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晨禱鐘聲未響,洛特斯。啓明星當空。

神殿的通道無法開啓,在神殿之上守了徹夜卻聽不到任何她的聲音……在漫長的歲月裏,這樣的狀況只發生過一次。莫非,是他在?

(他願再見你,你應該是欣慰的吧?)

只是心頭如此忐忑不安,總似有什麽被他強自加速了。比如說安琪莉可的提前覺醒,比如說……

蒂雅在後庭的花園停下,遠處神殿的隐約光亮無聲地在頭頂窺探。

黯淡星光與晨色模糊地糅在一起,将倚卧在亭廊臺階上少女纖細身子上覆着的薄緞睡衣和一絡一絡的金色鬈發映出質感柔和的通透邊緣,看起來像是無依無靠落入一團由光翼散落的霧粒之中。

是安琪莉可。怎麽會睡在這兒呢?

又走近幾步,蒂雅注意到一點明亮的純白,正是自己贈與安琪莉可的白蓮項墜順着幼細的銀鏈滑出了衣領——就是因為這件信物才使得沒有人敢來打擾這份沉睡吧。

她扶起金發少女,聲音柔和而溫婉。「醒醒,安琪莉可。」

少女眉端柔嫩的肌膚輕蹙着,輕輕嗯了一聲,自然滑入她的懷裏,「媽媽……」蒂雅聞聲突然一顫。而那對惺忪的綠色眼睛在看清逆光中抱着自己的人後,默默地眨了兩下,深吸着氣,又低了下去。「蒂雅…大人……」安琪莉可呢喃着,那細小的聲音在長廊裏銀芯蠟燭的嘶嘶聲中仿佛晃過水底的粼粼微漣。然後清醒地,茫然地向後拉開了距離。

(這孩子……都知道了嗎?)

有什麽一下子揪住了她的心,她将安琪莉可的腦袋溫柔地靠到自己胸前。

金發的少女先是吃了一驚。悄悄地,伸出雙手環上了蒂雅的腰。

『她不會活着離開。』蒂雅腦中憶起一對淡漠的紫色眼眸。他的聲音很低,在空氣裏輕輕飄蕩,就像一句預言,又像一個夢魇。

她甩開了腦中他的聲音,盡量把音色放平,柔聲道,「住到洛特斯來吧,身為對這個國家舉足輕重的人,人們需要你的力量,而你需要周全的保護,需要學習怎麽運用、穩定它。」

将手藏在蒂雅身後握緊了又松開,無數言語在腦中橫沖直撞。而她最終站起來,雙眼在蒼白的臉上炯然,亮得叫人心痛。「請…給我一點時間。」

蒂雅只是抿着唇,緩而深刻地,從臉上開出一朵包容一切的笑顏。「安琪莉可,無論如何,只有當你自己決定了想成為『磬』的時候,九棱鏡才會打開。我說過,選擇,在你。」

燈火拖長了精致長廊在池中的朦胧倒影,冰冷而優美的蒼穹下,這座王宮的主人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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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時分,一輛鑲着八瓣花葉飾的金冠和極光鳥紋章的大馬車由頭頂羽飾的仆從簇擁着駛入,沒等停入科絡蒂絲寝區的大門,消息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學園——那位蒙女王親賜了荊棘薔薇圖案的內侍女官、德?加爾德洪家庶出的公爵小姐已經從洛特斯回到了Q.X.。

所以當安琪莉可再次出現在她的同學們眼前,并沒有使人多詫異,只是向她行禮之人益發殷勤,仿佛只相隔了兩天不見,他們自德?加爾德洪承認了安琪莉可之後又再一次有幸全新地結識了這麽一位可人兒。

當事人的她卻還是不太能适應,站在餐廳門口冷不丁面對眼前這片一見到她便紛紛微笑起來走向她的人群……

(不能退,我、我得态度端莊風度怡人地微笑…不,先回禮,然後一一攀談一下,微笑,微笑……)

「日安,德?加爾德洪小姐。」「您不覺得今天的天氣格外适合野餐麽?一會兒如果有時間,下午茶就和我們一起度過如何?」「您這兩天都是在宮裏度過的吧,陛下她貴體安康?」「德?加爾德洪小姐,您還沒用過午餐吧?」「德?加爾德洪小姐……」

“早”字尚未出口,便與弧度一同凝在她的唇角。那個很長的名字是在叫自己,越是提醒自己要微笑,越是笑不出來,面對漲潮一樣襲來的問候交談聲,她拼命想要冷靜,想要得體地應答,于是瞬間就漲紅了粉嫩臉龐。

(對不起,朱烈斯先生!我要丢您的臉了…可可可、實在是太太太太可怕了呀——!!)

就在安琪莉可下意識地準備退後一步之時,得救的表情突然間點亮了她的臉龐。

淡金色的發絲揚起,馬歇爾?德?伊西爾德快步越過衆人,迎過去側頭在她的頰上一啄,「安琪~」他笑容飄忽燦爛,湊在她耳邊輕聲道,「歡迎回來。」

一見這張熟悉的笑臉,安琪莉可兩天來繃緊了的心忽然一松,眼淚只差沒泛濫。但他後半句話出口,頓時澆了她一身冷水。她勉強笑了笑,「…我回來了。」

他卻顯然會錯了意。「嗯~」馬歇爾?德?伊西爾德拖長了柔軟的聲音,不着聲色地睨了周圍的人一眼,「沒事的,習慣就好了哦。」

他轉過身揚眸一笑,齒如編貝丹唇若染,射在頭上的明媚日光頓時退居培襯,「各位,安琪是我的,可以嗎?」

被他拖着走出包圍。上了兩樓,穿過從無人的席位通往保留包廂。才過樓梯轉角,他反身環上了她的脖子。

他的聲音含糊,「他們說你不會回來了……可你還是回來不是嗎,太好了……」

「馬歇爾……」柔軟的波浪頓時将她淹沒,少年尖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微癢的溫暖的。她深深靠過去,說不出話來,只想埋入他的關懷他的暖意。

他卻頓了一下放開她。安琪莉可一時無所适從地望着他的臉,而馬歇爾越過她的肩瞥了一眼,雙手順勢滑下來拉住她的手,飛快地微笑起來,「這樣也就不會影響《青鳥》的彩排啦。」他笑得一片粲然,揚聲道,「看,和我說的一樣,安琪不是回來了嘛~」

在她身後,傑菲爾直直地盯着馬歇爾的眼睛。他在安琪莉可轉過頭之前避開了視線,嘴唇線條僵硬地繃着。

馬歇爾向後跳躍了一小步,「對了,你還沒吃午餐吧?我去廚房給你拿甜點來!」他向樓梯下跑開幾步,回過頭一手在嘴邊做喇叭狀,一手高高地揮着,堇色的大眼睛裏閃動着快樂的光芒,「傑~菲~爾,再生氣也一定要和安琪一起來參加這個禮拜演出後我家的晚宴哦!這是我媽媽的邀請,你答應過的。」

「啊……」

(演出後的晚宴是什麽?還有…人家寧願餓着肚子也不願意在這時候一個人被丢給黑着臉的傑菲爾啊——嗚嗚嗚,太不人道了……)

安琪莉可在心裏向着馬歇爾離去的方向含淚嗚咽了幾聲,轉過來偷瞄傑菲爾的臉色。他面無表情地将視線投在地上,半垂着眼睛——她從來沒在脾氣暴躁的傑菲爾臉上看到過如此冰冷的神色。此時她倒情願他像往常一樣火冒三丈地發脾氣,這簡直就像暴風雨前的短暫安寧,讓她從裏到外預感不妙。

(我…不是來和傑菲爾幹愣着浪費時間的。)

她心中黯然,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鼓足了勇氣——憋出了比蚊子叫還細微的聲音,「傑菲爾,你是在生氣嗎……?」

傑菲爾突然擡起眼睛瞪了她一眼,大步走了過來。安琪莉可好容易積攢的勇氣頓時消退,兩腳不自覺地就選擇了後挪。他将她直至逼入牆角,站定在她面前一言不發。她驚慌失措地看着他,他眼底有她不熟悉的暗光一閃而過,氣勢壓抑一觸即發。

安琪莉可定定地睜大了眼睛,心頭一片空白——他絕對是心情糟透了——半秒之內就沒骨氣地緊閉起雙眼,「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了一定又是我惹你生氣了——!」

傑菲爾雙目微瞠,一呆就是半晌,這才眨了一下。雖仍是沒有開口,但目光中原本的冷固隐隐淡了。

她回來了。雖然在前一天幾乎将馬歇爾逼哭的争執中他賭誓任何人都會選擇留在王宮,但此刻她就在他眼前近在咫尺,金發燦爛碧眸清澈,柔軟的表情,櫻花一樣嬌豔的容顏……這一切都沒有改變。

這個傻瓜,就在這裏。

他突然很想大聲謝天謝地,她讓自己猜錯了。

就這樣沉默着,于是空氣中就含了些微妙而尴尬的味道。她有些無辜地眨着眼睛望着他,輕咬着半邊唇,柔軟潮濕的唇在一點細小的白牙下旋糅開一片紅潤色澤的花瓣。他像被燙到似的一震,突然走開兩步。

他突兀的舉動仿佛打開了時間的流動。「我…」「你…」兩個人的聲音不期而遇。

傑菲爾轉開臉眉頭一低,固執地低聲命令,「你先說。」

「我……」該從何說起?他認真地在聽,她卻沒了下文。「嗯…傑菲爾對我…對『磬』怎麽看?」

他的睫毛跳了一下,僵硬的話語不受控制地就沖出了嘴巴。「……想去就去啊。多好啊,要什麽就有什麽,你可是我們全……」他突然說不下去了,怔怔地望着安琪莉可——她的雙眼在慘淡的臉上晶瑩濕潤,看起來随時都可能哭出來。

她埋下頭咬緊了下唇,「去的話才比較好,我知道的……可是,可是…我呢,和大家大概就不能再見面了…。」

「那就……不要去啊。」他屏着息盡可能讓自己說得自然平緩好似一個無私念的建議,但有什麽絞緊了心口,叫他緊張得喘不過氣。「留在這裏,留在我…我們身邊吧?」

不想去,想活下去,不想死。

只是膽怯的為了這樣渺小的個人自身甚至不想去考慮缺少了『磬』的薩克利亞會變成什麽樣。

為什麽會是她呢……

『這是不應該有的念頭』,這樣告訴自己,将心中隐隐懷抱着的對未來的憧憬都踏作了最卑微的癡夢。她想如平日一樣思考少少,笑容多多,把簡單的情緒全都直接寫在臉上。想努力不去留神聽心底的聲音,可它卻如月下野草在她體內潮濕肆意地瘋長,逼得她僅僅是搖頭便是如此虛弱不堪,「……我找不到理由不去。」她笑着,笑得心中酸楚笑得眼角筋肉拉緊發痛,聲音緩緩地一路滑了下去,「明明就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就只有我在這邊為了自己這樣微不足道的理由任性,真的……」

『乓』的一聲悶響砸在她左耳側,打斷了她的低語。傑菲爾握緊了拳頭,通紅的雙目圓睜。「微—不—足—道——?」他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忿怒得兩眼冒火,種種悲憤、急躁、像受傷的動物那樣的兇惡一瞬間扭曲了他的臉,「那就去當你的『磬』啊!當你榮華富貴的王去吧,沒錯,『去的話才比較好』!!

「我真希望你快點去當『磬』,現在、立刻、馬上!我……」他直視着她吓得呆了、一眨不眨的眼睛,心中一陣苦悶,聲音忽然就啞了,「不想再看到你這張臉。」說完,猛地扭頭就走了下去。

「傑菲爾也希望我成為『磬』嗎?」她終于全然清醒過來,絕望地靠着牆,委屈地直想放聲大哭。

背對着她,傑菲爾停下腳步,從牙縫裏擠出凍結的沙啞聲音,「關我…什麽事。」

「啊!」金發的少年在樓梯轉角險些與他撞上,手中托着的銀盤晃了幾下,一塊曲奇還是滑了下來,頓時被頭也不回的傑菲爾踩碎。「傑菲爾——!」

安琪莉可站在那裏,聽到馬歇爾遲疑了一下向她走來的聲音,只想奪路而逃瞬間從這裏蒸發消失,這樣就不用回答他發生了什麽事。但是通往出口的方向被他占着,她只得擡起頭,竭力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少年在她身側放下托盤,先開了口,「安琪不願意成為『磬』的話就不要去當好了,我不要見不到你。」

「馬歇爾?…你都聽到了……?」奇怪的是,混合着複雜的無力感,她卻反而很平靜。

「嗯。」他點點頭,将身子撲了上前,急切地問道,「你是不想做『磬』的吧?吶,對吧?是這樣的吧?」

她答不出半句否認的話。他美麗的眼睛嚴肅起來,「難道他們逼你?」

「不是的!」她急忙搖頭。

他突然握住她的手,握緊了。「有一個辦法,安琪……」他柔聲說着,清甜的氣息呵到了她的臉上,潮濕而熱烈。安琪莉可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他靠得很近,近到呼吸彼此接觸着。「我們結婚吧。」

腦中有什麽在混亂中敲響。她嘗試着開口,直到幾次後幹澀的嘴裏才發出了聲音,「馬歇爾…是在開玩笑……?」

他置若罔聞,仿佛只能被煎熬的情緒支配着,「『磬』只能是高貴純潔的少女,換一個方法來解釋——出身世家的未婚少女。也就是說如果結婚了就一定不可以成為『磬』,一定是這樣的沒錯。安琪,你不想成為『磬』的,不要成為『磬』好不好?好不好?」他繼續熱切地說着,臉色蒼白,目光卻祈渴得灼熱,仿佛患了熱病一樣神經質的脆弱和強烈。

少年雙目中映出自己的倒影,安琪莉可從沒那麽莫名地恐慌過。她嘗試抽出自己的手,卻怎麽都做不到。「我們…是不能結婚的,你忘了嗎?我們兩個,是近親,你是我的……」

「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就行了,」兩片淡色的羽睫緩緩飄落下來,扇動出美好的弧度。他笑容無垢,雙手幾乎捏疼了她,「到別的地方去,沒有人會知道的。我們可以離開王都出去旅行,甚至可以離開薩克利亞。」

她說不出話來,半晌,茫然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首。「我喜歡馬歇爾,可是,我對馬歇爾的喜歡并不是……」

「夠了!」他放開她的手,向後退了兩步,「明明說過也想和我在一起的……」

「不是的!馬歇爾……」她一下子合了雙唇。能怎麽解釋?

他遠遠地望着她,有那麽一會兒似乎在期待着她做出解釋。兩個金發的孩子驚惶的目光彼此膠着,在對方眼裏都看到了臉色蒼白的自己的影子。一行星芒突然無聲地滑下他嬌嫩的臉頰。馬歇爾緊咬顫抖的嘴唇,在跑開之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尖聲哭喊了出來,「…騙子——!」

少年帶着哭腔的聲音和沖下的腳步聲回蕩在樓梯間,逐漸消失。她一下子軟了下去,盤子的邊沿被壓到彈去一邊。精疲力盡地,她坐在一片滾地的糕點和碎屑中,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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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可以,甚至連與她同姓的朱烈斯表兄都可以,唯獨他不行。

「為什麽會是這樣,騙人……」少年在黯淡無光的黑夜中喃喃自語。

這不公平,他是那麽,那麽的喜歡她。他明明是那麽那麽地喜歡着安琪。

近似絕望的不甘反複在心中以鈍器摩擦着,一下,一下。他從未如此恨過命運,恨自己是母親的孩子,恨自己……

「為什麽不能接受…我呢?」水氣不斷湧上來,漫溢出來,哽住了嘶啞的聲音。他将頭埋入雙手之中,冰涼的液體在冰涼的十指間縱橫,沾濕了簌簌發抖的前發和嘴唇,「我明明是那麽…那麽地喜歡你……」

陰霾在他頭頂垂下濃得吹不散的暗幕。他聽到一個聲音,是譏諷是勸誘,少年突然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向空中揮動疲軟柔弱的手。

沒錯,你知道的,這不公平。它在扼殺萬物聲響的黑暗深處無風而至,甜得令人窒息。

慢慢軟了下去,「你又來了嗎,要糾纏我到…什麽時候…」什麽都沒有抓到的雙手垂落,少年仿佛被抽幹似的目無表情。

付出了這麽多感情、期待,只是希望她屬于你,卻得不到任何回報……

甚至恨她。

「……不公平。」蒼白的嘴唇歆動,吐出被蠱惑一般空洞的聲音。

得不到的就毀了。

「得不到……就毀了她。」他重複着,雙眼中已然失去了一切顏色。

它笑了,紅色融進濃墨令人目眩地晃動着。來吧,黑色的守護者,呼喚吾之名諱。

「……」在一片漫無盡頭的血紅之下,少年終于緩緩仰起首。「…『拉?伽』。」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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