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集合了關系者決心将她的『磬』帶回的那一刻起,羅莎麗雅就沒有懷疑過安琪莉可會平安歸來。
所以她無法接受那孩子失明的事實。
是的,其他『磬』在交換契約進入棱鏡的一刻就逝去了,在繼任儀式──棱鏡開啓、迎接下一任磬之時,殘存的形體化為青煙,消逝在輪回之外。安琪莉可的消耗極小,僅僅是失去了部分五感,竟能活着走出棱鏡,有血有肉地回到他們身邊,這是薩克利亞有記載以來256代『磬』的延續中絕無僅有的……但那又如何?她就是不願接受,為什麽是那孩子?之後漫長的歲月裏仍然肩負着『磬』的職責,卻只能生活在黑暗之中?這不該是那孩子的結局!
安琪莉可本人則要平靜得多,很快适應了目不能視的生活,除了摸索着時常被絆倒以外,總綻開心滿意足的笑。金發少女的臉色比以往蒼白一些,笑容仍是無垢,語氣仍是輕快,她卻能感到她的變化──她安靜的時間變多了,不時有些失神,她坐在窗邊偏頭傾聽風聲的時候,常顯得那麽自然,仿佛随時就能融入大氣之中。
光公爵通過對災害的應對試圖進行一系列的改革,其中她作為支持者所做的協助和準備,對家族的游說,弗芮瓦德和約的後續,以及作為蒂雅大人的內侍女官和法埃凡謝爾四世的友人……盡管有很多需要她參與的事務,羅莎麗雅卻不敢離開安琪莉可的身邊太久,直到安琪莉可有天帶着了然的微笑對她說『我不會再消失了。還有,謝謝你,羅莎麗雅。』
好吧,她每隔幾天就有訪客,其中還包括恢複到能下床就跑來爬露臺的奧斯卡──不是她要偷聽,頭一次聽到『磬』慌亂如斯的心跳時可把羅莎麗雅吓壞了。至此,她是不怕那孩子還有消失的心了,自有人會留住她不是嗎。
不久,一輛馬車駛入了洛特斯,将安琪莉可的父母帶到了做女兒的身邊。在安琪莉可将一只漂亮的描畫白瓷茶杯摔到地上、同時茶水翻到擁抱她落淚的父母身上時,羅莎麗雅起身離開下午茶的圓桌,帶上了溫室的門,體貼地将久別重逢的時間留給了父母和女兒,與門外執行女王和光公爵之命進行安排的奧斯卡交換了一個欣慰的笑。
「坦率的說,我沒想到她的父母是這樣随和的人,好脾氣得甚至有些沒心眼。」在與光公爵回報時,羅莎麗雅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本以為德加爾德洪家的人總該…您明白的。」
安琪莉可的父母就在靠近的套間住下了,其母在第一時間遣退了德·加爾德洪家的侍女們,親自照顧女兒的起居。但她不得不說這位做母親的實在是不擅長這些:床單上滿是折痕,起居室的沙發上永遠散置着幾本念了一半的小說,給安琪莉可梳個頭吧,新嘗試的編發幾乎沒一次能拆下,母女倆就這麽樂呵呵地睡下、第二天就着亂蓬蓬的頭發用梳子再刮兩下就算是完成了!她想另派仆人,她們還不接受。甚至,甚至…這個世上還會有這樣不顧禮法的母親,在女兒有異性訪客的時候居然會開開心心地主動回避、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機會!!這個人不是出身薩克利亞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嗎?!!!幾番接觸下來,羅莎麗雅心力交瘁,對這位曾經的德加爾德洪小姐也有了深刻的認識……一定要說起來,她覺得自己也許都比那個當母親的更操心一些。
朱烈斯·德·加爾德洪聲音幾乎是寬容的。「西爾薇亞從前就很迷糊,不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不過,她在…未出閣之前性子更內斂,即便是在石楠莊園,遠離祖母和其他宗室,也總顯得有些膽怯。」
她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發現光公爵對于自己的遠親似乎頗存情誼。
「對于他們曾經避而不見的事情,你也不必太介懷,那其中有我祖母的作用。站在西爾薇亞的立場上,一方面是對自己離開家族後不久幼妹作為磬早逝的愧疚,另一方面也是被以安琪莉可的安全威脅、不得以接受了斷絕關系并與馮·安達因結姻。」他略加停頓,「就如同你我兩家。」
羅莎麗雅沉默片刻,知道這一刻終究還是要來的。
「我收到了你退回的訂婚戒指,這代表的究竟是你、還是你身後家族的決定?」
「這是我個人的意願。」
他交疊十指皺起眉,光線為之一暗,沉聲問道,「考慮清楚,你真的要置我的顏面于不顧嗎?」
羅莎麗雅看着這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王子,映着室內微暗的淡淡天光,他如雕像一般優美的眉眼不可挑剔,神情方正嚴肅,金發煌煌無俦,就像是代表了她曾比什麽都更在意的一切:階級、尊嚴和驕傲。她知道尊嚴對他而言同樣意味着什麽,而他的威勢向來凜然不可侵犯,只是言語中的冰冷和重壓就讓空氣凝重不堪。她抿着唇,倔強地答道,「……是。」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似在确定她的決心,唇角緩緩上揚,就如煦煦日光映入湖面,化去了這一切壓力,「不知不覺中你已經變成如此優秀的女性了呢,羅莎麗雅。作為一個一直看着你成長的人,我衷心為你尋找到自己的幸福而高興,可以允許我以兄長的身份給你送上祝福嗎?」
她不曾見過那樣的他,因他的笑和言辭中的關切意外,在她備受家族壓力之時……更是,最終來自他的肯定,她輕聲答複,心中暖意上升,險些漫過了眼眶,「那是我的榮幸,朱烈斯先生。」
羅莎麗雅和奧立威的訂婚式就訂在明年二月的聖瓦倫丁日,與沸沸揚揚的此事相比,安琪莉可的身邊波瀾無驚,卻也發生了一些改變。不知是為了讓年輕的『關系者』們不必局促,或是發現女兒漸漸渴望更廣闊的世界,安琪莉可的父母在陪女兒一同度過了降誕祭之後搬離了王宮。他們沒有去德加爾德洪的府邸,卻去了貝露莎夫人府上拜訪,再回到王都角落的小窩。為了『磬』的安全着想,現在的安琪莉可的确不适合回去Q.X.或者她兒時的住處,但在女王的安排下,不時就有『關系者』陪伴她離開洛特斯探訪父母,或是出城散個心。有羁絆深厚的『關系者』在側,逐漸地,她外出的範圍擴大了。同時他們也發現,在她所經之處,薩克利亞的土壤和空氣随着『磬』的腳步呈現平穩和緩的跡象。
這一切,将有關安琪莉可的安排提上了進程。關心她的人并未停止尋找治愈眼部的可能,王都和鄰近幾個郡的名醫都已被請到洛特斯會診,但類似視力被消耗的情況實在不是常規醫學範疇能夠解決的問題,在會醫的同時方向開始轉向術士。
安琪莉可的身體狀況穩定,已可以在有陪伴和守護的情況下遠行,她本人而言,雖不甚明确,但她能感受到這塊土地的氣息,這或許也是身為『磬』在棱鏡外履行職責的方式。她想行走去更遠的地方,傾聽更多的聲音,在各地留下自己的行跡。于是,初定在春暖花開之際,便是『磬』出行之時。
同行者的名單意料之外的容易定下:作為她的『犧牲者』,身為近衛騎士團之一、同時也是『光盾』暗中的主持者,奧斯卡·雷多尼昂毫無疑問是最佳人選,再加上同是『光盾』一員的『魔法師』莎拉,和暗公爵身邊曾有交際的另一位術士──當然,光公爵心中對于委派奧斯卡頗有隐慮,也曾舉棋不定,最終還是克萊維斯馮安達因出言嘲諷,親近羁絆最深的『關系者』是『磬』的本能,自是無需旁人做決定。
在某個從安琪莉可父母家返回的黃昏,他沿途給她講了她曾描述過的風光,她忍不住突然出聲,「奧斯卡……?」
「我可不是那麽容易被擺脫的對象,你就不要指望着沒我的陪同離開肯達卡帕特幾個衛城範圍了。」他簡單明了地答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你能陪着讓我很安心…」安琪莉可微微紅了臉。她對于同行者是奧斯卡沒有意見,事實上,當朱烈斯先生向她試探性地提議之時,她根本沒有多想──想都沒有去想。是習慣也好,從訂婚儀式中被帶走的一刻起,她早已習慣了和奧斯卡一起旅行,如果沒有他同行,反而才會若有所失吧。
他的調子裏立刻拖起一個值得玩味的長音,「哦呀~聽到小妹妹這麽愛慕我,當然不錯…不過,有我在身邊,用上『安心』這個詞或許不太恰當吧?」
即使她看不見,光用聽的都能想象到他那唇角極輕的上挑。「……!」她抗議似地去推他如懷抱般輕攏着她的手,未果的羞意和窘迫,開口卻成了全然跑題的微惱指責,「奧斯卡之前都叫我的名字了的說!」
這下奧斯卡笑得更是大聲,「好好,是我不對,不該對我的Lady這麽失禮。」他用下巴在她鬈發的頭頂摩挲,眷戀地停頓一會兒,懷中少女柔軟的嬌軀不由緊張,而他的聲音轉輕轉沉,「就是有時,總還會忍不住想要逗弄你一下,這只能怪你的反應太可愛了,安琪莉可。」
她在馬上轉過如紅蘋果的小臉,探索地望向他的方向,下意識在他的手臂上握緊。盡管奧斯卡常尋她開心,顯得那般輕松自若,但仔細一想,因她現在的身份以及他必須作為騎士、作為『關系者』盡責,這樣一個生就任意馳騁的人,只跟着個瞎了眼睛的小妹妹當保镖……「我只是覺得……」從失去視覺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麽妄自菲薄,只覺得心下起伏,情緒低落,努力克制住聲音裏的顫抖。「有你陪着我當然好,可我的依賴,會不會是你的負擔呢?」
「能守護磬,是作為騎士最高的光榮。何況對象是你。」
「我知道因為我是磬,可我并不想因此……」
「聽我說完,」他勒停半月,将少女抱下馬,「能為『磬』而戰對一個騎士來說是無比榮幸。但我在這裏不是因為我想要保護什麽薩克利亞的祈願女神,我只是因為你——安琪莉可,為了守護你才在這裏,這無關什麽『磬』與『關系者』的聯系,也不是出于騎士的榮耀,你想要救世,可以!那是你的個人意願,但你同樣無法無視我的意願,無法阻止我陪你完成你的職責。」
這是何等強烈的一種情感……!
看不到他始終直視的目光,看不到那淡得出奇的冰藍色眼睛裏有着比火焰更為耀眼的情熱,然而血液在血管中沸騰,幾乎要融化在他強大的意志之下。她悄聲嗫嚅,聲音像一抹幹澀的絲絨慌亂又緩慢。「我知道,你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責』,這些我都記得。」
「安琪莉可,我要向你道歉,」他扶她坐在鋪好墊上,單膝跪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那一次,沒有考慮你的心情,光顧着自己耍帥沖在前面、說什麽獻上性命,是當時的我太過傲慢。」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那麽溫柔,那麽沉緩,「以為已經失去了你的那段時間裏,我一直在考慮這些,在昏沉和清醒之間,感受到白天和夜晚的交替變換,卻感受不到你的存在,時光徒然點燃了我內心無盡的痛苦,我才發現被留下來的人的心情,遠不如并肩作戰、共赴黃泉來的坦然痛快。」
他認真地望着她,一點一點,透過她無神的雙眼對着這個少女的靈魂說道,語氣中滿是真摯的迷惑和感嘆,「真是不可思議,你并不是個只會一味尋求保護的女孩子,這一點明明令我格外覺得特別,卻時常又會忘卻。
我絕不會讓你再孤獨一人,要戰鬥的話,就一起戰鬥。我曾想過,不論你身在何處,即使只是殘有幾分心緒飄蕩在世間,我都會找到你。而現在,你回到人間,就身在我眼前,我發誓生命到了盡頭的那天,都永不離開你。」
心顫抖着,從他的血脈、他的言語吹來一團炙熱,像是一霎扯落的花瓣缭亂拂過,令她身心顫栗。鼻子酸着,她眨着眼竭盡全力不讓淚水流出。這份心情是什麽,她其實不甚明了,但她知道,他保護她,許多次許多次了,總是不預期地、在她最需要的那一刻出現在眼前……而她,也總是在心底偷偷地等待着他。「我對奧斯卡是……」
他牢牢将她的手心按在自己胸膛,拉近她,不容她避開,另一只手卻是溫柔輕撫她的面頰,「噓,讓我先說,這裏如果被你先開口我作為男人可就太丢臉了。安琪莉可……」
「謝謝你!」她幾乎哽咽不能詞,最終突口而出時心中那股洶湧的情感激得她熱淚盈眶,克制不住自己的沖動,竟是撲入他的懷抱。
奧斯卡僵了半天沒動,半晌,少女聽到他在頭頂嘆了一聲,「我就當這是答應了吧……」
(報應啊……)
他摟緊了安琪莉可,她就從沒聽過他如此苦悶和複雜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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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年歷254年2月14日,奧立威·凡-斯瓊和羅莎莉雅·德·卡塔爾娜的訂婚于Q.X.舉行。知情人猜測那是為了顧及德·加爾德洪家的顏面、刻意低調的舉措,不過更多Q.X.的學生聽聞這個地點的選擇,都期待着看SEASON的團長大人一如往常的張揚。
基于這個原因,當晚照例的特別公演《第十二夜》時劇院的座無虛席,均以熱烈的眼神注目着塞巴斯蒂安在舞臺上的一舉一動──那是羅莎麗雅的角色,本應以盛裝出現在觀禮的衆人之前的貴族少女,竟是此刻還堅持以男裝赤足登上舞臺,這怎麽不讓人遐想聯翩!當年輕俊美的塞巴斯蒂安根據既定的節奏持劍穿過荒山曠野,身影墜入深崖、突然被海水和迷霧吞噬,劇場內倏地燈光全暗,只餘兩排燭光由舞臺兩側彙聚成一條搖曳的光路。奧立威·凡-斯瓊慵懶魅惑的美聲響起,如夢境一般令人沉浸無法自撥,卻只是告知:他的主角已經離場。在言語和燭火的暗示下,其間衆人離開劇場,沿路尋去,那燭火竟是一路蜿蜒至禮拜堂庭院的露天舞會!
那草木豐茂的花園中,逐串的彩燈與美麗花繩從九個方向彙聚到了一棵最為高大華茂的紫杉樹下,映着不遠處禮拜堂那些繁複浮雕的屋檐、華麗彩色玻璃的高窗、厚重高大的拱形門,半明半暗間閃爍的燈光朦胧似幻,樹影和朵朵鮮花團簇間照出少女華服的優雅身影,微風吹動翩翩衣袂,頭頂的花瓣不斷飄落在婀娜裙擺與水紋蕩漾的噴泉。落英缤紛之中,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轉過身,眼波映着星辰,白裙披着月光,挽住朝她走來的金發青年,那微笑在本就精致迷人的臉龐上美得怦然心動。
而那個風姿俊雅,容貌極具魅力、幾乎可說是醉人的金發青年,場間誰都不認識,直到他們在朱烈斯·德·加爾德洪公爵和盧瓦·德·埃斯特爾兩位大公的主持下交換了一對鑲嵌歐泊的戒指,才有人反應過來……那居然是奧立威·凡-斯瓊!
後來羅莎莉雅告訴安琪莉可,奧立威本打算悠然登臺、領着換作禮服的她華麗出場,于聚光燈下交換戒指,當然戒指要無限誇張地從某個布景中升出等等,好在她強烈反對後,他不無遺憾地改了主意,金發的少女聽着好友恨恨的口氣中有抑制不住的甜蜜,不由感嘆道,「羅莎莉雅,你現在說話的感覺好幸福呀~」
一股燥意浮上如月皎潔的面龐。她攏了裙擺,想到這身曾是他為她精心打造了整個夏日祭舞臺的戰袍,又思及今晚他為減少她的壓力所做的尋常裝扮,心中一片滿溢而出的溫柔之情,不出聲反駁,算是默認了,「那你呢,你和奧斯卡到底是怎樣了?」
「怎樣?沒怎樣啊。」
看着她不知所雲的樣子,全不似有異,羅莎莉雅反倒是一愣,「我說,你該不會…我問你,你對奧斯卡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是我重要的人。」安琪莉可答得斬釘截鐵,「當然,羅莎莉雅也是我重要的人。」說完,她還不忘補充道。
這孩子到底要能有多遲鈍……「其他『關系者』呢,對你來說都是一樣的比重嗎?」
「我當然都是一樣重視的。」她嘟着嘴說。
「受不了了,你這小傻瓜……!我說,『磬』和『犧牲者』之間雖談不上『念』那般的心靈相通,但感應也應遠甚其他『關系者』啊,你到底是明白還是不明白…別的不說,你知道奧斯卡對你是怎麽想的嗎?」
「我不明白啊,『關系者』是一回事,我和大家的關系本來就是另一回事情呀,而且,按羅莎麗雅說的,我就該對于大家心裏想什麽都一清二楚,可實際上并不是這樣,像我現在就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安琪莉可講得心生憤懑,雙手随着言語開始攥拳,最後習慣性地撐住了氣鼓鼓的腮幫子低下頭,「一定要說的話,有時候我是能聽到大家的聲音,或者不需說出口你們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似的,但是、但是,像奧斯卡的情況我是最能感知到的,他的想法反而我體會得最亂七八糟……和『犧牲者』根本就沒有那麽便利的感應不行嘛!」
(最應該清楚的那個人反而心亂,那你以為這是為什麽呢?)
忍住捏她臉頰的沖動,羅莎麗雅耐着性子再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天他身邊出現其他異性、不再停留在你身邊,你會是什麽心情?」
那一刻少女臉上拂過令人心痛的神色讓她幾乎有些後悔這麽逼問了,安琪莉可答得很茫然,也很真摯,「和他走在一起就是件很開心很滿足的事情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會太驚訝的,誰叫他是奧斯卡呢,他能快樂的話我也會為他高興的吧……但我也相信奧斯卡,他決定了要一邊帶我治眼睛一邊走遍薩克利亞,就不會随便扔下我。」
羅莎麗雅怔怔地望着她,忍不住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明媚的她,天真的她,知命的她,看不清自己心情的她,傻愣愣說着讓自己難受的話還在堅定微笑、卻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那麽脆弱的她,每一個都令人憐惜。「沒事的,他一定會守護着你。答應我,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我不會停留在原地等你回來,我會不斷前行,但別忘了,你是我的『磬』,我永遠是站在你這邊的。更別忘了!在身為『磬』和『念』之前,你是我唯一的對手,我會一直幸福下去,你也絕不能輸!」
安琪莉可回抱着她,默默體會着其中未言盡的情誼,想說得太多,最終只是化作一聲「嗯!」和點頭。點了幾下,又是搖頭,她揚眸一笑,無焦距的綠眼睛中閃動着明亮的光彩,「是朋友,羅莎麗雅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拍了拍安琪莉可的手直起身,将少許淩亂的幾撮發卷捋過耳,朱唇含笑曼波輕睇,「……随你去說。」
「安琪,你不能整晚都占着羅莎麗雅不放,要知道她不僅是·德·卡塔爾娜伯爵家的女繼承人,還差點就成了我的表嫂,總得和愛八卦的其他貴族應付幾句,」馬歇爾探頭打斷了少女們之間的談話,向羅莎麗雅致禮送上贊美和寒暄,再跟安琪莉可解釋。「我帶你去別處走走好不好?羅莎麗雅也不要躲在這裏了,快去和其他人聊會兒吧,你可是今晚的主角哦。」
蜜金色的發梢飄起,她目送金發少年攙着安琪莉可走開,随即就被從身後環住。「要幫你的青梅竹馬嗎?」奧立威将臉埋入她的肩窩,雙臂和豐澤的聲音懶洋洋地圍裹。
羅莎麗雅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男人,在他想要的時候模樣優雅而合宜,儀态比最上流的貴族還要完美,一會兒又随心所欲地無視禮法,想怎麽來就怎麽來。她伸手點了點他,想示意他在公衆面前規矩些,「我才不會幫奧茲呢,他栽在那孩子手裏真叫活該。」
「說的好,這樣旁觀才比較有趣~☆」他在未婚妻耳邊說了幾句聽來的八卦,沒有錯過她詫異的眼神,想到奧斯卡的前路還有那麽多障礙就覺得令人一掬同情之淚──或是笑得更幸災樂禍。他撩撥着懷中少女白皙的頸項,将她的長發用手梳到一邊去,聲音帶着魅惑的味道誘哄,「不過這樣你也可以對那孩子的事放心不少。親愛的,要知道這個晚上你心裏惦記着其他人的時間可夠多了,是時候收心回到你的歸宿身邊咯。」
她在他暧昧的耳語中回頭,朝他嫣然一笑,「你有我接下來一生的時光呢,先生。」
他們走了一段,直到周圍紳士名媛的交談聲漸聽不真切,空氣中萦繞着林木繁茂的清冽香氣,她猜他們已經走出了露天晚宴的範圍。「這裏就可以了。安琪,你等一下。」馬歇爾關照她在原地站好,松開手跑開。片刻之後迎接她的是一段合奏的旋律。
以手指輕輕撥動提琴弦的潺潺中音,溫柔的海之聲,霎那間清明如溫泉,光華在清溶微笑裏綻開羽翼,是盧米埃學長擡頭,對上她的眼,輕柔地笑着。明亮悅耳的圓號,風穿越了夜色,自由飛躍的爽朗,是藍迪吹得面紅耳赤卻開懷的笑。輕快的笛聲起承轉合靈婉,像鳥兒們脆生生的鳴啼,帶着令人身心愉悅的綠意,是馬歇爾手持橫笛,朝她眨動美麗的大眼睛。敲擊的三角鐵不時響起幹脆或生澀的铮铮輕聲,那節奏,分明就是傑菲爾隐隐紅了臉,別扭地不去看她的方向卻又忍不住飛來一瞥、随後瞅住她摸摸鼻梁閃爍而執着的眼神。她被包圍在那些聲音之中,就那麽清楚的明白,呵…他們都在。
一曲終,傑菲爾扔下手中的三角鐵,「我就說這太蠢了,為什麽我是三角鐵,喂,盧瓦!」
「你有什麽好不滿的傑菲爾!你的練習量是最少的,不要再對盧瓦先生說這麽無禮的話了!」
「好了好了~傑菲爾是因為給安琪演奏就用了三角鐵覺得不夠帥氣,你要理解他呀藍迪。」
「啊-這是齊科爾大師的《月光奏鳴曲》,原本是紀年歷初期白銀時代的詩人羅伯特·彭斯的一首《Auld Lang Syne(※注一)》,到了紀年歷147年才被阿爾希·齊科爾譜成了樂曲,采用當時罕見的銅管弦樂四重奏…那個,雖然今天因為樂器限制少了大提琴,根據我和盧米埃的讨論換了三角鐵,但我覺得參照當時的歷史背景,還是比較恰當的,至于傑菲爾你提議的架子鼓或者電吉他,畢竟在作者譜曲的年代,這些樂器還沒有……」
「誰在問你這些啊──?!」
「傑菲爾,請不要指責盧瓦先生,做出樂器調整是我們商議後共同的選擇,如果您對此心存不滿,我向您誠摯致歉。但這首曲子本身,我覺得排得很美,也感謝您的協力。」
「我就知道憑這陣容聚在一起絕·對·會出事,啊啦啦~小盧米,小馬歇爾不是都說了嘛,傑菲爾壓根就不是因為這些原因~」
「夠了,這是什麽場合?注意各自的言行,在『磬』面前……」
「誰會在乎這些有的沒的!說到底,你這種死板的老年人為什麽要來參加,指手畫腳的人還不嫌多嗎?無關人等統統走開!」
「閉上你的嘴,傑菲爾!呃,朱烈斯先生,您不用跟這些不懂事的boy一般見識。」
「呼,多虧了這個夜晚的戲碼……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熱鬧。」
還有才以端正而和煦的目光注視她、轉瞬面色電閃雷鳴的朱烈斯先生,在旁試圖勸說的奧斯卡,平時總帶着幹淨悠然地笑意、此時卻手忙腳亂地對照樂譜翻閱腳注的盧瓦先生,以及在不遠處對此間喧雜光景側首淡然一笑的克萊維斯先生,奧立威笑嘻嘻地攬着羅莎莉雅叫聲小安琪。
他們全為了她在這裏。安琪莉可知道,他們是在為了不久即将出發的她提前踐行。
Auld Lang Syne。
是的,無論走到何處,她都不再會是孤獨一人。
她彎腰笑出了聲。她不知道自己之後還會遇到什麽,但她一定是史上最幸福的磬。有最愛的大家在,即使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心中那份充實飽滿的溫暖,化作柔和光亮滿滿地在胸口輝映,向着她的路程,同行,啓程。
to be continued
注一:蓋爾語,逝去已久的時光,這首曲子即是脍炙人口的《友誼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