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昏暗,甚至抵不過夜色的侵襲,只能在朦胧的深色橫縱線條中看到少女的身影——與其說是看到,倒不如說是那點淡色的純白輪廓給人『看到』的感覺。她索性伸手關了燈,抱着膝坐在床幔下,長紗在周身挽過一片淡青。
燭影明耀,照不亮繁複浮雕的屋檐;舞曲悠揚,傳不出厚重高大的拱門。優雅,古典,一切完美的展示品,美得不妄子夜空街。這是個寂寞的地方,洛特斯。
安琪莉可望着外面的方向發呆,只拉上一層的窗簾偶爾搖晃着隐露其後深藍深紅分化勻染的天空,以及露臺上曲線優美的白色欄杆映成了宣紫的珍珠。
好在,她并不真的需要在這裏呆上一輩子的時間。
腦中浮現蒂雅大人一身白衣的倩影,淺笑時眼中隐隐浮動的雲靄,摟住她時溫暖輕柔的音調。『歡迎回來,安琪莉可。』
她想蒂雅大人一定都知道吧,所以才會什麽都不問。不問她在這些天的經歷,不問她為何還是做出了回來的決定。只是感覺那個擁抱便能明白。那其中有憐惜的顫動,克制的痛苦。
她不希望讓蒂雅大人如此難受的,盧米埃學長說的沒錯,既然是好事,每個人都應該開心才對。她可不是為了讓人傷心選擇這條道路的,而是為了守護大家的幸福。對,沒錯,即使不能再見,成為了『磬』卻能更好地保證她重要的人們生活下去。
——還有無法謀面的爸爸媽媽。
心裏突然就酸酸的軟軟的。
不要哭,不要哭。她一定不是被不要了的孩子,只有這點她要一直堅信下去。
「對不起,爸爸,媽媽,原諒我這個不乖的女兒吧。」安琪莉可喃喃自語着,在柔和的暮色中帶着微笑慢慢說道,「不能陪在你們身邊,你們會諒解我的吧。作為交換,我會當一個好『磬』的。」
下面舞會的聲響随着流轉的微風飄蕩,在她的這間房間能隐約地聽聞,介于靜寂與繁華之間的寧靜,在心中旋過抹不去的音符。她突然拂開床幔躍了起來,在寝宮廣闊的空間裏、在地毯長絨的芬芳上,跳起了弗洛拉的黃泉之舞。
仿佛自身不再存在,心裏是空蕩蕩的平靜,舞步空靈之至。無盡的宴會無盡的樂聲,在一切做好覺悟之後反倒能靜下心傾聽起來,這臨退場的獨奏,思念之土。
她沒有聽到外面細微的動靜,以及無聲翻越露臺上的腳步。當她轉近窗簾,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安琪莉可遽然擡頭,然後對上了一對極淡的藍色眼眸,在夜色中淺得難以捉摸。她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從容地扶着她的手肘,低頭看她。月光在他背後鍍上柔和光粒,不經意的輕笑泛上了英俊到咄咄逼人的臉龐。「來,」他的聲音裏帶着某種蠱惑人心的味道哄勸道,讓人喪失了思考能力,只能沉溺其中,「不和我出來跳支舞嗎,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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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着了魔,順從地随他來到露臺。
頭頂的圓月離得很近,他在一片水銀般披瀉下來的溫柔月色下望着少女,她雪白得耀眼的臉兒與夜的界限朦胧,同新生的薔薇一樣。他看着她心中忽然起落:她的眼睛還是純淨的,但那張仍然稚嫩的面容上已然不見了某種從內部透出來的明亮的少不更事。
她站在那裏仿佛和這整個世界都無關,随時都會溶入黑夜中消失。
真矛盾,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這個少女仍是像個孩子一樣的天真爛漫、又或是手忙腳亂的驚慌失措,而不是此刻的美得迷離。
(不适合。)
這句話卻沒有出口。他執起安琪莉可低垂的手,她的手指在他線條清晰的手中晶瑩得像捉不住的旋律。他低頭看了一會兒,拉向唇邊印上輕輕摩娑。
安琪莉可這才如夢初醒,像被燙到一樣縮回小手。奧斯卡也沒阻攔,而是笑了一聲松開手,舉止随意地朝後靠上欄杆,目光自上而下緩緩地掃過一遍。
她在心裏暗恨自己太不長記性,居然在這男人面前忘了保持防備狀态。
(居然還莫名其妙地就跟他出來了……)
心裏七上八下,身體卻自動選擇了紮根。她雙腳動也不動地站着,想多看他兩眼,目光又玩起了滑輪游戲,方才擡起,觸及下巴線條又急忙閃爍着落下。
他還是比較喜歡她這個樣子。奧斯卡沒吭聲,就那麽自如地欣賞她的尴尬。
僵持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準備退回房間鎖窗,他卻開了口,「舞會還沒散場呢。」
安琪莉可回想到剛才被他騙出來的理由,面上又是一陣熱,「沒必要。」
「一個人躲在房間裏跳也太寂寞了點。」
她對他話中的調笑充耳不聞,轉身走向房間。突然雙肩受力一滞,向後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從身後環住她,懷中少女嬌小的身軀開始掙紮,「別走,」他的懷抱收緊,下巴箍在她的肩窩。她感到他的氣息拂落耳畔,單單兩字滴落心頭卻怎地漫起軒然大波。
他低聲道,「你應該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說吧。」
懷中才安靜下來的少女聞聲僵硬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低低地響起,「沒有。」如柔軟的夜風拂過銀鈴,一如既往的糯糯輕甜。
奧斯卡嘆了一口氣,将她扳過身來。「看着我。」
他的表情直到現在才是完全正經的,這卻讓她覺得自己就在懸崖邊搖搖欲墜,随時可能跌下去。「……不要。」安琪莉可低下頭去,咬着嘴唇只是搖首。
「決定都做好了,當面道個別的勇氣倒沒有?」
「奧斯卡……」雙手緊握着,她輕聲叫他的名字,手腳逐漸發涼。「為什麽…你們都知道呢。」
他沒有回答,而是解下鬥篷披在她的肩。她茫然呆立着,聽任這還帶着他溫度的暖意包圍。「來,說來聽聽,我等着呢。」他退開半步看着她,不帶半點感情似的,音調沉着而平靜。
「太狡猾了,」安琪莉可喃喃道,輕得幾不可聞。「只有我在回答你。」
他裝作沒有聽到。「還是說你的決心就這麽點兒?」
「我想留在洛特斯,」她深吸一口氣,露臺上的火把在風中搖晃了一下,破碎火星與柔軟的發梢一起在風中飄動。他居高臨下地望着她,于是她不敢停,只有說下去。「如果沒有『磬』,這個薩克利亞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不知道。蒂雅大人說『磬』是維持這塊大陸平衡的力量源泉,能以祈禱傳遞神旨,凝聚善力。這是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所以。」
『磬』以其自身之力為代價,上使蒼穹穩立,下使淵源固定,是支撐薩克利亞、維系平衡之源。
她想自己已經向他解釋得夠清楚了。
「……是因為有人對你這麽說了啊。」像是為了确認什麽,他緩緩逐字開口,向下搜索她的眼神。
「……」安琪莉可咬住了下唇。
是又怎麽樣。她已經如他所願地把決定告訴他了,為什麽還要這麽尖銳地追問下去?她累壞了只想回房間休息,什麽都不想再去花功夫思考。
她聽到他極慢地笑出聲。「再見。」她繼續道,平靜地看着前方,視線不敢離開他身後欄杆。可即使只是這樣,感覺到籠罩在他的身影下,壓迫感便使她幾乎窒息。
「你想當『磬』麽?」他的聲音裏有幾分嘲解的意味。「我指『你』,唔?」
仍是那把悅耳蠱惑的低音,她的胃卻像突然被劇烈地攪了一下。安琪莉可呆住了,想對他話中的譏諷不加理睬,想一言不發地咽下喉嚨口難受的哽咽,但一股酸澀一下竄出,甚至來不及去抑制。「『我』……你想聽嗎?」
「如果還有的話,」他簡短地說,擡起少女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說話。」
他的手指強硬,迫得安琪莉可目光與他相交。她嘗試了一下想要露出微笑,只是他的眼睛在一地銀輝下竟是那麽溫柔,溫柔得好似錯覺。她覺得自己再無可抵抗地跌下去了,只能拼命将眼睛睜得大大的,以免眼中氤氲的水氣模糊了他那柔軟的神情。
「不想死,好害怕……我不想死!可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她無法再維持看着他的視線,聲音壓抑而局促,是的,這個回答卑微到可憐。
可她別無選擇。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噩夢。
當然她是害怕死亡的,但如果能夠阻止那個噩夢的成真,天知道她可以付出自己的一切。
別無選擇,別無選擇。
「先是馬歇爾然後是傑菲爾,那不是普通的夢,如果我不成為『磬』大家都會死!」
每一夜只要一合上眼,就會看見那片赤紅的陰影在眼前燃作連天,死亡的氣息在身畔如此清晰,甚至清晰到讓她害怕入睡。
而現實,正沿着那個夢的腳步走去,以至于她心裏終于再不存半分僥幸。她知道那不是夢,而是真實的未來。
「戰火啊災難啊,甚至連奧斯卡你,也會……」突兀的淚意哽咽了咽喉,安琪莉可再也說不下去。
火花在空氣中噼啪作響,細微的,一點一點散落。
他緘默片刻,解讀她的情緒多于前言不搭後語的匪夷所思的句子。她感到他的打量落在身上近乎審視,不覺瞬住了呼吸。半晌,他輕哼一聲,「真叫我失望,說了半天不是一回事麽。」
她氣得渾身發抖,為了他調子裏那種輕慢和不屑。
顫抖着的蒼白如百合花的唇瓣,堆積了太多感情、瀕臨爆發的明亮雙眼中蘊有星芒一般的淚光——少女從露臺火把的亮光中擡起的臉,吸納了他所有的目光。「我已經決定了,就算你瞧不起我沒有自己的主張,我?也已經決定了……」
她的聲音消失在了空中。
他以手托着她,另一只手圍在她的腰際,将她摟到面前。牢不可破的禁锢。
(這是……為什麽…………)
眼前僅存的那麽點屬于夜晚的微弱光華被迅速地遮去,他的臉近在咫尺,微阖的冰眸生輝,像擦亮的金屬般閃爍着,直映入她的眼底。她腦中一片空白,露臺的風突然旋起了慢板舞。只感覺到他手臂和腿上強有力的肌肉——以及覆在唇上的溫度,就是自主漂浮着、不聽話的心中,唯一殘存的知覺。
沾染的氣息稍稍松動,猶自萦繞唇腹,他的手由強制的姿勢變為輕撫她的臉頰,指節沒入發間,收攏,再度将她拉近過來。
光是想象他的碰觸、他的唇拂拭過皮膚,便引發了體內一陣陌生的、難以言喻的發憷。膝蓋震顫着,心髒的劇烈跳動似乎奪取了渾身的力氣,她如陷雲團,沉重的眼皮不由自主地順着頭的仰勢落向下睫毛,唯有緊抓他的衣服,在那懷中全憑支撐。
預想中的溫度卻遲遲沒有落下,他的手反倒是移到了肩膀,接着她就被推離了依靠着的胸膛。安琪莉可頭腦發暈,目光無知覺地緩緩移上去,只見他正對自己看着,淡色的眼珠裏微微露出一點驚駭的神情,不過那驚駭是為他自己抑或是為她,她就不知道了。
「別把你身邊的男人都當傻瓜了。」奧斯卡的聲音冷硬,這叫她傻住了,半天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掌心的溫度隔着晨衣灼燙肌膚,而投下的目光越見冰寒。他雙手牢牢扣在她的肩膀,如同支着兩根堅固的木棍,撐開一段無法逾越的距離。「那些小鬼怎麽想我不知道,我奧斯卡可不需要一個小妹妹來擔心。你只要乖乖地讓別人保護就行了,多餘的事情不必想,明白麽?」
她感覺空氣透過睡衣變成濕氣入侵,失去的他的溫度,貼着的白綢都如沾濕了結作薄冰。安琪莉可沒由來地寒戰不止,雖然不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仍是茫然望着他。
他雙手下她的身軀緊貼着顫抖不已,奧斯卡看向別處,松開了握住她肩頭的手,「我該走了,等什麽時候有了自己的願望再來告訴我吧,随時奉陪,」他語調低沉,「再見了,小妹妹。」
走到露臺的邊緣,他的身影轉眼就消失在黑夜中了。
快得來去就如同一場從不曾存在的夢。
(這算什麽……)
安琪莉可腳步虛浮,抓着奧斯卡的鬥篷慢慢軟坐在地上,全部喪失的意識始終回不了籠。他的聲音仍清晰地繞在耳畔——還有溫熱拂過的鼻息。察覺到自己胸口、雙臂、頸項,還有唇,都還染有他的味道,朱潮一下自鎖骨泛濫沒頂。
但這至少好過如影相随的那場噩夢。壓得透不過氣的期望和重任,只是在這一刻,除了自己的存在,她将其餘那些全都忘在了腦後。
《落秋之章》/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
回複明天再來,多謝支持
總之自己還不怎麽滿意,總覺得後面突然太快了,日後多數還得動大刀子
秋天就這麽結束了,相比較之前是不是太快?某一天在上海罕見的飄雪中不知怎地突然詩意盎然酸了半天,于是就決定再開冬之章慢慢鋪開來寫,不然的話出國組的舞臺似乎才開始寫就莫名地被截掉了|||
所以慢慢來吧親愛的們,後媽之旅還要繼續~(聽到了安琪和羅羅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PS:提到的弗洛拉的黃泉之舞是《青鳥》中安琪莉可所扮演的角色的獨舞,《思念之土》則是第二幕第三場的名字。這是《青鳥》一劇中确實存在的标題名,有興趣的也可以找來看看那份劇本(←雖然改動巨大僅僅是借了一下名字之類,但我還蠻喜歡那本的),事隔久遠估計大家是記不清楚了。
☆、間章
如同一個信號遠方的呼喚響起四面八方飄散而來的幹淨雪片蓋過了憎恨侵染的黑油墨窒住了呼吸
即使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你仍清晰地在這裏就在心裏雪融之處綻放一點一點下沉是化作揮之不去的星光
邁向終點的旅程在雪墜散的瞬間此刻,只是為了你在這裏。碎成萬千小小的晶亮那就是冬日裏,我以生命靜默飛舞的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