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幹了酒:咂着嘴,我說:“我喝酒過後話多。”
他說:“兔子是獵狗攆出來的,心裏話是燒酒沖出來的。我也是。”
他笑。
我也笑。
他笑什麽我不知道,我笑他,據說只讀過一年級的半文盲的張豹,說話有文采,還用上了幾種修辭手法。我緩緩地說:“我下鄉到茶山這麽久,我親身體會,老師扶貧,真扶不到位置上,扶不到點子上,還真幫不上貧困戶什麽大忙。”
“用錢扶,自己剛能吃飽飯,瘦弱地站在挺着啤酒肚的貧困戶面前,底氣就不足;用技術扶,老師除了會寫字、教書以外,那些真正的脫貧致富經驗技術,老師還真是一頭霧水,就是抽調的扶貧專幹,臨時會看看有關書籍,現學幾句皮毛話,說給貧困戶聽,貧困戶也不會信服,當然更不會照做。”
“老師扶貧,也無非就是要老師到農戶家多跑跑腿,教教他們如何圓滿地回答檢查人員的問話,幫幫填填表,給貧困戶指指在哪裏簽字畫押而已。但身已離開學校的老師,明知就是這些無聊的事,又不敢反對,連不同意見都不能發表。”
張村長張豹看着我笑:“我以為,你被免職,是領導叫你來茶山游山玩水,散散心,我還認為,你只知道天天和張仁虎喝酒吃菜打官腔,誰知道,你還心裏裝着事,愛思考,你想的,就是我想的,你我在這一點上,觀點一致。蔣老師沒有你直爽,他就沒有吐露這些心地下的真心話。”
廖嫂嫂說:“人家把王大剛弄下山來,幫你們做了天大的難事情。功勞大得很!你比鄉長書記都能幹。豹子好好喝酒,感謝感謝劉校長。?”
我和張村長張豹碰了碗,廖嫂嫂也站起來碰碗,我說:“我除了能把王大剛動員下山,我做不了什麽了!真的,只是和張仁虎喝了好幾頓飽酒。”
張村長張豹說:“你功勞大大的,我敬你!”
我們三人都喝幹了。
我突然又問:“你這酒不賴,什麽酒?”
張村長張豹說:“我剛才說,一般人我不告訴他,根據你的酒桌子上的表現,我現在就告訴你,這是我二兒子從河北拿回來的衡水老白幹。我兒子兒媳在河北廊坊一個家具廠打工,兩口子工資都不高,還要帶孩子,孩子讀的是高價書,他們一年回來一次,每年都只能給我孝敬兩瓶衡水老白幹,還不是最高檔次的衡水老白幹,是中價位的,一百多一罐,他想大大方方的孝敬我老兩口子,但是都力不從心。”
廖嫂嫂說:“要是麻柳村學校不撤,該多好,我孫子在家門口讀書,兒子還可以多攢錢。”
張村長興奮起來,不過,它牽扯到了我,既解我心中之大不惑,又給我一個不能承受之重,“劉校長,你德高望重,聽說你到麻柳村,教育局長親自送你。那天蔣老師出事後,教育局長親自接你下山,你幫麻柳村老百姓做一件事,你有能力辦這件事,你辦得好這一件事,你給教育局長一說,他肯定不會推脫,不會哄你,他一想法子,你把這件事做了,我們麻柳村人給你送個大匾,匾上就寫‘功德無邊’。”
“不,你在麻柳村做這事,我馬上叫霞子回來,聽說你兩口子都是高中教師,忙得很,霞子到你家裏,幫你家做事,不要工錢,随你使喚,哪一年你不想使喚他了,你做主把她嫁個體體面面的人戶就行! “
我說:“啥子事?這麽重大?我辦得了,我竭盡全力,但我不要你們送匾,因為我家裏房子小,沒地方挂!不管瞎子是什麽人,我也不需要。”
他說:“把麻柳村學校恢複起來!”
我一驚,差點點冒出汗來。
我好久沒有回話。
張村長說:“這事情難嗎?需要什麽手續?需要做哪些人的工作,要打通那些關節?”
我多次參加過全縣學校布局調整的會議,對農村學校設不設?辦不辦?撤不撤?你要拿出國家層面強制性的法規法律,肯定沒有。我知道,關鍵是生源,也就是能夠入學的學生人數。只要生源達到一定規模,不至于造成太多太大的師資、校舍浪費,就可以。我問:“麻柳村有多少要在家讀書的适齡兒童?原來學校校舍還在嗎?能不能使用?”
張村長張豹說:“我心中沒有具體數字。我只知道,假設麻柳村辦起了幼兒園和小學,我三個孫子肯定回來讀書。校舍,只有他媽半塊操場了。”
我說:“我現在也不能準确回答你麻柳村學校恢複重建或者新辦的問題,下來我們慢慢談,好嗎?”
廖嫂嫂說:嫂嫂敬你了,我先說我三個子女,都只讀了二年級,因為三年級要到茶山場去讀,路太遠,麻柳坡太陡,張豹們這一輩,我兒女們那一輩,都有學生滾下山岩摔死摔傷,或者被野獸吃了的事情發生,當父母的怕子女到茶山路途中有個三長兩短,與其讀書死,不如文盲活!
現在道路修好了,生活好了,孫子這一輩,現在有洋樓住了,但是讀書還是要走幾十裏,騎摩托開車都要三四十分鐘,路上交通事故經常發生,到茶山讀幼兒園讀小學,上學放學首先放不下心。我們又是想孫子想的發瘋,但又不敢留在家裏讀書,摔死了,出車禍了,咋個辦?但又總不能當睜眼瞎?就只有到外地讀高價書。
我和張豹到過河北廊坊,兒子兒媳住的是什麽,公路邊臨時搭建的石棉瓦房子,沒有廁所,沒有自來水,沒有廚房,那房子只有我們這房子一間大小,一家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那裏,熱天熱得人像烤紅苕,冬天冷得像冰箱。他們過的什麽日子,連解放前的日子都不如!我兩口子在那裏住了一晚上,流着淚回來了。我們想,我們麻柳村有學校了,兒子兒媳都回來,孫子在村裏讀書,兒子兒媳在近處找活做,我兒子兒媳,就從解放前,一下子過上神仙一樣的生活!”
廖嫂嫂說完喝了一口酒,一扭頭,鑽進旁邊他兩口子睡覺那間屋子。
她會不會流淚,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她說的是心裏話!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們對我的期待,我說,村長,哥子,先表個态,我一定把麻柳村想辦學校這件事放在心上,盡最大努力争取教育局領導到麻柳村來一趟,要建一所學校,涉及方方面面的基礎工作,我們可以先做一步。
張村長張豹問:“我叫霞子先回來,你說先做什麽工作,哥子和你一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