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夜,銀色的光輝溶化了與濃蔭的界線,她茫然地立在月光中,聽任風穿透她的靈魂。
這是哪兒?輕微仰起頭,她感受着夜色的清輝——那樣耀眼的悲傷。她閉上雙眼,細碎的鬈發被月光滌作蒼白。星光灑落的露水在草穗上凝作潔白的珍珠,無數芬芳自她清秀的裸足下綻放。忽然,額間清脆之音微鳴,濃密的羽睫輕顫,她睜開眼。
于是看到了他。站在光暗交界處的高大男子,他全身沒在濃墨中,只是隐約的輪廓。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支悅耳動人的音樂,像一支微弱的火焰在這涼爽和芬芳的夜中張弛。水晶一樣純淨,又像從水晶裏發出來似的。它以不可抗拒的魔力,攫住了人的每根神經。仿佛是一種使動物本身感到震驚和迷惑的自然中神秘的聲音,又仿佛是在巨岩間回蕩着的風的嗚咽。零落的音符撒了她一身,心不由地顫抖。
他卻仿佛沒有聽到,也不曾看到眼前柔光中的少女。伸出手,他終于和光芒有所觸及。攤開手掌,冰涼的月光滿滿地流入打開的手心。樂聲纏繞着他,輕撫他,分明在反複呼喚着他。他卻什麽都沒有感受到。
他突然握緊手掌,空無一物,發白的指節無聲地疼痛着。「……你所守護的,将由我來毀滅。」冰冷的聲音飽含着痛苦,仿佛向着虛空的嘆息,男人轉頭而去,頓時隐沒在化不開的黑暗之中。
她突然感到一陣悲傷,兩行淚徑直而下。
您聽不到嗎?她在叫您的名字——
『克萊維斯』
少女向着黑暗奔去,突然被火舌吞沒。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瘋狂燃燒的一切……
『怪物!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安琪,快逃…』
『……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看。』
『帶她出去!』
『安琪莉可!安琪莉可!!』
無數人的聲音湧入腦中,宛如利刃刺穿了她的心。
她在熊熊烈火中哭泣,甚至絲毫感受不到攫住她不放的無邊無際的痛苦。纖薄的身子不住地顫抖,她斷斷續續的嗚咽如同風車支離破碎的絕望之歌。
「不…不要——!」淚水止不住地流淌,卻洗刷不掉血濃稠的氣息。她疼痛地無法思考,哭喊着唯一能說出口的話,「不要!……嗚…不……要……」
安琪莉可……
安琪莉可,沒事了……沒事了。
沒事了,安琪莉可。
一個聲音反複地在耳邊想起,溫柔地、令人安心地,燃着宛如記憶的香氣。少女漸漸平靜下來,沈入更深的夢境。
他握住她胡亂揮舞的小手,俯身拭去她滿面的淚痕。「沒事了…沒事了……」長長的水色發絲連同指尖拂過她幾乎被自己揉破的臉頰,他的目光濕潤。
噩夢,究竟要糾纏這個少女多久?
「請您醒來吧,安琪莉可……」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盧米埃學長,安琪她…還沒有醒嗎?」金發的少年打頭,輕輕推開門,視線落在昏睡中的少女身上無比憂慮。
盧米埃為她枕邊的熏香添上一小塊,保健室的空氣中淡淡地溢滿安詳的香氣。「……」他轉頭看着來訪的三個少年,沉默地泛起禮貌的笑容,卻有一絲苦意,「我很抱歉。」
「不,這又不是您的錯!」
傑菲爾徑直走到安琪莉可的病榻前,一反常态地安靜,「這樣看起來…就像是睡着了一樣……喂,你倒是很好睡啊。」他的聲音逞強卻是低啞,低下頭,向她伸出的手捏成了拳。
盧米埃掉轉過頭,強忍着眉宇之間的痛苦。
從那晚将她抱回來,安琪莉可一直昏睡不醒。一周了,他們用了各種方法試圖喚醒她,安琪莉可的意識卻始終被封鎖在遙不可及的彼岸。明明處于生理機能幾乎停滞的狀态,安琪莉可卻是夜夜被夢魇糾纏,她泣不成聲的夢呓令他心痛萬分。卻只能這樣看護着,點上安穩情緒的熏香,為她拭去眼淚,對于她無邊的噩夢他卻無能為力。
他什麽……都做不到。
這樣的無力。他從心底為她祈禱,甚至希望能代她受苦。這種心情是什麽?當他向路易斯大人請求幫助的時候,那位大人撫去了少女額上的痙攣,然後深深地審視着他的眼睛,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說。他不敢追問,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安琪莉可額間隐約閃爍的金屬輪廓是什麽。
「傑菲爾,不要這個樣子……我們不是有準備了容易吃下去的東西嘛!試試看能不能喂安琪吃啊!」藍迪振作精神,拉傑菲爾的胳膊,向他點點頭。
「……夠了。」
「啊?」
他大力甩開藍迪的手,雙眼通紅,「我說夠了!她不吃也不會死,我們在這邊怎麽擔心這家夥都不會睜開眼睛!不管我怎麽想怎麽做都……」
「說什麽啊!」奧立威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在傑菲爾的頭上敲敲,「不懂事的小鬼發什麽脾氣啊?說這種話,就算小安琪會原諒你我也讓她不理你了哦。」他顴骨的線條緊繃,注視着安琪莉可,突然輕撫她消瘦的臉頰,低聲道,「你也是,快點起來,不然我可要生氣了。哪有睡美人把自己弄成了這樣的?」
「奧立威先生…」馬歇爾突然鼻子一酸,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坐在她床頭,正待轉頭應馬歇爾,餘光掃到什麽,一下子愣住了。那是轉瞬即逝的一線光澤,淡淡勾勒出一個輪廓随即消失。他沈吟片刻,若無其事地安撫一下馬歇爾,便站了起來,「說起來,要是奧斯卡知道安琪的情況,沒準倒會突然冒出來呢。」
「奧斯卡學長不在嗎?」藍迪擡起頭問道,「昨天劍術課也是維克多先生代的課。」
「大概又是騎士團的事吧,反正他隔三差五地鬧失蹤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奧立威輕描淡寫地說道,看似随意地站在了盧米埃身旁,「小盧米,你看呢?」
「我也這麽認為。」盧米埃微颔首。
突然聽到奧立威壓低的聲音傳入耳,僅兩人可聞,「奧斯卡是為了這件事去的嗎?」
盧米埃一怔,想搖頭表示毫不知情,奧立威一只手便擱上肩,環住了他的脖子,「少來~你的路易斯大人會什麽都不知道?」
「奧立威……」盧米埃遲疑地瞥了他的側臉一眼——他注視着少年們圍着安琪莉可說話,全然不似關心私談的答案。「至少我一無所知。您指的『這件事』是什麽?」
奧立威斂了假笑,「他們看得到嗎?」他嚴肅地努嘴指向三個少年。
盧米埃一驚,幾乎呼出聲來,「奧立威,您……您也看到了?」
「果然你也是~」他笑得仿佛中頭獎,「給我說!這是什麽東西?像腦袋上嵌了個首飾的。」
他暗自後悔中了奧立威的計,只得開誠布公地告訴他了,「我也不了解。是從安琪莉可失去知覺的那個夜晚開始出現的,時有時無。似乎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見。我只清楚這些。」
「這麽說這三個孩子看不見啰?」
「應該是這樣沒有錯。」
「嗯~?怪了……」奧立威不動聲色地思索起來,臉上的表情忽明忽暗。
盧米埃沒有漏掉奧立威眼中的一絲變化,「現在輪到我問了,您是知道有關這樣東西的線索吧?」
「多少有些…現在不是說的時候,我委托盧瓦調查資料,等明白了再考慮告訴你。總之,我只是猜了個大概而已。其實呢,問我還不如……」他瞥見步入的人影,大聲打招呼道,「啊呀呀,好巧,提到風就來了雨嗎?」
聽到這樣不合禮度的問候,朱烈斯?德?加爾德洪的臉色頓時一暗,總算是顧及這是病房而按捺住了沒有發作。「盧米埃,安琪莉可的情況如何?」他對奧立威的無禮避而不視,轉向盧米埃點頭致禮。
盧米埃深深搖首,躬下身,卻是不由向着朱烈斯身後之人。
他從朱烈斯後緩緩步出,一行靜默的音符随着他的步伐散落,頓時浸滿了整個房間。
該用什麽來形容這個人呢?他無疑是奪目的,卻不能簡單以“英俊”來描述。
漆黑如瀑的長發,幽深的五官,理應是深邃的面部輪廓,卻莫名給人一種夜色中隔岸的不可思議感,仿佛只能呈現出最基本的輪廓。從優美的丹鳳眼穿不透的諱莫如深,一轉的目光,就能從詩人的琴弦上奪取一切詩歌的財富。夜霧一般的神秘,他和朱烈斯?德?加爾德洪并肩而立,宛如光暗的對比鮮明。
幾個少年瞪大了眼睛,馬歇爾輕聲嗫嚅道,「路易斯先生……」盡管只見過幾眼,這個通常只聞其名鮮見其影的男人卻絕不可能讓人認錯——他是另一位理事路易斯?馮?安達因。
他淡淡掃過在場所有的人,目光所及之人頓感被看穿一般,一個微笑在他的唇上晃動,「到齊了麽,『關系者』。」
朱烈斯一震,怒顏立時上湧。他緊緊瞪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同僚,「你想做什麽?」
他冷哼一聲作為答複,「你說呢。」
一個眼中火光大盛,另一個嚴冬一般的輕蔑冷漠,兩大理事之間一觸即發的氣氛直壓得其餘的人不敢喘大氣。
(這些孩子果然也是『關系者』……不過這兩個開口不到兩句話就翻,天,真不能想象他們倆是怎麽和平共處到保健室門口的……)
奧立威在心頭默嘆,某根理智的神經卻令他聰明地閉牢了嘴,然後開始強烈召喚“潤滑劑”的出現。
盧米埃目光閃爍,幾次欲言又止,終也是沒有開口。衆人心中疑窦叢生,時間在沉默中仿佛格外緩慢。
他舉步,與安琪莉可病榻的距離幾步便被縮短至消失。
凝神望着少女,柔和而又殘酷,短短半秒在他罕見的目光中一越十年。「安琪莉可,」他低聲呼喚着她的名字,回聲穿透了靜寂,宛如黑暗中晃過的一串晶紅火光,「……『磬』。」
最後一個生澀的餘音短促地低旋,随着他半垂的長睫下難辨的凝視,少女蒼白至透明的額間隐約閃爍了一下,接着一個清晰的輪廓恍如從水下緩緩浮了上來。
「…………」混合着輕微喘息的安靜籠罩在榻前,辨得最為分明的是少女安詳的夢息。少年們目瞪口呆,無意識地咬着嘴唇,卻半晌發不出聲。曾見過這奇異光景的數人看到本應一閃而過的光芒始終輪廓清晰,同樣是目光複雜。
藍迪小心翼翼地伸手覆上安琪莉可的前額,倒十字變得更加清晰,齒翼上的繁複的雕花開始分明,觸手卻是肌膚的平滑,仿佛只是幻影。「這……是什麽?」他的神情如在夢中,指尖反複的動作由于不敢置信幾乎成了揉搓。當他的手指離開少女的肌膚半寸,倒十字又會稍為黯淡,但始終存在。
『嗵』的一聲悶響,盧米埃險些被床腳絆倒,他掙了起來,一反常态激動地走向路易斯,「為什麽?為……這不是偶然閃現的幻象嗎?請您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路易斯大人!」
他望進盧米埃的眼睛,那片海藍中滿是紊亂。
與其說盧米埃是預感到了接下來的事,倒不如說是絕望的看護已令他到達了情感極限。他不易察覺地伸手,穩穩地扶住他,平靜的目光卻是逐一看向衆人。
與他的目光相接,朱烈斯重重地搖了搖頭。他一笑徹寒,仰首微微阖睑,薄唇間緩緩吐出兩個字,「王印。」
朱烈斯嘆了一聲,轉過了頭。
「『王印』…王的證明,」馬歇爾的心中一時湧過聽聞的傳說,聲音突然從愕然中迸發,「安琪是王?」
「什麽?!」
奧立威的眼波在暗流轉,瞬間換上了笑顏,「那麽說起來,這從頭到尾就是一場競選賽咯。『與王家血裔無關,傳說中支撐薩克利亞、維系平衡的力量之源。』原來真的存在?『當王的血液淡薄,以高貴的純淨少女作為繼承者候補,王印将從兩個少女之中自行定奪……』」
「兩個?另一個是羅莎麗雅!」藍迪突口而出,截斷了奧立威的話語。
「兩個候選者中,王印選擇了金發的候補,僅此而已。」他淡淡作答,沒有遺漏門外輕微顫動的衣裙作響。
朱烈斯轉過頭,多看了奧立威一眼,卻沒有把疑問說出口。「審核理應為期184日,雖然王印選擇了安琪莉可,她還不夠成熟。提前覺醒對于安琪莉可的負擔過重,所以才會出現這次停滞狀态。因此,我不希望她對于此事知情,這只會更加重她的精神負荷。在座各位能看到王印,即是『關系者』,出于為安琪莉可的着想,也請務必對她保持沉默。」言畢,他鄭重地環顧衆人的神情,雖然大部分人仍是一頭霧水,他卻滿意地看出他們顯然會遵從他提出的要求。
「我等『關系者』,除了能目睹王印,更存在所謂羁絆。」他的眉梢隐藏厭惡補充道,向朱烈斯的方向簡單地示意。朱烈斯雖是不解,還是走了過來。
兩人相對站在安琪莉可的左右。仿佛是感應到他們的靠近,王印在他們懸空的手指下紋絡清晰呈現,和着少女的脈搏銀光閃爍,在衆人的屏息中鮮明至呼之欲出。仿佛受其牽引,兩人的指尖同時觸了上去。
盧瓦手捧兩本厚厚的書冊,正向保健室走去。他認出了迎面而來的少女,停下來騰出一只手打招呼,「欸,這不是羅莎麗雅嗎?啊—下午好,羅莎……麗…雅?」
他的手指尚在空中保持着姿勢,紫發少女卻似耳不能聞,低着頭從他身旁跑過。盧瓦回頭困惑地目送她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轉角,「……怎麽了?」
也是來探望安琪莉可的吧。他輕叩筆挺的書脊,望着少女出現的那個方向推測——那也是他要去的方向。搖搖頭,他繼續着自己的步速,踱向走廊深處。
站在保健室門外敲門,沒有回應,門卻應手而開。盧瓦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委托人,「啊—奧立威,你委托的事我查到了唷,『王印』的形狀是『鑲嵌血淚的古銀倒十字』……欸——就是那個!」沒有發現衆人聞聲回頭的瞬間流露出的強烈阻止之情,他幹脆地指向那點光源。
「……真、是,該慢的時候為什麽偏偏嘴很快呢?」奧立威無力地扶額。如果說他曾經在心中呼喚過盧瓦的出現,現在也恨不得讓他直接打道回府。
「怎麽了?不過『血淚』應該是紅色的吧,為什麽沒有呢……啊,朱烈斯,路易斯,你們也是來……」盧瓦悠然的聲音在數道不同溫度的注目下不覺戈然而止,随後對上了一雙碧綠的眼眸。
安琪莉可單手輕揉眼睛,像個剛睡醒的孩子,緩緩地擡起茫然雙翦,「『王印』……是什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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