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文勳爵在首都卡洛璐的房子落在上議員區的邊緣,與它的鄰居們相比起來顯得并不那麽起眼。只有被薄霭染成淡紫的成片的帶狀花床,才是屋子四周唯一的裝飾。
房間內也非常整潔——羅莎麗雅披着一襲水藍的晨衣坐在床上,寧靜的側臉流露出淡淡的思索表情——全套用馬鬃毛作填塞料的家具都罩着細麻布套子,桌上鋪着幹淨的白花邊桌布,連為她整日整夜燃着炭火的黃銅爐架也擦得晶亮,看不到一點煤灰。
由于在冰冷的海水中待了太久,她險些染上肺炎,被安置在三樓清靜的客房足足卧床休養了一周。連續數天低燒,羅莎麗雅看起來清減了不少,但這全然無損那無可挑剔的儀态與美貌,只是平日帶了點高傲的絕美臉龐上多了幾分沉着。
女傭敲門送入一個琥珀色絲絨面的托盤,她将托盤上那封亞麻紙的函書取過來展開。看完上面的幾行字,她微微一笑,執筆答複了幾句,然後折好遞回。「請轉告勳爵,承他好意,我非常感激。」
她想她知道洛文勳爵為何如此得寵的原因。容貌端麗,禮儀清正,為人謙遜,舉止中透着一種讓人心生好感的少年感
——更重要的是,行事謹慎,絕不會做多餘的事。
這就是她的敵人,他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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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一下劇烈清脆的金屬撞擊,随後是在來回的弧狀震動中顫栗了鼓膜。
少年通紅的瞳孔擴散開,仿佛是不敢置信地——抑或是茫然地瞪着自己的劍倒插在地上尤自顫動着。
「攻得太淺。」男人犀利的眼珠毫不留情地流露出冷冷嘲諷。他以劍尖挑起了少年的劍,利索地交于左手,倒遞了過去,「再來。」
傑菲爾漫無焦距的視線順着劍身細長的一道閃光,慢慢挪到了對方身上:奧斯卡右手持劍向上伸平,從容地屈肘,輕輕舉劍,直指着他鼻尖的劍光冷凝,和那雙可恨的淡色眼睛一樣的充滿輕視。「啊啊啊啊啊啊啊——!」他突然大吼出聲,再度沖上前去。
他輕松避過少年毫無章法的橫劈直刺,「直刺,轉移,」斜退直擊,趁傑菲爾注意力分散的瞬間側身一個沖刺步,在他耳邊冷笑,「手腕太僵,反攻注意銜接和節奏。」聲音未罷,格擋的劍根下壓一轉,已順勢繳下傑菲爾的長劍。
傑菲爾像殺紅了眼蠻力撞去,再下一秒膝頭劇痛,已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哐當』,他的劍被男人擲在面前,奧斯卡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看着傑菲爾,然後轉頭向站在後排的隊伍喝道,「下一個!」
「再來!」他撲過去抓起劍,再次擺開迎戰架勢,而奧斯卡卻對他視若無睹。「你憑什麽看不起我?!來啊,我不會再輸給你的!」
他只是回過眼睛瞥了少年一眼,唇邊浮顯漫不經心的微笑,「我可不想陪沒用的小鬼浪費時間。」
「你說什麽——?!」
「傑菲爾!」身後有人沖了上來死死拖住了他不放。「奧斯卡學長,對不起,請您不要在意!這邊讓我來做傑菲爾的對手操練就可以了!」
他悠然邁開長腿,在經過他身邊時哂然一笑,「你在急躁些什麽啊小鬼,想要什麽自己動手拿過來不就得了。」
(……我在急躁些什麽?)
他突然扭頭,狠狠瞪着藍迪的眼睛,「你就不急嗎?還是因為不是羅莎麗雅!」藍迪一怔,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他一下甩開他變得無力的雙手,沖着奧斯卡的背影大聲喝問道,「還有你,你也應該知道吧,你——就不急嗎?!」
奧斯卡只是聳了聳肩。他們清晰地聽到他哼了一聲,然後大步走開。
「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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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馬歇爾不會再理她,事實上他也已經好幾天沒有到過SEASON了。懷着忐忑不安與奧立威離開後代理團長伊納多暴風雨前的寧靜般的灼灼壓力結束了金曜日晚的例演,一輛三色堇圖紋的馬車仍是出現在了安琪莉可的眼前。
既是因為一如既往地無法拒絕貝露莎夫人帶點兒半強迫意味的迷人微笑,也是因為想去見馬歇爾,安琪莉可盡管滿腹為難、不知所措得打着結,還是坐上了前往德?伊西爾德家在王都的府邸的馬車。也許正是陷入自己混亂的思路中,她也并沒有察覺對座的勳爵夫人燦爛長睫下同樣是心不在焉。
但無論如何,貝露莎夫人無疑仍是宴會的完美女主人。她締造着介于高貴典雅與溫暖和諧之間的氛圍和景象,在她的纖纖玉手下,一切都運作得風度宜人,井井有條。
安琪莉可一身乳白色的小禮服,被打扮得像個典型的初入社交界的女孩子那樣簡單純美,全身上下僅有一根挽着自然散落的鬈發的銀色絲帶和束在耳邊的小朵白薔薇作為裝飾,從鉛直的腰線到下擺微微拱起的弧度卻無一不美。她縮在壁角,實在沒有跳舞的心情。當有人意欲向來走去的時候,她趁着勳爵夫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便飛快地躲入了其中一間小客廳。
小客廳的牆上挂着黑金兩色條紋的綢帷,拉開來可以遮沒所有的窗口。地板上面鋪着珍珠鑲繡的地毯,所有那些細雕細琢的器具都厚厚地蒙着一層金葉,在柔和昏暗的燈光下靜靜閃爍。安琪莉可卻幾乎沒有注意這番華美的光景,兩步就埋入沙發上,放棄一樣将腦袋靠向了翠綠色的絲絨墊子。
還是見不到馬歇爾。
(明明可以感覺到就在附近……只是不想見我吧。)
她突然就陷入了這兩天不讓自己去想的沮喪之中。
坦白說她隐隐不想去深究馬歇爾那番話算是什麽,只是一派認真地不想就此被馬歇爾避開不見。但會令她恐慌的卻更是馬歇爾的狀态——那種似乎在崩潰邊緣的陌生古怪的神情,叫人莫名不安。
僅僅想着“先找到他再說”的念頭,這樣不安、毫無對策地就鼓起盲目的樂觀跑了過來的自己果然是傻瓜。腦中的念頭又繞了回來,挫敗與疲倦感輪番糾結。也許是連續幾日無夢卻也睡不踏實的關系,帶着總覺得自己忘了某些重要提示的感覺,安琪莉可閉上雙眼,只覺得累到什麽都不願再去想了。
當勳爵夫人摸到小客廳找她的時候,少女已在沙發上睡着了——若不是那片裙幅,她甚至可能錯過了她。「安琪,安琪……睡着了?」貝露絲缇?德?伊西爾德伏下去凝視着安琪莉可的睡顏,她看起來很寧靜,只是美麗的眼睑在淺淺的睡眠中偶爾顫一下。貝魯思缇眉梢輕柔,将嘆氣的聲音壓低了舒出來,「馬斯也有些不對勁,『你們這些孩子之間是怎麽了』……就算這麽問,你也回答不出來吧。」
帶了一分苦笑,她站在那兒神色複雜而又愛憐地看了安琪莉可一會兒,為她帶上了門。
如果讓他再選一次,他大概甚至不會踏出工作室、遠離滿屋子充滿可能性的可愛零件半步。
『你在急躁些什麽啊小鬼,想要什麽自己動手拿過來不就得了。』奧斯卡的嘲諷言猶在耳。
(啰嗦!)
傑菲爾煩躁地甩頭,不想理會。他只是因為被迫答應了勳爵夫人在先,可不是被那種家夥刺激到才來的。
借着熟客的特權,他無視門童直接駕着自然力高速行駛器穿過門廊,停靠在房子的左側。
而且,他對于馬歇爾的狀态實在是有些在意。本來在安琪莉可莫名其妙變成了朱烈斯的侄女以後馬歇爾的舉動有時就頗古怪,這幾天更是突然鬧起了失蹤。認識這麽久,他雖然都不能當他是個完全無害的甜小子,可像這樣總像一根繃緊了的弦一樣隐隐有些神經質的情況,也是始料未及的。
而那個在這種時候還沒神經地跑來找馬歇爾的白癡……說了不想再見她大概是假,她總是有能力害自己怎麽都放心不下,連完成了八成、留待從奧斯卡那裏扳回敗局的究極武器也再不能用心做下去,就這麽心不甘情不願地直接從工作室跑了出來。
他無意地往落地玻璃窗裏瞥了一眼。只見暗處裏兩個在沙發上疊在一起的影子、一角白裙。
(靠,幽會?這些惡心的東西,還貴族呢,至少把窗簾拉拉好吧|||)
他臉上微微發紅,又帶了些厭惡,趕忙疾步跑開。
未入舞池卻因工裝被攔在了門口。他正要發作,一個柔婉的女聲響起,「別對貴客失禮了。」貝露莎夫人微笑着走過去,及時阻止了一場紛争,「晚安,傑菲爾,我差點兒就以為你存了讓我失望的心呢。」
傑菲爾有些尴尬地笑笑,「那,那個,晚上好。」算是顧及了禮貌,他的視線立刻游離到了四周。
「安琪莉可的話,在小客廳休息。」她笑得好似全然不知情的自然,帶他向那個方向走了過去,「麻煩你去照看她一會兒好嗎?那孩子好像還是不太習慣舞會、累壞了的樣子。」
「真是麻煩的家夥啊……」他硬着脖子念了一句,雙腳還是跟了上去,「對了,馬歇爾人呢?」
「馬斯說有些頭疼,不肯出房間。」她站在小客廳門前,背對着他默默地停了一會兒。傑菲爾幾乎産生了某種錯覺,覺得這位長袖善舞的夫人背露疲态,但那種感覺只一瞬間就消失在她叩于門上輕快的節奏中。
「安琪,還在睡嗎?我們進來了哦。」她輕聲笑了下,伸手去轉動門把,「……嗯?」
「怎麽了?」他克制着急躁問道。
勳爵夫人略帶疑惑地再轉一次,「怎麽鎖上了?剛才還……我吩咐過左翼第一間有客人在小憩,難道是安琪莉可自己從裏面鎖上了?」
左翼第一間……腦中閃過了什麽,傑菲爾的臉色突然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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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到夢中,她就會記起來全部的內容——這是個如此熟悉的噩夢。
烈焰映紅眼界,搖晃的窗簾燃起火和灰燼片片抖落,她驚得作不出聲,連逃脫的力氣都消失了,只能呆呆地望着在她面前抽出劍的金發少年,聲音輕柔冰涼地伏下來抱住了她。
安琪……
(不要…)
他使勁抱緊了她,像是要讓她感到疼痛,直到永恒。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卻怎麽都動彈不得,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甚至無法呼吸。
能感覺到另一個心跳在身體外側跳動着,随着那種節奏,他的懷抱稍稍松開一點。慢慢的,冰冷輕顫的纖細手指落在了臉上:先是額,而後移到了耳廓。
然後又湊過來,少年柔軟的唇好像探索一樣顫抖地碰觸她的左耳,無聲的氣息萦繞。
(不要!馬歇爾是不會這麽做的。)
心髒在亂跳。就算是在夢中……她抗拒着不想看到他接下來會做的舉動。
「安琪……」
仿佛呢喃,又仿佛哀求的聲音顫抖着,像是害怕失去,甚至連略顯冰冷的呼吸也在微微顫動着——這一切就在耳邊。
突然之間,有着淡淡溫度但低于體溫的液體滴落下來,一下滑過她的臉頰。一滴,又是一滴,那麽真實的感覺,瞬間滾落耳後。
不敢置信中屏住了呼吸,在度過漫長又短暫的片刻後,她終于睜開了雙眼。
透過落地窗,深沉的夜色在少年背光的臉蛋邊緣和淺金色的頭發上投下淡淡銀光,仿佛是遮蔽月光的薄雲。
雙膝落在她身體兩側,壓低靠得極近,以輕觸禁锢她的人,顯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他慢慢勾勒她的輪廓,像在确認自己最珍愛的寶物。「馬歇爾……」安琪莉可喃喃道,突然一顫,再發不出聲音。他以拇指指腹在下颌最柔軟的肌膚上摩挲,然後豎起食指,沿着她的頸項緩緩滑了下去。
雙手最後落在了她的鎖骨上端。「對不起,不想把安琪給別人……」他的唇邊逸出輕微嘆息,表情卻是空洞,十指漸漸地收攏抽緊。
那力量大得驚人,只轉瞬她就已透不了氣,連雙手亂抓的力氣都消失了。
(馬歇爾………)
她嘗試要喊,卻喊不出來,唯有口型略略顫動了一下。耳朵和眼睛裏的血液都在狂跳,眼前的他的臉開始模糊。在變成一片漆黑之前,從上方,溫熱的淚珠再一次墜落。
——朦胧閃爍的光輝一瞬消失後,她看到的那雙眼睛,搖曳着的是比血更濃稠的赤紅。
(不是…馬歇爾……但是不行,對方是馬歇爾……!)
血都湧上了臉部和太陽穴兩邊,沸騰般炙熱的液體在渴求氧氣的身體中心爬了上來。求生的本能讓她想抗争,但有什麽無聲的告誡将她垂死的爆發封入混沌。
(好痛苦……)
耳朵在轟鳴,從很遠處隐約傳來不真切的踫撞聲。她的臉發了黑,意識逐漸稀薄。
在失去知覺之前,心中浮現的最後的、唯一的東西,就是死的預感。
随着巨響聲,傑菲爾再度被撞擊的力度彈了回來。他沒空理會勳爵夫人受驚的表情,咬牙咒罵了一句,突然掉頭,速度之快險些滑倒,他連忙邊穩住平衡邊向門外發足狂奔。
跳下臺階兩步轉角,落地窗內搖曳的窗簾後隐現黑紅。他只覺一顆心砰砰槌着,往那裏面的黑影看去,那背影是少年的金髪披瀉在縮起的兩個肩膀上,而下面的白影胡亂地軟弱掙紮。
(是安琪莉可——)
傑菲爾急忙撲上前橫身撞去,玻璃竟如銅牆鐵壁一般堅固。他連撞三四下,沉重的反彈之力震得肩頭劇痛,「畜牲!」他抓住行駛器的籠頭,向玻璃摔了過去。金屬撞擊聲迸發的同時,玻璃與行駛器相撞之處紫光一閃,行駛器撞翻了回來,他險險避開,有什麽長條狀的東西重重撞在小臂上,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而車頭的工具與前燈從兩旁擦過,飛出散落在兩米開外。他急急擡頭望去,「…!」玻璃窗仍是絲毫無損,而其後少女兩條手臂慢慢軟了下去。眼看她命在旦夕,他急得無法,掄起手中硬物,全身的力氣都注到指尖,一瞬間指下響起彈簧扳動聲喀嚓,「給我碎啊——」口中苦澀,一股灼熱的情緒竄了上來,伴随着激越的耳鳴聲沖向到五感四骸,沖破牙關,「鋼之、加護!」
破碎聲锵然大作,傑菲爾在一片飛濺的晶亮中失重滾入房間,摔在地板上。其時他的半邊臉在淌血,長長的印子劃過面皮,肩肘處衣服都被玻璃的裂口撕破了,但他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兩個身影在視野中搖晃不止,他手撐在滿是玻璃渣的地上爬起來,不假思索地飛撲過去抓住了馬歇爾,兩人一起翻滾而下,而安琪莉可立刻像個口袋一樣滑下了沙發。
金髪少年面容平靜地痙攣着,在黑暗中望來詭異得可怕。傑菲爾心中咯噔一下,看見他睜開一對紅目伸手來抓,指關節仍舊僵直地保持彎曲,五個指尖都隐隐泛着光。他的反應非常迅速,搶先一把抓住對方肩膀,狠烈搖撼,震得少年脊椎都幾乎斷裂,「在搞什麽啊你這家夥!醒一醒!」
「呀啊啊啊——!」少年口中發出一聲混合着痛苦與悲憤的尖叫。他湊過去看到那對瞇起的赤紅瞳孔裏虹膜慢慢卷開,「喂…」随即被狠命一拳打在臉上。這一下打得他腦殼晃蕩不定,「你這個——!」傑菲爾伸手欲還擊,看着少年蒼白嬌弱的臉又一下子打不下去。少年就趁他這一時的猶豫,猛地迸發勁力,推開傑菲爾跳了起來。
傑菲爾經過這一番遲疑完全冷靜下來。此時從位置上來說安琪莉可倒在側後方,距離自己更近一點。他盯着馬歇爾,凝神提防着。正在他疑惑少年為何沒有進一步舉動之時,少年突然搖晃了一下垂在兩旁仿佛毫無知覺的手。傑菲爾順着那視線方向回轉頭,原來是馬歇爾被壓制的一瞬封住門的力量消失,不知何時勳爵夫人已進入房內。
貝露絲缇站在那裏望着金髪的少年,臉上全然是一種慈母的憐惜。「馬斯,」她終于開口,聲音很溫柔,「馬斯,別鬧了。」
少年呆呆地将她看了一會兒。
都是這樣,只把他當作個小孩子。他眼中逐漸出現忿憤的淚光,「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緊握着手,貝露莎夫人向他走了過去,于是少年甩着頭拼命想避開她的觸碰。「你是孩子,你是我的孩子,馬斯。」
他突地甩手想揮開她,聲音裏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激烈與絕然,「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讨厭這一切!為什麽會是這樣?不是都說我像卡迪斯先生嗎,那如果我真是媽媽和卡迪斯先生的孩子不就好——」
『啪——!』一聲脆響截斷了他任性的話,少年猝不及防,竟被這個巴掌打偏過了臉。事情發生太快,這下變故連一旁的傑菲爾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時間馬歇爾睜大了的眼睛裏失了焦距,也褪去了紅色,甚至忘了去撫被扇的那半邊臉。
「……你打我…?!」從小對他寵愛有加、連一句重話都不曾說過他的媽媽,竟然動手打了他。他終于反應過來,兩頰漲得通紅,慢慢回過頭來。
淡薄的光華照在貝露莎夫人身上,照亮了她猶自揚着的白皙的手掌,照亮了她緊咬着微微顫抖的嘴唇,照亮了——他從未曾看見過的,母親的淚。
無論何時,總是不慌不忙、帶着悠然美麗的笑意的母親,在他心中,什麽都辦得到的母親,因為他哭了。
馬歇爾怔怔地望着母親的眼眸。她慢慢阖起雙目,而後深吸了一口氣,帶着一絲精疲力盡,「馬歇爾?德?伊西爾德,您說的沒錯,您不是一個孩子了。所以,請別再任性了。」說完,她對他展開他所熟悉的淡淡笑容,轉身離開。
門外音樂照舊,只是在她走出的同時竊竊私語成了嘩然一片。他望着走向那片急待刨根問底的紛嘩氣沫,母親高挑優雅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痛悔的神色突然湧向他紫色的眼睛——湧了出來。
他站在門口,傑菲爾仍帶有幾分警惕的視線灼燒一樣燙在背上。
被乘虛而入的軟弱的他,見到安琪莉可的動搖心情,只怕會再對她不利。
……不,其實他明白的,他只是害怕。『膽小鬼』、『懦夫』,被怎樣稱呼也好,他大概都沒有臉再見安琪莉可了吧。
「那一邊,我會去解釋的,還有分散來賓的注意力。請對安琪……道一聲,」他沒有回頭,伸手在身後緩緩合上了門,「『對不起』。」
安琪莉可不省人事地躺在地板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完全恢複了意識,記起自己現在在什麽地方,發生了什麽事。她勉強坐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喉嚨疼得厲害,乃至過了幾秒才感覺到有人扶着她的臂膀正将她拖抱起來。她稍稍擡起頭,什麽濕滑的東西劃下來染上了她的臉頰,她花了不少功夫,終于看清楚了是傑菲爾臉上的血。
(慈愛之綠。)
僅憑意識舉手輕觸他的傷口,心念默默出現一個詞,然後幾乎沒有任何驚訝地、茫茫然地望着淡熒芒下,他的傷口逐漸收斂、消失。
傑菲爾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其拉開。「夠了,」過了許久,他方才開口,臉上帶着一種莫可名狀的距離。「我不需要,你的『那種』……力量。」
冰冷的空氣忽然凝重了起來,壓得她呼吸艱難。
(我知道,因為我是怪物嘛。)
那是她一直以來多麽害怕看到的表情、聽到的話,甚至更甚從某一天起他們不再直視她的眼睛。渾身的肌肉酸痛無力,更不必談恍惚的精神。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脫力一樣支着雙手,『只想消失』,這樣的念頭從不曾如此強烈。「明天,我就會回去洛特斯。」
傑菲爾的臉僵硬了,手中忽然一空,眼前的少女就這樣憑空消失在一團白光之中。
to be continued
☆、番外 * 碧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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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 碧玺
——“碧玺,清澈鮮明的美麗晶體,随着不同的橫切面,映照出色層豐富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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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薩克利亞最高等級的沙龍圈子,石楠莊園的夏總是熱鬧非凡,社交季進出其中的馬車數量即使不算太多得離譜,其裝飾的華麗度卻是足以叫人乍舌的。不過,這對于常期住在這裏的人來說卻也算不了什麽。仆人們禮節周全,面對那些尊貴的賓客也是大方得宜,顯然都經過女主人巧手調教。
這是當然的,他們引以為豪的女主人貝露絲缇?德?伊西爾德夫人雖說現在只是個勳爵夫人,卻是出生德?加爾德洪公爵家的高貴女性。她的血統,比整個薩克利亞的大多數人都來的更為歷史悠久和醇正。
提起這個,雖然當事人自己并不怎麽在意,像管家馬爾科姆,還有其他一些從貝露莎夫人還在當小姐的時代就伺候她的老仆人們,都會不由為小主人惋惜。如果不是因為出生在區區勳爵家,光憑那頭顯而易見繼承自加爾德洪家族、幾個世紀精心培育出來的美麗金發和苗條身段,馬歇爾?德?伊西爾德或許還能成為公爵家的第二繼承人。
踏踏踏一串清脆的腳步聲傳來。顯然是知道來的是誰,幾個年輕侍女聞聲相視欣喜,只有管家馬爾科姆立刻側身退開一步,于是姑娘們也只得跟着讓到兩邊低頭行禮。
從門外小跑過來的是一個金發的孩子,估計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手裏捧着一大束各色的花朵,其中直線型的切花高到幾乎要遮過了眼睛。孩子停下腳步,側頭從花束後面露出一張俊秀的小臉蛋,由于生得太過好看,一時倒讓人難以分辨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女孩子。「早上好。」
「早上好,馬斯少爺。」仆人異口同聲地答道。被那個仿佛具有感染力的甜美微笑和聲音帶動,馬爾科姆連皺紋都端端正正的老臉上不由地舒緩。他看看少年沾着少許泥土的白皙雙手,「您這麽早的就到花圃去過了嗎?」
「今天天氣真好,想着趁早晨不是太熱、土壤也剛好濕濕的時候把茑蘿花的花種種下去,所以我就忍不住……」少年眉眼彎彎,綻開一個可愛的笑顏,「這些是摘給媽媽的花兒,你說好看嗎?好看嗎,馬爾科姆爺爺?」
「好看,好看。」老人眼角開出了由衷歡和的菊花,連聲點頭。
「太好了!我現在就拿去媽媽那兒。」少年抽出幾支花,各自遞給侍女每人一朵,「那我先走了,大家,待會兒見~」
見小主人跑遠,年輕姑娘們忍不住笑了起來。「還『好看、好看』的呢,馬爾科姆先生其實心裏是在說馬斯少爺好看吧!」
「別鬧了,」馬爾科姆板起臉,「都回各自崗位去,再過會兒就差不多到客人們起床的時候了。」
侍女們笑着跑開了,壓低的讨論聲還能隐約聽到。「馬斯少爺真可愛!」「我最喜歡少爺的笑容了,一早上看見他就好像一整天心裏開了晴。」「又有禮貌,還總是送給我們花兒。」
老管家的嘴角不知不覺地松了。
「……別看馬爾科姆先生平常臉上老是刷了層漿糊,他可疼馬斯少爺了,像親爺爺對……」
「安妮、葛萊雅、莉麗娜,快回去工作!」
紀年歷251年的夏天,正是十二歲的馬歇爾?德?伊西爾德的第一次暑假。也是他剛夠歲數成為子爵後的第一個社交季。
許多見過馬歇爾的人都說他像個小天使。柔和精致的面孔,優美秀氣的唇形,清澈的、善于撒嬌的大眼睛,配上濃密的純金色睫毛,說話時忽閃忽閃得好似淺堇色的星星,叫人簡直無法拒絕。
少年也許也清楚知道這一點,知道自己受到所有人的寵愛。
貝露莎夫人與前夫育有三女都早已出閣,直到三十九歲喪期未滿,下嫁給德?伊西爾德勳爵後才得到這個獨子,自然是付出了全部的心深愛着她的小男孩兒。全家上下都認為這個男孩子是天賜的,對他愛護有加。
笑容無垢,容貌驚人的好看,甚至比女孩子還要漂亮,再加上成長在衆人的愛之中養成的天真善良的心性,和母親灌輸給他的良好教養。的确,很難有人不去喜歡這個美貌的小男孩。
少年腳步輕快地穿過門廊,交叉着雙腳大幅蕩過來蕩過去。一步,兩步,像是在跳某種歡快樂曲中央位置的慢拍滑步,然後剛好轉上了樓梯。在石楠莊園他感到非常自在——當然,一般在其它地方他也不會多麽拘謹怕生,然而這座母親從德?加爾德洪家陪嫁過來的古老莊園,是他出生以來的兒童樂園,每一個角落都留有他模糊快樂的童年記憶。他自認是除了母親之外最熟悉這個地方的人。
他合腳跳上三樓,興沖沖地準備伸手去敲起居室的門,揚起在半空的手卻突然停頓了下來。馬歇爾沒有出聲,而是側耳聽了一會兒,靜悄悄地退了回去。
低着眼幕,長長的睫毛落下來,像兩片羽毛輕掩雙目。少年微微嘟着下唇,滿是孩子氣的姣好臉蛋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捧着的花束垂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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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迪斯?德?朗代』,應該說這個名字他早就聽說過了。
行蹤不定的旅行家、航海家。馬歇爾小時候就看過他寫的旅行日志,非常喜歡他對世界各地風土人情的風趣描述,尤其是其中對珍奇花卉的介紹部分大幅穿插于文中——另一項占了許多篇幅的則是對名酒的描述。
此外,卡迪斯?德?朗代還是他母親的表兄。
金發的少年站在不遠處圓柱後觀察這個同樣是一頭金色長發的男人。也許是因為朗代是德?加爾德洪的一個旁支的緣故,卡迪斯的金發有些不太一樣。那種色澤比自己的更深一點兒,卻又遠不如朱烈斯表兄那樣純正,而是像被太陽曬了太多似的鮮豔度不足。光滑的長發整齊地梳成一束露出整張臉與雙耳,更強調出其輪廓剛正眉宇明朗,因為豐富的游歷被曬成小麥色的健康膚色,挺拔的身姿,以及雙眼中直爽而深邃的笑意,使這個歲月格外開恩的男人看起來極有味道。
他旁聽卡迪斯講話已經有一會兒了。理性而自然,随性而幽默,的确是很有魅力的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确定,今早上與母親在房間裏說話的就是這個男人。
據說自己小的時候,卡迪斯先生也曾來看望過母親和他幾次,但馬歇爾已經完全不記得了。相反的,在這個男人出現在了石楠莊園的晚宴上之後,馬歇爾站在不顯眼的地方倒是聽到了不少關于他與母親之間的閑言閑語。
少年讨厭這種感覺,那些看起來多禮的紳士淑女在搖扇淺笑的掩飾之後談話的內容低俗極了。平時他不怎麽在意,有時聽得糊塗還覺得有趣,可現在被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中心的是自己的母親。
貝露絲缇靜靜聽着自己丈夫與其他賓客向卡迪斯的提問。他站在人群中心侃侃談來這兩年去過的地方,而她的眼波平浮地凝視着不知哪兒,嘴角噙着柔和的微笑。過了一會兒,她看到了自己的小男孩兒。
年輕的子爵自分開的人潮中央走了過來,人們紛紛為他讓開道。他走到今晚的主客卡迪斯跟前,擡頭眨眨眼睛,直直看着卡迪斯,既不行禮也不自我介紹。
雖說還是個孩子,但馬歇爾?德?伊西爾德素來教養極佳很懂禮貌,整個房間的注意力不由都集中到了少年和卡迪斯的身上。偏偏少年稚氣未脫的臉上是矜持的敬慕,這讓他幾近無禮的舉動也看起來又端莊又可愛。
正當勳爵咳了一聲,準備将失禮的孩子介紹給卡迪斯的時候,少年突然開口了。「父親,」他卻是對着勳爵說話,「很感謝您。我從很早以前就喜歡卡迪斯先生的書,今天您卻讓我見到了比那些書更了不起的作者本人。」言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