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琺,你下去吧。」
執務樓三樓的會議廳門口,她駐步,神态是一如既往的自若。
「是,羅莎麗雅小姐。」被喚作玲琺的侍女毫不遲疑地低頭退下,只留下她一人。
羅莎麗雅滞了半拍,推開門走了進去。
淡銀色的天空欲雨還晴,映在兩扇圖案對稱的拱券形窗中,宛如勻稱穩重的畫。她環顧整個會議廳,深色櫻桃木的會議長桌,花紋古樸的圓扶手椅,角落裏冉青的小羊皮沙發,甚至是绛紅色天鵝絨窗簾的褶皺……這一切和昨天幾乎一模一樣。
她卻不能像昨日踏入時一般的心情。
似乎是在這裏發生了太多事。
她的腦中閃電般的掠過安琪莉可純真的眼神染上受傷的影子,藍迪寫着真摯而直接的愛慕之情的臉。而後呢?
這幢執務樓……這個會議廳……鋪天蓋地襲來,漸漸在她眼前放大的是誰的身影?
(這裏……果然很符合他的審美觀。)
閉上眼睛,羅莎麗雅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她無聲地走近窗前,似是感到疲倦般的将頭靠在光滑的玻璃上。
比任何人都高傲的花朵,卻沒有它可以示弱的地方。
她累了,在總是挺直背脊的日子,不曾言明的挫敗是何滋味?
想要被人呵護,希望自己是重要的。
這,也許人人都一樣。
情不自禁地想要向他尋求理所應當的寬容和安撫。雖然從未和他有禮儀之外的交往。
可身為他的未婚妻,這一點小小的撒嬌難道是不被允許的嗎?
然而……
(呵……我和他…果然只是家族上的聯姻罷了。)
她美麗的唇角依着淺淺的弧度笑了,眼圈卻紅了起來。
即使是現在,她的理智依舊清明如鏡。
清楚地明白,他們之間的一紙婚約對雙方而言意味着什麽。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馮?安達因沒有合适的女性子嗣,那個人,也不會考慮與德?卡塔爾娜聯姻。
(是退而求次。)
對于那兩家歷來的聯姻,她并不覺得什麽。而此時,“退而求次”這四個字卻刺痛了她的心。
即使只是家族聯姻……那卻是她将共度畢生的男人。
不難過,不抵觸,甚至曾為能有如此優秀的未婚夫感到驕傲。
可是,為什麽還是會有一種淡淡的情緒?仿佛什麽粗糙的東西在緩緩地摩擦着心房。
『然後呢,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低柔而又熟悉,『我們可愛的羅莎麗雅小姐啊,将來一定也會嫁給一個最出色最英俊的王子。』那是記憶中乳母哄她入睡的聲音。
原來她,骨子裏并沒有遺忘小時候的童話情節。
原來她,還是将一部分幻想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她任憑軟弱的情緒放飛,只片刻。
在聽到腳步聲後瞬間調整了心思,她驟然轉身,「…奧立威先生。」
「早~上~好~羅莎麗雅,今天你還是一樣漂亮噢~」即使是難得舍棄了睡美容覺而早起,奧立威?凡-斯瓊仍是妝容精美地令人嘆為觀止。
(他看到了?)
羅莎麗雅警惕地縮了一下,終是恰到好處地笑了,「奧立威先生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吓了我一跳。」
「我嘛~該進來的時候就進來了噢,」他含糊地帶過,走到她的身旁誇張地揚手,「多麽美麗的天空,多麽令人心曠神怡的早晨啊~我卻看到一個美麗的公主沒什麽精神,這可不?行?噢~」
(果然,被奧立威先生看到了。)
羅莎麗雅優雅地擡手三分,掩笑道,「您說笑了,何況,再無精打采的人都會因為您的恭維話開心噢。」
如同凝視般仔細,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打了個轉——如此泰然,幾乎會令他以為自己剛才是看錯了。但還是眼尖地發現了她微紅的眼睑。
(掩飾得漂亮……)
贊嘆着,他卻在心中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羅莎麗雅,你知道我為什麽讓安琪莉可削減了你的戲分嗎?」
羅莎麗雅顯然一驚,完全沒有料到他會這麽直接。
(不知道!我比她出色的多!)
她的心裏剎那間湧出無數陰暗的情緒,可安琪莉可的那段獨舞浮了上來,掩過了那一切——然後是她閃着淚光的碧眸……
她低下頭,幾乎發不出聲,「我不知道……」
「你比她出色。」似是會讀心術,奧立威平靜地道,「你比她出色。」他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
「那為什麽?!」她突口而出,止不住憤慨地擡頭質問,身子激動地微微發抖。
他暗藍色的眼睛擒住她的,「嘉納蒂也好,仙杜瑞拉也好,你從頭到尾都是公主,羅莎麗雅。」
她瞪大眼睛,卻沉默了。
「什麽…意思……」半晌,她虛弱地問道,其實卻已隐約知道了答案。
「我還沒有看到安琪莉可的演繹,但我相信她能演出“灰姑娘”,而你……是那麽光彩奪目,卻那麽……」
他凝視着她的目光漸漸變深,她有些茫然,卻移不開視線。
「…冷。」他向她伸出手,那麽的小心翼翼——先是指尖,然後是指節……指腹——貼上了她的臉頰,輕撫着。「那是深深愛上了王子的灰姑娘,可……你的唇………」他欣長的指停住了,以指甲觸上她嬌豔欲滴的唇瓣,輕輕地劃過,這樣的觸覺令她癢癢的。她突然在異常的寧靜中只能聽到心跳聲,以及他有些嘶啞的嗓音,「…卻始終沒有染上戀愛的顏色……」他的氣息不易察覺地紊亂,緩緩低下頭來。
她差點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他戒指上的歐泊夢幻般的光澤閃入她半阖的眼,突然腦中晃過了自己左手中指上戴着的訂婚戒指。
『啪!』無比清脆的一聲,她揚手在奧立威的臉上留上清晰的紅印。
他幾乎是立刻笑了出來,抛了個媚眼給她,「啊~呼呼,不用擔心嘛~我的唇膏是不會褪色的哦☆」
她死死瞪他,往後拉開兩人的距離,面對他顯然是玩笑的态度一時不知該憤概什麽。
「我回來了,也就是說——下午劇院就可以開了,記得回SEASON排練,」他對她飛了一吻,「拜拜~」
(……他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羅莎麗雅低下頭,轉動指上的戒指——
『以金石為戒,戒向他人染指。』只有少數貴族參加的訂婚儀式,他重複着神官的話,親手為她戴上的戒指。
背靠在走廊的牆板上,奧立威的笑容在一瞬間隐去。
是為了劇院的開放單來執務樓,卻在無意中看見了她。沒錯,他是跟着她來的。
他低頭,望着握成拳的手。
(到底……是想做什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Q.X.學園南部數據圖書館,平日不對學生開放,因此是一個極為安靜的場所。而此時,這裏歷來彌漫的平和的書卷氣卻被一陣震天響一股腦地掃去了。
二樓門前,一個穿着簡單的軍綠色工作裝的少年大力地敲着門——說是敲門,那種可怕的氣勢卻仿佛想要把門一腳踹開,銀色的短發似乎也因為暴躁根根像針似的豎了起來。
「開門啊!」傑菲爾扔掉手上一段扭曲變形的金屬——門從裏面反鎖了,而他一時用力過猛竟然扭斷了鑰匙,「喂!不要躲了,我知道你在裏面!開門啊!!」
門終于應聲打開了,而傑菲爾焦躁的臉上閃過一絲期待,卻立刻像被人澆了一桶水,「……盧瓦。」顯然來人不是他料想中的那個。
盧瓦站在那打開的一道門縫中,越過他隐約可以看到裏面的書海。他露出無奈的表情,略微嘆了一口氣,「果然是傑菲爾啊,我聽到這個聲音就在想『啊,這麽大聲的敲門聲希望不是傑菲爾』,但是啊……」
傑菲爾急忙截斷這位啰嗦又遲鈍的監護人關于『禮貌』的勸說,「喂,你看到過…安琪莉可嗎?」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他不自覺地猶豫了一下,顯得有點扭捏。
「安琪莉可嗎……好像最近都沒有呢,啊,對了!說起來……」盧瓦像是想到了什麽,停頓了一下,這讓傑菲爾立刻充滿期待地盯着他,「這裏是不對學生開放的資料室呢。有一次我的鑰匙不見了一整天,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傑菲爾?」他笑眯眯地望着傑菲爾突然尴尬起來的臉。
「我……那我走了啊!」傑菲爾極為突然地從盧瓦的面前掉頭,幾乎是逃一般地離開了。
盧瓦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他走了,安琪莉可。」他輕輕帶上門,再次從裏面插上門闩,轉過身就看到了正躲在門背後的安琪莉可——如果傑菲爾得知剛才與盧瓦對話時和自己要找的人其實僅有一門之隔的話,該多有撞牆的沖動啊!
「謝謝您,盧瓦先生。」安琪莉可低下頭小聲致謝,神情中有些遲疑。
「為什麽要躲着傑菲爾呢?」
「我……現在不太想見到他。」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給盧瓦聽。但昨天她跑出會議廳躲過了他們,就不想讓他們好心地詢問、不想得到額外的照顧。
(要對他們說什麽呢?難道說告訴他們「我很難過,我哭了。」還是……)
盧瓦沒有追問下去,「…我明白了,不過,不要讓大家太擔心了噢,安琪莉可。」
她感激地擡頭,望着他溫和的灰眼睛笑了,「恩!」
傑菲爾一下跳上停在館外的『自然力高速行駛器』,啓動開關。銀色的金屬光澤迅速地穿過了大道。
(可惡,到底在哪裏?!)
他皺緊眉,像随時能噴出火來的煩躁表情使得他原本就黝黑的膚色顯得更黑了。
之前一天,他追出來找她。一口氣跑到底樓都沒有看到那個家夥的身影,于是傑菲爾開着寶貝的行駛器滿校園的轉,把她可能去的地方兜了個遍,卻是無功而返。今天一早上沖去科絡蒂絲寝區,被攔在外面,然後他被告知她已經出去了。
邊咒罵「這個破學校沒事造這麽大幹什麽!」邊找了半個上午的他,突然想到了那個用作溫習的圖書館。本以為安琪莉可會在圖書館的,結果也不是……到底還能在哪裏啊?雖然得知了安琪莉可昨天晚上回到寝室令他安心多了,但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狀況卻也讓他異常焦急。
(一定要找到那家夥,痛痛快快地罵她一頓!)
他不覺再次提速,準備直接從前方的一輛馬車邊超過去。卻聽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傑菲爾——」
「……爾,傑菲爾——咳咳,」馬歇爾把頭探了出去大聲喊道,卻因為嗆到風咳了起來。他眼睜睜地看着『運送君』從面前掠過,真是萬分的不甘心。
不過那個銀色的光點掉了個頭又沖了過來,一個急剎車停在馬車的窗前。
「厄洛斯,停!」馬歇爾急忙讓車夫停下馬,再回過頭看傑菲爾。
「……喂,有沒有」「傑菲爾,你知道……」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又是同時停下來尴尬地看着對方。
傑菲爾頓了一下先開口,「你說啊。」
「你知道安琪在哪兒嗎?」馬歇爾急切地詢問道,卻在看到傑菲爾的表情後明白了過來,「…這也是傑菲爾的問題吧?」
「就是說我也不知道!」他顯然帶了點壞脾氣。
「……傑菲爾,一起找吧。」
「…麻煩,」他小聲啐了一聲,補充道,「事先聲明,我剛才可不是在找她啊!」
馬歇爾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是個清晰無比的口型——『少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她終于走出了執務樓,對為她拉開門的仆人細聲吩咐叫她的馬車來。男仆随即畢恭畢敬地鞠躬走開。
羅莎麗雅站在臺階上,頭頂是遮陽的廊道。她松開手,挽在手腕處的裙裾準确無誤地落在一直延伸到馬車道的地毯上,擡起頭,微眯着眼睛仰望天空。
(真是諷刺。)
在她疲憊不堪的時候,陰陰的天氣倒是露出了太陽,仿佛濃厚的雲層為了嘲笑她而咧開了嘴。
聽到了馬車的轱轳聲,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視線,準備上車。卻發現來的不是自己的馬車。然後,她只是靜靜地看着從中走下的人。
而來人比她更意外,「…羅……羅莎麗雅……」看到她剎那間紅了臉的人,顯然更受震撼——藍迪嗫嚅道,卻終是移不開自己的目光。
羅莎麗雅淺淺颔首。看到自己的馬車來了,她簡單地行禮,提起裙擺,準備就這樣離開。
她顯得如此的有禮,又是如此的陌生,仿佛昨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羅、羅莎麗雅!」他開口喊住了她,并不知道為了什麽。
在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似乎是早料到他不會這麽容易放棄,羅莎麗雅平靜地問道,「請問有什麽事?」
張口結舌,他卻發現不知道能說什麽。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慢慢收回,從他身邊走過,走向自己的馬車。
(不!)
如果她就這樣離開了,也許兩人之間一切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藍迪并不是聰明世故的人,潛意識卻在這一刻出現了強烈的警告——不能讓她就這麽離開。他只是個單純的人,在昨天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對眼前這個美麗高傲的少女懷有怎樣的情感。涉世未深、年輕,他不懂所謂的愛是什麽,可是他也不懂得如何避開自己的心。
「我……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眼看着她即将登入馬車,他突然情急地阻止,最後一句幾乎是用吼的。他漲紅了臉,帶着期盼的表情看她。
「……」沒有想到他會再次……。羅莎麗雅愣在馬車前,一時間竟也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藍迪明白,也許他留不住這個少女。
但——
(想要和她在一起。)
是的,這就是他的想法。即使知道她有未婚夫,即使她拒絕時的眼神裏只有憐憫……
他,卻總要對得起自己的心不是嗎?
他擡起頭,臉上竟有一種神情震住了羅莎麗雅。陽光透過蔥茏的樹葉縫隙撒下來,仿佛是專誠為他開的晴,落在藍迪年輕英俊的面龐上,說不出的堅定、誠懇。
「羅莎麗雅,不管你怎麽認為我,就算完全不在意我也可以,我是真心真意喜歡你,只喜歡你。你問我對你表白是想成為你的戀人還是騎士,我還是不懂,但我只是想要在你身邊,可以一直看着你……只是這樣,就算你有未婚夫也一樣。
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你不接受也沒關系,我會讓你永遠都不再傷心。羅莎麗雅,能讓我守護你嗎?」
她睜大了眼睛,被他大段的告白吓到了。
不是沒有人向她表達過傾慕之情,她收到的十四行詩首首動人,但這樣當面□□裸地表達對她的喜歡,和那些社交場上的調情游戲是完全不同的。
她想以圓滑的手段處理過去,然而——
面對那麽堅定的他……
感動,卻是更加誠實地湧了上來。
這樣懇切的愛慕……
出現在她對着所有的方向無力地渴求關懷卻處處撞壁的時候。
她精致的面部輪廓微微顫抖起來。
為什麽,在所有理智都反對的時候,她卻僅僅因為他的話感動地想哭?
……想要被人呵護,希望自己是重要的。
心裏某一處的柔軟角落被觸動了。
『以金石為戒,戒向他人染指。』
指上的戒指突然變得異常的沉重,卻已無法阻止她伸向那份珍貴的感動。
「……謝謝。」她含糊地道,聲音小到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藍迪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緩緩點頭簡直欣喜若狂。
而門後那雙暗藍的眼睛,在閃過無比複雜的光後漸漸黯去。他閉上眼,拖着沉重的雙腿轉身離開。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