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恩維特說:“今天的雨小了很多,陪我出去一趟,好麽?”
雨的确是小了不少,連風也安靜了下來。遠東海洋中誕生的濕鹹空氣,在一路抵達京都後,也染上了淡淡的暖暖的花香。坑坑窪窪的路面有不少積水,如果想要不弄濕布鞋,就得踮起腳繞着走。萊恩維特道了一聲“抱歉”,然後便舉着傘跟我一起歪歪扭扭地走在空蕩蕩的路面上。
我和萊恩維特并肩走在青磚路上,一路通向城外。萊恩維特出門後才告訴我,這條路的盡頭有一片竹林,書上描述得很美,自己一直想來看一看。
秋天的話,竹子應當已經開始發黃了吧,再加上還是雨天,團長大人您是準備走上文藝青年的不歸路嗎……心裏這麽想着,我還是很利落地跟着走了。畢竟這幾天悶在家裏,總覺得無聊得快要窒息了一樣。比起之前,除非養傷否則絕不在固定地點停留的生活習慣,這種平淡的日常令我整天癱倒在門廳的桌子上,形狀如同正在腐爛長蛆的屍體,再加上目光呆滞空茫,任誰進來都免不了一驚。
我們幾個人唯一的一把傘便是洛旭上次帶來的那把,白衣長發的洛公子當時孤身走進雨幕,然而沒有任何一滴雨能夠近身。
“東方人的魔法真是神奇。”阿爾文望着對方仿佛與世間隔離的身影,如此感嘆道。“只是血脈的力量,就能做到這種程度嗎。”
與蘭蒂斯王國的魔法不同,經由血脈傳承的“本源”力量,以及利用語言和文字為媒介的“言靈”力量,是唯有狄瑟人才能掌握的特殊能力。西方術士和神官通過自然界中的魔法元素作為力量之源,以特殊金屬作為媒介,輔以特別的動作引導這種借來的“變化”;而東方除靈師和巫師,則是以家族為單位,優化自身的血統,并挖掘出屬于“本我”的沖動和本能。以文字或語言形成規則,例如象形文字的誕生一般,文字體現出對包含“我”的世界的認識,因而也算作是“自我”的部分,對于誕生自**的“本源”加以約束和引導。
東方人的術,本質上來認識便是誕生自哲學的力量,超越了**卻依存于**。在感受存在的過程中發覺力量,在認知世界的過程中創造規則,再用被稱為“超我”的道德感約束力量,三者成為鼎足而立的三角形,具有最穩定的狀态。
頭頂的油紙傘向我的方向移動了一點,街上的行人幾乎不見蹤影,偌大的世界中不過我們兩個的腳步聲,在筆直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萊恩維特站在我的右邊,他比我高出一個頭還多一點。身着騎士團制服的他撐着江南氣十足的油紙傘,走在這樣細密的雨簾中,多少有些怪異。他走在我的右邊,讓我感覺那邊的袖子其實并沒有輕到快要飄起來,好像那半邊身體也裝備着長劍一般安全。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而是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但是我卻并不覺得尴尬。在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會希望有一個人默默地陪伴着自己,走在筆直的道路上,就好像彼此能夠看到同樣的風景和同樣的終點。然後……你就會覺得自己和那個人分享了人生。
“團長,北境的風景很美。冬天的時候,那裏甚至可以間斷地下四五個月的雪,漫天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是只要天晴就會感到陽光暖洋洋地照射下來。到了夏天,冰雪會微微融化,那時候就能看到積雪下面的野花野草……是和凱普林完全不一樣的風光,火爐也是、比格裏姆海默的城牆還要高的城牆也是、勇敢又善良的傭兵們也是……真希望有機會能讓團長也看到啊。”
在典伊的時候,我曾經許諾過替他去看北境的風景,條件是接納我回到騎士團裏。
萊恩維特靜靜地聽我說完了這一大段話,其中大部分應該是任何一本游記中都會出現的描寫,然而他卻聽得那麽認真。
“你喜歡那裏?”
“嗯。其實并沒有受太多苦,我在北境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一路上受他們的照顧,就好像是普通的旅行一樣。”我擡起頭來,望向萊恩維特深藍色的眼眸。“所以,團長不用太擔心我,也不用為當初的事情感到愧疚。”我從未想過讓其他人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沒有人趕來救援的時候,怨恨過麽?”萊恩維特的聲音說不出的沉重,就好像整個人被雨水打濕了一般,疲憊不堪又寒冷無比。
“怨恨自己學藝不精算麽。”我有意緩和對方的心情,“團長并沒有責任。不如說,沒有人有義務負擔別人的生命。如果想着‘艾斯蒂爾會淪落到這番境地完全是我的失誤’,那就逾職啦。倒是我這邊,還一直擔心會不會連累到你們。”
“三世從一開始就打算對騎士團出手,如果你沒有加入的話,就不會遭遇這種事。”對方似乎在這個問題上較真了,我剛想出言反駁,就聽到萊恩維特用一種起誓般的語氣說:“不會再讓你面臨這種危險,我保證。”
他是認真的,認真到我想要立即出言拒絕的地步。然而對方卻像是提前了解到這一點一般,率先出口。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的老師的事情嗎?”
我點點頭,“記得。安東尼歐·埃爾維斯,一個整天想着翹班周游大陸,然而卻又格外正直的騎士。”
萊恩維特微笑了着認同了我的概括,緊接着他便用一種懷念的、堅定的、執拗的語氣說道:
“你們兩個人,我不會連一個都守護不了。”
我沒敢對這個誓言再多說一句話。
這個游戲從一開始就已經設計好了,帝國第一騎士團團長必然會跟随伊莎反叛,因為無情的王室已經奪取了他最尊敬的老師,又即将奪取他誓死守護的團隊。如同想要證明自己的力量一般,萊恩維特對我的心情如同……救贖。
可惜我是玩家,我救不了他。戰與不戰,安東尼歐都已經在劇情開始之前死去,将來還會有更多的騎士團成員死去,在他的力量觸及不到的地方,甚至是在他的面前。我唯一的做的,無外乎一同戰鬥,讓他不至于獨行在空蕩蕩的道路上。
雨還在下,天氣微微有些冷。油紙傘本來就籠罩不了兩個人,再加上對方有意往我這邊移了一些,如果不是我的右邊衣袖貼着對方的左肩,萊恩維特大半個身子都該被雨水打濕了。我們在往出城的方向行走,一路上都遇不見賣傘的人,因此也只能将就着。好在我們都不介意稍微淋一會兒雨。
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的話,萊恩維特肯定沒有來竹林觀景的閑情,更多的還是為了稍稍彌補一下當初自己的無能為力吧,在這四年間從未放下過的愧疚,是不是帶來了額外的痛苦呢。我望着面前的竹海,覺得如果萊恩維特能夠在雨中,從這一片青黃色的杆狀植物身上欣賞到詩意和美感,那才奇怪呢。
我一擡頭,便如願看到對方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還真是……意料之外的收獲呢。我強忍笑意,一本正經地指了指前面,說道:“啊,看來我們來的時節不對,感覺竹林也不是那麽好看的樣子。”
“抱歉,我沒有注意這個問題。”
“沒關系,能出來透透氣就已經讓我感到很高興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吧。”
“等天氣轉晴,我再陪你去別的地方。”
……等等,唉?這算什麽?!雖然似乎是游戲過程中的意外福利,但我本人并不是很想要啊!團長大人滿臉“因為這一次搞砸了,并且都是我的錯,所以一定會找機會改正過來”的謙虛好學态度是怎樣啦!這種沒人的天氣也就算了,一次也就算了,看樣子對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在“情感”上的作用,只是單純地以看風景為名行補償之事……不過,尼瑪兩個上下級關系的異性會沒事兒一起出去看·風·景嗎?!團長大人您的情商略低啊!
“游玩的話,我還是拜托洛公子帶路吧。團長畢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啊。”
“等把右臂接好再說,我會盡快幫你處理這個問題。”
意思是說……在此之前,意見駁回?萊恩維特似乎對洛旭存在幾分警惕之心,這大概與對方顯赫的家室有關。濃厚的優質血脈在一次又一次有針對性的聯姻之後,制造出“本源”力量強大到極致的後代。與學習言靈需要悟性這一點不同,“本源”的力量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唯一的,然而這确實無冷卻時間的瞬發術,既不耗藍,也不需要積攢怒氣值。一個出衆的“本源”幾乎令混血除靈師無法抵擋,這便是規則。
阿雅正是因為只擁有輔助類的“本源”,才會被狄瑟最大的家族——皇室抹殺。如此看來,倒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匪夷所思。
我們正打算轉身折返,突然間一陣異樣的風聲從耳後傳來。我和萊恩維特不約而同的面向竹林,便看到一排九個長發女子漂浮在雨中,細針般的雨滴從她們嬌柔的身體中穿過,然後毫無阻礙地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怪不得竹林附近都不見民居,原來這裏居住了數量如此居多的惡靈嗎?
這九個女孩子無一不是十五六歲的妙齡少女,就算是臉色蒼白眼神空洞,那也是清一色的病弱型黑長直蘿莉。看着她們站成一橫排從竹林中緩緩飄出,我心中的殺意完全被想要撲上去合影留念的激動壓制了下去。身穿白色襦裙的少女們光着腳,常常的黑發随風飄動,伴随着竹葉“嘩嘩”的輕響,怎是一個美字了得……
然而這群少女出現的原因,自然不僅僅是迎賓。眼見飄在最左邊的一個妹子緩緩地将頭擡起,空洞的黑瞳直勾勾地盯着我和萊恩維特的身影,她擡起纖細的胳膊,食指虛指我們所站的方向,其他的惡靈頓時表現出蠢蠢欲動的樣子。
萊恩維特将手中的油紙傘遞到我的面前,他只分了點餘光給我,而更多的警惕則是針對前方的九個惡靈。我們在凱普林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看上去那虛浮的半透明身影,不是普通的劈砍可以對付得了的。
我很果斷地接過那柄輕飄飄的竹質小傘,然後又用更加果斷地動作将它丢到了一邊。萊恩維特看着在風雨中原地轉了半圈的傘,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我便趁着這段時間,從腰間抽出拉克西斯之劍,劍尖直指對面的惡靈。
“我們兩個人啊,沒有一個願意站在團長身後旁觀戰鬥。無論是教導了團長的那個人,還是受到團長照顧的我,我們的願望都是能夠站在名叫萊恩維特的騎士身邊,一起面對前方的道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