人都會護短,我護着我師父,又哪裏錯了?”
他的神色更冷,尋常時候,見他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早被吓死了,可是今日一想到全是他的錯,便覺得才沒必要怕他。
我暗暗想,就算他向我道歉,我也得斟酌一番,才能原諒他。
誰料,他語氣裏卻全無反省:“你将他視作父兄,我卻只能将他視作一個男人。”又冷淡地添道,“一個試圖将你從我身邊帶走的男人。”又淡淡問我,“你若不想我将他視作敵人,便清清楚楚告訴我,我和他,你選哪一個。”
我氣得一拍桌子,道:“煩死了,我誰也不選!”
不容分說将他趕出了房間。
轉身撲到床上,半晌才想起來,方才分明想同他商量如何對付我師父,怎麽将他給趕出去了?還有,他跟慕容璟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想半天,無果,幹脆悶頭睡上一覺。
睡醒過來,走廊上遇到慕容璟,對方一挑眉,幸災樂禍地問我:“同我那個侄兒吵架了?”
我陰陽怪氣地道:“喲,七叔的消息還挺靈通的嘛,還真是跟從前一點都沒變,佩服,佩服。”見面前的男子高鼻深目,穿一身幹練的玄袍,俨然是出門的樣子,又忍不住問他,“你這是要出門?大傷初愈,可得悠着點兒。”
他劍眉微挑:“與其擔心我死在外面,不如好好想想,夫君和師父,到底要哪一個。”
我閃身給他讓路:“好走不送。”
他沒有好顏色地看我一眼,走遠了。
我去敲師父的門,房間裏半天都沒有反應,以往這個時辰,師父一定在靜坐誦經,怎麽此時卻不在房間?睡了?出去了?
正猶豫着要不要多敲幾遍,身後就有個小丫頭的聲音道:“姑娘,你找法胤師父麽?剛才奴婢看到他與公子在前方的觀梅亭對弈……”
我的右眼皮一跳,有些不可思議道:“我師父和……你家公子?”
他們是冤家,怎麽跑一起下棋去了?
我帶着疑惑,沿着小丫頭指的方向尋去,還不到地方,就不由自主地緩下腳步。
亭是普通的亭子,梅花樹也光禿禿的,只是那亭中對弈的二人,雖然遙遙的看不清相貌,但是只看那舉止間的風流和氣度,便足以讓人忽略這世間的一切。
我隔着些距離立了一會兒,覺得仿佛随時都會有風将梅花吹開似的。
最先看到的是師父,穿一件尋常的白衣,總是不離身的佛珠也沒挂在胸前,眉目略顯得清寂,帶着些拒人千裏的冷淡。師父這個人,無論嚴肅起來,還是開心起來,情緒都只在極小的範圍浮動,有時候我會想,這世上興許只有我,才能勉強分辨出來師父究竟是喜是怒吧。
我看了師父一會兒,才帶着別扭的情緒去看與師父對弈的男子。
無顏好像心情還不錯的樣子,唇角挂着淡淡笑意,笑得人心裏開一朵桃花、兩朵桃花……
我将心裏的桃花一朵朵碾碎了,看着他又氣了起來,納悶地想,方才還說将我師父視作敵人,現在又其樂融融地同師父對起弈來,這個人是有多分裂啊。
就在我東想西想的時候,二人說話的聲音,便乘着風遙遙入耳:“人生四大樂事,到了我這裏,還要再添上一樁——棋逢敵手。”
“公子的一生都在與人博弈,贏過的險局,想必不下少數。”
“那些對手和險局,贏了之後再想想,也都不過爾爾。”
“公子的意思是說自己從來不會輸?”
“記得你說過一句話,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亡,我想了想,覺得此話中的道理很好。有時候輸贏,的确沒有那樣重要。”
說着,緩緩落下一子,棋子輕敲在棋盤上的聲音很是清脆動聽。
我撫了撫衣袖,心放了一半下來,不過是尋常的對話,沒有劍拔弩張,甚好。
卻聽無顏又道:“不過,比起輸,還是贏了更加開心。你覺得呢?”
師父同感地點點頭,語調竟極明顯地冷了三分:“雖然佛也常勸人要舍得,可是舍不得的東西,還是拿回來在身邊放好,才能讓人放心。”
無顏客氣地笑了:“那便将世間的道理和你的佛理全都放下。勝者王,敗者寇。”
師父道:“求之不得。”
我轉身的時候,咔吱一聲踩斷一根枯木,就聽身後一個嗓子悠悠道:“來都來了,不把話聽完再走麽?”
另一個淡淡道:“站了那麽久,也不嫌累。”
我欲哭無淚地回頭,行過去在觀棋凳上坐了,揉着站的發酸的腿不滿道:“你們早發現我了就說一聲啊,害我站了那麽久,為了聽你們說話,脖子都快伸斷了。”探頭去看棋盤,好奇道,“誰快贏了?”
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何謂“棋逢對手,将遇良材”。
我向來不擅長觀棋,覺得觀棋這件事委實沒意思,而且,他們從那以後連話也不說了,只專心對付對方,一時間只有棋子敲在棋盤上的清寂聲音和淺淺的呼吸聲,沒一會兒,我就撐着石桌打起了瞌睡。
醒來的時候,發現身上搭了件寬大的袍子,好像是師父的,而對弈的二人仍然兩尊石佛一樣,對着棋盤凝神苦思,我瞧了瞧已經晚下來的天色,又瞧了瞧棋盤,忍不住提醒他們:“師父,你們下出了長生劫,這局死了。”
長生劫無法消解,這局算是和棋。
師父率先将手中棋子放入棋盒中,寬大的袖子掠過石桌,不知是不是我初睡醒的緣故,覺得師父的聲音有些渺遠:“聖賢不能免厄,仙佛不能避劫,就像這盤棋,一味執着于消劫,卻是另一種形式的開劫而已。”
無顏執棋的手指一松,棋子嗒的一聲落地,他重複了一遍:“仙佛不能避劫……”手緩緩收回,聲音和着沉沉夜色也沉得歷害,“若我執意要消此一劫呢?”
師父的手在棋盤上滑過,打亂了這一局沒有辦法勝、亦沒有辦法輸的棋:“那便只能打亂它,重新開局。”卻輕笑一聲,“可是,凡人這一生,又能有幾個打亂重來的機會?”
師父說完,從棋盤前撤離,沒什麽情緒地道:“你不肯變招,所以贏不得,也輸不得。可是人生并非棋局,若無法贏,那便是輸了。”
師父道:“慕公子要好生想一想,勝負之外,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我有些疑惑地開口:“你們在打什麽啞謎?什麽神佛,什麽輸,什麽贏?”
二人靜默地對峙,突聽無顏輕笑,聲音如一縷煙:“法胤師父不愧是修佛之人,說起話來字字玄妙。不過,我只是一介庸碌的凡人,不懂什麽造化之劫,命中應該有什麽,不該有什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