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馬車從費朗查大道往東不用一刻鐘工夫,珍珠堡精巧的尖頂便會出現在松林枝端。作為一座過去曾隸屬于王室的冬季行宮來說,如此靠近主幹道,有人或許會疑惑它的地理位置是否不夠私密,但事實上親眼見過它的人只會發出了然的贊嘆。珍珠堡部分建于水上,被美麗的瑩湖呈凹字形環繞,宛如天成,仿佛是灑落在弗芮瓦德北部最秀麗的一串珠鏈。

人們都說法埃凡謝爾四世對年輕勢寡的洛文勳爵過于寵愛,這座被慷慨贈出的城堡雖說只是王室在維士爾丹地區衆多資産中規模最小的,但其優美的景色和獨具匠心的布局卻使它最富美名。更何況,這還是已故的法埃凡謝爾三世生前最鐘愛的一座行宮。有心人憑此驗證了國王對自己父親不無厭惡的微妙感情,也有知情者發出高明的論斷,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個先兆,表明國王有意從主和派與主戰派那班世襲公卿的影響夾縫中掙脫,藉此發展屬于自己的廷臣勢力。

不過無論珍珠堡的易主惹來哪些争議,它仍是王室舉辦每年銀冬日祭奠的場所。

對弗芮瓦德的君主而言,銀冬日無疑是一場值得期盼的盛典。早在王朝建立的初期,信奉歌之神的人們所慶祝的那些頗具異教色彩的節日都是被明令禁止的。直到紀年歷83年君主立憲制在這個國家确立,第一個宣布舍棄了家族名與行政決定權的國王恰巧在這一天以“弗芮瓦德”冠為姓氏。或許是為了紀念這種巧合,或許是出于慶幸從革命中繼續茍延殘喘的君權光環,每年十一月的第一個月曜日始終被視作君主的重生之日,銀冬日就這樣被洗刷一清,再度成為公衆同慶的節日之一。弗芮瓦德的人們在銀冬日為他們的國王慶生,同時祈禱就此來臨的冬日更溫和平靜一些。當然,就算不去讨論銀冬日與王座關聯的意義,僅僅考慮到這是國庫奉送的額外的一次生日:能真正做主它的所有費用和支出,而不用像往日為每月開銷與財政大臣反複打交道,我們有理由相信,歷任國王都絕不會假裝自己忘了它的存在。

法埃凡謝爾四世也不例外。早從大半個月前,身體孱弱的國王氣色就有了大幅改善,當他出現在宴會和沙龍的時候,人們看到他的微笑更多,眼中的神采更明亮了。要不是他仍與王後形影不離,恐怕早被有了情婦的流言從背後暗暗淹沒了。

至于宮廷歷來的名産之一流言蜚語,其關注中心仍是謎一樣歸來的準芳松親王與Lady羅莎麗雅。除了給予最高等級的禮遇,甚至還破天荒地請她主持祭奠,國王的青眼有加很難說不是部分出于他對準親王的喜愛。這些議論、再加上被侵入感,都導致了等着看Lady羅莎麗雅在銀冬日表現的,是弗芮瓦德名流并不算太友善的沉默的好奇心。

可她征服了那一切。

當晚Lady羅莎麗雅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場面,恐怕誰都無法完整複述了。人們只記得,當那個少女從六人肩擡的銀帳中翩然步下,腳步是那麽優雅,姿态又是那麽高貴,真如古老神話中冬帝的女祭司那樣擁有白雪飄落般的淩然美貌,所有人都為燭光中她的容顏與氣度打動了。她點亮了隐有白霧缭繞的昏暗大廳。

人們的視線追随着她赤足在明亮如鏡的地面移動,看她翻動皎潔的手腕,聽她歆動雙唇輕柔地詠唱。她一邊向王座走去,一邊将指上纏繞的藤枝蔓杖慢慢褪下。當它被裝飾在王座扶手上,珍珠堡窗外的夜空突然煙火升騰,仿佛象征某種宗教意味上的更疊與新生。

等被分散了注意力的人們回頭,少女的倩影已悄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全場燈火與音樂的出現。暖色的輕羅在水晶吊燈下放射出葡萄酒色的投影,再從到處擺放的鏡子中映回迷幻的光影。角落裏,俊俏的游吟詩人伴着豎琴歌唱古老的歌謠,歌聲帶着記憶中的恍惚。那是絕妙的令人陶醉的開場,接下來,只要等到國王結束公衆儀式、從新宮門廣場回到珍珠堡等候他的權貴之中,回到飾有她奉上藤蔓的王座之上,才算迎來這場祭奠的真正高│潮。然而,在由豐盛的食物美酒、以及點燃的香料和蠟燭等一切混合起來的芳香中,人們仍情不自禁地試圖分辨她殘留的香氣,在酒杯泛起的迷人泡沫中回想着她流轉的目光。

角落一副精致的哥白尼帷幔後,準親王奧利維埃·斯坦倫守在沒有點燃的壁燈旁,望着閃身走入他的少女笑了,「該被矚目期待的被忽視了,關注的重點反落在了引他出場的人身上。還好還好。」她頓時收回了向他伸出的雙手,「親愛的夫人,這是恭維。」

她決定對不合時宜的玩笑全不加理會。「陛下呢?」

「比想象的更糟糕,他拒絕面對現實。」他側身推開暗門,略微撇動一邊唇角,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是無奈,而非輕視的意思。

羅莎麗雅嘆了口氣,挽住了他的胳膊一同走入秘密過道。幾個小時前一輛蒙着厚厚布幔的馬車秘密駛入珍珠堡,自從國王一身狼狽地由洛文勳爵扶出後就緊閉了自己的房間。她記得很清楚,國王的臉色差得就像随時可能萎頓在地。

他們從陪同去觀禮的少數親信口中得知了一切。當國王即将結束在新宮門廣場進行的公衆儀式之時,羅昂公爵突然率一小隊直屬騎士出現,當衆質疑現任國王法埃凡謝爾四世的繼承順位。他手上掌握的文書依據不僅是由原顧命大臣起草而成,最致命的是,那片紙還得到了國王本人的堂妹──也就是正并肩而立的王後的證實。國王當場幾乎昏厥過去,廣場上頓時一片嘩然,在洛文勳爵等的努力下才得以護着國王趁亂逃脫。

不幸的國王,她由衷地想道。無論換了誰發現來自背後的突然倒戈都無法接受,更何況法埃凡謝爾四世實在缺乏一副政治家的心腸。就連已發現王後可能參與了權力之争的她,也同樣沒想到這一切會發生得這麽快。

如此推斷,那日她察覺的王後的異樣恐怕正是因此了。那個密會王後的使者,真的會是洛文勳爵麽?在主和與主戰兩派重臣之間被架空的君權至今仍有人觊觎并非怪事,虛幻不實的光圈無論在什麽年代總還能引來蠅蟻成群。然而,若是洛文勳爵一手促成了這張政變,主戰派大公羅昂公爵興許因此登臺、甚至奪取王座實權,他法恩又能從中撈得什麽好處呢?更且不談他與王後又是什麽關系了。羅莎麗雅又回想到自己親眼所見到洛文勳爵護駕國王歸來,那般鞍前馬後的扶持,那般感同身受的體貼……她向準親王投去求證的一瞥,但既然是他的判斷的話……

準親王突然低聲地問,「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是判斷羅昂公爵會在什麽時間圍攻珍珠堡嗎。我們必須争分奪秒。」

他端詳着眼前的貴族少女,她美麗端莊的臉上一點也不見慌張。

準親王笑了起來,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已經發生的事情哦。我在想,接下來該怎麽讓你更~有魅力。」

人人稱贊其優雅理智、靈魂如白銀般堅定閃耀的Lady羅莎麗雅幾乎是立刻報以一瞪。

「得讓大廳裏那些最擅于見風使舵的狐貍繼續傻等着祭奠和狂歡,吸引他們的全部注意力吧,這可正是我們的本職。」他慢條斯理地說着這些,仿佛不再是弗芮瓦德的準芳松親王,而是又恢複為SEASON的團長。奧立威停下腳步,黝深雙眸中飽含不加掩飾的信任──與其它一些伺機混雜其中的情感。「羅莎麗雅,我需要你。」

他們此時已走到國王的暗室外。暗道搖曳的燈光下,他的目光令她不覺心跳加速。

如果只是容易造成誤解的暧昧,她想自己不會在意,然而,他坦率表露的信賴之情!那與之相應的對她本人能力的直接承認和肯定……羅莎麗雅強捺激動之情,一時産生了空氣為之稀薄的幻覺,竟是有些暈眩。而他以長睫覆去目不轉睛的注視,轉為肅穆,朝她做了個手勢,然後伸去觸動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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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過道的門開啓的同時,她立刻意識到或許他們出現的不是時候。內室裏國王直愣愣地回頭望着他們出現的方向,臉色刷白,像是被雷電擊中、釘死在他最喜歡的一張扶手椅上那樣。她一瞥認出伏在椅腳的男人是國王的內侍之一,手上似乎還托着什麽東西的樣子。還不待她辨認清楚,國王已側過身體遮住他們的視線。羅莎麗雅停在門口行了個屈膝禮,臉上始終帶着落落大方的微笑,打算對眼前發生的異常佯作未見。令她吃驚的是,她身邊的準親王已經一個箭步直沖過去。

更令她吃驚的是:歷來優柔的國王竟像受傷的豹子一樣迅速地站了起來,伸開雙手攔住了準親王。

「布羅諾,」準親王的眼睛巧妙略過擋在面前的國王,只是瞧着侍從。「把您手上的信給我。」

正不知如何進退的年輕侍從望了一眼國王,在得到他示意情況下起身。他大着膽子欠身回絕,「殿下,恐怕我恕難從命。」

「是麽。我問您,洛文勳爵在把信交托給你的時候有提到我的名字嗎?」

侍從遲疑地點了點頭。

準親王極為溫和地笑了一下。「想必是告訴您『關系重大』吧,這位小心眼的爵爺。您透着光看一眼,那信封裏是不是透出我芳松家的香槟色?如果您把它拆開的話,會發現洛文勳爵不過是将我給他的信箋外面套了信封交給陛下罷了。」

多動人的勸誘和論證啊。若非深知此人,羅莎麗雅也幾乎要信了。

「你就這麽轉達洛文勳爵:」他音調一轉,言辭忽轉嚴厲,布羅諾被其氣勢壓倒,不覺退了一步。準親王高聲說道,「芳松家對陛下的愛戴無須他人轉達,讓他把小算盤打到別人頭上去吧!」

倒黴的年輕人也顧不上考慮這之後該把信還給誰,慌忙邊致禮邊向門邊告退,國王卻命令他站住。準親王面色一變,然而國王朝他搖了搖頭,眼神中流露出近似乞求的極端痛苦。法埃凡謝爾四世發青的嘴唇打着哆嗦,厲聲索要那封信,誰都能看到此時他的面色可怕極了,又顯得那麽可憐。布羅諾趕緊奉上,信剛離手,就好像擺脫了火球似的退了出去。

一陣可怕的沉默壓在這個房間剩下的三人心頭。

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悄無聲息地退縮到幔帳後,看到準親王一臉陰霾,心事重重,而國王癱倒在椅子上,用痙攣的雙手捏着信掩住了臉。

(這封信裏到底有什麽?)

作為一個處境尴尬的局外人,她的內心比誰都更焦急,恨不得快點弄明白狀況。這封來自洛文勳爵的信顯然對當前情勢顯然是至關重要的,國王知道,他奧立威也知道,然而他們隐瞞的這個秘密……難道竟是和法恩密切相關的麽?!

「為什麽收下?」半晌,準親王嘆了口氣。「您明知道那是那條毒蛇的陰謀…」

「謝謝你對我的情誼,奧利維埃。」國王喃喃道。

「清醒一下吧陛下,您惦念着的他可不當一回事。」

國王只是向他做了個無力的手勢,表示想靜一會兒。準親王的臉上浮起一絲譏笑,似是某種冷冷的無奈。

再不做點什麽就來不及了。她突然靈光一現。

羅莎麗雅發出一聲幽幽嘆息,裝出最柔弱最自然的方式暈了過去。在她充分發揮了女性的優勢之後,房間裏那兩位經此才回想起她的存在的紳士迅速轉身向她跑來。他們蹲在她身邊,扶起她的上半身。「我透不過氣……」她就軟軟地躺在準親王懷裏呢喃着,在他們将她安置到沙發上的整個過程中都緊閉着雙眼,直到法埃凡謝爾四世重複着『嗅鹽』的聲音遠去她才偷偷睜開眼睛,反被她的盟友吓了一跳。

他呆了呆,收回了像是要撫摸她面頰的手。當下他正單膝跪在她面前,因此在來得及避開她的瞠視之前,她毫不懷疑自己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殘存的驚恐之情──這讓她甚至沒有注意到準親王手上一晃而過的琉璃瓶底的反光。「怎麽了?」她忍不住問。

他再看過來,那麽仔細地探索她眼中每一點光輝。兩人四目一對,她明亮雙眼中寫着滿腹狐疑,他卻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他壓低嗓音,三個字方出口便封緘了她到嘴邊的追問,「那封信、的确是法恩寫給陛下的。至于它的具體內容,」準親王向發出手忙腳亂的翻動聲的另一邊房間投了一眼,「你應該能親眼看到吧。」

他的聲音是平和舒緩的,像是邊說邊在深思。「我并不認識作為君主的法埃凡謝爾四世,而作為朋友,我喜歡夏爾尼陛下。他是善良的優柔寡斷的濫好人,他心思細膩,風趣卻悲觀,也容易被人左右。他是一個聽天由命的理想主義者,一個過于替人着想因而郁郁寡歡的人。羅莎麗雅,我本不想讓你卷入這裏的紛争,然而……」

她試圖借燈光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但是她讀不懂。「您需要我做什麽?」

奧利維埃·斯坦倫沒有回答。他望了少女許久,似是一個未明的期許,甚至當國王快走回的時候他仍是那麽溫柔地望着她。

「希望我們剛才的争執沒把您吓壞。」他突然以旁人能聽到的音量柔聲道,沒有去接國王遞過的嗅鹽瓶,而是自顧自将她的手送到唇邊輕觸了一下。

随後站起身,他轉而向國王微微颔首一笑,「至于您,夏爾尼陛下。無論您的想法是什麽,還是向Lady羅莎麗雅說明一下吧。先花團錦簇再令人全不知情地落入危險之中的話,您的殷勤待客之道恐怕還不如諾德公海上的雪暴呢。告辭了,陛下。」

(您倒是把話說明白再走呀,奧立威先生!!)

羅莎麗雅用目光遞去了最後的質問。而他以優雅的姿勢地行了個禮。「您也是,夫人。」伴随着門開啓閉合的聲音,準親王的身影悠然消失在重重幔帳及門扉之後。

站在那兒差不多有個幾分鐘之後,國王才回頭看了看他的客人,羅莎麗雅趕緊擺出要從沙發上掙紮起來的勁兒。他請她不必起身,語氣裏十分真誠,于是她又恭順地應了。

在他想到将手頭的嗅鹽瓶給她以後,國王開口,「夫人,您還覺得不舒服嗎?」

「我感覺好多了。謝謝您的關心,陛下。」

這段對話就算幹巴巴地結束了。國王在房間內回踱起來,她則裝作對嗅鹽瓶上精致的雕花入了迷,不去看他猶豫不決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就像打定主意一樣,他走到她身邊坐了下來。「夫人?」

單從這兩個字的微妙語調,她就聽出了他的決心。羅莎麗雅立即放下了把玩的小物什端坐以待,卻見國王手上拿着那封信懇切地問道,「您想看嗎?」

「陛下願意将這樣機密的事讓我知情,我倍感榮幸,」她上前吻了吻他拿信的那只手背,「希望您将來不要為今天的厚愛感到後悔。」

「我的許諾或許很快就會變得無足輕重,但在我的個人意願來說,親愛的夫人,我是絕不會後悔的。」

「只是,這封信難道不應該先由您本人……?」

「…是的,是這麽一回事,您說的沒錯。」國王失魂落魄地應道,猶豫再三,終于打開了信來看。她偷瞟他的臉,見他視線匆匆來回,面上變得灰白。片刻後,他勉強揚了揚信紙遞給她,這回她接過展開了。

法恩清瘦有力的字體映眼而入,起首筆鋒稍顯淩亂,似是寫得極為匆忙──

陛下,我感激您無私的關愛,但我不能設想您竟打算将一切都公布于世,您目前的處境很危險,這才是最令我焦慮的事。如果那個秘密被您本人公開承認之後,我能取而成為衆矢之的為您解難的話,什麽都無法削弱我的勇氣。然而!我認為這種冒險可能是毫無建設的,在眼下,甚至有可能成為導致民衆進一步不滿的王室醜聞!當想到已故的三世陛下的安眠将被诋毀聲驚擾,當想到我對陛下的一片忠誠之心(當然您是理解我的,也永遠不會誤解我的意思)将不得不被那些惡意的毒素浸染,當想到陛下現已岌岌可危的為難境地,真是令我不寒而栗。出于這些擔憂,我直言不諱地把我的拒絕告訴您,懇請您再作考量。

您的仆人

法恩

羅莎麗雅被驚得發抖,不由将短箋再讀了一遍。作為一個臣子給君主的信,這字裏行間未免顯得太親切,更別提那拐彎抹角的措辭之下,誰都能看出洛文勳爵與他竭力維護着的國王之間有着超越君臣的聯系,以及與提及已故的法埃凡謝爾三世……她不敢置信地擡頭去看國王,他默默頓首。

現在她大致上都想通了,法恩的意圖驀然躍于紙上,這封信從最初就是一場精心設計,他需要的,僅僅是形式上國王對其身份的默認。真是狠辣的一步棋!一旦國王收下信,就必須對此作出回應;倘若侍從沒能交出,國王也完了。

「但是陛下,您有消弭這顆毒牙的機會!」她憤憤道,「奧利維埃殿下施以急智、即将把信不動聲色地原樣退回之時,您卻為什麽仍要堅持收下…」她忽然停了下來,在國王的臉上看到了答案。

法埃凡謝爾四世頹然地笑了。他自嘲道,「您不覺得法恩比起我更适合當國王嗎,Lady羅莎麗雅?」

「您悉心聆聽國民的痛苦……」

「然而我也無力抹去他們的淚水。」年輕的國王走到窗前,外面是化不開的深夜。「您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是個不稱職的國王。身體孱弱不堪,激烈的戶外運動加上一場雨或許就會要了我的命,比這更糟的是性格上的軟弱。作為國王──即使只是個到禮拜天才拿出來的擺設,我也曾努力。然而這個沒有生氣的蒼白的影子……」他望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您看這個被愧疚煎熬的可憐魂魄,目光遲鈍,毫無主見,缺乏身披王袍的精力和氣度,我只是一個比那些、我的大部分子民更碌碌無能的人,卻要由他們來承擔我的過錯,這公平嗎?」

從他口中說出如此可悲的話語,仿佛在灼灼燈光下赤│裸裸地展示着自己血跡斑斑的傷口。更可悲的是,她無法否認他所說的都是事實。

良久她問。「您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打算?」國王重複道,擴散的深色瞳孔裏有悲怆的顏色。「應該問,前方有什麽在等着我。我的眼睛只看得見一張張熟悉的臉上,圖利的眸子在發亮、譏笑的利齒在反光。敬揮向傀儡的刀劍!合适的位置該迎來适合之人,我願将頸項順從地貼在革命的刃面上……」

「陛下,請您不要再說這麽不負責任的話了!」她大聲打斷了他。國王有些困惑地轉過來。在這雙迷茫的眼睛裏,她的堅強決絕和滿腔怒火反而閃爍着一種不可逼視的美。「在混亂中黯然湮滅能帶來什麽改變,只會給繼任者一頂同樣不完全的王冠,試問,染上篡位兇光的王權又要如何維持住原有的權力制衡?活下去貫徹該完成的使命!以最少的流血完成最徹底的交接,然後去保護至今仍追随着您的人,您已經無法對這個國家盡君主之責,難道還要對他們再失信嗎?」

「現在告訴我──

您是要選擇輕易放棄自己生命,還是艱難面對最後的責任?」

不畏任何風雨,就連雪暴也為之折服的高貴靈魂。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這句評論。

「……Lady羅莎麗雅,感謝您為我贏得的時間,能請您繼續協助我嗎?」

她深深伏下頭去,以此作為回答。國王對她望了好一會兒,如果這時候這位年輕夫人擡起眼來看看他的話,她是絕對不會理解錯他的表情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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