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3)

子提起自己夫人時,雖然情緒淡淡,卻總是讓人覺得莫名感傷。

我照顧他的情緒,忙道:“我就是随便一問,公子不願提便算了。”轉移話題道,“師父,你到底答沒答應幫慕公子的朋友解毒?”

卻聽男子的聲音悠悠地響在耳邊:“我做了一件讓她傷心的事,以她的脾氣,怕是難以原諒我。所以,我在想到底該怎麽辦。”

我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他的夫人,于是端正了一下坐姿問他:“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裏嗎?”

他點了點頭,停下吃飯的動作看我:“站在女人的立場,如果一個人曾經傷害過你,可是時隔多年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想要挽回,你會怎麽辦?”

我為他設身處地的想了想。

如果現在是無顏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他錯了,那麽,我會不會原諒他?

想了半天有些失神,意識到時,已經開口:“恕我直言,慕公子現在知道錯了,早幹嗎去了?在你花時間思考自己到底有沒有錯的時候,尊夫人只怕是已經自己想開了。慕公子如今還惦記着她,是還相信破鏡重圓麽?可我不信。破鏡子就算粘起來,也還是破鏡子,既然那面鏡子已不能用,留着又糟心,又何必多此一舉?”說完放下碗筷,起身離座,“我吃飽了。”

男子喚我:“長梨。”語調竟有些慌亂。

我為他喚我這個名字而有些發怔,凝神想了想,覺得應該是師父告訴了他我的真名,便沒再多心,頓了會兒道:“我去外面透透風。”

師父淡淡道:“放她去吧。”又道,“慕公子不是還要商談去靖州的事宜麽。”

對方輕輕把筷子放下,聲音遠了些:“若有可能,我想今日出發。”

我走到院子中的那棵梅花樹下,望着那一樹的花枝發呆。

此時應有梅香盈鼻,我卻什麽都聞不到。師父說我的味覺失靈屬于心病,要心藥來醫。我早就不再想着無顏,師父口中的心病又談何說起?

早已經打定注意不再困擾于過去,但方才想到他時,為何情緒還是波動那樣大,還因此将怒火燒到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身上?

我擡手探上離我最近的一朵梅花,心道,那個人是死是活,分明早就同我沒關系了……

也不知在那裏立了多久,忽聽身後一個男聲提醒的語氣:“公子?”

回頭過去,便見到穿白色裘袍的男子正跟他的兩個随侍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過來。也不知是看我,還是看我身畔的梅花。

一陣寒風襲來,我的身子不由為這凜凜寒意瑟縮了一下。

男子朝我行過來,解下裘袍,壓在我的肩頭。

我忙道:“慕公子,這是……”

他一邊為我系胸前的帶子,一邊淡淡道:“給你的,穿着就是。”有縷長發因他垂頭的動作輕輕拂過我的鼻尖,長久失去嗅覺的我,卻仿佛突然聞到一味清幽的冷香。

這兩年我的個子長了不少,總算不再是個矮子,可是看向面前的男子時,還是需要仰着脖子。

就那樣看着他,突然有些好奇他面具後的那張臉。

人會戴上面具,要麽是為了行事方便,要麽就是因為醜,他究竟是只為了其中之一,還是兩樣都占盡,我不得而知。

他為我系好袍子,卻遲遲沒有從我的身畔離開,我咳了一聲提醒他:“慕公子?”

他這才回過神,淡淡吩咐雲風:“去安排車馬吧。”又對我道,“你師父答應幫忙,也有你的功勞,你想要什麽?”

我确認性地問他:“什麽都可以?”

他道:“先說來聽聽。”

我伸出手:“我的賣身銀。”

他轉身就走:“你要的太多了,方才說的作廢。”

我雙手叉腰,氣鼓鼓道:“小氣。”

三日後,靖州城。

靖州以竹海聞名,數日前的一場大雪,将大半綠色都掩蓋在銀白之下,偶爾還能夠聽到積雪從竹稍落地的輕微聲響。

馬車四平八穩地行在竹林間,掀起簾子朝外看,漸漸在竹木掩映中,現出白牆黑瓦來。

面前是一座建在竹海深處的宅子,建築式樣極為樸素低調。

下了馬車,我擡頭去看挂在門前的牌匾,輕輕念出聲來:“靈均山莊?”

由于太冷,呼出的氣息在空中轉瞬化成白煙。我緊了緊身上的袍子,望了身畔公子一眼:“病人便在此處?”

師父也擡頭望一眼頭頂這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細眯了眼睛:“我倒是比較好奇這個病人的身份。”

戴面具的公子輕描淡寫道:“不過是公子羽的一個主顧。”做出手勢,“請吧。”

師父看他一眼,擡腳跟上,我也忙追過去,與他并肩,好奇地問他:“聽說公子羽知曉天下事,又擅長排兵布陣,有人說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攪亂六國局勢,慕公子既然是他身邊的人,一定很了解他,他……真的像傳說中那樣無所不能嗎?”

他輕笑一聲:“你便當真相信,這世上存在這般神通廣大的人?”

我搖了搖頭:“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至今為止的确沒有聽說過他有什麽敗績。”掰着指頭算,“當年秦國對趙國,幾乎是必敗的局勢,卻因為趙國的一場內亂而使局面徹底逆轉,趙國內亂,你敢說不是公子羽的手筆?還有,最近的陳國并周之時,若非有個極厲害的人在身邊參謀,那個膽子比老鼠還小的陳王,又怎麽可能禦駕親征?聽說這個人,就是你家主子。還有……”

我一股腦兒将傳聞中與公子羽有關的輝煌戰績都倒了出來,得來他的點頭肯定:“你對公子羽的所作所為倒是知之甚詳。”

我道:“誰不崇拜大英雄?公子羽聲名赫赫,戰無不勝,我自然佩服他。”

卻聽師父悠悠評價:“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亡。不以兵戎相見為樂事,才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慕公子含笑淡應:“哦?”

師父道:“世間執念萬千,唯有放下才是正途。公子羽何時不再以殺伐為業,才是真正的勝者。”

我将師父的話消化了一會兒,又去窺探他老人家的表情,得出結論,原來師父是看不起公子羽的,他老人家越是看不起一個人,神色就越顯得漠然,說起話來也帶着些事不關己的調子。

說話間,已經行入山莊深處。

靈均山莊外面瞧着樸素,裏面卻別有洞天。有小亭巧立于湖石假山的山澗之上,亭外池岸曲折,峰回路轉,一切景物都回旋變化于咫尺之內,腳下則是鵝卵石花街鋪地,直通往面前的雲軒閣。光是同樣的樓閣,我在路上已經看到數座,看它們的題名,有春好軒,翠屏閣,還有望月居,倒是極為雅致。

我啧啧稱嘆:“慕公子,你家主子真有錢。”

慕公子一派雲淡風輕:“故人相贈,盛情難卻罷了。”

還未踏進雲軒閣,便有個丫鬟迎出來,也不多話,單刀直入就向我身畔的男子禀報病人的情形:“……今日清醒過一次,沒有多久又昏了過去。”注意到我和師父,目光在我們身上轉了一個來回,打量中帶着好奇,神态卻大方,“不知這二位,誰是公子請來的大夫?”

與慕公子對視一眼,師父對丫鬟道:“我便是,帶路吧。”

我也要跟過去,卻被一只手臂攔下,慕公子道:“裏面的人傷勢嚴重,你一個姑娘家,大概見不慣血腥的場景,還是回避為妙。”

我扒着他的手臂道:“餓死的人,病死的人,腿被豺狼咬傷露出骨頭的人,我跟着師父四處行醫,什麽沒見過?”

他不動如山,一邊擋住我的去路,一邊淡淡命令:“雲風雲揚,安排個房間給她,看好她,不要讓她亂跑。”

我有些不滿:“你這是什麽意思?”

雲揚謹慎地詢問:“公子,是按丫鬟的規矩來安排,還是按照客人的規矩……”

慕公子道:“錦繡閣水雲間。”

雲揚的表情微變,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卻立刻斂好表情:“屬下明白。”說完,就對我作出一個請的手勢,“姑娘請吧。”

我見慕公子的态度比較堅定,只好放棄與他争執,畢竟我已經賣給他了,他就是我的主子,我也不好太不聽他的話,臨走前卻不放心地囑咐:“等我師父出來了,你一定要通知我。”

他不置可否地道:“這幾日趕路比較急,一路上無暇休息,你去房間睡一覺,等你醒了,我就去看你。”說完,匆匆進了雲軒閣。

房間很大,古玩字畫,琳琅滿目。

我四處摸一摸,看一看,覺得慕公子這個人很夠意思,同時也有些搞不懂他。這樣好的房間,安排給貴客入住自然合适,可是安排給一個小丫鬟,就有些奢侈。

難不成他是看在我師父的面子上,對我也客氣客氣?

多思無益,我繞過低垂的簾帳,在紫檀的大床上躺下。

棉被松軟,躺在裏面別提多舒服。可是,大約是有些認床,我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安穩。終于入眠,卻做起了噩夢。

那是我這麽些年第一次夢到無顏。

往昔的記憶像是突如其來的瘟疫,在我的夢裏肆虐橫行。

淳德長公主面前,他決絕而冷淡地說要休妻。那個時候,我跪在金磚的大殿上,其實一直在期待,期待他能夠看我一眼,可是他沒有。

後來在府上,他當着所有人的面,說我無禮粗俗不配做他的妻子。那時的我仍然抱着微小的期冀,仿佛下個瞬間他就會突然笑出來,告訴我只是逗一逗我,可是他沒有。

冰冷的大街上,我衣衫褴褛,赤着腳跌跌撞撞地走——即便是在那個時候,我都隐隐在期待,期待他能追上來……他仍舊沒有。

記憶和夢境好似不再有分明的界限,我的胸中那些陳年的委屈,突然間就壓下來,壓的我喘不過氣來。

終于失聲痛哭。

有個低沉的嗓音喚我的名字:“長梨。”沉聲告訴我,“你在做夢。”

那個聲音像是遙遙的鐘聲,響在雲山霧障裏,分明近在耳邊,卻也讓人抓不住。我一時無法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反而因這一聲提點哭得更為大聲。有個力道将我拉到懷中,柔聲安撫我:“沒事了,我在這裏。”

那個懷抱寬闊而溫暖,帶着熟悉的溫度。

我在他懷中抽抽搭搭地哭,含糊地喚他的名字,問他:“無顏,你為什麽不要我?”隔了會兒又道,“如果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可以改,可你為什麽不要我,你怎麽能不要我?”

有雙手臂将我收得更緊,良久,聽到男子的嗓音如墨:“都過去了,為夫日後好生陪着你,再不離開你。”

我抽泣着問他:“你說的是真的?”

他輕道:“我答應你的,不會食言。”

一只手落到我的頭頂,輕而緩地撫着。我在這溫柔的安撫下,漸漸平靜下來,哭也哭累了,在他懷中複又睡了過去。

我暗想,這不過是一個夢,如果不是夢,又會是什麽呢?

可是當我睜開眼睛,看到那被我攥的緊緊的衣袖,心不由得顫了那麽一下,慌忙起身,聽到一個聲音含笑問我:“醒了?”

我往後退了退,環顧一圈,目光終于在面前人的身上落定。

藍袍的男子,銀色面具遮了大半張臉,唇角勾着若有似無的弧度,正坐在床邊看向我。

我飛快地看了一眼他被我攥得皺巴巴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他:“慕……慕公子,你何時進來的?”

他撫了撫衣袖上的褶,語氣漫不經心:“你開始說胡話的時候。”

夢裏的記憶已經開始含糊了,我想了大半天,也沒有想起來究竟說了什麽胡話。他見我愣怔,淡淡開口:“你做噩夢了,抱着我哭了大半天,還說讓我不要離開你。”

我的額角跳了跳,遲疑道:“我說了麽?”

他鄭重地點點頭。

我接着遲疑地問他:“我還抱你了?”

見他繼續點頭,我不禁扯了扯嘴角:“那你怎麽不把我推開啊?”

他問我:“軟玉溫香在懷,我為什麽要推開?”

我咳了一聲,道:“慕公子,自古以來男女授受不親,再說你也是有妻室的人了,下次我若是再不小心冒犯你,你還是應該吭一聲,否則我多過意不去?”理了理身上的袍子,問他,“我師父呢,你讓他看的那個病人還有救嗎?”

他淡淡回答我:“他身上中的奇毒,連你師父都不曾見過,如今只能想辦法控制住毒性的蔓延,解毒只怕要再想辦法。依我看,九死一生,看他的造化。”

我驚道:“什麽毒,連師父都不曾見過?”沉吟道,“如果連我師父都看不好他,這世上大約也沒有人能看好他了。”

他問我:“你就對你師父這樣自信?”

我挪到床邊找鞋穿,漫應着道:“你不了解我師父,他是不會讓他的病人死的。”将鞋子挑在腳上,與他并排在床邊坐好,邊晃腿邊道,“我剛出生沒有多久,就被親生父母丢棄在了寺院門前,自從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麽樣的父母,才能狠得下心把不足歲的孩子給扔了啊?那樣大的雪天,他們就忍心自己的孩子活活餓死凍死麽?”

輕輕呼出一口氣,接着道:“後來,我聽寺裏的僧人嚼舌頭,說當年被師父撿回寺中的孩子一出生就患痨病,活不久的,大概是親生父母不願眼睜睜看着孩子死掉吧,才将她給扔了,會選擇扔在佛寺跟前,也許是抱着很小的期待——希望如來能夠顯靈,希望如來能夠救治她……可是這樣的想法是多麽可笑啊。”苦笑一聲,看向身畔的男子,“如果沒有師父,早在十八年前,我就死在了那個雪夜,有時候我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萬一我的命數是一出生就患病死掉呢?萬一我沒有遇到我師父呢?萬一……”

還沒說完,就被按進一個懷抱。

挂在腳上的鞋子掉了一只,抱着我的力道又緊了一些,我掙不開他,只好教育他:“我不過同你多說了兩句話,你怎麽就抱上來了,這可不是君子之道。”

良久,也沒等來他的回應,不由得提醒他:“慕公子?”

他終于開口:“不會有萬一,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隔了會兒,我忍不住道:“慕公子,你想悶死我嗎?”

他這才放開我,不知為何呼吸卻有些淩亂,我面露探尋地看向他,他卻避開我的目光,道:“抱歉,冒犯了。”說完起身,堆疊的袖子随之垂落,墨發從肩頭一路垂至腰間,那光景說不出哪裏動人,但就是讓人移不開目光,他的語調恢複如常,“我尚有要事,要離開些時候,你若想去哪裏,便讓雲風雲揚陪你,靈均山莊甚大,不要一個人亂跑,知道了嗎。”

我愣愣地點頭,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道:“哎哎,你去哪兒啊,我也跟你一道去。”

迅速把鞋子提上,朝他追了過去。

守在門外的雲風将我攔下,挑眉問我:“你追我們公子做什麽?”

我不理他:“你管得着麽?”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輕蔑的口氣:“你不會是看上我們公子了吧?告訴你,我們公子早已經名草有主,你沒機會了。”

我一聽這個立刻來了興致,換了一副八卦的嘴臉,問他:“問你件事兒呗,你們公子究竟是什麽人,公子羽又是你們公子的什麽人?”

他一副不屑的口氣:“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無所謂道:“不說就不說。”将臉轉向另一邊的雲揚,糯着嗓子喚了一聲,“雲揚大哥。”

對方臉一紅,輕咳一聲,道:“我和雲風自小就為公子羽辦事,如今已經十年有餘,可是這十多年間,卻從不曾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與慕公子打交道,也不過是最近三年的事。”

我沉吟道:“都說公子羽神秘,沒想到這樣神秘。”卻立刻将這個問題放下,對另一件事更為關心,“你們可見過慕公子的娘子,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雲風插嘴道:“你打聽這麽多做什麽?”

我摸了一下鼻頭,道:“我這不是無聊嘛。”

他哼了一聲,就聽他身畔的雲揚道:“我二人也不曾見過。”

我不死心:“府上便沒人見過?”

他搖了搖頭,此人的脾氣好是好,就是一問三不知。

我将男子無辜而坦然的臉看一眼,嘆口氣:“算了。”又問他,“我師父是不是還在雲軒閣?帶我去看看。”

房間中央有一副巨大的花鳥屏風,屏風前的紅木案上,師父正撐着手在打瞌睡,眼睛下方一顆小小的淚痣,為他清寂的眉目平添了些妩媚的味道。我有記憶以來,師父便一直是這副模樣,好像歲月從不曾在他臉上留下痕跡。這件事真是奇怪,難道是師父有獨特的駐顏術?我心裏其實早存着這個疑惑,卻一直沒好意思問出口。

一邊的火爐上正熬着藥,從壺口冒出袅袅白煙。

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師父身邊,跪下身子,輕輕在他肩頭搭一件外袍。

師父因為我的動作驚醒,看到是我,開口喚了聲:“梨兒。”

我道:“師父怎麽就這樣睡了,也不怕凍着。”

他擡手按住肩頭的袍子,坐正身子:“無妨。”

我往屏風瞧了瞧,問他:“裏面的人如何了?慕公子說他身中奇毒,好不好解?”

師父看我一眼,道:“不光是毒,他身上的刀傷劍傷有三十餘處,腿上還有被野獸啃咬過的痕跡,只怕是從亂葬崗爬出來的。中毒的部分是左臂,若非他及時揮刀斷臂,今日躺在此處的早就是一具屍體。如今,為師只能勉強保住他的腿,至于他身上的毒能不能排得掉,還需靜待些時日。”

我聽得心驚肉跳,失語良久,只能一句話表達自己的心情:“還真是一條漢子。”

不等師父回答,就聽屏風後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許久不曾聽人這樣誇過本王,卻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不妨進來一敘!”

我的心一提,忙看向師父,師父的表情卻絲毫未變,只是一雙眸子更深了一些。

只聽師父悠悠道:“醒得倒是早。”

他的聲音和語氣十分熟悉,盡管仍舊虛弱,卻透着一些狷狂和不羁。

我好奇地随在師父後面,想看一看這個人到底是誰。

屏風後有些昏暗,只在床榻的一側點了一盞燈,燈油快耗盡了,映在床帳子上的燈影茍延殘喘着,一景一物都瞧不大真切。

床上坐着個人,披頭散發,白色內衫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左邊的袖子空蕩蕩的。我和師父進去的時候,他正試圖挪動自己的腿,意識到不對勁,目光銳利地朝這邊看過來,神色凜然:“本王的腿怎麽了?”

目光在空中與他撞上,我一怔,他也一怔,耳邊是師父淡淡的語氣:“放心,你的腿沒事。剛剛用過針,三日內知覺便可恢複了。”

男子聽了師父的話,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緊緊地盯着我,目光漸漸深沉下來,師父察覺到我二人的異樣,開口提醒:“梨兒?”

我拉上師父的袖子,總算找回說話的能力:“師父,我認識他,他是晉國的七王爺。”

卻聽男子自嘲地一笑:“七王爺?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七王爺。叫本王……叫我慕容璟吧。”

我一時不能從他鄉遇故知的震驚中回神,耳畔響起師父的聲音:“原來是梨兒的故人。”看師父的神态,像是對慕容璟的身份全不在乎,淡淡囑咐他,“你身上尚有殘毒,還是不要亂動為妙。”

慕容璟沖師父道:“多謝閣下的救命之恩。”環視四周,沉吟道,“靈均山莊,竟是他麽……”

我問他:“你認識此處的主人?”

他點點頭:“一個故交。”

我緩步行到他床前,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卻又不知從何處問起,還是他率先問我:“瞧你這一臉欲言又止,可是想問我如何落魄至此?”

我點一點頭,望着他蒼白憔悴的臉:“我聽說你遭大滄的大軍圍困,只帶十七名親兵突圍,後來連人帶馬墜入崖下,他們在崖底找到了被狼群啃噬過的骸骨,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是身上……披着你的戰袍。”

他的神色雖然未變,但是右手驀地握緊,良久,才開口:“他們找到的大概是燕飛,我的副将。”眸色暗沉,情緒難辨,“跟我突圍的十七名弟兄,最後只餘他一個,我們在岔道口分開,追兵随我而來,本以為那麽多弟兄起碼能夠保他一個,卻忘了他向來不聽話,一同赴死便也算了,竟然中途折回,當了我的替死鬼……”說完,身下的床單已經被他快要擰出水來。

我在他肩頭安慰地一拍:“死者已矣,節哀順變。”

他繃緊的力道緩緩放松,臉上卻依然沒有笑意,從前那個七王爺不見了,如今這個喚作慕容璟的男子,眸中的黑暗讓人觀之生畏。

國破家亡,他自然開心不起來。

他望進我的眼睛,說的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長梨,你相不相信,總有一日,我會讓他們血債血償。”

适時,他的眼底一片燎原的紅,像是滿天的血光,金戈鐵馬,殺聲震天……

我突然覺得脊背一涼,正無所适從,就見師父行過來,清淺目光落到他的眼睛裏:“我們都是局外人,不敢輕易勸人将仇恨放下,只是有一句話,卻不得不說。為仇恨所控的人,皆會承受無量苦果,有的東西,放下甚難,難道拿起便是易事麽?”

男子與師父對視,眼睛裏的戾氣卻有越演越烈的傾向,突然,卻見他擡手捂上額頭,神色因為痛苦而有些扭曲。

“頭……我的頭好疼……”

話說完,就開始渾身抽搐,手臂上青筋暴起,極為駭人。

我驚了一下:“師父,他怎麽了,是不是毒擴散了?”說完,立刻給師父讓出位子。

師父捏住他的脈門,片刻後吩咐我,“梨兒,替我按住他。”

我聽話地控制住慕容璟,問師父,“現在怎麽辦?”

師父仍然從容,只淡淡對慕容璟道:“得罪了。”

說完,就在他頭頂的按了一枚銀針,他渾身的抽搐立刻止住,但是臉上的痛苦卻沒有減輕,師父又封了他幾個重要穴位,用針竟是越來越大膽。

眼瞅着師父将銀針按入對方的膻中穴,我不由得顫聲問道:“師父,你封了他這麽多穴道,他……他不是只能像個活死人一樣在床上挺屍了嗎?”

慕容璟的身子抖了抖:“此話何意?”

話音剛落,師父最後一枚銀針已紮在他耳後,只見他身子一僵,便不再動彈了。

師父将銀針收好,回答了他方才的問題:“身體不能動,說話還是沒問題的。梨兒,去傳人送藥吧。”

床上挺屍的慕容璟苦笑一聲:“我身上的毒就這樣棘手嗎?”

我邊起身,邊安慰他:“你放心,我師父會救你的。”行到師父近前,擡起衣袖為他擦一擦汗,心疼道,“師父一整天都守在這裏,一定很累,我扶你去休息吧。”

師父安靜地等我為他拭完汗,點了點頭:“好。”

送師父回房後,又回到慕容璟那裏,小丫頭正在灌藥給他,我随意找個地方坐了,漫不經心地問那個小丫頭:“你家公子是去哪兒了?”

小丫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公子的行蹤,向來都不許下人過問。”

我哦了一聲,将問題的矛頭轉向床上挺屍的那個:“慕公子說你是他的主顧,你們又是怎麽認識的?”

慕容璟道:“慕公子?”

我道:“就是靈均山莊的主人啊。”

隔了會兒,才聽他道:“我并不認識你所謂的慕公子。”

我的心顫了顫,道:“怎會?你不認識他,他何必大費周折地救你?”

他的聲音有些遠:“靈均山莊乃我數年前買下,贈與一個友人,相贈之時,我與他約定,若我日後有難,這座山莊便是他救我的報酬。”又問我,“你口中的慕公子,是何方神聖?”

我道:“他嘛,戴個面具,挺神秘的。”好奇地問他,“你的那個朋友,是不是公子羽啊?”

他默了片刻,道:“正是。”

我替他欣慰道:“看來公子羽并沒有忘記你與他的約定。”

他道:“哦?”

我向他解釋了慕公子與公子羽的關系,又很好奇他跟公子羽的關系,不過仔細想想,公子羽與六國許多王侯都有交往,會認識晉國的七王爺,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小丫頭喂完藥便退了出去,留下我和慕容璟共處一室,我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聊天,不時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需不需要翻身。

他突然問我:“你在這裏磨磨蹭蹭的,可是有什麽話想問我?”疲憊道,“有話便說吧,你此時不問,只怕再過一會兒,連回答你問題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被他說中心事,不由得默了片刻。

挪到他身邊,擺弄着衣袖,問他:“無顏……”聲音輕若蚊蠅,“你可有他的消息?”

他問我:“當年他趕你走,你竟還惦着他?”

我搖了搖頭,語氣很平靜:“我其實對他早就沒有要求,可是他的死活,我總要知道。”

我等在那裏,等他給我一個答案,卻等來一個問句:“若他活着,你當如何,若他死了,你又當如何?”

我把手指在掌心收緊,淡淡應他:“他活着,我與他此生再無糾葛。緣分已斷,我不強求。”目光落到床上男子的身上,語氣有些麻木,“若他死了,何時死的,如何死的,屍骨葬在何處,誰為他斂的骨……這些,你必須要告訴我,否則,我不相信。”

男子的臉棱角分明,深漆的眼睛像是望不見底。

他忽然開口:“九月初七,溺水,就地安葬……”眼裏漸漸染上悲憫的顏色,“我。”

我怔在那裏。

他的回答與我的問題對得工整,我卻突然像個剛剛學說話的孩子,對于每一個問題都要重新确認。

“他死了?”

“是。”

“死在九月初七,大滄破城的那一天?”

“是。”

“溺水而亡麽?”

“紫清殿旁的蓮花池。”

“你親手斂了他的遺骨?”

“沒錯。”

我穩住身形,道:“我不相信。”緩緩道,“你在騙我,他的水性很好,還曾經下水救過我,一個能夠下水救人的人,卻溺水死掉了,說出去多可笑啊。”笑了一下,教育他,“我知道你在同我開玩笑,但是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我期待慕容璟能說句什麽,可是他只是靜靜地望着我,我在他的目光裏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由得退了兩步,像是在寬慰自己:“不會的。”

他的聲音無情地落入我耳中:“長梨,我一個将死之人,騙你做什麽?當日大滄血洗晉宮,從紫清殿到廣袖宮,一路上屍骨堆積如山,被捅傷了扔進蓮花池的,又豈止那麽一人兩人?”

我捂住胸口,從牙齒間擠出三個字:“你騙人。”

一轉身,就撞到什麽人,那人問我:“長梨?”

我卻連撞到的人是誰都無暇注意,跌跌撞撞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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