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孫子的手機號碼, 接通後, 卻傳出前妻的嗓音。
正在後院擦拭古董車的姜老爺子傻眼了, 分不清此刻是夢是醒。
電話裏,前妻的嗓音義憤填膺。
在女人列舉他數不清的罪狀之後,姜老爺子漸漸确定:這應該不是夢, 夢裏的雷娜還跟戀愛時一樣溫柔, 不似這般潑辣。
“你陪孩子的時間都比不上保姆,我有說過你不顧家嗎?你卻倒過頭來指責我!”
雷娜怒不可遏地繼續叨叨:“作為母親和妻子,該做的事情,我有哪一件沒有做好?你倒是說出來給我聽一聽!
我去戰地支援的時候, 已經确定那裏停火了,我确保了自身安全, 兒子早已經成年,而你正在飛往各地開會, 我利用閑暇時間, 完成我父親的救贖, 這就叫不顧家嗎?”
姜老爺子傻愣愣的聽着電話裏前妻的抱怨, 時光仿佛一瞬間倒流,他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冬夜——
經常趕往世界各地難民區支援的艱苦經歷,讓那時才四十多歲的雷娜,眼角有了些微皺紋。
可雷娜的眼睛依舊幹淨明亮, 倔強憤怒的仰頭瞪視他,據理力争:“該做的事我從不打折扣,也從沒對不起這個家!如果因為我一直追求的理想讓你不能接受, 那我們就好聚好散!這一點我絕不妥協!”
那時的姜衍還有着那個年代所謂“一家之主”的尊嚴,卻沒有達則兼濟天下的高尚覺悟。
他只懂得守好自家一畝三分地,無法忍受妻子的“博愛”。
他覺得,自己的痛苦全都是因為找了一個文化習性跟自己不同的外國女人。
他把所有的痛苦都歸咎于找錯了人。
他像只雄獅,對妻子怒吼:“那就依你所說,你自由了,去他的難民兒童!去他的海灣戰争!你去維護世界和平吧!女英雄!”
年紀大了,人會越來越怕失去,性子多半也會變得平和。
因為年輕的時候不珍惜,在一次次後悔中變得小心翼翼,在痛不欲生的思念中,磨平了身上的刺。
可是,失去的,總歸失去了。
一晃二十年,此刻的姜衍,一手舉着電話,一手拿着抹布,神色恍惚地擦了擦古董車的車窗。
他還記得剛買這輛車時,開上街那天,有多麽的風光。
透過車窗,他仿佛看見年輕時的雷娜和自己,正在車裏耳語歡笑。
她喂他吃一顆糖葫蘆,問他酸不酸。
他卻忽然俯頭偷吻她雙唇。
她羞怯地推開他。
他舔一下唇,低笑着說:“很甜。”
晃眼間,嶄新的汽車已然蒙上了一層灰,再精心的護理,也沒能留住當年的風華。
車裏的年輕男女消失了。
姜衍看見帶着水漬的車窗裏,映出自己蒼老的面容。
“等你變成糟老頭,我就不需要成天堤防着那些對你犯花癡的姑娘了!”
車窗裏仿佛倒映出年輕時雷娜調皮的笑臉。
愛意從她眼裏透出來,甜裏帶酸。
她一瞬不瞬的仰頭看着他側臉,委屈地呢喃:“有時候,我真想拉着你一下子老去。”
他好像又聽見曾經她說的這些話,近在耳邊。
姜老爺子猛然轉過頭,身旁卻空空如也。
“你怎麽不說話!”電話裏,雷娜的嗓音跟年輕時別無二致:“追求理想就代表不顧家嗎?就算你跟我的意見沒能達成統一,也不該背地裏在孩子們面前這麽評判我!”
姜衍終于回到現實,确定了一件事——雷娜給他打電話了。
老頭薄唇抿成一條鋒利地直線,話到了嘴邊,卻因為激動,微微顫抖。
好一會兒之後,他終于沉聲開口:“你好像對我意見很大?那為什麽不來找我算賬?怕當面對峙嗎?這不像你的作風。”
“呵!我有什麽好怕的!”雷娜毫不猶豫中了前夫的激将法:“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在于我的思想超越了時代,而你還停留在過去!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就算讓大家一起來當陪審團,敗訴的也一定是你,姜衍!”
“那就來啊。”姜老爺子緊張的低頭擦拭玻璃,像是生怕電話那頭的“女孩”看穿自己的計謀而反悔,低聲開口:“或者我去找你,帶着……帶着孩子們一起。”
那頭的雷娜忽然安靜了,沒了剛剛氣勢洶洶地怒火。
相愛二十餘年,她了解這個她最愛的男人。
他此刻的言語态度,是在對她示弱,在對她求和。
她沒料到這一天,因為夢裏都是姜衍離婚前,大發雷霆的樣子。
她記得他徹底後悔愛上她,後悔娶了她,甚至否定所有西方女人的觀念。
她以為他跟他的東方閨秀生活得很甜蜜。
他想起她時,或許只有恨與不甘心,所以多年來,還會讓人打探她過得如何。
可他此刻竟然示弱了,和回憶中憤怒倔強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雷娜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那個晴朗的周末。
那個高大勁瘦的東方男孩,穿着不合身的西裝,褲腿袖子都短一截,就那麽傻乎乎卻一臉嚴肅地攔在她和閨蜜們面前,把超級市場的開業傳單遞到她面前,一言不發。
那時候,來德國打工的東方男人,多數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很少在街上看見。
女孩們覺得新奇,笑着交頭接耳,以為這發傳單的小夥子只是個不懂德語的打工仔。
于是,女孩們肆無忌憚地嘲笑這家中國來的商人有多麽愚蠢,多麽不會選址,甚至斷言:這外國佬的店會在複活節前倒閉。
雷娜沒參與讨論,拉着姐妹們繼續逛街。
擦身而過時,卻聽見那個一臉嚴肅的高個子男孩,用蹩腳的德語,一字一頓地說:“那就打個賭吧,複活節之後,期待你們的光顧。”
他嗓音低沉卻有力。
雷娜至今說不清那時心裏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她轉頭,看見男孩堅毅的側臉,她忽然就無比肯定:他能做到!
如果時間退回那一刻,雷娜覺得自己依舊會心動。
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有了妻子,就該對那個女人負責。
“用不着這麽麻煩。”雷娜冷靜下來,對着電話低聲說:“我想我的孩子們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而你怎麽想,只要你的妻子沒意見就好,但以後請不要在孩子面前抹黑我。”
“再見,最好是永別了,姜衍。”
第二天中午,孟可青收到徐一凡的信息,說是過年期間打算訂婚了。
他對象是老家的一個女孩,上個月相親認識的。
孟可青:【這麽快?你好歹相處一段時間,看看性格合不合适啊!】徐一凡:【挺好一姑娘,有點小脾氣,但是人不壞。女人不都這樣麽,有什麽合不合适的。】如果注定等不到那個人,或許換了誰,都沒太大的區別。
孟可青覺得太突然了:【至少相處三個月試試吧?你這剛回老家就結婚是什麽鬼?爸媽急着抱孫子了?】徐一凡:【那姑娘也二十七了,急着結婚,我要沒點誠意,她沒準就換人了。】孟可青:【那也太兒戲了!凡哥你別想不開啊!這年頭多少歲結婚都不晚,千萬別随便湊合!】徐一凡:【沒湊合,真覺得她還不錯。】孟可青:【照片呢?發我看看!】
徐一凡:【行,等下,我去看看她朋友圈有沒有。】孟可青:【你連她照片都沒存!!!這就打算結婚了?!】徐一凡:【存她照片幹嘛?今後天天一起過,什麽時候看不到人?】孟可青:【少來了!你手機相冊裏成百上千張琪琪的照片!哪次出去玩你不往死裏拍她!不也擡頭不見低頭見嗎!】徐一凡沉默了一會兒,才回複:【提她幹嘛?沒意思。】孟可青:【你訂婚的事告訴琪琪沒有?】徐一凡:【沒,她很忙,又不是大事,我就沒跟她說。】孟可青頓時急了,啪啪啪打了一長串回複,忽然又頓住,一個字一個字的删除了。
該說什麽呢?
她知道徐一凡心裏還有葉琪,也希望徐一凡早日擺脫這份感情,但絕不是以随便找個人結婚的方式,這對他和那個陌生女孩都不公平。
他那麽好的男人,明明應該能找到互相喜歡的戀人,怎麽也不該是這麽凄涼的結局。
猶豫片刻,她回複:【我尊重你的決定,但還是希望你不要這麽着急。】徐一凡:【我心裏有數,你放心。】
孟可青沒再回複,眼看鍋裏的小排骨要糊了,趕緊關了火,挖了一勺醬,下鍋翻炒。
心裏還在琢磨,徐一凡告訴她這事兒,八成是想通過她告訴葉琪的。
他在想什麽呢?還期待葉琪幡然醒悟嗎?
孟可青心事重重的做好菜,擺了個葷素搭配的小便當,出門給老頭送飯。
正午陽光溫暖,和往常一樣穿過老頭的院子,孟可青似乎聽見東邊草坪方向傳來低沉的抽泣聲。
她納悶地轉過頭,瞧見院子裏那輛古董車閃閃發亮,八成是怪老頭昨天又擦洗了一遍。
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寶貝這輛車。
孟可青剛準備繼續走去敲門,卻好像又聽見低低的啜泣聲。
她轉頭仔細看向古董車方向,這才發現那輛車子的另一頭,露出男人花白的頭頂。
那老頭似乎趴伏在車窗上,在低聲……哭鼻子?!
天啦!
孟可青震驚了,這“硬漢老頭”居然會哭的?!
為什麽哭?擦玻璃的時候不小心一拳砸壞了玻璃嗎?!
“姜先生?”她小聲喊了句。
那低低的抽泣聲戛然而止。
老頭慌張擡起胳膊擦掉淚水,板着臉直起身,眼神嫌惡的看向院子中央的小姑娘:“什麽事?”
“你哭了?”孟可青絲毫不給面子——
別以為擺出詹姆斯邦德的帥氣表情,我就看不出你哭了!
“你才哭了,沒看見我在忙麽。”姜老爺子滿臉不屑:“把飯菜放在地上,立即離開我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