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好好守着。”
師父淡淡回他:“公子既然做了決定,今日又何必來找我下這局棋?”
無顏撩衣起身,行到我身畔。
清風月明之下,一襲紫袍的他就像是臨世的仙人,我一時看癡了。
他緩緩開口:“我不過是想知道,你不肯将長梨給我的理由。”找到我的手,輕輕握上,眼睛卻看着師父,“我原本想,你能守好她,我亦能。”說完這話,卻沉默下去,我覺得此刻的他有些不大對勁,雖然這話說的很自信,語調卻有些冷清。
就連我回握他的手,他都恍若未覺。
等了片刻,總算聽他繼續開口:“可是,你說的不錯,這局棋我不能贏,那便是輸了……”
我心中一扯,慌忙看向他,卻聽他以冷淡的語調對師父道:“趁我尚未反悔,”将我推向師父,淡淡道,“帶她走吧。”我沒有反應過來,便因他的力道跌進師父懷中。
師父将我攬好,喚道:“長梨。”
我難以置信地問師父:“師父,你們以棋來賭我的去留?”
師父為我理了理額發,冰涼的手指停在我的耳畔,他凝視我良久,才道:“一局棋又怎能決定你的去留,梨兒,為師尊重你的決定。”
我咬了咬唇,朝師父點一下頭,而後有些失魂落魄地行到無顏身邊,連師父搭在我肩頭的袍子滑落都沒有察覺,找到他的手臂,覺得喉頭幹澀,聲音也有些顫抖:“為什麽突然讓我跟師父走?”
他什麽話都不說,只是靜靜拂開我的手。
我看着他的動作,覺得又生氣又難過,質問他:“你又想像上次那樣,什麽都不解釋,就要趕我走嗎?”緊緊盯着他,只覺得渾身脫力,一字一句問他,“說啊,你将我當成什麽了?”
他退出一步,沒什麽情緒:“長梨,你跟我在一起,或許會走的很難,又或許有一天,我不能保護你……”
我覺得自己快被他氣哭了,就連師父在旁邊也顧不上了,大聲喚他的名字:“慕容煜!”手指甲快陷進肉裏,緩了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能力,“我不在乎你有什麽難言之隐,也不在乎跟你在一起是不是會很難,我更不需要你的保護。我可以照顧我自己,也會盡量不給你添麻煩……”
他的神情有絲破碎,喚了一聲:“梨兒……”
我的心中一片酸楚,哽咽道:“我一個姑娘家,都從來沒想過要放棄,你是一個男人,為什麽就不能堅持?”
他聽後,身形不甚明顯地一晃。
我不抱什麽期待地看着他:“我對你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要放棄我,可是。”撐着額頭退後一步,苦笑道,“你實在是太讓我失望……”
眼前模糊起來,我轉身朝師父走去,還未走到師父身邊,便被一個極大的力道卷入懷中。
他不顧我的掙紮,将我抱得更緊些,氣息有些淩亂:“梨兒。”緊緊擁着我,“梨兒……莫走。”
我眼眶發熱,語氣裏卻添了些輕蔑進去:“慕公子這麽快便改主意了?嗬,可真不像你。”
他道:“是,我反悔了。”頭埋在我的發間,“不要走。”
我指尖發涼:“慕容煜,你讓我走我就走,你讓我留我就留嗎?你不要太過分。”
他道:“今日之事,是我不對。”聲音有些低啞,“可是,你今日若是果真走了,我此刻不反悔,下一刻也會反悔,我會找遍天涯海角,再将你找回來……”
我默了默:“慕容煜,你有病嗎?”
他厚顏無恥地承認了:“是,我有病。梨兒,你可是嫌棄我?”
我噎了噎:“你……”分明是他趕我走,此刻卻仿佛是我要抛棄他一般。登時有些哭笑不得。理智讓我離開他,感情卻絆住我的腳步,終于還是放任自己,将心中的委屈和無措全都交給他。
我轉身抱住他,聽到師父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慕公子,我這個不争氣的徒兒已經給出了她的答案。但願慕公子,日後不要再走回頭路。”
腳步聲漸漸遠去,我恍恍惚惚地從無顏的懷中離開,亭中卻已不見師父的影子。
白玉石桌上,徒留一串檀木的佛珠,寂靜無言。
我把它撈到手上,喃喃道:“是師父的佛珠,這串佛珠從來沒有離開過師父的手,怎麽今天……”
無顏來到我身後:“大約是忘了,先收好,明日再還你師父也無妨。”
我嗯了一聲,靠上他的胸膛,悶聲問他:“今天師父同你說什麽了?”
他攬住我的肩,道:“沒什麽,一些佛理罷了。”
我有些疲倦地閉上眼睛:“我不管你們說了什麽,日後你若是……”
他道:“再也不會了。”在涼亭中立了片刻,問我,“夜涼了,梨兒,我們回房?”
我擡頭看夜空,緩緩道:“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看的星空,再陪我待一會兒。”
星河如練,銀河迢迢,遠處樓閣的燈火,氤氲成模糊的一片。
那時的我尚且不知,師父竟會在第二日不辭而別。
立在本屬于師父的空蕩蕩的房間,摸上手腕的佛珠,才意識到那原來不是師父忘在那裏,而是他故意留給我的。
許多天過去,我對師父的不告而別都無法釋懷,為此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
正坐在涼亭中撫着佛珠發呆,就聽無顏的聲音在耳後響起:“又在想你師父?”
我将袖子往下拉一拉,蓋住那串佛珠,道:“沒,在想別的。”
他道:“哦?”
我看向在身畔随意坐下的他,問他:“我聽說,靈均山莊雖在你名下,你卻并不常在這裏住,這一次住了這麽久,想必都是為了慕容璟。如今,他重傷已愈,你以後有什麽打算?還有,上次追殺你的那件事,你又是查的怎麽樣了?發布江湖令取你性命的究竟是何方神聖?這些事,我一直想問你,又怕你會煩心。旁敲側擊問雲風雲揚吧,他們的嘴又都嚴得很。我這幾天都快被這些問題給憋死了。”
他笑一聲:“既然這樣想問,直接問我就是,還怕我不答,反會吃了你麽?”說完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會意地起身,到他懷中坐了,陷在他懷中道:“我不怕你把我吃了,怕你不告訴我,我才不自讨沒趣。”
他悠悠道:“你對我便這樣沒信心?”淡淡道,“我從前的确不常在這裏住,不是不喜歡這裏,是因為這裏的主人并不歡迎我,我若常來,會為她添堵。”
我疑惑道:“這裏的主人不是你嗎?”沉吟道,“聽慕容璟說,這裏是他贈你的,你的意思是,他不歡迎你在這裏住?”又覺得哪裏不對,“他不歡迎你住,為什麽将這裏送給你啊。”
他理着我的長發,漫不經心道:“我說的自然不是他。你可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溶月姑姑。”
我道:“溶月姑姑?”想了半天,想起來,“是你母妃身邊那位精通藥理的溶月姑姑?”猜測道,“她對你有養育之恩,又救過你的命,所以你找到她,将這座宅子送給她……”
感受到他點頭的動作,又有些困惑:“可這兩個月來,我怎麽從沒有見過這位姑姑?”
他語氣仍然很淡:“溶月姑姑在去歲的春天,已經過世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他:“那……她生前為什麽不願見你?”
“溶月姑姑性子偏靜,不喜争鬥,出宮以後,更是常年念佛。大概是我早些年做的一些事,傷了她的心……”
我遲疑道:“你做了什麽?”
他找到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不置可否地問我:“梨兒,若是有一天,你知道我的這雙手其實并不幹淨,你會不會害怕?”
我的手一顫,半晌,才道:“不管你從前做了什麽,那都過去了。這雙手便是偷過搶過,也已經過去了。”
他聽後卻問我:“若是,這雙手殺過人呢?”
我為此心神一晃,動了動手指,道:“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才開口:“不說這個。”語氣輕快一些,“你方才問我,是誰想要殺我,日後我又打算怎麽辦……”輕描淡寫道,“夫人莫急,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我輕輕點了一下頭,道:“那我們暫時就留在這裏了?”
他為我攏了一下頭發,道:“你若是喜歡這裏,便多住幾日,若是住膩了,想去哪裏散散心,我都陪你。”
我道:“好。”又道,“不過,這些年我跟師父去了不少地方,倒是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麽地方特別想去。”
隔了一會兒,聽他悠悠道:“為夫倒是有個地方,希望夫人能陪為夫去看看。”
他想帶我去的地方,原來是燕州,在燕州的遠郊,有他母妃的衣冠冢。
大約是很久沒有人過來掃墓,墳頭已經荒草叢生。
我陪着他把荒草除去,清理好墓碑,把帶來的瓜果擺上,又上了兩柱香,這才稍稍像些樣子。
他長跪在墳前,眼光落到墓碑上,卻像是在看遙遠的不知名的地方。
按大滄歷法來算,那是嘉元九年,距離晉國被滅,已過去半年的時間。
大滄滅晉之後,在那裏設燕州,燕州之下,又下設十三個藩郡。
這十三個藩郡,表面上仍由歸降大滄的當地官吏與大滄的官僚共同治理,以彰顯大滄景帝的寬容仁愛,可是實際上,有晉人血統的官吏要麽被排擠到閑職,要麽便因莫須有的罪名被貶官發配,最後,燕州十三個郡縣,全部改由中央直接下派官吏進行管轄。
在這樣的吏治之下,晉人作為亡國之民,自然也面臨着各種身為亡國之民的屈辱。
比方說,朝廷在政策上鼓勵大滄百姓與晉民通婚,可是晉的女子在嫁與大滄人時,卻只能為妾,不可為妻。晉的男子,也只能從事下九流的工作,便是巨商豪賈或者名流鄉紳,也要因為晉民的身份,而被大滄人以白眼視之。對晉人的稅收,也繁重了不止一成兩成。抓晉民充當壯丁之事,更是不下少數。
俗話說,重壓之下,必有勇夫。
有個喚作陳谡的人,原是燕州泉靈郡的小吏,卻因不滿朝廷在燕地的苛政,于嘉元九年四月,率人燒毀泉靈郡的府衙,并搗毀大滄在當地新修的禪寺,以示反抗。
後來,陳谡敗走宜州城,轉戰襄陵,複又被大滄的官軍困在檀溪。
檀溪之戰雖勝,卻不過是個小火星,怎可能燒毀一大車的薪柴?誰料自檀溪一役之後,這個陳谡卻漸漸成了氣候。
嘉元九年七月,他大破燕州北部的連雲關,勢要奪回燕州十三地。
照理說,這個陳谡只是一個小吏,當年在郡縣,便因與頂頭上司當面沖突而被連降****,此事證明他有勇無謀,是個粗人,可是到最後回過頭看他的每一步,卻步步都做過精妙的算計。乍看上去,他是敗多勝少,可是仔細分析,就會發現他其實早就在微妙地主導着局勢。
後來,陳谡率領的複國大軍漸漸呈燎原之勢,響應他的勢力也如雨後之筍,早有複國念頭的慕容璟也召集舊部,開始了他的複國大業,這個傳說中已經陣亡的王爺甫一現身,便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他這樣的身份,自然一呼百應,應者雲集。
不久,他與陳谡,便各據燕州的南北,成為大滄皇帝失眠的原因。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總有種感覺,冥冥中似有一雙暗中提線的手,将如今的局勢控制在微妙的平衡裏。
若是太急,容易提前脫力,若是太緩,又容易失掉先機……
說起無顏,他與慕容璟一樣都是慕容氏的族人,卻兩耳不聞窗外事,清閑得緊,仿佛世間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每日最重要的事,也不過是陪我讀讀書,對對弈,心情好便點撥我幾句棋理,當然,他若是不放水,我還是很難與他勢均力敵。
我很好奇他是不是當真對複國這件事沒有興趣,可是問他吧,又害怕他将我抛下,跑去與慕容璟做所謂的大事。每次慕容璟跑來靈均山莊,都會痛心疾首于無顏的不務正業,還罵他要美人不要天下,當然,他對我越來越沒有好臉色,好像是我擋了他複國的腳步。
我當然每次都大度地祝福他,希望他能早日實現複國的理想,為他的全家報仇雪恨。
嘉元十年夏,有兩個人先後拜訪靈均山莊。
第一個來訪的是名男子。三十歲上下的青年,眉眼雖然普通,舉止氣度卻很出色,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
男子帶許多人高馬大的随從,我按照他身後的陣仗估摸了一下,覺得他應該是個頂有來頭的大人物。
很好奇這樣一個人來找無顏做什麽,可惜二人似有要事,會客的房間之前,被人看守得嚴嚴實實。無論是對方帶來的人手,還是靈均山莊的護衛,都緊緊盯着對方的動作,萦繞其間的緊張氣氛,就連三十幾步開外的我都隐約有所察覺。
我坐在涼亭裏扇着扇子想,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日來的這位不會是來向無顏尋仇的吧?
百無聊賴地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二人把話談完。
客人先行邁出房間,無顏随後跟出。
我支着耳朵聽他們說話,客人道:“我方才提的條件,已不能更加優渥,還望公子好好考慮。”
無顏臉上挂着客氣的微笑:“慢走不送。”
對方的随從立刻抽刀道:“大膽,竟敢對吾主出言不遜!”
雲風雲揚也不示弱,冷冷道:“把刀放下。便是要撒野,也得先看清楚,這裏是誰的地盤!”
“區區一個靈均山莊,也敢對吾主這般不敬,吾主若想開殺戒,便是十座靈均山莊也……”
青年男子的語調不怒自威:“都退下。見客的規矩,你們卻是忘了嗎?”對無顏道,“我欣賞公子的謀略和手段,一直希望同公子有合作的機會,本以為,我已表現出足夠的誠意……”鳳眸眯起,語調發沉,“不過,我有心與公子合作,也不懼與公子為敵。公子的性命,我今日不取,可是不代表明日便不會取。”一甩衣袖,“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無顏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笑意,雙手攏在袖中,朝對方的背影道:“唔,恕不遠送。”
看來是談崩了。
我朝無顏行過去,經過那客人的身邊時,他卻忽然頓下來,看到我後鳳眸又是一眯。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到無顏身邊時,忍不住又看他一眼,沒想到他卻停在那裏,與我對視,我目光晃了晃,小聲詢問無顏:“這人誰啊,好大的口氣。”
無顏将我往身邊一攬,隔開男子的視線,淡聲道:“一個普通客人。”又問我,“今早不是還嚷着身體不适麽,怎麽不好生躺着,又出來亂晃。”
我揉一揉肚子,道:“不過是昨日晚上吃的不好,胃中有些不适,本就沒什麽大礙,你也不要太緊張。再說,今早起來,右眼總是在跳,也不知道是吉兆兇兆。”
雲揚接口:“南北的說法不一樣,有說右眼跳大兇的,也有說右眼跳大吉的。”
我道:“但願是大吉的好。”
無顏攜了我的手,往房間裏去:“我還是陪你去躺一躺,看你的臉色,實在讓人憂心。”
我靠着他,順從地道:“好,那便去躺一躺……”
刻意留了的那只耳朵,卻聽到身後雲風沉聲吩咐:“這二日記得多添些人手,一定護好公子和夫人的安全,山莊的各個入口,都不要松懈。”
我在床上躺好,無顏就守在床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聊天,我同他閑扯了兩句,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問他:“今日的那個客人不大像是泛泛之輩,我看人還是挺準的。”
他道:“哦?”
我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也不要什麽都瞞着我,他找你做什麽,你為什麽不答應他?”
他将我的手握了,淡淡道:“自是因為不想答應。”
我看着他,有些憂心:“你不怕他找你麻煩?”
他嘴角勾起,道:“他為我找的麻煩,還不夠多麽?”語氣很是輕描淡寫,“你我流落山中,只怕便是拜此人所賜。”
我聽後一骨碌爬起來,薄薄的錦被從肩頭滑落,驚訝道:“他便是那個想要殺你的人?”
他說的事不關己:“如今他有求于我,不會輕易拿我怎麽樣。倒是你,日後若是再見到此人,要躲得越遠越好。聽到了嗎?”
我茫然地點頭,道:“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麽仇,他要取你性命?”
“一個人想要另一個人的性命,理由有千千萬,可若是計較起來,無非便是利益得失。”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隔了會兒才問他:“假如有一天,我是說假如,你我之間也存在利益與得失,你……會不會讓着我?”
他笑了:“這是什麽問題?”挑眉道,“你別忘了,你整個人都是我的。”
我正色道:“我不同你開玩笑。你老實告訴我,你會不會讓着我?”
他将我的手執起來,湊到唇邊吻了吻,承諾道:“好,讓着你。”
簾帳外傳來小丫頭細細的聲音:“公子,夫人的藥送來了。”
無顏道:“送進來。”
我看了一眼被他接到手上的藥碗,撇了下嘴,道:“雖說我的胃不大好,但是你也不至于每天都讓人熬藥給我吧。”
他垂頭去吹藥湯的熱氣,吹了兩下,擡眸看我一眼:“那日是誰嘴饞,非要吃辣的,結果晚上卻因為胃痛哭得梨花帶雨的?嗯?”
我沒什麽底氣地辯解了一句:“我哪有。”卻乖乖張開嘴,讓他把藥喂給我。
我透過湯藥的熱氣看他,內心有小小的滿足和小小的歡喜,有時候想想,這一年來他待我好的不能更好,有時候甚至讓我有些怨他,怨他将我寵得日漸貪心,怨他将我寵得更加離不開他。
我心頭一動,不由得抱住他的脖子,将他吻上。貪戀了他的唇半晌,才将他給放開。
他抽出空來,将手中的藥碗送到一旁案上,眸中含笑:“夫人平日裏那樣含蓄,每次都需為夫引導半晌,才能進入狀态,今日怎麽這樣奔放?”
我微亂着呼吸,開口:“阿煜,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有可能,真想一輩子陪着你。”
他看着我,呼吸驀地一亂,還不等我接着說下去,他已朝我壓下來。
我好像化成了一瓣雪,漸漸融化在他手掌的灼熱裏,融化在那個想與他一輩子的念頭裏,那個念頭分明很短,卻又長了一輩子……
那個時候的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和他的這輩子,其實永遠沒有青絲成雪的那一天。
總是要等到最後才能明白,所有天荒地老的心願,都需要天意成全。
天意卻告訴我,命中無他,豈能強求?
那個陌生男人走後,時隔三日,有另一個人拜訪了靈均山莊。
年輕女子,渾身是血地倒在靈均山莊門前,被我給撿了回去。
因為還有半月就是無顏的生辰,我一大早就在雲風雲揚的陪同下,去城中置辦壽宴的用品,無顏雖然明确表示萬事不用我操心,可是作為一個稱職的妻子,夫君的生辰自然不能馬虎。
我向他表達這個想法的時候,他正倚在床頭看書,頭都不擡:“随便煮碗長壽面不就好了,辦什麽壽宴。”修長手指翻了一頁書,眼光依然停在書上面。
我将他手上的書奪過來,扔到一邊,語重心長地同他講利害關系:“慕容少爺,我嫁給你之後,內府的事務你不讓我過問也就罷了,你的生活起居起碼該歸我管吧,可是你非但不給我管,還總是管我的生活起居……”問道,“你不覺得,這有些說不過去嗎?”
他懶懶地看我一眼,一句話切中要害:“可是聽誰在背後嚼舌頭了?”
我保持着跪坐在床上的姿勢朝他點點頭,雙手握住他的手臂,晃一晃:“你既然知道他們背地裏嫌我沒有夫人的威嚴,便應該給我一個表現的機會。”
他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便探身去将床頭的燈罩取下來,吹滅了裏頭的蠟燭,俨然一副熄燈就寝的架勢。我見狀攔住他:“你先答應我再睡啊。”
他将我往他懷中一撈:“先辦正事。”
我推開他,一副沒商量的口氣:“先答應我讓我辦壽宴。”
他道:“哦?”問我,“那你先說說,打算怎麽辦?”
我立刻來了興致:“當然要熱熱鬧鬧的辦,酒宴自不用說,還要搭戲臺唱戲,或者請舞姬來跳舞,如果有餘興,還可以投壺、射箭……”
一口氣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聽他淡淡結論道:“夫人是日子過得太悶,想借此機會熱鬧熱鬧吧。”
我正色道:“請你不要把我想的那麽自私。”
他重新拉我到懷裏,含笑道:“好,照夫人說的辦。”
我立刻喜道:“那你明天把雲風雲揚借我用用,我去城裏采買東西。”
他道:“好。”說着就去解我的衣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避開他的動作,道,“等等。”
他望着我下床的動作,道:“這麽晚了,做什麽去?”
我拿起火折子,點了一盞燈籠挑上:“我去列個清單啊,省的明日遺漏了什麽。”
他在身後抱住我,慵懶地在我背上蹭一蹭:“明日再寫也不遲,回來睡覺。”
我掙開他道:“不行,明日起太晚趕不上早市,早市上有家豆花鋪子,我饞了好久了,去晚了吃不到。”在他臉上親一口,囑咐道,“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又不無神往地道,“那家豆花真心好吃……”
我在書房裏寫寫劃劃,也不知折騰了多久,剛輕手輕腳地回房在他身邊躺下,就被他翻身壓在了下面。
我打着哈哈,忍住睡意道:“你怎麽還沒睡?”
他的氣息在寂靜裏響得很清晰:“夫人走後,為夫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我漫不經心問他:“什麽問題?”
他的聲音發沉:“在夫人心中,為夫竟然還不如一碗豆花。”
我早就困得睜不開眼睛,哪有什麽心思去想他話裏的深意,只是敷衍地嗯了一聲,道:“為了我的豆花,快睡吧。”
說錯話的後果就是第二天被雲風雲揚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我不動聲色地将衣領往上拉一拉,掩住昨夜留下的痕跡,又在空中揮一揮:“怎麽剛入夏,就那麽多蚊蟲呢,尤其是昨日晚上。”
上了馬車,聽到雲風狐疑地問雲風:“昨夜有蚊子嗎?”
雲揚正經道:“房中都點了驅除蚊蟲的月至香,按理說,不該有。”
我在馬車中咳一聲,道:“你們不要站在那裏閑聊,小心我扣你們工錢。”
傍晚滿載而歸,在距山莊入口五十步之遙的地方,撿到了那名渾身是傷的女子。
身上衣衫已經被血染得看不大清本來的顏色,面容蒼白卻姣好,很年輕,應當同我差不多年紀。
我在雲揚的那聲“前方有人!”的提醒中掀起車簾,雲風已經跳下馬車,提着刀上前探她的鼻息:“還活着。”
約莫是感受到有人靠近,女子僵硬的身體忽然微動,我行到她身邊站定,見她徐徐睜開眼睛,是琉璃一般的明眸。
女子的美,讓同是女子的我都忍不住呼吸微滞。
只見她艱難地擡起手,抓住雲風的手臂,在雲風幹淨的衣衫上留下一個血手印。
女子的雙唇豔若桃花,開合間,吐出微弱的聲音,說的是:“慕容煜。”
一個年輕姑娘,渾身是血的跑來靈均山莊,說自己來找慕容煜,這件事怎麽想都不夠尋常。我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裹住她,吩咐雲風二人把她帶上。
将她安置在房間裏,檢查了一下她的身體,又找人幫她換了件幹淨衣裳,便派人去請她口中的慕容煜。
焚了一支安神香,正撐着胳膊打瞌睡之際,突覺肩頭一沉,微微撐開眼睛,有些恍惚地開口:“你來了。”
男子捏了捏我的肩,柔聲道:“累了吧,我先送你去休息。”
我道:“不忙,你先看看這姑娘,夢裏一直喊你的名字。你可認識她?”
他這才朝床上看了一眼,目光在女子的臉上落了片刻,又原原本本地收回來,真摯道:“不認識。”
就聽床上女子夢呓一般喚道:“慕容煜……慕容煜……”
我朝男子挑起下巴:“不認識?”
他握住我的雙手,神色很誠懇:“當真不認識。”
我悠悠道:“你再好好回憶一下,這樣漂亮的姑娘,若是以前見過,應該印象深刻才是,而且,她喚你慕容煜,同你應當有不淺的淵源。”挑了挑眉,“你莫不是想告訴我,這世上知道你真實身份的,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問完,好整以暇地等在那裏,卻見他神色坦然的勾了唇角,桃花眸裏笑意淺淺。
“漂亮?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已伴我身側,其他女子又如何能入我眼?不如夫人避一避,夫人不在,說不定為夫想一想,還能想起這位姑娘來。”
我道:“別來這套。”
他恢複正經,走到床邊坐定:“這姑娘的确不尋常,不過既然被夫人撿了回來,那便喚她醒來,問一問便是。”
他剛坐下,手就被那姑娘給拉了個正着,姑娘似陷入夢魇,氣息淩亂:“慕容煜,別走……”
我的眼皮跳了跳。
看到無顏輕輕擡手,試圖将那只蔥段一般的手扒拉開,卻被對方抓得更緊,她快要哭出來:“求求你,不要走……”
神色凄楚,我見猶憐。
我胸口有些發悶,想了想,應是吸了太多安神香的緣故,于是對無顏道:“此處你守着,她只受了些輕微的外傷,身上的血好像也大多是別人的,此時這般脆弱,應該是受了什麽刺激。她若是同你說話,你……最好順着她點兒。我就先回房了。”
見到無顏點頭,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推門而出之前,聽他淡聲回應仍舊呓語不斷的女子:“好,我不走。”
胸口好像更悶了。
那姑娘昏睡了三日兩夜,期間,有個小丫頭哭哭啼啼地尋上門來,一見到床上的姑娘便撲過去,哭得梨花帶雨:“小姐,奴婢可算找到你了,你快睜開眼睛看奴婢一眼,奴婢是依依啊。”抽泣一會兒接着道,“小姐。小姐你怎麽不說話,你不認依依了嗎,嗚嗚嗚……若是小姐有什麽三長兩短,依依也不要活了。”
我拍一拍她的肩膀,提醒她:“那什麽,你家小姐不過是輕傷,三長兩短倒還不至于。”
小丫頭這才抹了抹眼淚,抽着鼻子道:“真的?”
一柱香後,精神狀态稍有恢複的依依,向我和無顏解釋了她和她主子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首先自報家門:“我家小姐喚作蕭清婉,公子可還記得這個名字?不記得也不要緊,小姐說,公子就算不記得她,也一定記得北嬈蕭家。”
我留心去看無顏,見他在聽到蕭家這個詞時,神色稍稍有變。
喚作依依的丫頭繼續道:“我家小姐是蕭家的獨女,這次前來靈均山莊,一是受人追殺,情勢所迫,二,卻是因為公子十年前的一句話,十年前,我家小姐才剛剛七歲……”
我好奇地詢問:“什麽話?”
她看我一眼,垂下頭,道:“這句話對我家小姐至關重要,奴婢不敢越俎代庖,還是待小姐醒來,親口告訴公子。”
我忍不住又看無顏一眼,他漫不經心地理着袍子,神色淡若爐煙:“北嬈蕭家……蕭清婉。”
依依期待地問他:“公子想起我家小姐來了?”
無顏擡眸看她:“蕭大人對我恩重如山,他的獨女,我自然記得。只是十年未見,沒想到那樣一個小丫頭,竟然已長得這麽大。”
依依退下去以後,我問他:“到底怎麽回事?”
他添了一杯茶,問我:“公子羽這個名頭是如何聞名六國的,你還記得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提起這件事,茫然地點頭:“唔,是因為秦對趙的那場戰争,以五萬寡破五十萬衆,一戰成名。”挑眉,“你問我這個,不會是想讓我誇誇你吧?”
他笑得雲淡風輕,一開口就把話題扯得更遠:“當年,我通過假死遠離晉國宮廷,本以為以後可以做個尋常百姓,平凡度日,可惜皇後李文英生性多疑,原就不可能那般輕易相信,又加上這世上未必所有人都能守住秘密,在晉國的時候,我便有一段舉步維艱的時期,若非得到北嬈的蕭将軍的庇佑,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我這才隐約想起來,在晉與秦交界的北嬈府有一支邊軍,因常年屯駐北嬈,所以稱北嬈府兵,北嬈府兵歷來以精悍著稱,人數常年維持在五萬,饷銀優渥,征兵條件嚴苛,戰鬥力自然也非一般軍隊可比。只可惜,再剽悍的鐵騎,也早在去年與大滄的一役中被誅殺殆盡了。
恍惚中,聽無顏續道:“蕭将軍冒險護我,還留我做他帳中的參軍,當年我二十歲出頭,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沒有多久便辭別蕭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