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這是土曜日的午後。

似乎是為了印證初夏的季節,氣溫逐漸開始有了些暑意。天際卻是隐有低雲,分明是才過了晌午,一派的淺銀色預兆着将臨的雨季。

Q.X.執務樓,這棟代表了Q.X.學園對內對外執權中心的歌特式十字尖頂建築,安琪莉可?立摩朱曾經來過一次。那是轉到Q.X.登記入住的時候,當時是和羅莎麗雅一起,去過兩樓朱烈斯先生的書房。

而三樓,這還是她第一次踏入。侍女舉止得體卻又态度嚴謹地引他們從側樓的樓梯進入。盡管沒有進主樓,安琪莉可明确感到了整幢建築的低氣壓——不,應該說,這是三樓特有的氛圍。她還不明白,越靠高層,則越不是随便誰都能進入的領域。在所有人都保持安靜的情況下,尤其是感受到了特殊的氣氛,此時的安琪莉可格外老實。不過,當跨入位于三樓走廊盡頭的目的地,那個足有一千多平方英尺的會議廳還是令她險險呼出聲來。

這裏……大概可以擺放傳說中圓桌騎士用的那張桌子吧………環顧四周,安琪莉可覺得有些不能理解。如果沒有記錯的話,Q.X.的執務是兩大理事+一個校長,開個會需要這麽大的地方嗎?她在腦中想象盧瓦先生笑眯眯的臉出現在空蕩蕩的長桌的一頭,而朱烈斯先生則坐在遙遠的另一頭板着嚴肅的撲克臉——那是偶爾會在早禮拜時見到他的一貫表情——安琪莉可不禁莞爾,又立刻注意到場合,硬生生地把笑忍住。

安琪一個人想東想西的時候,表情總是那麽生動。「安琪,你笑什麽啊?」馬歇爾湊上前問道。

「欸?沒啊,我沒有在笑哦~」她對着馬歇爾眨眨眼睛。

此時的會議廳由于臨時成為二十多名SEASON團員的排演地點,顯得充實生動了起來。在團長奧立威外出的情況下,休息日的劇院按規定是不能開放的。考慮到學園祭的劇目不能在公衆場合排演,學園對于奧立威先生的申請決定提供這樣一個場所,這倒給了大部分團員第一次踏入執務樓兩樓以上的機會。

「喂,說話的時候手不要停下來。真是看不過去!」傑菲爾終于從躲在角落的狀态冒出來,接過她手中拖着的椅子。

「我…我那是因為……傑菲爾剛才不是一直在偷懶嘛!最沒有資格說我了。」她略有點委屈地嘟着小嘴。平時安琪莉可都穿是校服,在SEASON則是體操服。今天卻身着普通的寬大T恤和卡其短褲,方過肩的金發在頭頂松松地繞成兩個嬌俏的球髻。

傑菲爾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兩秒,也許是因為安琪莉可這副可愛的模樣堵死了他平時沖人的語句,他只是讪讪地移開視線,沒有反駁什麽。

馬歇爾随着傑菲爾的視線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悟地開口,「好難得看到安琪穿便服,好可愛~是不是,傑菲爾?」

「什什麽啊?穿得像個男人有什麽可愛的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聲吼得比平時小聲很多。

「哼,」安琪莉可擡起雙手拉拉T恤的領口,「反正我又不像羅莎麗雅那樣适合穿漂亮的裙子,這樣穿行動也方便,有什麽不好?我在家的時候都是這麽穿的嘛。」說着自己沒有魅力的孩子,卻不知道自己這個不經意的動作更使寬大T恤下的肩膀顯窄,平滑的鎖骨也連帶地聳了起來,事實上相當的魅人。

「……呃…喂!你演的那個角色沒什麽問題吧!!」傑菲爾別扭地不敢看她,扭開的臉上不知是什麽表情。

也許是漸漸習慣了這種話題急轉的對話方式,安琪莉可毫不在意,「那個啊,你看了就知道了哦,現在我自己也很難說啊……」

「不會有問題的哦,我相信你,安琪~」

「這麽說我反而會有壓力的啊,」她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卻顯得很開心,「謝謝。」

「我說你啊,別丢人就不錯了。」

「才不會呢!」

「立摩朱,請過來備臺。」臨時代替奧立威作為指導的伊納多前輩開始調動人員,他是入團時間最長的人。

「是!」

「分幕開始,第一幕上臺的演員就緒,旁觀的各位請保持安靜。」

兩個少年跟着她身後走去。看着安琪莉可急急跑過去的,傑菲爾不由想笑。

(真是個魯莽的家夥……)

餘光中發現馬歇爾半斂眼簾、一臉不滿地看着自己,他吃了一驚,「…幹嘛啊?」

「傑菲爾真是一~點~也不坦率,」馬歇爾拖長音,一眨不眨地盯着傑菲爾的眼睛,「這樣子不行哦,要是安琪被別人搶走了,後悔可是沒有用的~」突然撇開頭,他徑直向前走開。

「……什麽嘛。」傑菲爾的腳步不覺停了下來,一時竟然忘了跟上去。望着他的背影,臉上滿是不解。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所愛的是我嗎?)

羅莎麗雅在心中默念。這是熟悉到不能熟悉的一幕。

「所愛的是我嗎?」金發少女動了起來,仿佛是應着她的心聲的回響。

(虛僞不定的人兒,你愛的是穿上魔鞋的我,還是魔鞋呢?)

「虛僞不定的人兒,你愛的是穿上魔鞋的我,還是魔鞋呢?」

她鎮定地望着安琪莉可,鎮定到幾乎可以說是冷眼旁觀。面前的少女如同由她操控的木偶,她的心踏到哪一步,木偶也随心地點到那一步。

(我卻偏偏被你吸引,憂慮、多疑、自卑、倨傲……)

這樣的木偶娃娃有意義嗎?也許她只比自己多許多灰姑娘的氣質。

她線條優美的唇淺淺勾起一絲動人的弧線,宛如黑夜中飛旋的曼陀羅。

「我,卻偏偏被你吸引……憂慮…」

不對!節奏不對了!!

她震驚地瞪大雙眼,視線牢牢盯着那個少女。她的語速忽快忽慢,突加急緩……不,還有什麽?!

「多疑……自卑倨傲!」

不,不僅僅是臺詞的節奏,她的舞步節奏也不對了……太緊張了,這一周下來,她終于認清比不上自己了嗎……

羅莎麗雅想笑,笑容卻凝在了唇畔。

「這都是戀愛的不治之症,我無法自拔。選擇虛僞的幸福,還是真實的距離……好亂……好亂…………」金發少女似乎又找回了語速的節奏,可舞步卻始終淩亂。如同破碎蝶翼的舞蹈。她抓着胸口的雙手深深地在T恤上造成了大幅的陰影,這陰影同時擴散到她平靜的臉上——平靜的語速平靜的面容,那是她骨子裏的堅定,卻是一張在崩潰邊緣混亂的容顏——那樣脆弱的堅定,像生鐵一般的懦弱的剛強。如果折斷,會是怎樣令人心碎的清脆?

這是……

真正的混亂躊躇。

這是……真正的灰姑娘。

(如果她演得比我更好呢?)

一個疑問迅速地浮了上來,但那個疑問被她以更快的速度壓入了心底。

不!不會的!

她總是第一個察覺到對手能力的人,可這有多殘酷。眼睜睜看着木偶掙斷了無形的線自己動了起來,那是什麽感覺?

「……我讨厭你。」

唇型微微顫動,她的聲音低啞,連自己都幾不可聞。

「…感覺……非常特別啊,很強烈!」都有些震驚,卻不知該怎麽形容的感覺。伊納多忍不住站了起來稱贊道。

「謝謝,伊納多前輩!」深舒了一口氣,才從角色裏走了出來。此時安琪莉可的笑容是由衷的,「不過就是有一點擔心,舞臺表演的話,面部表情會不會不夠誇張?」她喜歡表演,喜歡SEASON,因為漸漸地她可以得到別人真心的認同。

「這倒也是,不過看了你的釋演覺得這樣的感覺……」

其它人的聲音漸漸地聽不見了,只留下她清脆的音色,「真的嗎?太好了~本來還在擔心呢,我是昨天才開始嘗試練習的,剛才有一段為了讓舞蹈節奏錯開,連臺詞的節奏都亂了呢,嘿嘿……」

這是……胡亂試試就可以成功的嗎

(我的努力是什麽?)

「表演是可以這樣的嗎!」

「羅莎麗雅…?」她有些膽怯地看着突然開口的室友,「你說節奏是嗎?對不起,我也不想亂來的,因為我的節奏感已經是……」

『關于她的事,我有我的理由,你沒有必要、也沒有這個權力幹涉。』

『啊,是啊,我對她非常有興趣,她不是很有趣嗎?怎麽,還是說你吃醋了?』

總是……這樣子

(那我的努力……是什麽?)

「如果有樂隊伴奏你怎麽辦?正式演出的時候你能保證嗎?」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冰冷而尖銳。

「咦…這個,我會再多練習的……對不起!」

「沒有必要道歉,我已經聽膩了……」她的嘴裏莫名地泛起苦澀。

只會說『對不起』,這是習慣嗎?明明是什麽都不是的人,為什麽會輸給這樣的人呢……

仿佛在她的話中看到了希望,安琪莉可的語調升了起來,「啊,那就是說…」

「你做了什麽對我根本就不重要,因為……你、根、本、什、麽、都、沒、有。」一字一頓,羅莎麗雅的笑輕忽而驕矜,那般爾雅高貴,卻吐露着如冰如刃的詞句。

安琪莉可怔怔地望着羅莎麗雅,像是聽着別國未知的語言。

(為什麽這麽安靜……為什麽羅莎麗雅…還在笑?)

「我……」她維持着面對羅莎麗雅、背對其他所有的人的位置,僵直不動,「對不起…啊抱歉又說『對不起』了……可是我喜歡羅莎麗雅所以……」那樣支離破碎的言語,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麽。

安琪莉可擡起頭,就那麽突然地感到激動發熱的頰上劃過一絲冰涼,那麽突然地,清醒了。

……不能回頭,不能在那麽多人面前落淚。

「對不起。」她輕聲道,從心底感到疲倦,帶上門離開了會議廳。

四周的安靜終于被打破了,仿佛定身的魔咒在合上門的瞬間解開。馬歇爾張口喊道,「安、安琪——」

「混賬!不就因為嫉妒嗎?我不會放過你的!!」傑菲爾狠狠瞪了羅莎麗雅一眼,摔門沖了出去。

「藍迪…」馬歇爾向一直站在羅莎麗雅身邊愣住的藍迪投了一眼。

藍迪的身體條件反射地動了,卻下意識地先向羅莎麗雅望去,腳下一時有些躊躇。

「算了!」馬歇爾恨恨地跺了一下地板,轉身追去。

這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得太快,藍迪全然莫名。他思索了一下,終于意識到了事态的發展。「羅莎麗雅,你沒事吧?我…我先去找安琪了,你等我。」他慌亂地向身邊冷漠的少女解釋,卻不見反應,「…羅莎麗雅?」

「你走吧。」她終于開口。

她異樣晶瑩的眼睛裏有什麽奇異的東西,但藍迪已不容多想。他追出門,憑着腳步聲判斷方向。在趕下樓梯的時候,藍迪突然意識到了令他放心不下的是什麽。

一個又一個人的離開,最終被打亂的排演,二十餘人只剩下她一個,而她卻毫不在意。

「……我讨厭你,安琪莉可。」

少女臨在窗旁,一向挺直的背脊突然彎下,單手捂住了發燙的臉.

遮住的,是自己高貴的眉眼。

但是

(我更讨厭我自己。)

卻無法遮擋住,從指縫中,緩緩地流出清亮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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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馬歇爾的聲音和他們追出來的腳步聲,她飛快地奔上一層樓。

聽着急促的腳步聲向樓下消失,站立的力氣突然一同消失了。安琪莉可癱坐在樓梯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卻抑制不住地手腳發冷。之前一線淚痕凝在空虛的臉上,她卻沒有再哭。

僅僅是空白。

空白到發痛……似乎腳步聲在她心中擊出回聲。

如同沉入漫長的冬眠,眼前是模糊的一片。被冰冷的空白攫住的她,在其中毫無意識。

「……怎麽了?」

一個溫暖的聲音融入了她的空曠的世界,漸漸地,那片無盡的白霧染上了淡金的光芒。

混沌的意識開始緩緩複蘇,不成句的短詞現了出來。

好累……好…難受……心口……

幾乎是透不出氣,胸腔劇烈地回響着空洞。茫然地瞪大沒有焦距的雙眼,她竭力将頭深埋入膝。

從陌生和孤單中,她仍在一點一點收集細小的善意,終于累積出了令她能笑出聲的幸福。卻被說一無所有,她的一切被人輕而易舉地否認掉了。連同那快樂的過往,她…已經被迫放棄的快樂……到底做錯了什麽?她認為重要的人,那只是她自己認為而已嗎?

「出什麽事了?!」

在頭上、肩上的力度,那是真實的觸覺,她畏懼地避開。

不想再有接觸,不想……

再被傷害。

原來無論人前笑得有多麽燦爛,她只是人,她會痛。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容抗拒地擡起她臉龐的,是有力而又溫柔的手。

(其實…身邊并不是沒有人,那些溫柔的人……)

漸漸有了焦距,模糊中的臉開始清晰起來。

(…不可以,正因為他們都是溫柔的人,才不可以總是依賴他們。)

身邊有那麽多善良的人,那麽多溫柔的真心的對待,如果這樣還沉溺悲傷,太忘恩負義了。

所以,不能讓大家發現。

所以,沒有權力去悲傷。

不想被讨厭。

也許并非是有清晰的意識,但少女纖細的心靈,在不知不覺中收起了一切。

她并不懂得,快樂和悲傷并不是簡單的正負極。

那一片一片珍藏在心中的溫暖,不可能完好地彌補心中留下的傷口。然而被封鎖在深處的傷口,即使只是細細的血痕,也會在暗夜裏伴着心跳逐漸糜爛。

(如果大家喜歡我的笑容,我就會一直開朗地笑下去。)

那種自己都陌生的情緒,被她親手堵上了宣洩的可能。

雙手托起她的臉,手指插入了她耳邊的發,他以掌心的溫度輕輕揉開她凍結的神情。薄繭略有些粗糙的觸感,卻是那麽的令她安心。

(我沒有權力在大家面前……那樣的悲傷太奢侈,可……)

可是……

原來悲傷是一種通過任何介質傳播的東西,只要那麽一點小小的縫隙,就能輕易越過她努力豎起的牆。

如同春雪的融化,沒有任何預警,一滴淚突然劃出眼眶,毫無留戀地滾落。下一個瞬間,她撲入他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脖子——沒有出聲,卻是用盡全身力氣的哭泣。

現在,只是現在……我…

可以任性一下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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