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地醒來,我從男子的膝上爬起。
喚作慕容煜的男子和衣靠在榻上,不知何時也睡了過去。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眉骨生得很漂亮。
就那樣将他貪看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将他手中的書收起來,想起剛剛他問我,喜歡什麽樣的故事。
我喜歡的故事,也許是能和我喜歡的人厮守終生,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世上又有幾個可以随心而活?
将他調整到舒服的姿勢,又在他身上拉上一個薄毯子,才出門去尋蕭清婉。
憑我自己的能耐,想要離開靈均山莊,幾乎是癡人說夢,離開之後去哪裏,也是值得一再琢磨之事。這件事急不來,我也不着急。先托了蕭清婉幫我尋找合适的宅院,又将慕容煜送我的首飾拿給她,托她到當鋪變賣,攢下一些銀兩,有備無患。
雖說我和蕭清婉的身邊都是慕容煜的人,可是比起我來,她的行動還是相對自由一些,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就不會惹人注目。況且,整個山莊的人都知道我和她不合,就算發現了她行為詭異,也不會将她同我聯系在一起。
在慕容煜面前,我自然也裝成一切如常。他喜歡我乖順的模樣,我便事事順着他。在外人看來,也許他極盡所能的寵我,我也心安理得的依賴于他,可是我的心裏卻開着一個洞,再多的寵愛也填補不了。
想起他曾說我這個人一眼就能看透,暗自為他覺得憂愁。若他有一天發現自己的眼神也有不濟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大怒一場。
蕭清婉問我何時開始籌劃要離開他的,我回答在我知道慕容煜已經不是無顏的時候,她表示無法理解,我也只能淡笑不語。
雖然笑着,其實有些傷心,傷心我對無顏的喜歡,也就是到這種程度了。
他可以一直騙我,我卻總不能一直騙我自己。
“你想好了,果真要走嗎?”蕭清婉抱臂看着我,這般問我。
這幾日慕容煜不在,雲風雲揚也随他出門,我算了算日子,覺得不能再等下去。
再等下去……
我從恍惚中回神,淡淡道:“蕭姑娘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
她道:“答應了的也有可能會反悔。”理着衣袖,漫不經心道,“你便不怕等你走了,我對慕容煜仍有二心?”
我略微提高聲音:“蕭姑娘,你只答應過我助我離開,至于之後的,便是蕭姑娘的事,我相信蕭姑娘會為自己打算。”
她揚起一邊的眉毛:“你的意思是,一旦離開靈均山莊,慕容煜這個人便同你再無瓜葛?”冷嘲熱諷道,“這句話說得可真絕情,連我都忍不住同情慕容哥哥了呢。”
我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還不知蕭姑娘何時這麽有同情心,有同情別人的功夫,還不如去确認一下今晚的行動能不能萬無一失,若連這樣的小事都辦不好,蕭姑娘以後的棋還是別下了。”
她噎了噎:“你……”緩了緩,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說話的語氣,有時候像極了慕容煜。”說完擡腳離開,留下我獨自坐在床邊發愣。
手下是一件素淨的長裙,裙擺處的梨花,是慕容煜親手勾的。我在衣料上摩挲片刻,才把它折放進箱子底。箱子裏的東西都是不打算帶走的,預備收拾整齊,讓蕭清婉幫我處理掉。
我暗自想,如果往昔也能夠像一只箱子一樣,只要一把鎖就能夠封存,那麽此刻的我,又有什麽好害怕?
突然聽到小丫頭隔着門提醒我:“夫人,公子回來了。”
我額角一跳,忙将東西收拾好,剛剛謹慎地把箱子藏進床底,就聽到他推門而入的聲音。
還不等我走到門前,就被他卷入懷中。
我多少有些摸不着頭腦:“這是怎麽……”話都沒說完整,就被他攔腰抱起,再回神時,已經被他放倒在床上。
耳後被他吻的發癢,我忍着笑問他:“怎麽一回來就這般着急,若是鬧一鬧就算了,若是來認真的,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
他的大手在我後背上摩挲,嘴也尋到我的唇,吻了一會兒,問我:“想我了嗎?”
我道:“你不過出門幾日,有什麽好想的。快放開我,不要鬧……唔……”
他的舌頭霸道地侵入進來,很快就攪亂了我的心智,手也靈巧地将阻攔他動作的上衣給扯了下去,我直覺到今日的他有些不一樣,慌亂地想要護住自己,卻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掙紮了幾個回合,他占上風。
我喘息着道:“阿煜,今日不行……我身體不适……你若想要……我……”
他不理會我,只是不依不饒地問我:“說,想我了麽?”
我忙老實道:“想你了。”
他繼續問我:“每日都想嗎?”
我道:“每日都想。”
他卻眸色一深,忽地吻上我的頸,用力有些大,惹我發出一聲嘤咛,想要将他推離一些,卻全無辦法,求饒道:“阿煜,別……”
他卻蹬掉腳上的鞋子,變本加厲地欺上來,我又慌又惱,拉起衣服護在自己胸前,往後縮了縮:“慕容煜,你吃錯了什麽藥?”
他的眼裏是濃墨一般的黑,臉上殊無笑意:“不是想我了麽,那便證明給我看。”手探過來,摩挲着我的臉,語氣雖然漫不經心,卻壓迫的人喘不過氣來,“梨兒,你是如何想我的?”
我為他冰涼的神情一顫,努力穩住心神,小心翼翼往前湊了湊,讨好道:“阿煜,是不是我方才說沒有想你,惹你生氣了?”擡手覆到他的手上,“你果真是生氣了,否則也不會這樣吓我。”
他涼涼問我:“害怕了?”
我嗯了一聲,肩頭微微顫抖。
大約是我畏縮的模樣讓他生了恻隐之心,只聽他緩緩呼出一口氣,擡手将我亂掉的頭發撩到耳後,放緩語氣問我:“平時也是這樣怕我的?”
我垂下眼睛:“平日的你很好,不會這樣對我,今天的你讓我覺得有些陌生,陌生的可怕。”
他道:“梨兒,看着我。”
他的眸中已經沒有方才的陰沉,又恢複成了一貫的那個他,只是眼底卻好像藏了些別的情緒,讓人看不分明。
他突然擡手,我下意識地往後一縮,眼睛也閉上了,誰料,他卻只是拾起我的衣服,幫我一件件穿好,動作很輕柔,生怕會弄疼我似的,同方才的他比起來,此時的他竟顯得有些落寞:“梨兒,你不該怕我,若是連你也怕我……”
我等了一會兒,沒有等來他的下半句,正探尋地看他,他已從我身邊離開,道:“穿好衣服到外間來,我有話問你。”
我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穿好外袍,坐到銅鏡邊上揉了揉方才被他吻過的地方,又去換了件衣領高些的袍子。他已在茶案旁坐好,蕭清婉立在一旁,雲風雲揚竟也在,見我出來,二人對視一眼,竟然直奔內室。
我忙上前攔他們:“裏頭是卧房,誰讓你們進去的?”
卻聽慕容煜開口:“我讓他們進去的。”淡淡道,“雲風,雲揚。”
雲揚臉上有絲不忍和抱歉,繞過我,道:“夫人,冒犯了。”
我望向慕容煜,心裏一片麻木:“這是什麽意思?”
他看也不看我:“夫人稍安勿躁,很快就知道什麽意思了。”又沖一旁的蕭清婉道,“蕭姑娘有沒有喝過我夫人泡的茶?”嘴角挂着一抹淡笑,“世人皆用同樣的方式泡茶,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卻只有我夫人可以泡出我喜歡的味道。”
蕭清婉面上挂着笑:“慕容哥哥是愛烏及烏。”
不對。
慕容煜道:“也許吧。”
有什麽地方不對。
我默默地上前擺好茶具,道:“用同一種方式泡茶,泡出來的茶自然也是同一種味道,茶的區別,只有新茶舊茶、廉價昂貴的區別,同誰泡的茶一點關系也沒有。”
慕容煜道:“夫人是這麽理解的麽?”将茶盞捏起來,骨節分明的手指和上等的白瓷,說不出的和襯,“可我卻不同。同樣的事,換不同的人來做,意義也不同。這杯茶,如果不是夫人泡的……”将茶水驀地往地上一潑,惹人心裏一驚,他的語調也同白瓷一般幽涼,“便只是一杯随時可以潑出去的水,連入口的價值都沒有。”
蕭清婉面帶微笑的臉為這句話白了幾分,我鎮定地在慕容煜面前坐下,道:“夫君又何苦執着于一杯茶?所有的執念,最終都要放下。”
他問我:“這世上惹我執着的東西不多,我舍不得放下。”聲音涼涼的,“可是夫人卻舍得。”
我指尖一顫,口上卻平靜:“我不明白夫君的意思。”
他道:“你此時不明白,一會兒就明白了。”
很快,雲風和雲揚便從內室出來,行到男子面前禀報:“公子,在夫人房間搜出了銀兩,當鋪的當票,一張房契,還有已經打理整齊的衣物……”
我慌忙看向蕭清婉,她竟已是一副瞧好戲的表情,我心中維持的淡然瞬間崩塌,咬了咬牙,道:“你……”
卻聽慕容煜道:“夫人不打算解釋一下,這些東西是怎麽回事嗎?”
我閉了閉眼睛,道:“你早知道了,又何必問我。偏偏等到今日才戳破,是不是覺得在最後一刻抓住我,才會看到我最狼狽的模樣?”澀然一笑,“慕容煜,在你的算計裏,此時的我究竟如何表現,才能讓你滿意?”
話音剛落,就聽一聲脆響,竟是他硬生生握碎了手中的茶杯。
血水混着白瓷的碎片,極為觸目驚心。
男子的聲音低沉的可怕,目光定在我臉上,話卻是對蕭清婉說的:“蕭姑娘,我有些家事要處理,你可能不便在場。”
房間裏只剩我們兩個人,沉重的氣氛壓迫得人無法開口。
他緩緩把紮入手掌裏的碎瓷拔出來,做這個動作時,清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我一刻也不想在他面前多待,起身欲往卧房走。
他道:“坐下。”
我保持着背對于他的姿勢,沒有動。
他隐忍道:“連話都不想同我說了,是麽?”
我閉上眼睛,心裏不知是難過多一些,還是害怕多一些。
我知道,讓我難過和害怕的,從來都不是同他吵架,也不是他對我發火,而是有一天,我再也無法向他說我的真心話。
這一天總算是來了,卻來得這樣早。
他語調仍然平靜:“告訴我,為什麽?”
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聲,緩緩道:“我本就是個野丫頭,過慣了無拘無束的日子,在一個地方久了,自然會生厭。你又不可能放我走,我只好自己想辦法。”
良久,聽到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不信。”
我淡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
一縷冷香驀地靠近,寬闊的胸膛貼上我的後背,有力的手臂環過我胸前,将我緊緊抱住。
男子的聲音又低又沙啞:“長梨,可是我做了什麽事,讓你覺得不開心?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唯獨不能離開我。”又道,“知道你托蕭清婉尋找住處,我以為你只是在同我鬧別扭,既是鬧別扭,便總有想通的那一天。我可以等,等你氣消,等你打消這個念頭,可是,你怎麽舍得讓我這樣失望。”語氣仍然輕緩,問我,“告訴我,為什麽。”
我蒼白地笑笑:“為什麽?”用盡渾身的力氣,好似稍一放松,就要向他繳械投降一般,我強撐着,一字一句道,“慕容煜,我只是不愛你了。”
他立刻便拆穿我:“說謊。”将我扳到面前,凝眉看着我,“真心話呢?”
我松下渾身力氣,疲憊道:“人心都是會變的,早晚的問題罷了。”看着他的眼睛,裏面倒映着我自己蒼白的臉,斂下眸子,“我從前覺得,給出去的心,哪有要回來的道理?可是現在我想通了,要不回來,那便不要。沒有這顆心,我也能活得很好。”
他看我半晌,臉上沒什麽特別的情緒,突然緩緩擡手,落到我的臉上,我避了避,沒有避開。
他柔聲道:“梨兒,你現在不願告訴我,一定有不願告訴我的理由。沒關系,我給你時間。”手輕輕扶在我的臉,眼底滑過一絲冷光,“可是,離開我,你永遠都別想。”
我含悲看他:“你一定要将我綁在你身邊嗎?你怎麽能這樣自私。”
他笑了笑,眼裏卻一點笑意也沒有:“自私?或許吧。若不是自私,當初便該讓你師父帶你走。可是,事到如今你想要反悔,卻是晚了。”
我快要被他氣哭:“慕容煜,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
他眼裏總算有笑意:“你承認你還喜歡我?”
我道:“你混蛋。”
他幫我擦了擦眼角的眼淚,淡聲道,“這幾日,看你精神不濟,便在房間靜養吧,你若願意,我也可以留下來陪你。”大約是看到了我眼中多出的敵意,将我的頭揉一揉,道,“若是不想看到我,便讓翠翠過來。”
我渾身一抖:“你的意思是罰我禁足嗎?”
他仍是柔緩的語氣:“梨兒,你可知道,賣身的奴婢在賣身期滿之前逃跑,被抓回來要挨多少板子?”
我紅着眼睛看他:“慕容煜,我不是你的奴婢。”
他道:“我寧願你只是個不聽話的丫頭。”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摩挲着我的臉,情緒淺淺的,“梨兒,你答應我的,會一直陪着我,怎麽能半途而廢?”身畔有沉香幽浮,窗外蔓延開一片秋意,男子的聲音帶着些秋日的寂寥,“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樣的生活,日後,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找到我的手,在唇邊吻下去,“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幾乎要被他的話蠱惑,突然間很想抱着他大哭一場,可是理智卻推着我把手從他的掌中抽出去。聽到自己語調冰涼地問他:“等你?一年?兩年?”突然覺得一切都很可笑,“你莫不是讓我等你一輩子?”
他蹙眉:“梨兒……”
我悲傷地看着他:“慕容煜,你為何不問問我,到底願不願意等你?”撤開一步,別開臉,“我今天很累了,沒有別的話想跟你說。”
他握了一下流血的右手,道:“好。我容你靜一靜。”
他走後許久,我仍舊頹然地立在原地。
蕭清婉不忘過來落井下石一番,我隔着門同她說話:“蕭姑娘,這與我們說好的不一樣。”
她語氣裏全無歉意:“我昨日想了想,礙事的人一走了之,好是好,可又好像是你故意讓着我一般,未免讓人不甘心。我這個人,生平最厭惡受人施舍,想要的東西,我會用搶的,這樣才痛快。”輕快道,“姐姐好生在此反省,妹妹替姐姐去看一眼慕容哥哥。慕容哥哥這麽喜歡你,你卻背着他謀劃這樣的事,他一定被你傷透了心。”走出兩步又回來,“對了,姐姐那日告訴我的事,我若是告訴慕容哥哥,你猜,他會不會……”
我渾身冰涼:“蕭姑娘一定要這樣趕盡殺絕麽?”
她道:“放心,我只是随口一說,這個秘密對于姐姐而言這般重要,我又豈能辜負姐姐的信任?”語聲含笑,“姐姐自求多福。”
她走後,我自嘲地想,是我自己沒有留退路,如今這般一敗塗地,也怨不得別人。
自那日起我便處于禁足狀态,門前總有人守着,侍女的進出也都要事先經過慕容煜的允許。
我雖然拒絕見他,他卻每日都來,當然,大多時候都是他在自說自話。從前我常嫌他話少,一般情況下,我說三句,能得來他的半句回應,如今我不理他,他反而成了個話唠。可是,他在的時候,我既不願說話,也不願吃飯,久了,他便避開飯時過來,晚上有他在,我不願就寝,他便在戌時之前離開。
半月下來,翠翠看不過去,伺候我用膳時勸我:“夫妻之間的事奴婢不懂,可是常聽人說,夫妻吵架都是床頭吵,床尾和,公子和夫人從前那樣恩愛,如今有什麽樣的檻是過不去的?便是公子錯了,夫人也要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
我道:“翠翠,你不懂。”望着一桌子的菜,突然覺得反胃,搖了搖頭,“都撤下去吧。”
翠翠為難道:“夫人還一口沒吃呢。”又道,“最近夫人的胃口不好,看上去清減了不少,公子特意吩咐廚房做了滋補的東西,囑咐奴婢一定要看着夫人把每樣菜都吃上一口。”同我商量,“夫人只吃一小口,好不好?”
我捂着胸口,掃了一眼桌上的菜,折衷道:“那便把魚撤下去。”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便受不了魚腥味。
翠翠奇怪地看我一眼:“夫人以前不是很愛吃魚嗎?”說着,吩咐人把魚撤下去。
我執起竹筷,夾了些清淡的蔬菜在碗中,只吃一口,便捂着嘴幹嘔起來。
翠翠慌忙過來拍我的背,緊張道:“夫人你還好不好,大夫,快去喊大夫。”
我好容易忍住惡心,拉住她:“無妨。不過是胃口不好。”朝她蒼白地笑笑,“我的胃病你是知道的,犯惡心也是常有之事。”輕聲哀求她,“翠翠,此事不要告訴他。我怕他……”
翠翠理解地看我一眼:“夫人怕公子替你擔心?”又欣慰道,“夫人心裏還是有公子的,公子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開心。”
我緊緊拉着她的衣袖:“此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告訴他。”
翠翠一副了然的神色,道:“我懂,我都懂,夫人是不想讓公子覺得,你在打冷仗的時候還這樣為他着想,在這場戰争裏再落了下風。”點了點頭,柔聲道,“奴婢去幫夫人備些粥,日後這些大魚大肉,也說夫人吃厭了,讓廚房少做些。”
雖然翠翠誤會了我的意思,可是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那日夜半,我從噩夢中驚醒,睜眼看是一片黑暗,恐懼更甚,第一件事便是哭着喊無顏的名字,可是這個時候,無顏又怎麽可能會在?正不知所措之際,忽然有個人将我抱入懷中,一邊輕拍我的背,一邊柔聲安撫我:“梨兒莫怕,我在。”衣服上是熟悉的味道,聲音也如低徊的香氣那般讓人安心。
仿佛回到很久之前,我初嫁給他,是個不谙世事的小丫頭,他卻早因過人的琴技和出衆的容貌名滿天下,是個神仙一樣的人。那時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戀慕這樣一個出衆的人,而這樣一個出衆的人竟成了我的夫君,這件事是多麽地難得,仔細想想,這一生好像都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午夜夢回,還貪婪地想,若他永遠是無顏,他便永遠都是我的。
我攀上他的手臂:“無顏,我好想你,好想你……”哭了一會兒,揚起挂滿淚痕的臉,語氣無助又夾雜恨意,“慕容煜,把我的無顏還給我。”
他身體一顫,将我重新拉入懷中,良久,才道:“梨兒,原來你一直怪我。”親吻我的長發,低聲道,“好。我會把無顏還給你。”
第二日醒來,身邊卻沒有人,證明了昨日只是一個夢,意識到這點,心頭卻有絲空落。誰料,漫不經心問了一聲翠翠,她卻遲疑着回答:“奴婢也不知道當講不當講。其實公子每日晚上都會過來看夫人,公子說,夫人夜裏發夢,若是找不到人,可能會害怕,所以總要等夫人睡安穩了才離開。有時候待到醜時,有時候要待到寅時。”沉吟道,“也不知道公子自己都是什麽時候才能睡下。”
我心頭一緊,聽翠翠繼續道:“公子對夫人這樣好,夫人若有什麽心結,不妨告訴公子,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麽結是解不開的。”
我聽後怔了半晌,戴佛珠的那只手不由得放到小腹處,正在那裏發怔,突然聽小丫頭道:“公子。”
我擡頭,看到一身藍袍的青年已經行到了近前,仍是那副懶懶淡淡的表情,只是清俊的容顏卻有些憔悴,眼睛下方有明顯的烏青。
他輕輕揮了揮手,讓翠翠下去,而後在床榻邊坐定,撈起我的手,輕喚我的名字:“梨兒。”
我放任他握住我,隔了會兒,輕輕應了一聲:“嗯。”
他已經許久沒有聽我開口同他說過話,為此倒是一愣。忍不住又喚了句:“梨兒。”
我不看他,卻輕道:“口渴了,幫我倒杯茶吧。”
他裝作沒有聽到我的話,道:“梨兒,你方才說什麽?”
我默了片刻,道:“你既沒有聽到,那便算了。”欲下床自己找水喝,卻被一個力道阻止,一擡頭,便看到男子的眼裏有抑制不住的喜色。
我的心神沒來由的一恍。
正恍着神,他已垂下頭,把我的手貼到他臉上,如釋重負的語氣:“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會再同我說話,太好了……太好了……”良久後擡頭,看到我的神情,語氣裏多些慌亂,“梨兒,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一味地流眼淚,哪裏說得出話來。
他起身:“渴了嗎,我去幫你倒水。水……”倒水的時候,卻不小心打翻了茶盞。
看着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幾日來的緊張也有所松緩,啞着嗓子道:“原來慕容公子也有這樣狼狽的時候。”
他端着茶水走回我身邊,垂頭看我,神态裏的慌亂已經收斂好,挑眉問我:“看為夫這樣狼狽,夫人覺得很好玩,是麽?”語氣裏雖然帶些威脅,喂我喝茶的動作卻很小心。
直到我把茶水喝幹,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過我。
我問他:“看着我幹什麽?”
他摸了摸我的臉:“夫人這樣瘦,為夫心疼。”又道,“若教外人看了,還以為我待你不好。”
我不鹹不淡道:“你難道覺得自己待我很好嗎?”
他沉吟:“夫人若覺得不好,只怕便是不好了。”攬住我的肩頭,問我,“既肯開口同我說話,便是不生我的氣了。夫人這是同意跟為夫和好了?”
我放任自己倚進他懷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閉上眼睛,輕道:“無顏。”
他道:“嗯。”
我放棄了一切抵抗,輕輕問他:“我們為什麽不能有孩子?”感受到他的顫抖,繼續問他,“是你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是你……根本就不願意我生下你的孩子?”
他的聲音沉了幾分:“你都知道了?”顫抖着将我抱緊,呼吸沉重,“梨兒,我做夢都想跟你生個孩子。”語氣裏卻添上一抹痛楚,艱難地問我,“可是,若我告訴你,我們一生都不能有孩子,你會不會恨我?”
我從他懷中擡頭,看着映在他深黑的眸中的自己,神色一寸寸破碎。
他慌亂地安慰我:“梨兒莫哭,就算沒有孩子,我也會一直同你在一起。”把我揉入胸口,用盡渾身力氣承諾,“我會待你很好很好,連同孩子的部分一起,全都補償給你。”
我本打算賭一把,向他坦誠一切,他卻只用一句話,便斷了我的所有念頭。
這樣,也好。
我伸出細弱的手,抱緊他,“好,你要用盡全力補償我。”
晚上他宿在我房裏,我為他寬好衣,又将他按到妝臺前坐好,執起玉梳要為他順發,他握了我的手,道:“為夫自己來。”
我彎起眼睛,道:“你什麽都不要做,好像已經許久沒有伺候你就寝,都快生疏了。”
他眼裏脈脈含情:“夫人的确冷落了為夫許久,自兩個月前開始,夫人便以身體不适為由,不讓為夫碰了。”
我望着鏡中他的清顏俊貌,動作輕緩地為他梳頭發,垂眸道:“冷落你的部分,今日全部補回來。”
他眼裏添些笑意:“夫人想怎麽補?”
我把手中玉梳輕放在妝臺上,傾身抱住他的脖子,看一眼鏡中映出的自己,薄薄的一件寝衣,将胸前勾勒得玲珑有致,伴随着輕緩的起伏,是雙唇擦着他的左耳吐出慵懶的一句話:“夫君想做什麽,都可以。”黑發如墨,神态妩媚而風流,鏡中的女子的一切,于我而言都極陌生。
男子為我的話輕微一顫,卻仍不失定力,穩坐在那裏,道:“哦?比如呢?”
我轉到他面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手則找到他身側的衣帶,輕輕拉開。
從他唇上離開些許,人已經坐在他的腿上,他伸出一只手托了我的腰,防止我滑下去,眸色看上去,已經比方才沉了幾分。
我勾着他的脖子,手沿着他的鎖骨描畫,問他:“這個便要問夫君了,夫君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他眸色更深,将我的身子往上一攬,笑容傾城而惑人:“既然夫人這樣大方,為夫便笑納了。”說完,就那樣将我抱起來,走兩步就是床榻,他将我穩穩放好,便蹲下來脫我的鞋。
我望着他的動作,想起往事,柔聲開口:“我記得有一次,你幫我洗腳,我問你,一個大男人幫一個女人洗腳,丢不丢人,你說,為自己的夫人洗腳,沒有什麽好丢人的。”輕道,“無顏,那個時候我就想,我大約會愛你一輩子。”
他呼吸一重,垂下頭吻在我的腳背上:“我也是。”我窘迫地縮一下,好在他的動作只是蜻蜓點水,沒再有什麽出格之舉。
我沖他伸出手,他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握上,人也朝我壓了過來。
簾外西風缱绻,錦帳一片春宵。
夜極長,更漏聲歷歷可聞。**********躺了片刻,才扶着酸痛的腰身爬起來,身畔男子睡得極沉,也不枉我不顧身體的不便,那樣費力迎合他。
我小心翼翼地起床,努力不發出聲響,赤着腳行到一邊,拿火折子點燃了一根迷香。
若是一開始便點上,難免有被他發現的危險,待他睡熟了,才能沒有後顧之憂。
我苦澀地想,沒想到生平第一次這樣處心積慮的算計于人,對象竟會是他。
穿好衣服後,行到床邊,俯下頭在他唇上印下長長的一吻,輕道:“無顏,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很久很久。”找到他的手,雙手握緊,“我們的孩子,我會好好把他養大,若是有一天……”失神片刻,才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窩,為他掖好背角,起身道,“以此為期,與君永訣。”
山莊內四處都有人巡邏,我雖然摸走了慕容煜的玉佩可作出府的憑證,但是頂着我自己這張臉,想順順利利出去,還是有些難度,曾經想要靠蕭清婉助我脫身,可是如今想想,她答應我的時候,約莫就沒打算守約。好在我本就沒有把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她,尋她幫忙,也不過是想試探,她對慕容煜,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如今看來,傻成她這般,估計這輩子是過不了慕容煜的情關了。
而且,這靈均山莊裏,我能結成同盟的,也并非只有她一個。
一個月前,聽說慕容璟已率軍來到靖州附近,我借外出操辦壽宴之機,托人帶信給他。
他本就欠我師父一樁人情,又日夜擔心慕容煜會為我的美色所惑,不能與他共同成就大業,自然欣然答應幫我安排去處。
靈均山莊原是慕容璟贈予慕容煜的,山莊內有他的一兩個親信,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我拿了慕容煜的玉佩,與早有接觸的兩個人碰面。
二人護我行到花園的假山處,我一邊将預先藏在那裏的衣服換上,一邊稱贊他們:“你們也不知我何時會在窗棱上刻線,竟能夠準時前來接應,委實有本事。”
其中一個回答我:“屬下二人時刻在夫人房間附近待命,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道:“不會讓人起疑吧?”
他道:“夫人放心。”
我道:“那就好。”
另一個低聲道:“七爺的馬車數日前已在山莊外等候接應,只要出了靈均山莊,便可帶夫人遠走高飛。”
我把衣袖理好,道:“甚好。”
“請夫人躲在我二人身後,切記,不要擡頭,也不要說話。”
我點點頭,把慕容煜的玉佩交給他們,道:“那便走吧。”
天不遂人願,今日守夜的竟是雲風雲揚,我将頭埋的低低的,聽慕容璟的人開口:“公子有急事差我等外出,有玉佩為證。”
雲風看過玉佩,沒有多慮,道:“既是公子命令,那便去吧。”
雲揚比他謹慎:“這個時候,三位替公子所辦何事?”
慕容璟的人很淡定:“二位也在公子身邊當差甚久,應該知道公子的規矩。此事既托我三人去辦,便沒有讓第四個人知道的道理。”
雲揚又将他二人打量幾遍,目光終于落到我的身上,将手中火把往我臉上照了照,我忙擡起袖子掩了掩,聽一旁的雲風狐疑道:“你躲什麽?”
我手心已經微微冒汗,聽慕容璟的人睜着眼睛說瞎話:“他有畏光之症。”
雲揚道:“哦?敢問這位兄弟,既然畏光,白日裏又是如何行動的?”說着,又朝我這裏走近一些,我的心越來越沉,突聽不遠處有人道:“誰?!”
不遠處有個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