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1)

從前我覺得慕容璟為人豁達,對朋友很夠意思,一度很欣賞他,今日卻覺得從前的自己當真是瞎了眼。我與師父救他一命,他卻同我開這樣惡劣的玩笑,算什麽大丈夫?何況他與無顏交誼深厚,能開出這樣的玩笑,不是毒火攻心,就是躺太久躺壞了腦子。

我邊走邊罵慕容璟,好容易平複下來,卻發現自己迷了路。

回廊蜿蜒,頭頂高懸着四角燈籠。我茫茫然地呼出一口氣,朝廊外望去。

幾竿湘妃竹倚牆而立,被幾日前的風雪壓彎了腰,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夜色欲來,天地靜谧。

離我最近的一個房間題作解憂堂,我推門進去,卻是藏酒的地方。

我随手挑了一壺,湊到鼻子底下聞一聞,自然聞不出什麽味道,淺嘗一口,也沒嘗出任何滋味。不由得苦笑,旁人借酒忘憂,是沉醉于酒的味道,可是我這麽個舌頭不争氣的人,便是狠灌上一肚子,也只不過是暴殄天物。

想是這般想,卻狠灌了幾口,直到酒缸見底,也沒覺出什麽特別來,跟喝水也沒什麽兩樣。

抹一把嘴,對着酒缸道:“‘酒為歡伯,除憂來樂’。你不是解憂消愁麽,怎麽到我身上就不靈了?”不滿道,“就連你也欺負我嗎,嗯?”說着,又拔了一個酒塞,對着酒罐子目露兇光,“好,你欺負我,我就把你喝光,全都喝光。”不一會兒,便又喝空一壺,酒壺随手扔到地上,臨走前,又抱了一壺在懷裏,晃晃悠悠地朝門外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腳卻有些不聽使喚,想往東走,卻總是往南去,想直着走,卻總是走偏。

不由得停下來,惡狠狠地對地面道:“不許亂動,聽到了麽?”

等了一會兒,沒等來動靜,遂滿意地道:“這還差不多。”

再擡腳時,卻一個趔趄,扶住一旁的廊柱才堪堪穩住。大腦極沉,意識卻又極清明,四肢使不上力,身體卻比尋常時輕了許多,眼神倒是不如從前了,看什麽都有幾重影子,抱着柱子緩了半天,才昏昏然地擡起眼,覺得自己應該尋個地方躺一躺。

最近的房間一推門就開了,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去,四處找床,将喝空的酒壺往腳邊一扔,卻不小心碰倒了一個花瓶,忙伸手去接,也是我的準頭好,十分穩當地就接在了手上,正得意于自己反應迅速,就聽耳邊噼裏啪啦,吓得手一哆嗦,方才接到的花瓶也碎在了地上。

一回頭,就見自己的衣角勾在了旁邊擺瓷器的架子上,而架子上的瓷器已經所剩無幾了。

我意識到自己闖了禍,登時清醒了幾分,腦中靈光一閃,忙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脫了下來,将那些碎瓷攏成一堆,然後把外袍給蓋了上去。唔,藏起來就沒人知道了。

掩藏好罪行,我繼續找床,卻哪裏都找不到床,逛了一圈,意識到這裏原來是個書房,沒有能夠供我躺着的地方,有些失望地行到書案旁,一屁股坐下去,打算就這樣湊合湊合,手扒拉了一下書案上的紙卷,想為自己騰個伏案而眠的空間,卻發現掩在案上的是一幅畫。漫不經心地将那副幅畫展開,左看右看,突然覺得畫上的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可是在哪裏見過呢?我揉着額頭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來,這畫上的女子,眉眼同我生得極相似。

随手在案上翻了翻,發現同樣的畫還有很多,上面畫的都是同一個女子,或坐或立,或賞花或逗貓,執筆者技藝精湛,将女子的神态畫得很生動。

正在我閑來無事,打算數一數這些畫究竟有多少幅的時候,門外傳來小丫頭茫然的聲音:“咦,公子的書房怎麽開了?”

有個聲音應道:“怕是又有貓兒闖進去了,你在此候着,我進去瞧瞧。”

小丫頭進來,看到我之後驚了一驚:“什麽人?”

目光落到我手上的畫紙上,厲聲道:“你怎能亂翻公子的東西,速速放下,公子怪罪下來,我們誰也擔待不起。”

我躲開她試圖奪畫的手,笑盈盈地問她:“這些畫上的姑娘,可是你家公子的心上人?”

小丫頭臉都急紅了:“畫上的女子是公子的忌諱,我伺候公子多年,都不敢多嘴,你一個外人問這麽多做什麽?”搶不過我,聲音裏隐約有怒意,“你不要以為你是公子帶回來的,便可以有恃無恐了,你擅闖書房一事被公子知道,公子一樣要收拾你。”又蹙起眉頭,“你這是喝了多少酒啊,不知道公子最讨厭下人飲酒麽?”惡狠狠地威脅我,“小心公子趕你出去。”

卻突聽守在門外的小丫頭抖着嗓子道:“公、公子。”

小丫頭的身子一僵,慌忙回過頭去。

見男子行到近前,忙朝他告狀:“公子,她擅闖書房,奴婢正要趕她出去,可她……”

卻聽男子淡淡道:“下去吧。”這句命令卻是對她說的。

小丫頭一臉欲言又止地朝他行了個禮,退出了房間。

我抱着那些畫晃到他身畔,仰着臉笑嘻嘻地問他:“慕公子,你來的正好,這上頭的姑娘……”身子晃了晃,被他及時給扶好,我順勢靠到他懷裏,問他,“這上頭的姑娘,我瞧着好生眼熟。”

他攬上我的腰,目光掃了一眼被我丢在一邊的酒罐子,垂頭對我道:“你醉了。”

我的注意力仍然在那些畫上,繼續道:“慕公子,你覺得這些畫像誰?”見他不回答,得意地一笑,踮起腳,湊到他耳邊道,“偷偷告訴你,畫上的姑娘,像我……”

他單手扶好我,騰出來的一只手則将我懷裏的那些畫抽出來,放回書案上,口上應着:“嗯,像你。”

我對他的回答很滿意,把頭往他懷裏埋了埋,聽他問我:“頭疼不疼?”

我重重地點頭:“疼……慕公子,我難受……”

他接着問我:“既然這樣難受,為什麽喝那麽多酒?”

我老實回答:“他們說,酒入愁腸,可以忘憂……”委屈道,“我不過是想試試,沒想到會這麽難受。他們只說酒的好處,卻不說酒的壞處,騙子,都是騙子……”說完就開始迷糊,從男子身邊離開一些,想了半天,問他:“你是誰啊?我又是誰?我在這兒做什麽?”四下看看,看到倒在地上的酒罐子,好似清醒了一些,“對了,酒,我要去找酒……”

路卻被男子給擋了,不由得板起臉問他:“你攔住我做什麽?快讓開。”

手腕卻被他捉住了,掙也掙不開,他好似還說了句什麽,我卻有些聽不大清,甩了甩手:“你放開我。”

非但沒有放開,力道反而更大了。

我擡起頭,眼前是男子含糊不清的臉。望了他一會兒,腦中突然多出一個女子的聲音:“休妻要和七出之條,敢問長梨是哪一條不合你的心意?”

我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心想,這是何時的記憶?

頭腦中卻響起男子極淡的語氣:“婚後無子,不知道算不算。”

我借着最後一絲清明想,興許是酒勁上頭,擾亂了記憶,證明酒這東西委實不是個好東西。

可是腦海中的聲音卻沒有停,有個婦人同情道:“公子與夫人成親半年,竟然一次都沒有碰過夫人……”

最後,是男子決絕的語調:“我不願這樣一個不識禮又不守婦道的女子為我延續香火。她不配。”

我渾身一顫,身子幾乎癱軟。

無措的同時,又放縱地想,無顏,你不要我,這世上總有別人要我,沒有你,我一樣能活得很好很好。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做了一件極為大膽的事,手撐在面前男子的胸前,顫聲喚了一聲:“慕公子……”不等他回應,就蠱惑一般問他,“你覺得是我漂亮,還是你的娘子漂亮?”

男子似乎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問題,頓了一下,才道:“你。”

我的手抖了一下,沒想到竟會得到這個回答,忍不住輕蔑地想,什麽深情不移,都是狗屁。口上卻繼續蠱惑他:“忘了你娘子,我今日陪你,好不好?”說完,就借着酒力去扒他的衣服。

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動作停下來,道:“等一等。”

我為他的動作眼眶一熱,問他:“慕公子不願意?”委屈道,“你也不願意麽?”

他垂頭看我,問我:“還有誰不願意?”

我抽了抽鼻子:“還能有誰?無顏那個大壞蛋……”又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也是壞人,你們都是壞人……”

他将我的手握住,語氣裏比方才多出一分灼熱,道:“換個地方。”話音剛落,就打橫将我抱起。

一路上,我的大腦都處于空白狀态。直到他将我在床上放下,我都來不及細思剛剛發生了什麽,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麽。

大紅色的羅帳內,我聽到自己帶着醉意道:“把燈熄了,好不好?”

男子柔聲道:“好。”起身去把唯一的一盞燈吹滅,房間立刻陷入黑暗裏。我這才安下心來,好像只有在黑暗裏,做壞事才能不被人發現。

慕公子停在床畔的案子旁,擡手去解臉上的面具,我蹬了鞋子走到他身後,不等他回頭,就伸手将他抱住。

一邊哭鼻子一邊催他:“你快點兒,我若是後悔了該怎麽辦?”

俗話說酒後亂性,有人殺人,有人越貨,我死都沒想到,自己酒後亂性的結果,卻是把一個有婦之夫給睡了。

疼,頭疼。

似醒非醒間,聽到小丫頭的聲音隔着什麽傳來。

“公子,熱水打好了。”又遲疑着道,“這都快日中了,可要喚姑娘起來?”

極近的地方,響起一個慵懶的男聲:“讓她睡吧,昨日怕是累着了。”

小丫頭咳了一聲:“累……累着了?”

我頭疼更加嚴重,忍不住喚道:“無顏……”

立刻有一只手落到我的額上,就聽方才的那個男聲問我:“可是哪裏不舒服?”

我擡手握住他的手臂,道:“頭疼。”

他立刻道:“醒酒湯。”

小丫頭忙道:“是。”又道,“奴婢……先行告退。”

待腳步聲消失,有個人輕輕将我扶起來,讓我靠在他懷中,而後聽他低聲道:“張嘴。”

我隐約曉得他要喂我什麽,耍賴一般将臉埋進他的頸窩,道:“苦,我不喝。”

男子沉吟了一句:“記憶又混亂了嗎?”說罷,便換了副哄孩子的語氣,“你都沒喝,怎知它是苦的?來,只喝一口。”我立刻搖了搖頭,聽他無奈道,“聽話。你不聽話,我便走了。”

我一聽他要走,突然有些心慌,猶猶豫豫地擡起頭來,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只喝一口。”

他已經将湯匙遞到我嘴邊,道:“嗯。只一口。”

我聽話地喝了一口,完成任務後預備重新回去躺着,卻聽他問我:“苦嗎?”見我搖頭,又同我商量,“那便全喝了,好不好?”又同我講起全喝的好處,“喝完了,頭就不疼了。”

我不為所動,繼續往床上爬,被他一把撈回去。他的語氣比起方才多了些威脅意味:“不聽話是麽。”

适時,我的大腦一片含糊,覺得今天的無顏好生麻煩,非要我喝什麽勞什子的醒酒湯,忍不住抗議道:“說好的一口,說話不算話。”

他放緩語氣,同我商量:“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

我想了想,道:“不好。”

他嘆一口氣:“既然你堅持,我只好用強的了。”不等我想明白他如何用強的,他的一只手已經捏住我的下巴,再然後,便覺得唇上一重。我感受到自己睫毛輕顫,倦怠的身子也一下子緊繃了起來。這一口剛咽下去,那一口便又送了過來。渡藥的動作重複了七八次,才将一碗湯喝的見了底。我一時有些分不清,滾燙的究竟是他的舌頭,還是被他以口渡過來的藥湯。

見他将藥碗放到案上,我立刻放松下來,心想總算可以喘口氣,誰料,最後一口藥咽下去,他卻沒有如預想那樣從我唇上離開。渡藥,突然變成了深吻。

宿醉之下,我的頭腦依然不大清明,身子的知覺卻有所恢複,從發梢,到指尖,都因這個吻而微微顫抖。他綿綿地用力,吻得或輕或緩,寬大的手掌貼着我的後背,将我牢牢箍在他的懷中,隔着貼身的衣物,還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滾燙的熱度。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人親近過,我的大腦亂成了一團漿糊。現在吻着我的是什麽人,他為什麽吻我,我又該怎麽辦,這些問題都無暇去思慮,身體卻因為感受到他的情動,而不由自主地回應他。

好容易找回一些神智,意識到不能這樣下去,擡手推拒他,卻聽他以蠱惑人心的語調在我耳畔問我:“梨兒,昨夜的事,你可還記得?”

我的腦子為這句話空了一空。

醉酒之前的事我還記得,醉酒之後的事,卻已經選擇性地失憶,然而下身隐隐的疼痛,卻毫不留情地提醒我,昨夜是極荒唐的一夜,還是不要想起來為妙,幸運的是,裝傻這件事我最擅長。

百轉千回的心思剛剛落定,男子就仿佛有讀心術一般,以一句話粉碎了我的所有念想:“忘了也沒關系,很快,你就會想起來的。”輕輕咬上我的耳垂,聲音低沉而暧昧,“梨兒,再來一次。”

轉瞬的功夫,羅衫褪,青絲亂。

意識從身體抽離的時候,似聽他在耳邊低低道:“梨兒,我是你的……”

雲消雨住,我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兩眼發愣地望了一會兒床頂,又側過頭去看坐在床邊穿衣的男子。看着他墨染一般的長發順着後背,散在床上,淩亂如我的心事。

方才他在我身上肆無忌憚的時候,我一直閉着眼睛,或許是因為害怕,又或許是因為緊張。此刻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從我認識這個姓慕的男子,我從來沒有仔仔細細地去看過他——仔細想想,自從離開了無顏,我便沒有對哪個男人正眼相看過。離開了他,一切對我而言都不對。春夏秋冬都不對。風霜雨雪也都不對。

我愣愣地看着男子把衣服穿好,又看着他擡手将面具掩上。

他回過頭來,為我理了理頭發,問我:“想我留下來陪你麽?”

我掙紮着坐起來,用被子将自己裹好,語氣疏離地同他商量:“慕公子,昨日是我一時糊塗,你不要同我計較,今日換你一時糊塗,我也不同你計較,既然都是一時糊塗,那就好辦,我們誰也不必對誰負責,你覺得怎麽樣?”

他默了一會兒,涼涼道:“不怎麽樣。”

我眼皮跳了跳,問他:“那你想怎麽樣?”

他悠悠問我:“姑娘家的清白,向來比身家性命還重要,你難道就不在乎嗎?”

我将臉往被子裏埋了埋,問他:“清白是什麽,能吃嗎?”

他似有些無奈,擡手揉一揉額角,道了聲:“好。”又道,“你既然不在乎,那便罷了。”

我點了點頭,漫不經心地恭維他:“不愧是慕公子,委實豁達。”

他卻理着衣袖,道:“你便不問問我在乎不在乎嗎?”

我淡淡道:“男子尋花問柳,本就是尋常事,慕公子這樣風流倜傥的人,自然不會在乎這個。”不等他回應,又道,“煩請慕公子替我跟師父說一聲,就說我昨日睡得晚,今日才會有些貪睡賴床,唔,我今日便不去吃飯了,想再補個覺,慕公子走好,恕不遠送……”

還沒有躺下,就被他從被子裏撈了出來,我身上衣服穿得少,自然尴尬,掙了掙:“慕公子……還請自重。”

他卻握着我的手腕,面具下的寒涼眼神讓人忍不住抖了抖,正在我的緊張快要破喉而出的時候,卻見他挑唇一笑:“自重?我已是你的人,在你面前,又何必自重。”

“額……”總覺得好像有哪句話不大對,“我、我的人?”

他仍笑,唇畔似開了朵桃花,別提多妖嬈動人:“方才聽你的意思,是睡了我,卻不想負責,對嗎?”

我吞口口水,提醒他:“你不是又睡過來了嗎?”

他面不改色道:“沒睡夠。”

我道:“……”

“這樣吧。”他又換上一副有話好商量的語氣,悠閑閑道,“我給你指兩條明路,你自己選。”

我忙點頭,道:“你說。”

他道:“一、徹底成為我的人。”

我迫不及待道:“我選二。”

他看我一眼:“你确定?”

我點頭如搗蒜,問他:“二是什麽,你不妨明示,我承受得住。”

他慢悠悠道:“哦,也沒什麽,只是從今天起,你和你師父将被列入一個暗殺名單。”理了理衣袖,“你也知道,公子羽有時候也做殺人的生意,想讓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在六國消失,也不是什麽大事兒。”

我問他:“我此時後悔還來不來得及?”

他擡手拍一拍我的頭,大度道:“嗯,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道:“你能不能容我再想一想。”

他起身,道:“在慕容璟傷好之前,告訴我答案。”

他離開房間以後,我蒙在被子裏将自己罵了好幾遍,這才撐着沉重的身子把散落一地的衣服撿回來,一件件穿上。

一出門,就見雲軒閣有個小丫頭哭着跑出來,拉上她一問,原來是慕容璟朝她亂發脾氣,将她給趕了出來。她抽抽搭搭地說:“公子怕七爺太悶,讓我去陪着說說話,我也是按七爺的吩咐,将六國最近的局勢說給他,說到前晉之時,七爺突然發起了脾氣,藥也不願喝,還說讓我滾出去……”含淚問我,“是不是七爺不喜歡我啊?”

我拍一拍她的肩膀,算作安慰:“不怪你,下次記得避開‘晉’這個字眼,‘燕州’和‘大滄’也盡量不要提。”又道,“見到我師父了嗎?”

她抽了抽鼻子,道:“正在勸七爺喝藥呢。”

我道:“我去看看。”

到了雲軒閣,卻沒料到姓慕的也在,正和師父站在房間門前商量什麽。

我轉頭就走,卻不小心踢翻了腳邊一個花盆,他應聲望來,淡淡道:“別藏了,過來。”

我不情不願走過去,聽師父問我:“喝酒了?”

我眼風銳利地掃向師父身畔的男子,無聲詢問他:“你告密?”

他坦然地回我一句:“有話就說,朝我抛媚眼做什麽?”

我咬牙切齒道:“我眼抽筋還不行嗎。”又做出一副笑臉對師父道,“徒兒哪敢不聽師父的話,亂喝那東西,不說我了,七王……七爺呢?我去看看他。”

師父攔下我:“他情緒不穩,還是讓他靜一靜吧。”

一連數日,慕容璟都處于生人勿近的狀态,除了師父要為他施針用藥,無人樂意接近雲軒閣。

念在從前的情分,又念在許多小丫頭都怕他,我主動過去照顧他。有一天,他朝我發脾氣,問我是不是可憐他,将他當成廢人,我耐心地給他講了許多身殘志堅的故事,他聽完後寒着臉,冷冷道:“滾。”

本是生性豁達的一個人,如今變得這樣敏感易怒,也有些令人唏噓。我不同他計較,跑去問師父:“師父,他的毒解了以後,性子能不能複原啊?”傷感道,“我還是喜歡以前那個七王爺。現在這個每日念叨着複仇的慕容璟,有些讓我害怕。”

師父揉一揉我的頭:“國破家亡,怎那般容易放下?”

花了幾日時間,師父通過反複試藥,将他身上的毒解了七八成,只是,要除盡他身上的餘毒,還缺一味藥材,喚作碧心草。碧心草雖然不算什麽稀奇的東西,可是因為它不常入藥,找起來倒也不甚容易。也是慕容璟運氣不好,方圓百裏,竟沒有一家藥廬知道它的藥用價值。

雲風和雲揚到我師父這裏主動請纓:“不如我二人去山中尋一尋?”

我漫不經心潑他們冷水:“你們認識什麽是碧心草嗎?”

二人默了默。

隔了會兒,雲揚一本正經對師父道:“請先生畫一副草圖給我二人參考。”

我從座位上蹦下來,拍一拍手,道:“畫什麽草圖,閑着也是閑着,我陪你們走一遭。”

雲揚道:“如此也好。”

師父卻道:“山中常有猛獸和雪崩,你又時常惹禍上身,放你去,為師如何放心。”想了想,“還不如為師自行去采。”

我勸道:“師父還要為慕容璟施針,采藥也不知何時能回來,師父不也說此毒不盡除,便不能放松警惕嗎。”

雲揚抱拳道:“七爺是我家公子的貴客,不能有任何閃失,如今既有解毒之法,為免夜長夢多,還是應該盡早去辦。”言辭懇切,“在下以性命發誓,會保護好長梨姑娘,還請先生允長梨姑娘同行。”

旁邊的雲風也添道:“不過是去臨近的山中走一走,來回最多也就兩日,她也不是小孩子,先生看她未免太嬌慣。”

師父凝眉思索的功夫,我問他們:“方才說起你家公子,我倒想起來了。慕容璟好歹是靈均山莊的客人,可你們公子卻對貴客不聞不問,我昨日還看到他在花園悠閑地喂鴿子來着,他這個人實在是太沒有責任心了。”

正說着,就聽身後一個男聲悠悠道:“為了表現我的責任心,我打算親自陪你去采藥,你可滿意?”

我身子一抖,回頭看着男子翩翩走近,扯了扯嘴角:“慕公子走路怎麽沒有聲音?”

他不理會我的問題,手搭在我肩上,對我師父道:“借這丫頭一用,可好?”

我往旁邊閃了閃身子,道:“還是讓我師父給你們畫幅草圖吧,我師父的畫技很好的,畫什麽像什麽。”

男子笑吟吟道:“你還記不記得柳州的梁公子,還有你欠梁公子的三千……”

我拉上他,道:“慕公子,我們抓緊時間上山采藥。師父,徒兒去去就回。”

不顧師父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迅速将男子拖到外面,道:“慕公子,說好的不在我師父面前提這些事,你能不能守信一點?”

他語氣裏全無反省:“你人都是我的了,賣身這件事,早晚要讓你師父知道。你難道打算瞞他一輩子?”

我黯然道:“能瞞多久是多久吧,師父若知道了,肯定會很失望。”

男子悠悠問我:“後悔了?”

我道:“後悔有用嗎?”

他擡手在我肩上安慰地一拍,道了句:“節哀。”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沖他的背影扯一扯嘴角,回房換衣服去了。

換了件方便走路的袍子,臨出門前又折回去,從枕頭下摸出一把短刀。望着那把刀失了片刻神,才把它穩妥地塞進懷中。

那是無顏送我的,我被他趕出家門的時候,恨不得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下來還給他,卻唯獨沒舍得這把刀。時隔多年,這是唯一可以惹我睹物思人的物件。

跨出房間,男子已經握着缰繩等在那裏,一身玄色的輕裝,長發利索地束起,我不情不願地蹭過去,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兩個随侍,道:“采藥這樣的小事,去這麽多人,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他明顯沒有同我讨價還價的意思,淡淡示意我:“上馬。”

我道:“可我不會騎馬。”

他率先翻身上去,動作十足地漂亮,絲毫也不拖泥帶水。我正愣着,他已在馬背上朝我伸出手來:“手給我。”

他的語氣不容分說,我也只好遲疑着遞手過去,借了他的力,小心翼翼地踩上馬镫,在他身後坐好後,聽他道:“扶好。”我哦一聲,将手輕放在他的腰上,他輕笑一聲,“扶穩了,莫要跌下去。”

說着,就拉了一下缰繩,一掉馬頭,便疾馳而去。我不由得提醒他:“你慢一點。”

他的聲音在風裏很清朗:“不想跌下去,就抱着我。”

我沒有選擇,只好摟緊他的腰。

身後雲風和雲揚緊跟過來,其中一個道:“公子,前方二十裏便是青竹山,常年都有人進山采藥,想必能尋到碧心草。”

進山以後,便棄馬步行,我對男子道:“碧心草多生在水源盡頭,若是看到溪流,便沿路往上。”

山中嚴寒,視野中到處是積雪,有些較淺的溪流,早被大雪覆蓋,找起來并不容易,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上,極後悔沒穿一件防滑的靴子。一只手及時将我扶好,提點我:“小心一點。”

旁邊是一個向下的斜坡,我方才差點不慎踩空。

驚魂不定地撫了撫胸口,點着頭道:“嗯。”看了一眼他,“你可以放開我了。”

他卻将我往他身畔撈了撈,緊緊握住我的手,道:“我不放心。”

我正要甩開他,就聽前方探路的雲風折回來,道:“公子,前方有水源。”

他道:“走。”

走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到水源處,可惜大眼望去,岸邊只孤零零地生着幾棵野草,雲風一個個指着那些野草向我确認,我一個個否定,最後見他以刀撐着身子往地上一坐:“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說,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兒找碧心草去?”

我已經撩起裙子打算涉水而過,卻被一只手及時拉住:“做什麽去?”

我回頭看戴面具的男子一眼,道:“我去河對岸看看啊。”又道,“你放心,此處水淺,還有踏腳石,不會有什麽危險。”

聽到此話的雲揚立刻道:“屬下去。”

我道:“回來,你又不認識。”

他道:“我可以每樣采一棵回來。”

我佩服道:“你還真不嫌麻煩。”看了看天色,“不過,等你全都采回來了,天也要黑了,我可不想在山中過夜。”說着就又要下水。

卻有一只手繞過我的腰,一把将我抱起,我驚呼一聲,勾上他的脖子,問他:“你這是幹什麽?”

他淡淡道:“抱你過去。”

我抱着期待問他:“你莫非有輕功?”

他看我一眼:“你多慮了。”

說着,就氣定神閑地擡腳——蹚水過去了。所幸水并不深,只淺淺沒到小腿肚,可是思及現在的水溫,還是忍不住為他抖了抖。他穩穩地行到對岸,面不改色地将我放下,問我:“你臉這麽白,可是吓到了?”

我躲開他行将落到我額頭的手,道:“還是速速尋碧心草吧。”說着比劃了一下,“見到葉子長得長,邊上生有鋸齒的,就拿來給我看。”

方才一瞬的心動,讓我有些無法集中注意力。忍不住偷看他,卻看到他正在擰自己的衣擺。定了定神,繼續扒拉着草叢。過了一會兒,聽他喚我:“長梨。”

我行到他身畔,看到他手中的植物,心中一喜,忙接到手上聞了聞,聞了一半意識到自己又健忘了,于是舉到他的鼻子下面,道:“你聞聞,是不是微微發腥。”

他點了點頭:“還有些微苦。”

我道:“去,同樣的植物再多采幾棵。”

找到碧心草,甚感欣慰,回程的途中,又順手采了些比較罕見的草藥,正預備滿載而歸,卻見前方開路的雲揚驀地頓下,警惕地喚同伴的名字:“雲風。”

負責斷後的雲風右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凜然,低低道:“有殺氣。”

我的心因為這突然緊張起來的氣氛提了提,不由自主地往身畔的人那裏靠了靠,四下看一圈,卻并沒發現什麽異常,只是覺得山道兩旁那些枯敗的草木,有種肅殺氣息:“什麽殺氣?”

我身畔的男子明顯比我淡定,問道:“多少人?”

雲揚道:“不确定,至少二十。”

雲風目光銳利地看着一個方向:“靈均山莊向來隐秘,公子的行蹤又是如何暴露的?”

風拂過枯葉,有種緊張仿佛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正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時,一只手将我握住,耳邊是男子低沉的語調:“不要怕。”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朗聲道:“既然行蹤已經敗露,不妨現身一敘。”

他話音剛落,就見數十個提着刀的黑衣人從樹林中現出身形,一半擋了我們的去路,另一半則繞到我們身後斷了退路。

我的手探向胸前,将藏在那裏的短刀握到手中。本是帶來割藥草用的,沒想到要用它來打架。當然,打不打得過得另說。

我望着那些黑衣人,挑眉對身畔男子道:“這些都是找你尋仇的?哪條道上的?”

他的語氣帶着雲淡風輕的傲然:“樹敵太多,我哪知道。”又道,“不過,我可以替你問問。”

不等他幫我問,為首的男子已經主動開口:“慕公子,潇水一別已經六年,在下這張臉,你可還記得?”

他悠悠回答:“抱歉,我見過的臉太多,閣下的這一張又實在普通,恕我沒有那麽好的記性。”

對方的面皮一抽:“公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既然公子不記得,在下便給公子提個醒。”指了指自己臉上的刀疤,道,“在下臉上的傷,便是拜公子所賜。”

我望了一眼那漢子臉上的疤,玩笑地問身邊人:“他的臉是你撓的?”

男子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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