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一噠二,二噠二……」輕微的念着打節拍的聲音,在空曠的數據室靜靜地擴散開一種特殊的氣息。奇妙的是,和一整室在一排排書架上靜默地注視着闖入者的厚重書籍雖然形成了對比,卻絲毫沒有違和感。

相比較小聲念出的節拍,聲音的主人的動作毫無“節奏”二字可言。「四噠二,轉,一二三……啊!」在改變節奏上步轉的同時險險絆倒的少女的雙腳之間,可以看到以一根長僅半臂的絲帶束縛着她的步伐。

「啊——你沒事吧,安琪莉可?」坐在一旁的男人回頭,做出了預備來扶的樣子。

「沒事沒事!」她連忙道,接着繼續着自己的行動,念出的節奏卻是變得更小聲了。

為了不讓她尴尬,他只得繼續回頭看書。但他放在桌上的淺駝色禮帽的邊緣壓在書上,遮去了近半頁的文字,讀著書的人卻完全沒有注意到——顯然集中在眼前這本書上的注意力不到一成。

這是月曜日中午在數據圖書館內反複發生的場景。

事實上,從金曜日開始,數據室裏就開始進行如此奇特的活動了。看着這個努力的少女逐漸減少被繩子絆倒的次數,即使是這些上了歲數且知識淵博的書籍,如果能夠開口說話,也一定會想詢問少女到底在幹什麽。

這是安琪莉可的特殊訓練。金曜日盧瓦無意的話令她意識到了自己問題的關鍵所在——也正是奧立威提出的『過于良好的節奏感』。這是從小接觸芭蕾練就的能力,事實上也已經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為了表現第四幕獨舞的『彷徨錯亂』的主題,她從糾正自己舉動的節奏開始。終于在努力了一天外加一整個上午以後,安琪莉可從自己因不斷摔倒而勒紅發腫的腳踝上解下絲帶,對着盧瓦露出了暫時取勝的笑容,然後興沖沖地趕去排練。

盧瓦并不知道土曜日的下午在執務樓發生了什麽事。但日曜日一早,當他習慣性地前來探望一下情況時,卻看到這個少女以一種覺悟的神情更頻繁地撲倒在地,而腳上的絲帶縮短了一半。即使接下來她沒有請求不讓傑菲爾發現,盧瓦也明白在那段時間裏一定有什麽令她不能不在意的事情發生了。

不去追問,不讓她為難,這是盧瓦的溫柔。

他只是坐在一邊,看書也看着她;而她獨自努力着,從上課、排練以及應考的縫隙中擠出時間來進行自己小小的訓練。在這裏,雖不太有對話的交流,盧瓦卻感自然惬意,這樣的方式似乎是他更擅長的交集。

而他的陪伴——這種在數據室刻意營造的巧遇——對努力想要獨自作戰的安琪莉可而言無疑是一種安慰。

(盧瓦先生真的是一位很不可思議的人呢。)

安琪莉可悄悄回頭,感覺到安心。

對于安琪莉可而言,羅莎麗雅明确地道明厭惡當然是受到了傷害,她卻還是單純地不想去怪羅莎麗雅。

(我的演技那麽差勁,改節奏的時候連臺詞的節奏都保持不了,這麽牽強的表演還和她演同一個人,像羅莎麗雅那麽認真又要求完美也難怪會讨厭我……)

她不想去讨厭羅莎麗雅,倒是以最快的速度在自己身上找到了錯誤。心急地想要改掉,不免對自己有些嚴厲。

好在這樣的急于求成在盧瓦面前被沖淡了,這恐怕就不是安琪莉可所能了解的了。

但有一點,卻是她隐約可以感覺到、并對此懷抱着感激的——

總是笑吟吟地看著書沏着茶,這樣的盧瓦——只要有他在場,氣氛就能不知不覺地被緩和。盧瓦就是這樣一個奇特體質的持有者。

(難怪可以和傑菲爾相處……)

正當她開着可能導致自己再次親吻大地的小差,不知不覺地,舉動又随着節拍恢複了節奏感。盧瓦出聲叫她:「安琪莉可。」

「是?」

「啊,喝杯茶休息一會兒,如何呢?」他沒有點穿,而是指指身旁的位置,拿起了一個茶杯。

「謝謝~」她轉身想走過去,卻忘了腳上的絲帶,輕快的步伐頓時一滞,緊接着身子就筆筆直地倒了下去。她徒然抓住一旁的書架,只見書架劇烈地晃了一下。伴着滿天落下的書,她還是摔倒了。

在看到安琪莉可要摔倒的時候,盧瓦就難得沒有遲鈍地向她跑了過去,卻還是慢了半拍。「安、安琪莉可!」他連忙把上面的書撸開,看着她因為吃痛皺成一團的小臉,「那個…怎麽樣?」

「好疼……」安琪莉可努力地掙紮了一下,卻是一時無法從書堆裏站起來,無奈地吐了吐舌頭,「我終于體會到了『在書海中翺翔』的感覺。」

面對着伸手摸着她的腦袋,似乎想要确認上面有沒有被厚厚的書敲出腫塊的盧瓦,她仰起臉,一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裏帶着強忍的笑意,卻終是由那種微妙的神情洩露了出來,「……盧瓦先生,茶杯。」

一剎那愣了一下,「……欸?」盧瓦疑惑地低下頭,才發現手上還握着茶杯。再擡頭便對上了她明亮的眼睛,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啊~完全沒有注意呢。」

在盧瓦的幫助下終于爬出『書海』的安琪莉可望着變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小聲地表示着歉意,「嗯…我會負責整理的……對不起。」

「沒關系,我來就可以了,你下午有課吧?」

「不,月曜日只有上午的禮儀……」還是沒有注意到腳上絲帶的她在跨過書時再次不負衆望地被絆倒了,幸運的是這次盧瓦終于趕上扶住了她。

「小心!」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把絲帶解下來吧……後半段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卻被她突然興奮地擡起頭的神情壓了回去。

「盧瓦先生,我有個好主意!」安琪莉可閃亮着眼睛此時看來就像發現新大陸的孩子,「能晚一點再收拾嗎?我想用這些書作障礙來提高練習難度。」

的确,綁着絲帶還要跨過零散的書堆造成的障礙,即使是安琪莉可,也絕不可能再保持節奏感了。對于只有不到一周就要正式登臺的安琪莉可來說,簡直是天才的速訓方式。可是……

「…至少要把帶子放長哦,」他灰色的眼睛帶着了然的睿智與溫和,「太過心急才會是真正的『障礙』。」

略微思索了一下盧瓦言語中的意義,她慢慢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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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通知一遍,安琪莉可?立摩朱請到一樓團長室。」

聽到劇場的擴音器重複着的通知,安琪莉可慌忙從化妝室跑出來,在經過樓梯下的鋅粉盒時輕快地踮起腳尖讓芭蕾鞋底均勻沾上防滑的鋅粉,從舞臺上繁多的大道具和正在最後排練的舞群中穿梭而過,跳下舞臺,一溜煙地竄進了奧立威的辦公室。

「……請進。」盡管安琪莉可是在僅敲了一下門後就直接跑進來的,奧立威還是補上了這句對于她敲門的回答——這對他而言是堪稱稀少的注重禮儀。

她氣喘籲籲地擡起頭,「啊,對不起,我來晚了,奧立威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

(哎…明明刻意地給予她暗示,可那個孩子顯然沒有注意到……)

奧立威在心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幹脆地放棄了維持莊重的念頭,「哎呀呀~好有精神呢,安琪莉可,晚上公演也要一鼓~作氣的給我精神下去噢!」

「那個…奧立威先生。」喊着他的名字,安琪莉可的視線卻偏下地落到了地上,顯得有些躊躇。

「什——麽——事?」奧立威拖長的音調裏充滿威脅的意味,「別告訴我你沒信心啊怯場啊之類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噢☆」

「不是,」她毫不猶豫地否認了這一點,碧綠的眼眸中閃着自然清澈的光芒——那是一對不會說謊的眼睛。「明明是重大的公演,我也還有很多不足,可現在就是不緊張……好奇怪啊。」

(太好了,還以為她會緊張得想逃呢~)

奧立威看着這個有些迷惑卻不會退縮的少女,暗暗地為她沒有臨陣退縮的态度加了分。

「哪裏來的不足啊?你是我挑中的,我的眼光是不會錯的哦。小安琪,這一點你可要牢~牢地記住!」

面對此時奧立威看似一貫玩笑的表情,她卻感到說不出『我會努力記住』或是『我會加油』這類半吊子的話。安琪莉可深深地點頭,認真地做出回應,「我明白了。」

(很好。)

奧立威的眼睛裏帶上一絲滿意。

SEASON不需要無用的人,即使是出于某種特殊原因由他親自迎接的安琪莉可。如果她在此刻表現出畏懼和不自信,身為SEASON團長的他也許會毫不留情地看低她作為一個演員的部分。

接受安琪莉可的入團、最低限度地幫助她……這些,僅僅是遵守了那份用來換取自由的約定,他不需要也不想要了解真正的原因。但卻也敏銳地感知到——

學園祭——安琪莉可成為SEASON團員後的第一次公開亮相,這是身在幕後的人一直耐心等待着的對她的測試。如果失敗,就證明她『不合格』。

他不是什麽無謂的濫好人,在相處中雖然喜歡這孩子的純粹,但如果安琪莉可就這樣如同水土不服而夭折的花朵被無情地折去,他最多感到些許惋惜。

他的眼神有意無意瞥向側牆窗簾之後,似是頗感興趣地猜測着隐在其後的人對她的評估。

(聽到了嗎?這個孩子……也許能順利通過考驗也說不定哦)

他的笑容并不是為了撫慰她。不過此刻,這是為她顯而易見的成長感到的欣慰。

「不過,奧立威先生,我想說的是……關于我的聲音,你說的能解決的方法到底是什麽呢?」安琪莉可明白,自己在臺上有很大的問題在于聲音的部分——完全不及羅莎麗雅高亢的華彩唱段,她的聲音雖然甜美,卻學不會舞臺式發聲,那樣的中氣不足,不能保證讓整個劇院都聽到……簡直就像蚊子叫!

是奧立威非常自信地表示『Nothing nothing,能夠解決~』,于是她一直半信半疑地等待着他的解決方法,但晚上就要公演了,她只能硬着頭皮先提出來。

「對對,還有這個問題啊~說起來,我叫你來就是因為這個呢。不過,那家夥還真是慢啊……」奧立威支起下巴,擡頭看看鐘。

如同是對他這句話的回答,門『啪』地一聲打開,傑菲爾直截了當地沖進來,把手上的小盒子往奧立威的桌上一扔,「喏,累死我了,總算是趕上了!」

「啊啊~辛苦辛苦~」奧立威口上敷衍地表達着不知真實成分有多少的謝意,卻是看都不看倒在沙發上的傑菲爾一眼,只顧着拆開扔到桌上的東西,「不愧是傑菲爾啊☆唔唔,我果然沒有看錯人~」

「那種什麽『是我眼力好』的說法算什麽啊,奧立威!你給我聽着,不要指望……」傑菲爾終于注意到了站在另一邊那個嬌小的身影是誰,不自覺地沉默了一下,「…沒事我走了啊!」

他站起來準備就這樣走出去,不過被奧立威一把揪了回來,「想得美!給我把說明的部分解決了再說。」

「傑菲爾特制微型擴音器,是為了你噢~」奧立威把手中的東西放入安琪莉可的手心——安琪莉可只來得及感覺到輕微的重量和金屬冰涼的觸感,他就将她的小手連同掌心裏的東西一同握起,拉過來放入傑菲爾的手中——這又起到了阻止傑菲爾開口的良好作用,「好了,傑菲爾!你帶小安琪去調試一下,我待會兒來驗收噢。」他留下一個暧昧的笑容,不容反駁地将兩人往外推了出去。

安琪莉可有些尴尬地跟着傑菲爾,即使是對着他的後背都可以看出來他的僵硬。

(啊…傑菲爾果然還在生我的氣……)

她也知道是自己不好,土曜日害得他們擔心,後來又沒有好好解釋過——這是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又不想讓他們知道自己哭過了。日曜日下午排練,面對他們的關心,安琪莉可只能開脫『遇到盧米埃學長,所以一起去畫室補繪畫課的作業了』。其實這個謊話裏至少和盧米埃在一起的這個部分是真實的,馬歇爾雖然不怎麽相信的樣子卻沒有說什麽,而傑菲爾聽了之後突然勃然大怒地說道『盧米埃學長盧米埃學長的,那你以後有什麽事都去找你的盧米埃學長好了!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她想到傑菲爾那雙紅眼睛裏明顯的血絲,分明是熬過夜的樣子。

(說不管我了卻還是為我去做那個擴音器……都是我瞞着他們,傑菲爾才會生氣的……哎,怎麽辦呢?)

安琪莉可停下腳步,輕輕搖動被傑菲爾拉着的手,小聲地開口,「……那…那個,傑菲爾……」

傑菲爾像觸電一樣突然甩開了她的手,「幹、幹嗎。」

雖然被他甩開手有些受傷,但安琪莉可還是努力看着背對着自己的傑菲爾道謝,「…那個微型擴音器是為我做的嗎?謝謝。」

「誰是為你做的啊!」

「我……那個,不管怎麽樣,對不起!」對着始終不肯回頭看她的傑菲爾,安琪莉可終于忍不住了,「讓你擔心是我不好,沒有好好地解釋也是因為……」

「誰要你說對不起啊!」傑菲爾情急回頭,臉上并不是安琪莉可想象中生氣的表情,卻是隐隐地有些發紅,「根本就是我……我在不好意思個什麽勁啊,可惡!」他根本就不是因為生氣而不說話,卻又不願意對自己承認是因為格外在意拉着她的手這件事。

(我在莫名其妙地想什麽啊!!)

「……你在不好意思個什麽勁?」安琪莉可重複着他的話反問道。

「我怎麽知道啊!」他怒氣沖天地吼了回去,看到她立刻噤聲的樣子又不禁後悔異常。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在這個位置可以順着走廊聽到舞臺的音樂聲。

「喂…喂,聽着,因為你是個一心只能一用的笨蛋,所以演出的時候只想着努力別丢臉就可以了,其它的東西諒你的智商想了也是白想!」

(啊啊啊為什麽會是這樣?明明考慮了半天怎麽安慰她,說出口的怎麽是這種話啊!!!)

傑菲爾話說出口的同時,在心中吶喊道。

不過安琪莉可看來是已經很習慣和傑菲爾相處了,她迅速從他的訓斥中總結出了正确的意思,笑了起來,「就是『不要緊張,不要多想,沒事的』的意思嗎?」

「我…我才沒有那麽說呢。」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笑顏,突然地就扭過了頭,以堪稱“大步流星”的速度走向後臺。

「啊,等等我啊傑菲爾!」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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