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意識不斷地在盤旋,仿佛仍随着浪潮上下拉扯着,數次就要從黑暗中掙脫,又被濃重的乏力感扯了下去,精疲力盡地陷入了無知覺之中。
在夢裏,她身在一個威嚴而美麗莊園,每個房間裏毫無瑕疵的細節壓抑地向她傾倒,她跌跌撞撞地穿過一個個鏡框,在樓梯上奔跑,追着一道光。向上,向上,一路向上,曲線優雅的螺旋樓梯不斷地延伸,她從來不知道這樓梯有這麽長,轉得她頭暈。她突然緊閉着雙眼縱身一躍,投身于整片的光芒之中。
是陽臺。她的乳母遠遠地向她行禮,将一張鋪花邊桌布的小桌子推向她的膝邊。她全身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點點頭,伸手準備去拿杯子。
當她的手踫到了乳母的衣袖,那張慈祥而耐心的臉突然消失了。她驚駭地瞠着眼睛,尖叫聲窒息在喉口。然後腳下堅實的支撐突然憑空消失,她從露臺上徑直墜下去,墜入漆黑冰冷的海。那是個沒有盡頭的深淵,對死亡的恐懼鎖緊了她,她卻喊不出聲,只能盯着水面那邊越來越模糊的一團白影……
「來,張開嘴,把這喝下去。」這是一個又專橫又溫柔的聲音,她熟悉的聲音。她虛弱地順從了,一股暖流從唇邊灌了進來。
救生艇中常備的朗姆酒口感刺辣,咽下去便是一直熱到五髒六腑,她意識模糊地抗拒了一下,以為着了火,終于醒了過來。
有那麽一會兒羅莎麗雅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四周一片漆黑,僅有一叢暗紅閃着微弱的光。寒冷讓她不覺打了個哆嗦,但她枕着的這個懷抱是溫暖的。她将目光怔怔地投向視線可及最遠處,确認了這是個陌生的地方,然後一下子把之前那場海難全想起來了。「醒了?那就再喝一口。」她掉過頭,仰頭看着他的眼睛。
奧立威,這是一張清晰可見的臉。
「怎麽了?乖。」他撫開她緊蹙在一起的五官,手指比低聲更柔和,「臉皺成這樣,小心會出皺紋的哦。」
不是那團沒有形狀的白霧,而是觸得到摸得着的輪廓分明的臉。
心口刺痛,她想起了夢中隔開海水見到的蒼白影像,那些被大海吞沒的人,淚突然地就像濃重的煙霧遮住了她的眼睛。
奧立威大震,她的臉頰在手中冰涼潮濕。他将溫熱的酒瓶放回灰炭上,彎腰看她。「羅莎麗雅,」他低下頭,為了在黑暗中看清楚她的臉,「羅莎麗雅……你哭了嗎?」
「…不要看!」她推掉他的手,遮着自己的臉,接着嗚咽了起來。
他雙手輕輕拉開她的手腕,埋頭吻去那不斷溢出的透明液體。
羅莎麗雅僵在那裏,猛地睜開雙眼的時候睫毛刷到了他的唇,一時也忘了哭泣。他只是蜻蜓點水,換上拇指指腹擦過她的眼角,然後站了起來。「好了,我出去轉轉,你把濕衣服換下來。」
一離開他的懷抱,她身上基本陰幹的衣物頓時又透出濕冷來。羅莎麗雅冷得發抖,急忙坐起來團抱着他扔下的帆布,「您要去哪兒?」
「這狀況我能跑多遠?」他捏着領口晃動身上的單薄襯衣,胸膛光滑的膚色隐約地一閃而過,羅莎麗雅頓時吓得閉緊眼睛。他微微打着寒戰,苦笑的聲音聽來也是輕澀,「我只是在洞口四周找找合适的樹枝什麽的,再說了,嗯…也不太方便吧。」
沒錯,奧立威的毛衣、油布外套以及用來罩救生艇的帆布烘幹後全部都蓋在了她的身上。
(絕對會凍壞的!奧立威先生說要出去,只是為了避免我換衣時的尴尬吧。)
羅莎麗雅垂着頭,躊躇中帶着羞赧,「我……我不介意的,請您留下來吧。只要您背過去就…就可以了。」奧立威張口結舌地瞪着她,似乎是被她的大膽吓到了。不知哪兒升騰上來一口熱氣,她硬是補上一句,「反正對我來說奧立威先生就差不多是同性!」
他微仰首自睫毛下睨着她,慢慢地,哼了一聲——這在尴尬的沉默中不容她聽錯。兩人之間不過幾步的氣溫瞬間結冰。
(呀啊為什麽我要說這樣的話呢——?!!!!!)
她做好準備面對最尖酸的嘲諷,然而奧立威只是掉轉過身,拖長了調子,「那就請~吧。」
她知道自己任性,突然只差沒任性地跺起腳來和任何一個無禮取鬧的刁蠻小姐一樣忿忿地啜泣。
(被記恨了……)
奧立威?凡-斯瓊背對着羅莎麗雅坐在地上,意氣闌珊地挑弄着炭火。幾顆火星從灰下面蹦了出來,一兩分鐘之後火苗就重竄上柴堆,桔色的火焰照亮了他神情微妙而陰郁的臉。
這算什麽?被人下了『不視作異性』的宣言以後,還得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聽着她褪去衣物的悉索聲。細小聲音不斷鑽進他的耳朵,叫人心煩意亂。現在大概是在擦頭發……他一邊不能抑制地猜測她此時此刻的舉動,一邊暗想自己是瘋了吧,方才被氣昏了頭竟沒有選擇離開洞穴。活受罪!
怎料她居然還靠了過來。「……」她沉默地将他的衣物擱在他膝上,挨着他坐下來,然後小心地放在地面上的纖細雙腳也用帆布包了起來。他借着火光瞅她,羅莎麗雅把帆布當作披肩裹着,帶些潮濕的長發蜿蜒在一邊,露出些許線條美麗的側頸,兩片濃密的長睫低垂在嬌豔的面頰上閃動,也不知是被火映紅還是出于羞澀。
奧立威立刻開始套起衣服,故意放慢了動作套過一只袖子兩只袖子,将頭藏在衣服裏好一會兒。
深呼吸,沉着。他對自己說。
他方知脆弱,為了自己那雙不受控制、全然被她吸住了就無法自拔的眼睛。
奧立威緩緩呼氣,直到将胸腔中最後一分空氣盡數吐了出來。他的溫度在寒夜中化為白霧,接着凜冽的空氣一股腦被吸進了肺葉,清醒叫人結冰發怵。「來,整理一遍。」
羅莎麗雅從睫毛縫中偷瞥一眼,只見他一心一意注視着前方的火光,眉眼随意,仿佛他們兩人坐在這兒只是為了來盡情欣賞着每一個火花散落跳躍的舞蹈,而非身處出師不利前路險惡的情勢。這種輕松真讓人惱火,但又出奇地可靠。
是的,他就是不可思議地叫人安心,仿佛有他在身邊滅頂之災也能一笑而過。
她一直蜷着腳趾,壓抑着全身每一個想要依賴奧立威的細胞,壓抑着不去開口問他『接下來該怎麽辦?』,因為依賴這種事一旦開了個頭就會一路輕松無比地向着深淵滑下去,她無法原諒自己脆弱。而現在他簡簡單單就将給她的提示先抛了出來,什麽都不用多說了。她不無解脫地抿下唇,「将《青鳥》首演當晚安琪莉可遭襲只作為一個截點比較好。」
時而沉默思索,更多的時候只需要幾個詞句就能達到高度同調。他們持續着時有時無的對話,彼此将情報補充進來,又像兩個手腕絕妙的外交家心領神會地避開某些問題。如果有人記錄下此時的對話,相當于弗芮瓦德與薩克利亞兩國之間蛛網一般精細繁複的聯系。他喜歡她集中精力時耀眼的美,卻還是佯作不以為然。「我們就還缺了某點可以确定的因素,現在說起來每個人都有嫌疑。啊~不行不行,再這樣下去可真~是沒完沒了的。」
「所以才要想辦法确定嘛。找不到真正的敵手也要先看看誰是可能的盟友,不然天亮以後您可叫我投奔誰監護?主和派會是我的盟友嗎,奧立威先生?」她輕巧的一瞪是精心釀制的美酒,三分微嗔四分柔婉,自然和嬌媚的比例計算得恰到好處。
他轉頭對她勾起一邊嘴角,「羅莎麗雅,知道誰是你的盟友嗎……」正當她打量他那個笑容的含義,奧立威伸出一只手,先是在她面前舒展着旋過手指,然後煞有其事地豎起食指,掉過來指着自己。「那就是我。」
她的心情剎那洶湧,半點防備抑或是刺探的心機都使不出來了,只能凝視着他深藍的眼睛不說話。而他的笑容一丁點一丁點地消褪了下去,「當然,本來還有盧瓦……」
想到自己的夢境她眼神一黯,但對于盧瓦的存活卻是确定。「盧瓦先生還活着。」
「奇怪的是我也一直覺得他應該沒死,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相信。」羅莎麗雅的話本是全無依據,奧立威卻是不疑,也不問。
她沉默了幾分鐘。火花在空中劈啪作響,一點點映紅了她的眼睫。當她再次擡起眼睛來,他看到那雙美麗的眼睛混合着茫然與決斷,「…我的盟友先生,同時也是『關系者』先生,您……有興趣了解我在神殿之下看到了什麽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石階自腳下蔓延,一級一級。點燃的火炬一路向下,拉開了垂直的光與影,每隔一階便是一次斜角的輪回,莊嚴得仿佛暗含着什麽宗教意味。她的腳步極緩極輕,生怕踏破了這般靜默的儀式。
她向着石階的盡頭拾級而下,不安搖晃着忐忑了心。然而,有什麽在心中逐漸壯大,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呼喚着她,吸引着她,讓她抗拒不了,不知不覺地就加快了步伐。
那是一種如何形容的感覺,淡然的悲傷,寂寞的溫柔。
她看着他卻又不看着他,只是沈溺在自己的回憶中。火光跳躍着照亮了她失神的眼睫,這讓羅莎麗雅看起來仿佛在夢呓,「我随蒂雅大人穿過長階,一直來到神殿之下最深的地方……」
最後一扉半掩,安琪莉可越門而過,在幽暗的視界裏眨了眨眼睛。
大理石鋪就的光滑地板,因為空無一物的看起來格外空曠。也并不是那麽的黑,當眼睛一旦适應,就可以發現四周隐約盈着淡淡熒光。
還有無聲的吟唱。這是似曾相識的味道,她知道,因為有一種神奇的感應直湧全身,她感受到了從來感受不到的每樣東西,仿佛漫天星光剎那浸透了所有毛孔。于是立刻就察覺了光源,她向着那個方向望去,瞬住了碧綠的眼眸。
自穹頂洩下的一線月光,靜靜地落在巨大的水晶上。
在那裏,她見到了,停滞與永恒——
「我在那兒,見到了『磬』。」
能以肉眼目睹王印者謂之『關系者』,總九。均系上任『關系者』力竭之時現兆,以其力之強弱辨王印能見之強弱。當『磬』出現,以其間羁絆為引決定『關系者』所司。
『引導者』主目,『守護者』主盾,『犧牲者』主劍,此三種系『關系者』。
若另一『磬』候補心意相通,雖非『關系者』,可傳達『磬』之聲,自願為『念』。
一句句的,有許多似曾相識的名詞直入心底。
黎明之霞,星月之輝,乃蒼穹之美。
祈禱之聲,希望之歌,乃人心之美。
。
。
黑夜得以安息,光明得以指向,
以身役石,
佑持衡維系,生生不息。
守萬年基制,直至永世。
被她一眼看作水晶的東西是一個由九面銀鏡組成的寶石形狀的棱柱。九棱表面通透晶瑩着的紋理,自鏡面輝映的柔光映出鏡底支撐的樹脈環生,這些她都沒有看見。她只在輕薄而澄透的淡金色光芒中,看到了一個少女。
膚似新雪,金暈流瀉,白袍飄散,如夢如詩。
微笑着的少女。懸浮着的少女。一個不過十歲的金發少女。
着黑衣的男子,伫立凝望。月光映在他如瀑的長發、眉眼,随着道不出意味的深深注視,泛起了一陣淡然的,寂寞的光。
不及反應、不及思考,無數的畫面、心緒、承諾與信念乍然湧現,她只能被這些強烈的情感整個占據。
『一起來吧,克萊維斯。』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少女陽光下燦爛的笑顏,伸出的手,暖如冬陽的話語。
你還會來嗎?我等你。
我等你……
小小的公主,那是世上最虔誠,最純潔,最善良,最高貴,最溫暖,最真摯,距離神最近的少女。
小小公主時間停滞,歲月永恒。
男子和少女的身影在她眼前突然都模糊了起來。
他無語,她無語,只是望着鏡中少女柔和輕靈的笑意。長發金瀑飛散,她靜垂的淡金雙睫,仿佛只是睡着了。
男人開了口,低低地,音色無盡複雜的清冷,「很美吧,為了守護他們的『萬年機制』自願犧牲的祭品,在這裏微笑着的只是一具美麗的屍體。」他阖着眼睛笑了,語調平靜,低韻而壓抑,「她已經死了,自選擇成為『磬』踏進棱鏡的一刻,除了餘下僅能通過『念』傳達的意念,她的生命已經結束。」
『你說的不離開,就是以這種方式麽……』
「……」男子轉頭看她,淡漠冷寂。「…為什麽哭,怕了?」
她雙手扶上臉頰,冰涼涼潮濕一片。安琪莉可拼命揉着眼角,但晶瑩的淚不住地越過邊界向下滑落。她哽咽着,破碎得幾不能言,「…因為……這是因為……路易斯先生在哭……」
他望着安琪莉可,眼中的神色像是染上一些風點林梢的憂傷,隐約化開冰冷的神色,「愚蠢……你的白晝同樣即将結束,還在這裏自以為是麽。」
淚水慢慢停止了蔓延,仿佛他突然注意到将傷痕累累的那面合上,叫她再也感受不到那些隐約的身影。安琪莉可恍如漸漸清醒的孩子發現自己夢游到了一塊陌生的地方,僵在那裏呼吸輕柔,偶爾間隔着猶自無法自制的抽氣聲,半晌才茫茫然記起拿手背胡亂擦擦滿是淚痕的小臉,擡起頭看他。
她的唇微動,似乎打算想問些什麽,但他的視線緩緩流淌過她的臉,安琪莉可突然就把要問什麽給忘了。張口結舌地瞪着他,相反地,卻是有東西浮了上來,在她自己注意到之前就溢了出來。「……春天的時候…我們就見過面了吧?」腦中那些曾經空白不可及的地方、由他封鎖的記憶,在那深邃的目光下,正一塊一塊自濃霧之後顯山露水。
他不否認。比預料中更具力量,既然如此的話,就助她全記起來吧。「可逆之歌,解除禁锢記憶的枷鎖。」
初次見面的雨霧與他的震驚……大段大段的洪流從驀然拉起的閘門後面肆虐而來,「…不,」她微弱地抗拒了一下,接着,是夏末充滿殺戮和烈焰的夢魇。她明湛的瞳孔痛苦地渙散,随着止不住的劇烈顫抖,大顆大顆的淚珠再一次簌簌而下,「停下來……為什麽要讓我看這些?…不要,我不要!」
他唇角的淡淡弧度帶着冷酷,紫目激越,美得風華絕代。「因為我是你的『關系者』,總是應該讓下任『磬』了解她自己曾見到的未來……吧。」
「騙人!這…這不是真的,那個才不是……未來呢——!」她無力地抵抗着他的言語,白光從額間王印的位置席卷開來。
又來了,這一次他的術可不會輕易就被她破了。他催動力量刻入言語。即使她再不情願,也要将那個噩夢喚醒。「我只是給與了一個契機,那是你親眼預見的未來。」随着起承平淡卻又深刻的音韻,有什麽絲絲縷縷地在他周身凝聚發亮,一下一下。隐約可見,竟是如同無數細小血管的暗色氣息!他的雙目已是轉為紫紅,放低了聲線——那是夜之魔性的潺潺低語,「不相信自己的預言麽,那麽我來給你一句吧……直到選擇踏入棱鏡獻出生命之前,将有人以鮮血為你鋪就一條道路。『犧牲者』的靈魂就是你王印上的『血淚』。」
懷抱着對這一切的不甘和仇恨來吧,名為『永恒』的死亡在等着你。
他突然想長聲大笑。對,然後,毀了這一切。
紫紅的顏色越發冶豔,圖騰交錯的血陣突然在他身上激顯,血光大振,片片闇豔向上連展。他緊閉雙眼,眉梢眼角直到唇端,都頓時轉為劇烈的痛苦。「走開,這副軀骸對我還有用!」
纏繞着的幻境一輕,安琪莉可睜開雙眼,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路易斯先生!」
他倏然睜目,她被吓退了兩步——赤豔的長眸灼然,他仰首展開一個妖異的笑,「……作為交換,我會達成你的心願,『毀了這一切』。」
紅眸逼人,也無法掩去最深處痛楚的虛無。
有那麽一下,她産生了錯覺,以為自己看到鏡中少女眼睫輕顫,仿佛悲恸。
「不!」那不是你的心願。她聽到少女的低泣在她腦中回蕩,克萊維斯,克萊維斯……「您聽不到嗎?她在哭,她一直就在您身邊,『克萊維斯』——!!」
眼中的顏色有一瞬的動搖,他十指緊握,身影狂顫,就像與撕裂的自我對戰,安琪莉可急忙上前扶着他的手臂。
他狠狠咬着唇,一線殷紅沁然滑落。淡紅圓弧自他身後四散消退,他終于穩住了身形,睜開鳳目——那原是水晶一般的紫色。
「太好了,您沒事了嗎?」關懷和由衷的喜悅從她仰着的臉龐漾開來,「她也很擔心的!」
他緩緩掃了她一眼,推開,「你可以走了。」
安琪莉可咬着下唇,不去注意心底湧起的委屈,強自克制着在眼眶打轉的淚水向他行禮,「我知道您瞧不起我的自以為是,但我還是有話要告訴您。那個女孩子是路易斯先生重要的人吧,也許您聽不到,但這裏滿是她對您的呼喚聲。……請不要忘了這一點。失禮了!」
「……叫我『克萊維斯』。」
她有些詫異地停下來,轉身偷瞟他的神情,卻什麽都沒看出來。「那……克萊維斯先生。」想了一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還是決定不去問了。「打擾了。」
愛會帶來幻滅,憐憫會帶來動搖。
這些只會讓他發狂。
他需要的不是無謂的善意,而是她的結局。
然而為什麽要把名字告知她呢?一旦互稱名字,就像掌握了某個關鍵,從此打開了些什麽。
站定在鏡中少女仿佛亘古的笑顏之前,他仍是深深地望着,仿佛從未有過那麽個少女走近打擾了他的凝視一樣。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雪原的清新和海潮的鹹腥味道飄在一起,莊嚴的牌坊搭在沿路街角,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騎在前面開道,遠遠地還能看見四五輛金碧輝煌的轎形馬車在臨時鋪加碎石的街道上慢慢移動。這是前來尋找薩克利亞來船海難事故生還者的隊伍,距離那片出事海域,卡德蘭淺灘是最有可能的地方——當然,前提是要有人能生還的話。
「啊呀呀~還真沒見識過出來找人搞得像去上議院開國會的架勢。」沿路的丘地上一塊積滿雪的石頭動了動,奧立烏伊拉好兩人合蓋着的一床破被子——這是他向沿岸漁村“借”來的寶物,然後把頭探出來張望,頓時抖落了薄薄的一層雪。
「您小心些呀!」幾乎裹着所有能裹的東西,羅莎麗雅還是凍得櫻唇發紫,「這麽聲勢浩大不是為了來找,而是為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找過了吧。」
也讓他最終确定了懷疑對象,只是……「你确定要去?」
她點點頭,「我們不是商量得好好的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送上去做人質,而您代替盧瓦先生那份部署戰力,順便去找他,如果我這邊形勢不對就全靠您了啊。」
沒錯,盧瓦失蹤,連帶失去的是原本的計劃部署。『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不就是他說的麽。
洛文勳爵法恩?赫伯(※注一)比他還小了一歲,也算是老相識了。雖說看起來只是廷臣公卿中不起眼的一人,奧立威卻清楚那是個善于掩飾的野心家。他親眼看到那個男人從主戰派羅昂公爵手下的區區門客爬到國王親封的廷臣,此人看來貌似從不牽扯政治糾紛,卻與保王黨和主戰派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更重要的是,這次整串事件安排得陰柔缜密而又計劃連貫,怎麽瞧主戰派那幫整日叫嚣的大老粗也沒如此纖細的神經。
(還大鋪排場邀了主和派一起來,裝模作樣,真是那根死莨菪(※注二)的作風啊。)
即使不是主謀也一定扮演了重要角色,奧立威非常确定這一點。其實羅莎麗雅只要公開投奔請求監護,無論是敵是友為了避嫌都得好生保護她,畢竟讓薩克利亞光公爵的未婚妻死在自己家裏可是個大麻煩。但一定要冒險投直球,并不僅僅出于調查的便利,更是因為他還了解法恩的某個出類拔萃的興趣。
只是理論和實際往往是兩回事。他沉吟片刻,實在無法坐視羅莎麗雅冒這麽大的險。「……太危險了,還是讓我再想想其它方法吧。」
「奧立威先生,我來這兒可不是為了被人保護的,」她一字一頓,臉上有種不容侵犯的華彩,「您、以、為、我、是、誰?」
奧立威只能一笑,「那麽,請期待着我的強力支援吧。」
不再反對,因為以她的堅強,和照顧相比,更接受的是信任。
他目送她走過去,攔在第二輛馬車前。她身着肮髒粗糙的船員衣物披着帆布,卻擡頭挺胸,走得好似霓裳加身,儀态萬方。在這冰封之地,是不合襯而又突出的點綴,近乎珍寶的矜貴。
最後瞪了一眼迎她進入的馬車上漆着的紋章,他伏在雪下,于心中突然下了一個打算。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話要說: 注一:法恩?赫伯(Venin?Henbane)的姓Henbane有莨菪的意思,故下文中奧立威以“莨菪”稱呼他。
注二:莨菪(Henbane),又稱天仙子,花奶酪色,并有紫色筋脈,刺激性氣味,含劇毒,會造成語言及視覺的障礙,甚至導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