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準芳松親王奧利維埃·斯坦倫再一次踏入國王私人書房的內室,法埃凡謝爾?夏爾尼?弗芮瓦德正望着漆成淡藍色的天花板發呆。他四顧了一下,發覺四周的窗戶片罕見地開了縫,所以,盡管角落的火爐和扶手椅旁的一盆炭火都盡着本分熊熊燃燒,但房間裏還是冷得怪不舒服的。
「需要我替您關上嗎?」
「不,不必了,謝謝。」
他走過去用腳把火盆的位置挪了挪,這才坐下。等了幾秒,國王的目光順着壁板邊緣的拉繩落下來,「你來的速度還真快……」他若有所思地瞅着準親王嘴角的一點松動,後者微笑欠身,「…或者說是壓根沒走開吧。」
「請原諒我,陛下。」
「原諒什麽,奧利維埃?你知道我沒責怪的意思。」
「我自知太過冒昧,不該向您探聽您與一位夫人的密談內容,但我對Lady羅莎麗雅傾心已久,還是不得不幹冒不韪地問了:結果如何?」準親王一本正經地說,眼睛裏倒是全然相反的意味。原來他本就是打算好了由羅莎麗雅說動國王的。
國王想了想,老老實實地答道。「被教訓了。」
于是準親王展開了燦爛笑顏。「那您~?」
「我想先從這裏悄悄逃脫,再向國民宣布退位的決定。就這麽點了,還是不知該怎麽實施的空頭支票。」
「這倒犯不着操心,交給我吧。」他的聲音異常鎮定,低聲湊到國王耳邊說了幾句。國王不無激動地瞪大眼睛,顯然是準親王的話在他身上造成了不可捉摸的影響。「不過在那之前,我覺得有必要先将我們的貴客安全送離,您覺得呢?」
為了銀冬日祭奠臨時搭建的舞臺順着珍珠堡深處的牆面延展,緊貼着八根雕有金色花朵的大廊柱,巧妙地與大宴會廳本身融合在了一起。在它的正面,共有十二面巨鏡互相映照,将寬三十尺深七十二尺的舞臺折射成一個飾着交叉圖案的名副其實的迷宮。
還有好幾份的她。掌聲與贊嘆不斷地響起,直到這位麗人從高處的陽臺到地面都一晃而過,人們都分不清其中哪個閃閃發光的身影才是真身,只有由衷地在幕間表達對将他們引入難以言狀的心醉神迷的感謝。
她能體會他所帶來的震撼力。僅僅用紙板構建的簡陋布景,與華麗舞臺本身之間形成的誇張對比,更好地凸現了《宮》這出本子精妙的諷刺語言。但效果是一回事,其實她并不知道他腦袋裏打的是什麽主意。從他突然決定要用容易被碰倒的輕飄飄的紙板和塞滿木屑的袋子取代原有布置,就平增了不少麻煩。本來!穿梭于三層布景和兩堵側牆之間,就已經算是勞心勞力的體力活兒。現在還要小心避開其中充塞着的布幕、吊索、紙板、木塊和版畫……實在是太折騰人了!
她停在這座迷宮底樓的入口臺階上喘着氣,覺得筋疲力盡。
除非是為了國王……
呼吸有些難受。一種思考上的倦怠暖洋洋地爬了上來,壓着她的眼皮和胸口,一直漫過砰砰的心跳。她的頭不知不覺向着肩膀靠過去,目光落在布幕後斜立的一面鏡子上。鏡中的少女一手攀着樓梯扶手,一手執着三叉的燭臺,蠟燭在暗處閃爍着即将熄滅的微光。她身上穿着綴有小點小點鑽石的藍色裙子,被分量較重的錦緞一拖,有如一片被星光映照的湖水從雙肩滑落下去,露出了上半段皎潔的胳膊,美得令人沉醉。
「羅莎麗雅。」她看到他走來,從鏡中深深地凝視着,叫她。只是一個名字,那香醇的音律降下來降下來,暖暖圍裹住她,在她心中交疊回響,如同一個最深沉溫柔的夢境──即便那是夢,她不由回過身。
他将她手中的燭臺拿開,一直望着她。她不曾見過他這樣的眼神,他輕撫少女發燙的面頰,黝藍的眼睛望到了心底,無限溫和、又灼灼發光的,恍如在月光下溫柔侵蝕海岸的波浪。她在那樣的目光中昏昏欲醉了,任他低頭将親吻印在微微悸動的唇上。
完全的、溫柔而綿密的親吻,仿佛用盡了一生的漫長等待。溫熱的液體随着唇齒間糾纏而入,将心與情感一同融化,她模糊地咽下了,回應着,只覺得四周的一切也跟着陷入了感官的異常柔情。當她繼續用目光去探索在靈魂深處吸引着自己的那對眼睛,驀地,她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光彩,身子向下墜落,靠倒在他的懷裏睡了過去。
他半跪着輕吻了她的額頭,一只小巧的琉璃瓶從其手中滑落,其中殘存的半透明液體沿着瓶口滾動的痕跡,繪出一道淡妃色的晶亮圓弧。「永別了,我愛。」他說。
奧立威抱起失去知覺的少女,向樓梯的盡頭走去。蠟燭在溶化了的液面上嘆息,将兩人的身影搖曳着拉長,接着,随着最後的一道光亮,散發出它最後一陣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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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她開始聽不見空氣中水的聲音,即使是睡下時耳朵貼着地面,土壤下溫存地歡快地唱着歌兒的水流似乎都悄然失去了蹤影。她這麽告訴了奧斯卡,而他只是挑了挑眉,以那種讨人厭的嘴臉問她是不是想讓他陪着一起聽聽看──當然,是指夜晚該睡的時候。
(Cut!Cut!)
她漲紅了臉在心裏喊停,讓自己別再反複重溫他眯縫起眼睛将暧昧話吹入耳中的場景。
風的聲音也變了。安琪莉可擡起肘,試着用手微攏去感受。不同的是,它們以規律的喪失換取偶爾更有魄力的懾人回響。風在她的手中震蕩,轉而撞了出去。她有些沮喪、又說不出的迷惑,只好任由它們逃脫。
過了會兒,她像是想起什麽的樣子,往一旁某個方向偷偷看了一眼。
(果然在啊……)
躲在石頭後面的少年盯着她,顯然是為她剛才的舉動感到古怪。安琪莉可吐了吐舌頭,把面包、肉幹和奶酪一一從紙袋裏取出,在草地上擺出規則好看的扇形,然後站起來歪着腦袋打量自己的成果。「啊啊~要是客人再來拜訪就好啦~」沒等太久,少年就從不知哪條路線破開草叢貓了過來。
(等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安琪莉可不由開心地想,這也是逐漸信任的表現吧。
她是花了一點時間才與這個名叫埃德的少年成為朋友──即使只是被食物勾引來的也是同享吃的的朋友,大體上,她是這麽認為的。回想起自己不死心的反複自我介紹,埃德居然是笑了一下、小虎牙在幹裂的嘴唇下一閃而過的樣子,她還是會忍不住獨自嘿嘿傻笑起來。
他和她并排坐在地上,後背抵着樹幹,最初仍帶着戒備,後來慢慢地也學她将腳随意伸展。從近處仔細觀察,他比之前猜測的更小,可能只有十到十一歲的樣子,風幾乎能毫無阻礙穿透的骨架尚未長開,又或者沒有足夠的營養長開,五官在兩頰凹陷的臉上縮成一團,只有那對總在留意周圍情況的眼睛顯得格外有神。
從躲躲閃閃的言辭中,她或多或少已經知道了些關于埃德的事。他帶着年幼的弟弟托米混在一群北上的流民中,但并不算共同行動,比起遠去王都指望女王的慈悲,他更想在卡羅霍爾這樣的大城市碰碰運氣。想必她也不必問到父母長輩,看着這個男孩的樣子就該明白,他一定是許久都沒得到過誰的照顧了。如是在平常日子興許還好,可這樣罕見的寒冬……
「那個紅頭發的男人是你的仆人嗎?」他卻是開口打斷了她的左思右想,「我看到他又進城了,他不擔心你一個人嗎?」
安琪莉可瞪大了眼睛,又是驚訝又是忍着笑,憋得滿臉通紅。「他準備些必需品就會回來找我,還有,奧斯卡不是仆人。」
「那麽是哥哥?」埃德打量着少女的金發和臉蛋,似乎是不太相信。
「這個嘛,其實也不是啦……」她小心斟酌着措辭,「埃德呢?你出門的時候托米就一個人玩嗎?」
男孩從亂蓬蓬遮過眉毛的頭發下看了她會兒,「……我把他藏起來了。」
他說話時的神色裏有下意識的提防,但更古怪的還是內容。安琪莉可不禁重複道,「藏起來了……為什麽呀?」
「外面太冷了。」他停下來想了想,「而且,他身邊還有一小塊面包,如果被其他的誰發現了想要搶吃的,或者更糟的……」
埃德沒說下去,然而安琪莉可明白了他的意思,微駭地瞠着眼睛說不出話。
「我讨厭這天氣,以前不是這樣的。每天大家都在向『磬』祈禱,」她跟随少年的目光望向更遠處細碎白色覆蓋的草原與山丘,心中微微一顫,「希望她轉告主神大人請把暖和的冬天還給我們,可主神大人聽不到,他只會拿這種好看又可怕的東西逗官老爺們開心,剩下的都不顧了。」
他說得那麽平靜,安琪莉可不覺咬了咬下唇,說不出話來,半響才輕聲問他相信有『磬』麽。而他垂下視線看着地上,搖搖頭,替她将散亂的食物收起,「以前媽媽常說,如果『磬』守護我們就會有永遠的春天,托米到現在還信這些,總以為自己不夠乖才會挨凍。可我不,」她注意到男孩拿着紙袋的手上滿是發紫腫脹的凍傷痕跡。正看着,他突然地把袋子扔到她膝上,雙手藏入層層衣袖,盡量用一種若無其事的神情說道,「什麽雲端上最偉大的神明大人和王都裏的女王陛下,就算真有誰那麽厲害,也不會來幫我們的。」
她難受極了,恨不得一把抓住男孩的手為他取暖,把袋子裏的食物都分給他。然而心裏悶得死死的,跟被風壓得透不過氣似的,想也不想就站了起來。他疑惑地看着少女伸來的白皙手掌,「快!」她急促地喊道,示意他過來,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硬拉着他跑離了樹的範圍。
他一直推搡着她的手臂,還想返回去撿落在地上的那袋食物,大地突然搖晃起來,同時,巨大的轟鳴聲傳入耳中,震得耳膜刺痛。安琪莉可本能地轉身摟住埃德,所有東西都在猛烈晃動着,有那麽一會兒她只是腦中一片空白地埋頭跪在地上,兩人緊緊抱在一起直到那持續的劇烈戰栗稍稍緩和。
她擡起頭,刷白的面孔上雙眼圓睜:寧靜冰冷的白色不複存在,就在不到一臂的距離之外泥石飛濺,剝落、斷裂,碩大的石塊随着傾斜的地面翻滾着撞擊而來,片刻前兩人還倚靠着的位置已掩埋不見,雪粉激起,紛揚的塵土漫過了整個世界。
面前的大地扭曲着,扭曲着,只有他們──只有以她為中心的一個小小的球形空間仿佛被凝固在另一個時間軸。她的視線一點一點跟随着它翹起的邊緣向上,陰影落下來如同即将監禁兩人的囚籠,一瞬間有如不堪重負的生鐵折斷,又被看不見的大手抛起塌陷。
那是夢中才有的情景,世界在眼前分裂離析,她在自然的咆哮聲中卻毫發無傷,甚至連絲毫灰土都不曾拂面,就像淩駕在這一切之上的旁觀者。
男孩将手指顫顫巍巍地穿過無形護壁,立刻哆嗦着縮了回來,他探出的那部分指節上有塵土的顏色,回過頭,他直愣愣地望着安琪莉可,「你……」眼神中先是驚愕不已,慢慢地變作了隐約的憤恨。「是誰?」
她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張口卻無法吐詞。
不遠處某個方向傳來駭人的悶聲,就像想起了什麽,埃德一下子臉色全變了,猛地跳起沖出這小小的安全範圍,朝聲音的源頭狂奔。她吓得尖聲叫他的名字,追着跑去。
石土不斷地從右邊的山丘滾下,不時有細碎的泥塊滑到腳邊,男孩像鹿兒一樣敏捷地在不斷翻滾的石土之間跳躍,而她祈求他別被任何東西擊倒,手腳并用地追趕着,身側的無形護壁不覺消失。神哪,她的心撲通撲通的狂跳,她聽到了…她聽到的是夾雜在風中屬于人類的微弱呻吟與哀鳴…是許多人!!在一個向上的坡度後埃德縱身跳下,瘦小的身影湮沒在一大塊突然從右前方席卷而下的石土之後,安琪莉可撲上崖頭朝下看,但見到男孩從石頭邊上跌跌撞撞地出現,連滾帶爬地下到平地上,她松了口氣,不料又是一陣震動,腳下的山崖忽裂,竟是順着一路滑了下去。
安琪莉可掙紮着起來,不遠處撕心裂肺的哀嚎迫得她不理不顧暈眩感加快了速度,那是男孩的聲音!當她轉過一處彎道,被絆倒的雙腿突然地就失去了力氣。
在這片顯然因震勢方被山體滑坡掩埋的窪地裏,流民藉以紮營栖身的小溪早已不見,只餘若幹半露在斷裂土地上的篷布與支架的殘骸。男孩一面嘶聲喊着托米的名字,一面如困獸一般無助地四處跑動、翻看地上的屍體──被齊胸扯斷在碎石之間的身體,向天空伸出的扭曲的細小手指,以及被壓得血肉模糊的頭顱。少女渾身顫抖着,被恐懼、悲哀以及令人作嘔的感覺所控制,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徒手刨土,将一個個可怕的肢體扒拉出來查看,又轉身撲向下一個,仿佛他的一舉一動被煙霧隔開,看不真切。
「埃德……」她喃喃道,而男孩只是沖到一個看起來曾經是山洞的土坡,用破碎的雙手不斷地往裏挖去。
寒風夾雜着細雪掃過身邊,如同為無數魂魄吹響的葬曲,又像是以嗡嗡的震動警示災難仍未徹底平息。她艱難站起向他走去,持續呼喚着他,地面在腳下綿軟地起伏。
「是我叫他躲着無論如何不要出來的!是我殺了他!」男孩向她絕望地哭吼,淚水在回過的滿是塵土的臉上赫然扭曲出兩道肮髒而閃亮的痕跡,「是我──!!」
「不是的!對不起,對不起……」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道歉,然而一直努力忍住的淚決堤而下,再無法克制。她拼命向他跑去,向他伸出雙手,只感覺地面消失了,身體像墜落一樣漂浮起來,再一震,重重地撞擊在了地上。無數山石滾落砸在身上,那一刻她似乎聽到少年厲聲尖叫。不!周圍一切轟然倒塌,大塊的石頭擦過額角,她眼前一黑,強令自己保住神智,在短暫的停歇後不顧一切地爬出來,四顧尋找少年的蹤跡。…在那兒!「埃德──」她的聲音戈然而止,跑過去跪在他的身邊。
她想将他抱在懷裏,可是男孩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緊閉的口鼻都淌着血沫,她完全拉不動他,雙手改扶,讓他的後腦勺靠在她的膝上,盡可能地想讓他舒服一點,「祈求您,傾聽我的祈禱,賜予我治愈之力…」
少年在她交疊的雙手之上慢慢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她,嘴唇微動,她試着讓自己對微笑,然而鮮血從他口中泊泊湧出,他的面色再一次急速灰敗下去。她以全副精力飛速念出意識內外所有的咒語和禱詞,流着淚苦苦哀求,不斷去擦拭他嘴邊的血痕。「姐姐,為什麽…沒有人來救救我們?」男孩用一種細微而迷惘的語調說道,他擴散的瞳孔裏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好冷,」只來得及發出最後一聲喘息,那微薄的生命之火消失了。
她救不了他…救不了他們。
默默地将少年的雙眼撫合。那雙曾那麽渴求地望着她的眼睛,如今已失去所有生機,卻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心好痛,痛的無法思考,她應該舉目好好環顧一下這遍地的屍骸,似乎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鮮紅、變得炙熱、變作擠滿天災人禍的七層地獄……然而,她的心也被│幹涸斷裂的地面一樣被染成了紅色。
當她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靠在一個熟悉的懷中,而且一直在哭。奧斯卡從背後抱緊少女,握住了她的雙手。她低頭看,眼前不見記憶中死去的少年,只有斷裂的指甲裏摳滿泥土,鮮血幹了之後就變成不均的深色│色塊,就同那些凄慘的姿态一樣鮮明地、在腦中久久揮之不去。
「奧斯卡,」少女吸了下鼻子,「我們回去吧。」
她的聲音很小很溫柔,輕柔得,與這片死氣籠罩的荒原是那麽的不協調。在身後,奧斯卡·雷多尼昂無言地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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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上的光怪陸離,臺下的醉生夢死,在劇情行至最澎湃的一刻,所有紙制的布景轟然傾覆,無數燒焦的紙片、布屑與石灰吐着火舌向惶惑的看客噴薄灑落。不知是誰叫了聲着火了,随着震耳欲聾的爆破聲,整個宴會廳突然就被驚恐與逃竄洗刷了。
他傲然立于臺上,望着這一片混亂笑了。那些質輕易燃的布景,直到此刻,才是他的劇本。
熱浪猛烈襲來,他在那股溶筋化骨的勢頭撲到之前躍下舞臺,視野突然搖晃。四周,人群如一大群受驚的飛蟲。當瞥見附近井然有序的人影之時,有那麽一會兒他以為是出現了淺層幻象。緊接着他認出了熟人的面孔:那個單手捂着口鼻的帶頭者正是洛文勳爵。
作為一個曾不名一文的年輕人,法恩表現得很好,在嘈雜與濃煙中機警又不失從容,邊以手勢指揮邊向緩慢燃燒的柱子與牆壁之間每一處陰影留神張望,突然像是從鏡中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殿下!」他以所有人都能聽見的音量略帶急迫地喊道,同時揮手讓其他人先走,「陛下在那裏?」身旁的火焰猛地一竄,騰起更為兇猛的顏色,驚呼聲中他不退反進,朝準親王快步走來。
準親王并不去看近處耀眼的火光,只把目光維持在洛文勳爵臉上,從弄髒了白皙面容的一抹抹煙灰,到淩亂劃破的素色外套。「做得真漂亮。」他輕聲道,笑容如刀鋒般明媚。
法恩先閉上眼睛,讓被濃煙刺激出的淚水自然流出,這才眯着眼睛看自己的對手。「……」
「我想,您也應該不必在意陛下的行蹤了。忠誠,果敢…再加上,您的身份…」準親王敘述得很慢,仿佛毫不在意身處的環境,倒對措辭是否鑿實更考究。「等那封由貼身侍從證實、由陛下親手收下的可愛信箋在書桌附近的某個角落被發現,您真的,真的忍心拒絕公衆跪伏在跟前奉上的王冠……嗎?法恩,嗯,大人,您當然,也理應接過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憐的被謀殺的法埃凡謝爾四世,的擔子吧…?」
法恩瞠視了他一會兒,剛流過淚的雙眼有一種無辜的澄澈,「您怎麽認為我沒有關系,至少我很清楚,我們在保護夏爾尼的決心上是一致的。封鎖消息并引開了羅昂公爵的注意,我想為此謝謝您,準親王殿下,現在,請快跟我一起逃出去吧。」
「您與我短暫結盟了麽?我只好奇,當羅昂公爵發現自己,并不是那想象中的主角…而不過被利用了一把,會作何感想……」
法恩眼中的真摯瞬間消失,目光陰沉下來。他用一對灰藍色的眼睛在對方面上竭力搜索着,不知為何,隐隐浮現得勝之情。「我轉變主意了,殿下。」他直視着準親王的雙目,拇指沿着自己線條漂亮的唇片輕輕滑過,「也算是意外收獲吧。」幾乎是甜絲絲地笑起來,轉身揚長而去。
他終于靠在臺邊,只覺一陣暈眩上來,再也壓制不住。
(至少也要移動到牆邊才行……)
喉頭如火燒,雙眼為混沌所蔽。更要命的是全身的肌肉酸痛,不聽指揮了。
他疲倦得厲害。
毒性發作得比他想象中要快的多。本以為多少能憑借打小培養的對各種常見毒藥的抗性…然而……同樣是眼底渾濁,回想一下,的确…羅莎麗雅的症狀都來得緩慢得多。
(果然…是沖着我……)
一陣頭痛暫緩了眼前的模糊,他站住定一定神,然後才咬緊牙關摸向牆壁的方向。只兩步世界就急旋起來,仿佛是一個巨大的浪頭阻隔開了他和那堵堅實的牆壁,腳下的地板嗤笑着飛上了天。當那陣暈眩掠過,緊壓在側臉上的冰涼地面略微緩解了劇烈的頭痛。
生死都已遠去,似乎時間又倒回羅莎麗雅獲贈毒物的那天。他取走香膏,留以甲油,殊不知她的解藥卻是他的毒。
胃部和太陽穴有如刀剜,他勉強讓自己仰面躺轉過來,已然失去一半知覺。油汗涔涔而下,心咚咚跳的清晰得惡心,腦中轟鳴不止。在黑暗猛然尖嘯着埋沒視野之前,他僅僅是維持着投向上方的虛無視線,眼前全是那片搖晃的、映紅一切的炫目色彩。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