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01
大學畢業了,一時也懶得找工作,回到家繼續胡混。按俗言說是鬼上身吧,人恹恹的,萬事無趣,家人雖罵,也不以為然。騎着個破車,在鎮上到處轉。這天在離家較遠的一個小破屋裏,與幾個狐朋狗友打牌,打了兩天兩夜,身上錢輸得差不多了,出來時,已是第三天中午了。
我騎着車,頭有點昏,竟在半路睡着了。連人帶車翻倒在路邊,人醒了,也不知道痛。扶着車爬起來,有點愕然,忽的一個驚雷擊下,我打了個抖,一陣風刮過,就有雨點掃過來。還是有點遲疑,馬上,大雨就鋪天蓋地下來了。我就推車躲到路邊不遠處一個屋檐下。一邊抖身上雨水,一邊破口大罵:“我日你娘啊,敢淋老子雨,老子斃了你個大臭X!”
身子歪歪的就撞了下身邊另一個躲雨的人。她迅速閃到一邊。剎那裏和她對了個臉,也就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我還沒細想,她已背過臉去。我扶着牆,歪着腦袋想了會說:“你轉過頭來,我認得你。”但她并不理會我。
我就一個蹿步到她的正面,但她又迅速的閃了開去。我笑道:“方清墨嘛,什麽了不起的,以前又黃又醜的。”這樣說着,她已沖進了雨中,很快消失在朦朦霧氣中。
怎麽認得她?就是幾年前我高中時,她讀初中,我們幾個醜哥們沒事就到初中部尋找什麽美蘿莉,那時他們都講方清墨醜,獨我說:你們什麽眼光,女大身八變,她長開了,比其他人都漂亮。他們就罵:長個XX開,醜得要命,要想漂亮下輩子吧。我也就随口說說玩而已,時光的造化,哪能說得清呢。但而今,她真的依稀長開了,怎麽一眼就認出了她,我也覺得奇怪,這些年的腦海中,也從沒放映過她的身影。
反正就是迷糊,看她走進雨中,我也糊塗的走進雨中,棄了車,慢慢的搖到了家裏。看見媽媽,就一頭倒在門邊。血像花一樣在臉上彌開。
這一休整,又浪費了夏尾與整個秋天。還找來算命的,那個瞎子講這兩年我運勢不好,吃飯危險,走路危險,工作危險,反正什麽事都不能順,成個家可能會緩沖一點。
我心裏冷笑:死了就死了,還能早早見到更明亮的來世。但媽媽則篤定安排我婚事了。問我可有中意的人,我不答,她就說随便找個湊合過這幾年就算了。
我悶聲道:“方清墨。”
“方清墨哪個?”
我不回答。
媽媽就去打探。真讓她探到了。但很困難,因為對方才十六歲。還在讀高二。
媽媽問我能不能換個,我咬定說:要麽不結婚,如果結婚一定是她。媽媽随即動用了一些人際資源,請最德高望重的蔡老去說媒。聽說女方自己是死活不同意。但其父母在幾輪交流中讓了步:可以先定個親,結婚必須等到方清墨大學畢業。條件是這之間的方清墨的學費由我家承擔。如果女方以後單方面拒絕,退還費用。又找來算命的,瞎子說:定個親也可以,主要是讓我收心。這事就真的這麽戲劇化定了下來。
而後兩家人還簡單的會了面,進行世俗的禮儀,但方清墨那天跑外婆家去了,死活不見,我也不打緊,就是好玩而已。
來年春三月,這天,我騎車一路飙到市裏,見了姐姐。她看見我皺眉:“你真厭人,頭發留這麽長做什麽?也不工作?老頭子不知道給你安排嗎?”
“安排個屁呀,叫我去教書。”
“你個豬,教書多輕松呀。”
“教書可以搞美女學生哦。”我哂笑。
她臉沉了:“死東西,我管你,反正我不養你的。這是兩千塊錢,走。”
但我不走,晚上還陪她打了牌,其餘兩個什麽所長書記的,不太清楚具體身份,夜深過後,也許其中一個年輕的留着并沒走。
第二天那人就帶我找工作,來到一家房地産公司,裏面人對他很客氣,稱他黃書記什麽的。我們喝着茶,那經理問了我些閑話,叫我明天就過去。
姓黃的叮囑我好好幹,別給姐姐丢臉,自己開車走了。晚上看了一場球賽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也沒起來的打算。姐姐叫我,罵我,我就起來。騎車往房地産公司去,但騎到半路就改了方向。一路瞎飙,在城西近效區的林蔭下,就着一棵老梧桐停了下來。
“自由自在,爽爽爽!”我咧大嘴得意着笑。
“嗨,帥哥過來,按個摩呗。”聽到一個甜柔的聲音在叫喚,竟有點熟悉。
我轉過頭,與靠在一發廊門邊的女孩對視了下。他媽的,竟是我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儲小紅。
她似乎要躲閃,但我已湊了前去。她就轉過臉來,巧笑着把我拉進屋內。裏面還有幾個年輕女孩。我随意掃了下,竟然還有一個是我的一個遠房表姐餘倩。她見我也變了臉色,低下頭去,我正要說話,儲小紅已拉着我說:“跟我到裏面說。”
她拉着我從後門出去,七拐八拐。然後上了個居民樓。進了三層的一個屋裏,又牽我進了一個房間,關上門。她坐倒床上,眼睛裏似媚似笑。
“小遠,還記得我呀?”
“你不說鬼話嗎?當年你是我們的班花,還和我同桌兩年。”
“但以後不許記得我,念在我當年寫作文寫你的名字就寫了很多次,好不好。”
我沉思間,她已站起身來,環住了我脖子,唇在我耳邊呵氣:“好嘛……小遠,好嘛……” 我們倒在床上,臉對着臉。
“好。”我答道。
回到街上,漏下的陽光依然黃白如是。只是那輛破車忘了上鎖,沒有了。我想了想,也沒所謂。正要招的回去,又聽到有人叫我名字,這次是我表姐餘倩。
她也帶我七拐八拐,上了另一橦居民樓的三層。其實正和剛才那樓對向的。
屋裏有一個西裝男子與一妖豔女的。男的我立馬認得是李大朋,當年班上的搗蛋王,與儲小紅一樣念書死不行,雖與我同班,但比我要大兩三歲。
“小遠哈哈哈,老同學啊!”他向我伸手,拉着我坐了下去。“這是我老婆梁玲玲。”他說,一邊輕聲問我:“剛才小紅收你錢了沒有?”
梁玲玲端來熱茶,向我含笑點頭。
“哦……她沒要。”我有點臊。
“這有什麽?年輕人嘛,就得好好幹加油幹。”那女子吃吃笑。
李大朋也拍我肩:“要發狠幹!年輕時不幹還年老時幹呀!但是怎麽才能狠狠幹呢——小遠你講?”
“怎麽幹呀?”我問。
“當然是錢和資源呀!你畢業了沒?”
“剛畢業。”
“畢業了就好,什麽公司上班多苦多累,還掙不了錢,幫我幹吧!”他說。“……你有文化,你姐又在那裏面工作,幫我幹這個挺好,我放心。我和我老婆要到d市重開一家,那裏人流好,外來人口多,還有朋友照應……兄弟,哈哈哈。咱們要越做越大,全國連鎖,不,全球連鎖,你看什麽美國什麽荷蘭都合法的這玩藝。……為什麽要辦它,因為它是這個國家的需要,社會的需要,百姓需要它,人民需要它,城市繁榮需要它,經濟活力需要它,看看東莞為什麽那麽厲害,因為老板們都愛那地方,所以要在那投資呀……”
他滔滔不絕的胡吹法螺起來,描繪了這行業的美好前景,甚至這行業本身的藝術性。我糊裏糊塗竟也有熱血沸騰的感覺,就應了,反正也就叫我坐屋裏,收點傭金,負責必要的人員流動。
而後他要了我身份證,說辦理相關的手續。姐打電話過來,我就說找到新工作了,不等她細問,就挂了。晚上,李大朋二人就走了,我就住他們屋裏。
熄了燈,獨自在屋裏來回走了幾步,嘿嘿笑着。
過些天,我正式接手,原先的那批姑娘全被帶走,調換了一批外省的。一個多月後,一位未成年小丫不知為何墜樓摔成重傷。又正值XX會招開前的嚴打時期。此時李大朋夫妻完全聯系不上,我也無心将儲小紅表姐等名字放入這場漩渦中。而相關證據表明,我是唯一的負責人,也就一個人扛了下來。雖經家裏奔走,還是給判了一年半。
姐探監的時候罵我:你這蠢豬,被別人設計了,還幫別人扛。我平視着。那些曾經的暧昧翻覆跳閃心頭,嘴角露出了微笑。“你不可救藥了!”姐扔了我一耳光走了。
獄裏生活不再細述。
來年十月。我回家了。長長的洗了個澡。而後看電視,上網,睡覺,宅得像萬古的僵屍。又來年四月,接到一個大學同學的電話,邀我過去工作,我沒想什麽就應了。家裏又找來算命的,瞎子說我呆家裏不合,與我爸有點克,外出反而好一點。經過一天兩夜的火車,到達c市。同學有點瘦削與蕭瑟的接過我的背包。到了住處,根據一年半獄中生活的歷練,馬上知道是一個傳銷窩點。給收去了證件和身上的錢與手機,說暫時代為保管。聽了兩天洗腦講演,睡了兩天大通鋪。第三天,我發現陽臺上的鋼條栅欄有兩根有锉損的痕跡。大約是以前有個想逃跑的人,用了不小的毅力慢慢完成的。但其命運并不可知。這是三樓,我計算了下,當日那個小丫摔下三樓雖然重傷,但其體格沒有我好,而其受力點也比較要害。我只要掌握好落地,應該有百分之六十把握安全走脫。第四天深夜,上廁所前無聲掰了一根鋼條,出來後,又迅速掰開一根,腳下先去。實際上運作起來比想像中要保險。因為下落的過程中我雙手抓住了二樓陽臺的鋼條。緩沖了下。落地時僅只腳稍微震了下。我跌跌撞撞的奔跑起來,也許有人在追趕,也許沒有。但還是不敢走大馬路,盡量找僻巷胡同鑽。後穿過了居住區,見着了火車道,就順着它。一望無盡頭的前行。一路上也看見荒草野山,也看見城鎮稻田,狗頭狗腦的火車,奔來又奔去。走了兩天兩夜,竟到了k市。這刻,我站在公交站臺上,茫然若空。身子發虛得厲害了,随着人群盲目的上了一輛公交。“投幣。”我摸了摸,什麽也沒有。就說:“我沒有,被人拿光了。”
“不行。”
但有一位好心大嬸幫我投了個硬幣。我向她鞠了個躬,坐在車上就睡去了。
似是做了一些奇怪蕪雜的夢,像是前塵來世的一些斷章。
“起來,到底站了。”
車上已只餘我一人。
我搖擺着下了車,混進人群。
又虛空茫惑的行了一站又一站。天慢慢墜入黃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有缥缈的晚唱導入耳中。似又沒有。
我在地磚上不禁坐了下來,靠着圍牆。轉頭在夜幕裏,看見了對面的“xx大學”字樣。腦子有點遲緩,它金色的鍍字閃着狡黠的暗光,依稀記得方清墨上的就是這所大學。
我扶牆立起身,慢慢飄了過去。
“請問你認得方清墨嗎?大一的。”
一連問了十幾位。最終一個短發的女孩駐足,深深的掃了我一下說:“你跟我來。”
她帶我到女生公寓樓下叫我等着,些會,方清墨出來了,穿着高中時的校服,紮着馬尾,劉海很深。她看到我,立馬轉身回走。
“你等下。”
她遲疑了下,還是停住了身子,但仍背對我。
“我餓,三天沒吃飯了。”我說。
她又往回走。
過會兒,身子又在裏面返回來了。擦過我身邊,就往外行。她走得較快,我身子虛得厲害,跟不上,被她遠遠落着。
她在校門口等我。看見我近了,又動了起來。在一家叫“瘦三秋”的小餐館,她在離我較遠的拐角坐着,低頭玩手機。飯菜上來,我吃得較慢。不是不想吃快,是根本沒氣力快咽,發幹的嗓子也無法允許。
方清墨一直也不出聲。
熱氣上來,人生就開始慢慢膨脹起來一點。
“吃好了嗎?”她拿出一張卡,臉有一點紅,又拿出一張面巾紙在上面寫了幾個數字,一并遞過來。“這是你家打給我的錢,我沒動,現在還給你,我與你沒有任何關系。”她的聲音甚至有一點抖,臉更紅了。有一點艱難的說完,轉身就走。
拿卡取款,顯示餘額為零。
重回學校,在宿舍樓下,問了幾個女生。都沒問到。便在石條凳上等。大約十點,她和先前那短發女孩才拿着書本慢慢搖回來了。我站起身。她變了臉色,拉着那女孩就往樓裏走。
“密碼錯了。”我說。
她停下腳步:“不可能。”她又重複了一遍:“不可能的。”
“是的,錯了。”
“妮妮,你能陪我去下銀行嗎。”她望向旁邊的短發女孩。那女孩看了我二人各一眼,笑道:“我才不去。”自個兒上樓了。
方清墨就默默低頭望外走。
“你離我遠點好嗎?”
我就向外站了一點。
在取款機上,她輸進密碼。
而後憤怒的看着我。
“你查下餘額。”我說。
她查了下,臉立即紅到耳根了。又反複核實了幾遍,身子有一點不安的顫動。
她在那裏啞默了一小會時間,拿起手機打通了她家裏電話。和她家裏什麽人交涉了一大會,甚至有一點争吵的意味。
她放下電話,不敢看我,低着頭說:“是沒有了,被我家裏人用存折取用了。”聲音很細。肩膀也在抽動。
“我知道了,那你回去吧,馬上要關門了。”
她就慢慢往回走,走了幾步又停住,從包裏皮夾中掏出幾百塊錢來,說:“我身上就只有這麽多了。”
“那你怎麽辦?”我問。
“我……”她支唔了下。“你收着就是,記着以後別來找我就是。我們沒有關系的就是……真的沒有……”一手遞着錢,一手搓着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