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章

暗夜榮光6

醒時在醫院中,那是晚上,燈下一個女子正呆坐床邊。那秋水的氣度驚了一下我心,而後才認出她是方清墨。與過去的羞怯狀不同,她着杏黃的裙子,臉上的神情已有了自己的棱角了。

我默默瞅了她好一陣子,她方扭過頭來,一剎時有笑容閃過,那是對一個生命回歸的敬致而已,沒有別的,笑容又迅速隐去。她淡淡地說:“你醒了。有人電話告訴我的,我就過來了,那人就走了。”

想來是遇到個好心人把我送到醫院,從我的手機上找到她的號碼,我的手機上那些號碼現在恐怕也只有她的能撥通了吧。

我也不能說什麽,只有羞慚的沉默。過會,一個年輕男子進來了,拎着水果與飯菜。

他看見我醒了,對我笑了笑,一口白牙,很是溫潤美好的模樣。“老鄉你醒了?我叫劉烨,小墨的朋友。”與《藍宇》裏的劉烨确然有幾分肖似。

方清墨接過飯菜,打開,猶疑了下,還是拿勺子準備喂我。劉烨說:“我來。”

方清墨就讓了開去。雖然有點尴尬,但我确然需要補充。

我喝了一點粥,暖氣上身,臉紅潤了點。說:“你們回去,我沒事,不用管我。”

方清墨看了我一眼說:“那我明天再來看你,我們走吧。”他們就走了出去。

他們一走,我就爬起床,往外走,但身子還是虛脫得厲害。有點搖晃。出了醫院,燥熱的天氣裏,實在把持不住,只得又挪回病床。半夜吃了點水果糕點,長長籲了幾口氣,心終于平緩下來。

第二天清早起床,精神氣已恢複了不少,一個人出了醫院,就想一走了之,再待下去,除了丢人尴尬還有什麽呢?出院門的時候,雜七雜八地想着,有點虛浮地恍惚。

“你做什麽?”一個生硬的女聲響起。擡頭看,卻是拎着早餐的方清墨,今天着的白裙,額頭上爬着細密的汗珠。

“哦……我不住院了,我好了。”

她看着我咬着下唇想了一會說:“你真沒事了?那去辦下退院手續。”

辦完手續後出來她問:“你打算怎麽辦?”

“你不用管,你走你的。”我不能正對她的眼睛。與過去我居高臨下地看她,此時角色身份已然颠倒過來。

她站在那裏,低頭思考了會,擡起頭說:“你先去我那裏,然後我打電話給你爸媽,叫他們來接你回家。”

“不去。”我大聲說,就獨自往路上走。走了一段路,才覺她跟了上來。

我抱着街道樹停下來說:“我不會回去的,你如果叫我爸媽,我和你沒完!”

“我不想管你,随你……煩人,煩人,煩人,煩人!”她臉上起了紅暈。

“又不是我叫你去醫院的,你自己走就是,裝模作樣,我和你沒關系。”我嗆聲。

“誰和你有關系。”她氣沖沖地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拉着我的袖口,一聲不響地拽着我走。走了一段,她放手,很冷的聲音:“跟着我,別亂動!”

我一時也被她的氣勢震攝住,木頭木腦跟着她進了個商場。

“你自己挑兩件衣服,不能太貴,我剛工作不久,還在實習期,錢不多。”她依舊是命令式的冰冷語氣。這陰這般匆匆嗎?那時雨檐下相見,她還在讀高中,現在她已工作了。這時她的電話過來,我想應該是那個劉烨打過來的,也沒心思聽,自個兒走開了。

我瞎轉了很久回來,她依舊在電話,看到我,就挂了,臉上挂着怒氣,走到衣堆裏,利落地拿了幾件,迅速結了。然後把衣服往我手裏一塞說:“跟我走。”

我跟她到站臺,等了好久,沒等到。她就招了個的。到了目的地下車,又七八拐的,在簡陋的二樓出租屋前停下。她開門先進去了。我遲疑了會,她在裏面呶唧聲響起:“服了你!以前臉皮厚得不要不要的,現在怎麽裝得女人似的,你到底進不進來?”

我羞慚地紅着臉進了房,不足二十平米的狹小房子,雖然收拾得簡素幹淨,但在灼熱的夏日,仍是如此的逼仄,氣悶。她坐在床上,一個臺式風扇對着她的臉吹。

她指着一把椅子說:“坐!”

我坐下,她把電扇方向調向我。

“你怎麽打算?不要和我說廢話!”

我看着這個曾那麽柔弱的記憶中的她,此刻眼神卻滿是銳利。

我和她對眼了兩三分鐘,我試圖在她眼裏讀出什麽,但我沒能在那種冰冷裏堅持下去,只好別過頭去,不說話。

“你這男人……算了,說多了你那該死自尊又來了,你先洗個澡休息下,下午我帶你去租個房。我先走了,看看附近有沒有合适的。”

她走出房門,世界瞬間靜寂下來。我洗了個澡,小憩了一下,睜開眼,已是中午,那女孩正寄着圍裙在那裏做飯,汗水已濡濕了她的夏日輕衫。我掃了一下房間陳設,認出了她桌上的幾本書與那個筆記本都是我走前留下的,有點隔世的滄桑感。

她炒菜的時候,回頭看到我,莫名地嫣然一笑,那刻才是一個女孩該有的妩媚。“你等下。”

我的心就有點坍縮,壓着顫抖,爬起身來,洗了下臉,然後站到她身旁,靜靜看着她。她有點不自然,臉上汗珠兒更多了。

“站遠點,這麽熱還擠得這麽近。”我就退到較遠的椅子上。

吃飯的時候,她說:“吃多點,別扭扭捏捏的。”

“誰扭捏捏了?”我嘀咕道。

“當然是你了,你那眼神躲躲閃閃的,以為我看不出來呀?你這人,你知不知道你爸已被調查了?不知道吧,解了職。你媽多次跑到我家哭你這寶貝兒子不回家,失蹤了,又說你一定在外娶了媳婦忘了娘,又說你一定出了什麽事,你真不孝!還在這裏裝腔作勢和我虛僞,我和你講,我真是瞅着你媽哭得那麽傷心,才管你的,我和你又沒關系……”

聽她這樣說着,我一下子又精神恍惚與頭痛,不自覺在凳子上滑了下去。閉上眼睛,天地都在旋轉,手不禁想抓住什麽以穩住身形,結果按在桌沿上,桌子便傾翻過來,飯菜全潑到身上,掼倒于地,頭重重撞在地上。跌跌撞撞爬起來,又在昡暈中撲倒在地。

感覺到她抓住了我的手,我睜開眼,眼裏全是淚水,看到了她惶急的眼神,笑了下。

“怎麽辦,怎麽辦?你自己蠢,沒好非要出院,我給你找醫生去……”

那種間歇性的位置眩暈此時已消失了,我脫開她的手站起來說:“沒事,就一時頭暈,不好意思把地下弄髒了。”去拿掃帚來收拾時,被她搶下了說:“真沒事了啊?你先去洗洗然後休息。”

我就去衛生間洗澡,洗好了方知沒拿衣服,正要說話的時候聽到她的聲音:“衣服放在門口,你自己拿,我出去下,你下午休息不要亂跑。”便聽到她出門的聲音。

我打開門,看見衣服整齊地放在一個凳子上。穿好,便睡下,頭還是痛,什麽東西一波一波地沖擊着,讓我呼吸緊促。我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頂,感覺生死也就薄薄隔着一層。

下午四五點時她回來了,又是滿身汗水,臉紅撲撲的。

“你好點沒?”

“沒事。”

“我轉了一上午又一下午,這附近學生太多了,就是租不到房子,可以租的,又太貴了,我租不起,煩死了,晚上都沒得睡了。”她邊洗臉邊說。

“晚上我出去。”我壓着羞恥感說。

她站到我面前,看着我一會說:“我想辦法,你急什麽?”她頭看向房頂思考了下,又跑出去了。過些會她拿回一根繩子幾根鋼釘一張涼席一個枕頭。

“你看,我在床旁邊拉一個簾子,你睡床,我睡席子,反正天這麽熱,睡席子還涼快,我聰明吧。”她得意的一揚眉,又跑出去到房東那裏借來錘子,搬了一個凳子,脫了鞋踩上去,準備在牆上将釘子固住。

“我來。”我起身接過她手上的東西。

“你沒事吧?”

我不做聲,将釘子一點點砸進牆內,而後又到另一面牆上操作。她在我背後手虛扶我的身體。我當時有意識到這是一種家庭式的默契,但不能深究。而後将繩子套上。她找出一個舊簾子,我用夾子把它固定在繩上。她就試着在簾的那邊鋪上涼席放上枕頭,往上一躺說:“啊,好舒服。”她此時穿着熱褲與短衫,擡頭看到我正看着她,臉紅了,迅速爬起來說:“瞎看什麽,男女授受不親,我只不過為了省錢,誰叫我窮,要還債呢,我只請了一天假,明天又要去上班了,上班後你怎麽辦?你休息,把身體先養好再說,我們是老鄉,老鄉當然應該互相幫忙,哦明天上班後天也上班,後天……”這時她手機響了,她出了房接聽。

過了會兒她進來說:“晚飯有人說要請我們,去不去?”

“你去就是,我不去。”我心裏想着多半是哪個劉烨了。

“那就不去了,去了又欠他人情。你知不知道去年那天晚上等你沒等到……”她緘了口。“等你病養好了再和你講,他對我真是不錯的,就是和你一樣也是小孩子氣,但沒你那麽多經歷。”她拿起電話回了過去,談了一會放下說:“他說過來,以前和我同學,現在和我同一家公司,職位比我高。不過他過來看到房間這個樣子肯定又多心,我們出去吧,散散步,這房間太悶。”

出了門,下樓梯的時候,她下意識扶着我的手,我定住身形,在幽暗的光線裏看着她。她就松開手說:“看什麽?你是病人,怎麽又哭了,我不知道怎麽回事的,你以為我在傷害你嗎?我是很讨厭你,但……說不清,日子總要過下去的,我都熬得過,你男人還熬不過?”

我大踏步在小女人的唠叨裏走下樓梯,原以為她真的變了形,卻也只是變了外殼,她用很多的話語來掩飾她內心的緊張不安。她肯定不知道怎麽面對我的重新出現。

“我流淚是頭痛引起的。”下了樓我解釋

“嗯。”

“你應該恨我吧,幹嘛還幫我?”

在路上,她仍像天真小女生一樣踢踏着腳步,馬尾一甩一甩的。但仍帶着一絲沒融入這個城市的青澀。

“恨你?其實我不知道什麽是恨,就是去年你突然離開,我以為你出了什麽事,去你那去了好幾次,遇到房東講房子到期了,我就拿了你的筆記本和幾本書出來,其他的東西我拿不了那麽多就沒拿了。沒事的時候看了你在筆記本裏寫的一些東西,發現你和我想的不是一樣的。後來我就用你的筆記本辦公,你想想這個筆記本怎麽也有三四千吧,我欠了你,幫下你總是應該的。記得你寫的一句‘盛世孤衣羽’,當時看的時候就把我震攝住了,當時也不明白什麽意思,就覺得這句子寫得太好,我弄不來這種,我慢慢揣摩了幾個月,然後那人就打電話說你在醫院。倘若沒有這層,我不一定會去,但人在世上,總有憐憫,你總是我認得的人,是故鄉來的人,所以,這是注定的。”

“我……”

“我知道你自負自尊,以為這世上沒人理解你,也瞧不起我,說我是土包子,長得不漂亮,你愛妮妮那種大開大合浪漫旑旎性格的,你知道妮妮當初說你什麽嗎?她說你這人看似深情其實寡義,一旦真給你糾纏上了,又會要死要活,讓人煩心。我當初也認可她的話,現在以為呢,你其實也是一個小孩子,只是在世上不能按自己的意願很好的玩耍。”

聽到這裏,我的腦袋嗡嗡的,顫啞着聲音說:“你才是小孩子,是那個什麽都怕的黃毛丫頭,你當我失憶了,我大你好幾歲,你不懂……”

“你住口,現在我做主,我想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說你當初在下雨的檐下與我相遇,明明見我長得醜長得土,為什麽偏偏還要強迫你家人我家人與你訂親,我那時只覺屈辱,也不曉得你到底什麽意思,現在看你寫的那些,就知道,你就是想玩耍,根本就沒什麽別的意思。你不要争辯,一争辯又傷你那自尊,我早成年了,我說的全是真話,還有我在學校裏口才很好,我在公司也弄過不少文案,我争起來很少有人争過我,你歇着,你還生病,多說話不好……”

她像唐僧一樣念着紅塵經文,不允許我發話,最後我們停在一家大排檔前。

“好,到了,我們就在這等那人。”

她選了一個非常通暢的位置坐下來,過了些會,電話響起,我看到一個男人東張西望的,就是劉烨了,手裏還握着一束玫瑰。方清墨站起來向他揮揮手,他看到就走過來,把玫瑰遞向她。

她縮着手看了玫瑰一會卟哧一聲笑起來。“玫瑰與排檔,可以拍電影嗎?”伸手接過,放在我面前桌上。

劉烨臉紅了,有點尴尬說:“誰知道你選這地方……哎,老鄉你不是住院嗎?”

“我點菜,你們談,看誰口才好。”方清墨看着菜單說,挪着凳子又向我靠近了點。

“哦,就是頭有點暈,沒什麽事了。”我敷衍作答。

“哦……你和小墨怎麽認識的,在家就認得了嗎?”他的臉上保持着足夠的禮貌。

“哦,以前中學時一個學校的,我比她高幾屆。”我回答。這時方清墨把菜單遞給我,頭湊近我問:“你想吃什麽?”

我覺得這刻兩人的距離過近,以至于她身上的芬芳都沁入我鼻際。我稍稍讓開一點說:“你做主就是。”

“好吧,我做主,水煮牛肉,宮爆雞丁……再加兩個涼菜……”她點好菜,抿了口茶水說:“老鄉嘛,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項羽見劉邦,兄弟相殘烏江,世間的事,哪說得清。”

“小墨你心情很好啊,遇到老鄉高興的吧。”劉烨試探着問。

“是啊,高興,就像一路上明明就要平淡過去,我說的是舟行水上,忽的一條魚從水裏蹿上甲板,這條魚還說它來自故鄉,即美味又感動,你說吃還是不吃?”她垂着眉眼,手指在桌上快速地變幻動作。

“哈哈……故鄉的魚啊,吃下去總是不好的,應該養起來。”劉烨變幻了一下心思回答。“哦對了,小墨的老鄉,你臉色還是不太好,你晚上住哪裏?……要不要我給你安排下?”

“不用,我已安排好了,訂好了賓館,訂了好幾天呢。”方清墨搶答,她撒謊時是垂着頭,不讓人看到她眼睛,但手上仍做着輕快的動作。

“啊……”劉烨站起身來說:“小墨,你過來一下,我和你單獨說兩句話。”

“不,有什麽話就這裏說。”

“就耽擱你一分鐘。”

方清墨就站起來和劉烨跑到一個人少的地方嘀咕了一會。回來時劉烨的神情不太自然,此時飯菜已上來,大家都沒什麽話說。我身份也很尴尬,只慢吞吞吃着飯菜。吃完後,劉烨仍要跟着我們,但被方清墨嗆跑了。他眼神裏有不甘,但還是聽從了她的話。

方清墨待他走了,領着我來到小驿湖邊,我們坐在石凳上。

“他不高興。”我說。

“我還沒談過戀愛。”她說。“我都想談,但被你來打擾了,我都22了,拜你所賜,仍是聖女。”

“你和他談就是。”

“幹嘛和他談,友情歸友情,不成熟的男的我都不喜歡。所以他說要幫你安排住處,我不想再承他情,承了情就得還,前面你家的債我還沒還,不想再添一份。現在還是我欠你的,盡管我讨厭你,你也瞧不上我,但是命運既然這樣橫七豎八地揉了一下,我就有了堅定打算。”她的聲音有點機械,像打字機一樣一個個蹦着出來。

“打算什麽?”

“你自會知道的。”她說。“那年雨中檐下的黃毛丫頭到現在多少年了?六年了,當真讓我知道了許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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