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藍迪和羅莎麗雅在交往?」
他遲疑着,終是沉重地點了下頭。
車廂裏異常安靜,坐着四個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其中尤以少女來的吃驚。而話題的主角卻不聚焦地将視線投在自己的手掌上。
要投入接下來夏日祭的排演,四人在石楠莊園僅逗留了一周。不過他們并不是最先離開的人,在社交季的第二天晚宴開始之前,馮?伯迪克家的馬車就飛駛出了石楠莊園。據目擊者繪聲繪色的描述,當時亨克伯奇?馮?伯迪克親自站在駕駛座狠命地揮動鞭子驅趕馬匹,臉上的神色如同有惡鬼在後追趕。于是乎,為什麽他要逃一樣地離開這個在全薩克利亞都知名的夢幻華美的宴會,便成了貴族們茶餘的閑談。
這一周的時間,對于藍迪?德?克朗多恩而言,卻如同一場噩夢——不,僅僅是夢。
他遠遠地望着那兩人在公衆贊美和祝福下益顯光輝的身影,宛如夢中。
多麽希望能醒來的夢。
他是知道的,羅莎麗雅身有婚約。但表示不介意、主動走到她身邊的人是他,是他自己請求羅莎麗雅回頭望他。不曾問過那個婚約者的名字,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因為僅僅是在她身邊,他就已被快要滿溢出來的幸福感淹沒,他的心,容不下其它任何的思量。
才知道,原來是朱烈斯先生。那個永遠高貴地面對光明的人,他從心底裏尊敬的人。知情的一霎那,在奇特的酸澀泛上之前,最先浮現的竟是——『好般配』的念頭。叫他如何比得上那位大人……
「他們是三年前訂婚的。」馬歇爾清澄的音色緩慢沉着,似是作着解釋,又似摻着憐憫,「沒有邀請過多的賓客,這次算是第一次公布。」
「三年前就……」他只是嗫嚅。
馬歇爾輕輕點頭,平靜而無奈地做出最後一擊,「其實,羅莎麗雅早在十歲的時候就應該知道将來會嫁給誰……藍迪,我…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對……」
「不!拜托千萬不要把那個詞說出口,」他的笑容恍惚,幾乎不能讓人聯想到他平日晴空般爽朗的表情,「我現在可沒有力氣回答你說『沒關系』。」
(藍迪…這個樣子令人好難受啊……)
他這般的笑,卻讓馬歇爾垂下頭,竟是有哭的沖動。
「喂,」一直望着窗外的傑菲爾開口打破了沉默,「你們kiss過沒有?」
「傑菲爾!」馬歇爾一愣,頓時瞪以責備的眼神。
「……kiss?」藍迪呆呆地眨下眼睛,像試紙一樣瞬間變成了赤紅色。
「咦?!!!!!!!!!!」慢了半拍,安琪莉可的臉也燒了起來,「你、你在說什麽呀傑菲爾!」
看着她粉頰漲得通紅,擡起一對如泓碧眸望過來,他突然大窘,忙避開了視線,「我…我只不過想知道他們發展到什麽地步了啊!」
「k、k、kiss…沒、沒有,那個,那個…只牽過手。」藍迪過于老實地做出艱難的交待,連頭都擡不起來了,「沒有經驗所以……我也不知道,就是有時候特別…特別想碰觸她,大家有過這種情況嗎?」
「我、我也不知道。」只有安琪莉可一個誠實地回答道,她的臉卻是紅到幾乎可以像汽笛一樣轟鳴起來。
盡管口齒不清,藍迪的話語中披露出純淨赤誠的愛,在這些個情窦初開年紀的孩子之中引出一種異樣的情愫。四人均是紅着臉不開口,不知各自想到了什麽。一時間車廂裏彌漫開暧昧難名的氛圍。
(這家夥沒事跟着一起臉紅個什麽勁啊?)
傑菲爾側眼偷瞥安琪莉可,只見她埋着小臉,耳根都帶着淡淡的粉紅。正出神,坐在斜對面的馬歇爾也擡頭望了她一眼。兩人的視線冷不丁在空中相遇,傑菲爾頓時尴尬無比地扭過頭。
藍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羅莎麗雅的小手柔若無骨的觸覺依稀就在眼前。
從她響應自己的表白,算來還不過兩周。想讓她看到美麗的風景,想把自己喜歡的一切都告訴她、都與她一同分享。他曾有那麽一次拉起她的手跑了起來,為的是時間的急促。待得意識到,他漲紅了臉不敢看她,卻是執着地不肯放。那樣的十指相扣,他甚至偷偷擔心着自己強烈的心跳聲會不會被她聽到……
搖搖頭,安琪莉可決定結束這令人尴尬的局面,在神游方外的藍迪眼前搖着手,做出類似“招魂”的手勢,「……藍迪,藍迪?」
好不容易鎮定了少許,他緊張地偷望羅莎麗雅,而她只是看着他們相握的手,笑容淺淡。于是安心地笑了,他羞澀地開口說話,說着笑着便又是笨拙地鬧了個大紅臉。她靜靜地聽,在他加快腳步的時候輕輕地将手抽出……
突然蒙了,他的記憶定格下來。
(那個時候……她抽出了手?)
他不覺握住了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小手,溫柔地撫弄,「這麽子會不舒服嗎?」
「……欸?」突然被他握住手,安琪莉可不由愣住了。
他沒有感覺到射來的火辣辣的“死光”,輕輕扣着她白皙柔軟的手,拇指指腹滑過光滑的手背,「就是這樣拉着,會弄疼你嗎?還是說覺得手勢別扭?」藍迪擡起頭,真誠的問道,「告訴我,會忍不住想抽掉手嗎?」
被他這樣子對待……感覺是有些奇怪,但安琪莉可還是配合地合上手指,搖動着兩人相握的手小小地體驗了一下,「這麽說起來的話,如果是這樣握着……」
「藍?迪?」馬歇爾燦爛地微笑着,不着痕跡地将安琪莉可的手抽了出來,然後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這樣子不會覺得不舒服啊,很溫馨很甜蜜的呢。」
「那她為什麽要抽掉手呢?」他的聲音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三人面面相觑。傑菲爾無聲地嘆氣,「那女人不是在耍你吧?」
「她不是這樣子的!」藍迪激烈地回駁道。
「行!是你喜歡又不是我喜歡,你這種白癡被騙關我什麽事啊!」
他知道傑菲爾也是為自己擔心,卻不願往那個可能想下去。藍迪低下頭合上眼睛,深深地藏起了眼中的神色,笑容好苦。
「我不願意相信羅莎麗雅是這樣的人,我喜歡羅莎麗雅……但如果她有意傷害藍迪,」安琪莉可輕輕開口,清脆的聲音中有一種悠揚平靜的東西令他們不覺看定了她,仿佛是細繩那一端的鈴被牽動了,「我是不會原諒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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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造着绮麗的故事,劇院這樣的場所通常自身也隐含了許多傳說,有動人的,也有駭人的。比如說幽靈。
幽靈應該有一副怎樣的長相?慘白的臉、血紅的口、還是伸出的長長的舌頭?此時也許是五色融彙披頭散發的樣子吧。
「嗚哇!」馬歇爾瞪圓了眼睛,在對方湊過來的同時,幾乎是吓到要哭出來地轉身逃了起來,「不要跟着我啊——」
「……馬歇爾、馬歇爾!」“幽靈”無奈地大喊着他的名字追上去。如果足夠鎮定的話,馬歇爾應該能聽出那原是個熟悉的聲音。
通向後臺的門前突然出現一個人影,馬歇爾一頭撞了上去,擡頭一看頓時如獲大赦地躲到他身後指着追兵,「嗚嗚嗚,女鬼女鬼……」
「喂!怎麽回事啊?」傑菲爾納悶地伸手去拉馬歇爾,但他搖着頭直往後縮。順着他指的方向,傑菲爾也是一驚,「…什、什麽啊!」突然色厲內荏地指着“幽靈”的鼻子,「你、你給我停住!你是什麽東西啊?!」
「是我,是我啦傑菲爾。」幾乎是沒有力氣争辯了,“幽靈”用衣袖抹掉臉上快滴下來的油汗,臉上的濃妝頓時更像是抹花的地圖,但終于是隐約可見英俊的容貌。
猶自躲在門口的兩人呆了半晌,異口同聲地叫道,「藍?迪??!!」
「噓!」藍迪急忙打斷他們震天的驚呼,轉頭四處張望壓低了聲音,「要是被奧立威先生找到我就完了!」
傑菲爾和馬歇爾定睛看向藍迪的裝束——除去那張被他自己弄花到可怕地步的臉,那身純白的曳地長禮服其實非常美麗——窄斜立領的肩部設計成功掩飾了藍迪的寬肩,精致的滾邊和獨特的雕紗裝飾使得白色禮服層次豐富、毫不單調,更不用說那種能使藍迪寬大骨架塑造得修長的剪裁,一看便是出于名家之手。
「那個……是奧立威先生設計的吧?」馬歇爾語調的抑揚聽起來突然有些詭異,臉色發白地盯着藍迪袖口的荷葉邊。
「應該是吧,戲服基本上不都是奧立威先生設計的嘛。」藍迪無謂地點頭,順着馬歇爾的視線注意到一大塊顯眼污漬——那是他方才用衣袖擦臉的後果,「啊啊啊啊啊——!完了!!!!!!」
「什~麽事這麽開心啊?」音色魅人地在空中打了個轉,然後毫無偏差地和它主人的右手一起落在藍迪的身上。
「啊——!!」「奧、奧立威先生!」
無視三個少年因為他的出現而驚恐的“見鬼”反應,奧立威纖長的指甲掐入藍迪的肩頭,微微用力,「好合身啊~太漂亮了~不愧是我親?手?縫?制?呢☆不、過、呢,這個污漬還真是礙?眼?呀。」
藍迪吃痛卻不敢吭聲,猶豫了一下低頭道歉,「對不起,我會負責洗幹淨的!但是這個角色……」
他還記得奧立威是如何騙他入套的——
『多适合你的角色啊!可以拓寬你的戲路哦,關鍵又是主?角~』奧立威笑得晴空萬裏,有意無意間把一個“女”字省略了,『還是和安琪莉可、羅莎麗雅演的對手戲哦☆』
(……現在想來完全就是上當受騙了|||)
但以奧立威團長大人的強勢,受騙時一口答應的他此時已成俎上魚肉。好不容易趁奧立威站在化妝室門外和人說話的空當,他從後門摸了出來,可現在……
「……說起來,藍迪從來沒有反串演出過吧?」馬歇爾悄悄地避開了藍迪眼中的求救信號,向傑菲爾問道。
「可不是嗎?」傑菲爾看着藍迪的眼神突然變得幸災樂禍起來,「一直有演那種王子啊什麽的惡心角色,演演看女人應該很有趣才對。」
藍迪這才反應過來,傑菲爾在《Cinderella》裏被迫反串了一回,現在這樣的機會傑菲爾絕對是會袖手旁觀、樂得看他出醜的。
「傑菲爾,你這麽說太過分了,」馬歇爾責備地瞥了傑菲爾一眼,轉過來真誠地望着藍迪。
(啊,得救了,馬歇爾是個好人!)
藍迪感動地看着值得自己信任的友人。
馬歇爾安慰似的對他一笑,「藍迪,這是一個好機會,你要加油哦!奧立威先生,請費心把藍迪打扮漂亮,拜托了。」
『值得信任的友人』光圈“喀嚓”一下斷成兩半。藍迪瞬間石化。
「呼呼~那?當?然?咯,這種類型我早就想嘗試了,扮成女裝非~常具有挑戰性。交給我吧藍迪,我會你打扮得美美的哦☆來~我們回去接着修眉~」
(…………奇怪……下雪了?)
被奧立威毫不客氣地拖走的藍迪保持着僵直的姿勢。其實他遺忘了一件事——自兩年前加入SEASON的馬歇爾,幾乎一直都在被迫扮演女性。
「剛才那個……是藍迪前輩的聲音吧?」厄利爾?馮?莫蘭頓了一下,保持冷靜判斷道。
那個幾乎可以稱之為“慘叫”的呼聲,從如同在暗處窺伺的空蕩蕩的觀衆席回響過來,隐隐令人毛骨悚然。
(是藍迪的聲音沒錯。)
羅莎麗雅握住手中的劇本,忍不住分神地向後臺的方向看了一眼,餘光卻瞥到安琪莉可筆直的視線。吃了一驚,她回過頭視線相接,安琪莉可卻是毫不避諱,一雙明亮的眼睛看定她。
(……這孩子是怎麽了?)
羅莎麗雅本能地逼開目光。不知為何,安琪莉可幹淨純粹的眼睛裏有什麽令她不敢正視,仿佛那個單純的孩子關于什麽事正靜靜地審視着自己。
「摯友啊,事已至此你我別我選擇…」她不自在地清清喉嚨,揚聲繼續她的臺詞部分,「命中注定我們終要一決雌雄。拔劍!為了彼此所背負的責任!更為了你我心愛的公主!」
「所謂命運,是憑自己的雙手開拓的……本應承擔的立場與公主的微笑,此時此刻是那麽的遙遠……」
「你怕了嗎……奧斯卡!」在念道這個名字的時候,羅莎麗雅的發音微妙地變化。面對《白花戀詩》中紅騎士的名字,她難免會聯想到另一個名字相同的人。
「然而,此刻驅使着身體的、這近乎瘋狂的熱情究竟是什麽?我似乎再次不可避免地在此與你一決高下……」僅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劇本,她将手中劇本卷起,像以利刃指向羅莎麗雅,目光清亮,「在以革命之名的暴風雨将一切吞沒之前……以手中的劍刃決定命運吧!」對手的情緒相當重要,但安琪莉可卻似乎完全不受羅莎麗雅輕微失态的影響。僅是念出臺詞,她聲調起伏的浪尖竟已透出紅騎士運籌帷幄的氣度——她已然入戲。
平日為人處事甚至軟弱得令她看不起的安琪莉可,羅莎麗雅在這樣的安琪莉可面前,突然感到迎面而來的壓力。她駭然,忙強定心神,「啊啊,空之女神将見證你我二人的靈魂!來吧,一決勝負!」
一幕罷,掌聲和贊美響起。
「只是在對臺詞就這麽有氣勢了嗎?」
「今天還是第一次拿到臺詞吧。」
「雖然白色公主不在場,這幕對決的劍拔弩張真是太棒了!」
兩個少女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舞臺上的人們都停了下來,連非團員的布景木匠們都在觀看她們的排練。
「我……那個…謝謝。」笑得有些腼腆,此時漲紅了臉道謝的安琪莉可和方才簡直判若兩人。
不會說『過獎』之類刻意謙虛的場面話,安琪莉可卻已經以自己的認真和實力在SEASON贏得了真誠的好感。她尤不自知,只是單純地感到受寵若驚。
旁觀的羅莎麗雅卻看得真切,在Q.X.仍被人以獵奇心态打量着或是排斥着的安琪莉可,已被SEASON接納融入了保護範圍。總是帶着陽春般的笑臉,安琪莉可輕輕撥動這個世界的心弦,就這麽不知不覺地走了進來。
對于這個無知的外來者,羅莎麗雅也不再有最初那樣自尊強烈的受侵犯感,有時甚至會為她擔憂,不知這個孩子毫無防範般的真摯是否會在權貴勢利的沖擊後尚存。這是為什麽呢?
(也許,我已經不那麽讨厭她了。)
不願承認更多,她看着笑得無邪的安琪莉可,突然負氣地指着她,「不要沖昏了頭就偷懶,再來一遍!」
「是、是!」吓了一跳,安琪莉可條件反射地點頭。
(很好,就這樣,本小姐的氣勢絕對不能被她壓過去!)
羅莎麗雅咄咄逼人地舉起了劇本。她也許還不知道,當她一心一意“欺負”着安琪莉可的時候,近日籠在心頭的陰霾卻已悄悄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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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得羅莎麗雅現在的精神特別好嗎?」青年閑散地叉着手,黑暗中半斂的眸子卻掩不住銳利的鋒芒。
他不作聲,隐約帶着複雜的笑,凝在她英姿煥發的臉上的目光卻是逐漸深沉的溫柔。
和自己同樣被牢牢吸引了目光的人——他想起了那個少年——青澀腼腆的俊臉上寫着堅定,即使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披露真心,只想要守在她身邊。
而他是個成人,世故練達。在知道沒有希望後随即放手,旁人從他臉上甚至看不出一絲痕跡。僅僅以目光追逐着她,他曾以為這是明智。
但看着那個少年執着的身影,卻不知什麽埋藏在心底的情緒暗自起伏,竟是不讓他安生。
(是小鬼氣血旺,還是我不敢面對?難道說……我老了?啊~怎麽可能~~~~~~~)
他在心中誇張地喊了一聲,在某個角落卻兀自苦笑。
(……也許吧。)
看似游走在規則界限上半醉半醒的人,他心中卻比誰都更清明。
答案,只是他選擇了“安全”——隔窗觀月,僅是贊嘆那輪明月的美麗。
可當他看到那個少年執着地跳入深井捧起月影,竟是無法嘲笑他的愚笨。甚至,他或許是羨慕的。
那樣奮不顧身的執着愚笨,于他,是做不到的。
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了解她的所思所想,了解她的立場環境,了解她的猶豫堅持……甚至,他了解她自己都不甚了解的事。
這一次,也許他還是無法為了她放棄自由去力争,他卻想為她做一件事——一件能令這個對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并不了解、高傲而脆弱的少女得到幸福的事……
一件,只有他能為她達成的事。
打量着他的神色,總是嘲諷似的淡藍色眼睛淡淡地收起犀利。青年只是輕拍同伴的肩,「…還要浪費我時間到什麽時候呢?我是來找可愛的小妹妹們,可不是想和男人一起躲在暗淡的觀衆席發黴。」
他的笑意在眼中旋深,「沒錯,難得也該你發揮一下作用了,省的發黴喲,奧斯卡。」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話要說: 白花戀詩,應該知道的人不少吧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