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2)

影一閃而過,雲風道:“是誰在鬼鬼祟祟!”撈過雲揚手中的火把,道,“追!”

雲揚也分心去調派人手:“你們兩個留在此處,你們三個随我來!”

我的心穩妥地落回胸膛,與慕容璟的人對視一眼,擡腳朝前行去……

漆黑的天幕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暗沉的星子,也即将被夜幕吞噬似的。總算如願以償地逃離靈均山莊,我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然而,等在前方的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趕車的人長了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

我又回頭望了一眼靈均山莊的方向,才攬起衣袍上了車。

疲憊地靠在馬車裏,左手撫着右手腕上的佛珠,默念道:“師父……”

不知何時,馬車停下,我驀地從淺眠中驚醒。

有個聲音沒有情緒地道:“夫人,我們到了。”

我伸出手,打起車簾:“這般快便到了麽?”

幾個人手執火把,立在車外空地,有個男人背對于我,夜風掀動他的衣袍,送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

我有些站立不穩,扶上身畔的馬車,呼吸一下比一下困難。怎會……怎麽會。

男子開口,聲音有些涼:“長梨姑娘可還記得我?”

他轉過身,俊朗的眉下,一雙狹長的鳳目,眼尾微挑,挑出一抹漫不經心的涼意。

“與長梨姑娘也算有過一面,不,兩面之緣,卻一直沒有機會說話,今日請姑娘來此,便是想同姑娘聊一聊天。”

千算萬算,沒有算出,最後竟會落入這個人的手裏。

我環視一圈,語聲輕蔑:“聊天?公子這樣大的陣仗,只怕不是想同我聊天。”

他漫不經心道:“哦?”緩緩朝我走來,那抹獨特而霸道的香氣将我逼得無路可退。

朝我走來的男子很年輕,眉宇之間隐約能夠看出一些不符合他年紀的老練與世故,身上是一襲低調的白袍,唯一的配飾,也不過是左手拇指上的一枚玉扳指,容貌雖然普通,那雙眼睛卻不容人逼視。

夜涼如水,明明滅滅的火光映在我的臉上,将我的慌張和無措照得無所遁形。

既然落入此人手中,只怕是當真沒有退路了。

我握了握滿是虛汗的手心,努力直視他:“接我出來的不是慕容璟的人,而是公子的人。公子能夠不聲不響将人調包,騙我出來,當真好本事。”

他道:“騙?”将這個字咀嚼片刻,玩味地一笑,“我只是配合姑娘的行動罷了。若不是姑娘自己想走,又有誰能從慕容煜的眼皮底下把人帶出去?”

說話間,他已經逼到我的近前,我的身子僵硬地貼在馬車上,看着他朝我伸出一只手。陌生男人的手,帶着陌生的氣息。

我的整個人都在抗拒他,可是面對他時,卻一動也動不得,眼睜睜地看着他伸手挑開我頭上戴的風帽,沒有束的長發便順着肩頭散下,又被風吹得淩亂。男子的目光在我臉上頓了片刻,開口安撫我:“姑娘莫怕,我只是想跟姑娘聊幾句罷了,姑娘只需配合便是。”

我問他:“若我不願配合呢?”吞口口水,極力僞裝出淡定的語氣,“公子便不怕自己白忙一場?”

他收回手,負到身後,鳳目彎了彎:“這就不需姑娘操心了,我自有讓姑娘配合的辦法。”

不遠的地方傳來佛寺的鐘聲,空曠而悠遠,原是鎮定人心的佛音,此刻卻似催命的咒符。我在寒氣裏瑟縮了一下,心底忽然生出一種無力感。

剛出狼窩,又入虎穴,也是我的運氣。

良久,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鐘聲盡處響起:“不知道大滄的帝君要同民女聊什麽?總不會是聊陛下的宏圖大業吧。”

男子的眼中有抹贊許一閃而過,對于我識破他身份這件事,卻沒有表露出更多的情緒,他笑容慵懶閑适:“同長梨姑娘這樣的美人,朕便不能聊一聊風月?”

“陛下後宮裏的美人沒有三千也有三千的一半,民女不覺得陛下會對一個有夫之婦有興趣。再說此時夜黑風高,陛下恐怕也沒有聊風月的雅興。”

他将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悠悠開口:“能有你這樣的女子為妻,慕容煜還有什麽不滿意,非要跟朕争一個高低?”

我眼皮一跳,聽他接着道:“他想要燕州十三地,朕給他,那畢竟是他們慕容家的天下,他想封王封侯,朕也可以成全他。畢竟,這世上,能像他這般令朕欣賞的人不多。可是,朕給的他不要,朕便只好損兵折将陪着他。朕的右武衛大将軍,開國以來從無敗績,是朕最欣賞的一員猛将,三個月前,連同朕的右武衛一起葬送在了燕北一戰,朕忍了,朕看上的女人一心想着他,朕也可以送到他身邊……”

我眼皮跳了跳,蕭清婉果真是他的人,不由得問他:“陛下對慕容煜這般縱容,究竟是惜才,還是奈何不了他?”

男子的眸色驀地一沉,我為那狹長雙眸中的冷意渾身一顫,忐忑地等着白衣君王的盛怒爆發,卻等來他勾唇一笑,眸中的戾氣霎時被斂入笑意裏:“朕果然沒有看錯,長梨姑娘不光聰明,還很有膽識。敢這樣同朕說話的女人,只有那位亡國的帝後。”

我謙虛道:“民女愚鈍,聰明二字愧不敢當。”

他鳳眸一眯:“朕從不輕易誇人。”突然問我,“你既然這般聰明,不妨猜一猜,朕為何這樣縱容他。”

這個問題甚難,我思慮片刻,才道:“如今天下初定,局勢動蕩,尤其是燕地,各藩鎮都擁有軍隊,少則數千,多至十萬。如河朔三鎮的駐軍,長期父子世襲,互通婚姻,早在晉管轄之時便桀骜不馴,動辄發起兵變,驅逐将帥,嚴重時還會竊地割據,反抗朝廷。如今他們名義上雖然歸順了大滄朝廷,可是難保哪日不會來個翻臉不認賬……”我猜測道,“慕容煜的出現,可以平衡這些勢力,所以,陛下不是不能殺他,而是舍不得殺他。”

話剛說完,就見面前的男子擡起手,拍掌的聲音在寒夜裏顯得極為清晰。他的眸中多了些贊許之意,可是這樣的贊許,反而讓人覺得極端危險。

只聽白衣帝王對身畔執火把的某個男子道:“方才的話可聽到了,還記不記得當初你問朕為何不殺慕容煜,朕讓你回去悟,你悟了三日也沒悟出像樣的道理,如今看來,竟是輸給了一個小丫頭。”

男子垂頭道:“微臣魯鈍。”

帝王把臉轉向我,道:“慕容煜得妻若卿,竟不懂得珍惜,朕都為他覺得可惜。”

我直勾勾看着他,語調轉涼:“如今,慕容煜不受陛下的控制,被送去牽制慕容煜的蕭清婉又對陛下生了二心,所以陛下怕了,若是連蕭家都落入慕容煜手中,陛下的江山和帝位俱危。所以,陛下今日誘我至此,是想以我威脅慕容煜,對不對?”

男子手漫不經心撫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擡眸看我:“送蕭清婉給他,是朕犯下的一個小小的錯誤,朕若知道他金屋藏嬌,藏的還是長梨姑娘這樣的女子,定然不會多此一舉,好在,如今修正這個錯誤還來得及。”

我明知故問:“陛下的意思,是蕭姑娘已經沒用了?”

“不錯,那個女人對朕已經無用,單憑一個蕭家,也不一定能成什麽氣候。”眼睛裏升起霧氣,“既然有更好利用的棋子,朕自然要好好利用。”換上憐憫的表情看着我,“怪只怪慕容煜将你藏得不夠好,還要怪你自己,做誰的女人不好,非要做慕容煜的女人。”

我摸向袖中的匕首,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陛下怕是打錯了主意,在天下和我之間,慕容煜未必會選我,在此之前,我也不會給他選擇的機會。”将袖中的匕首抽出來,以刀尖對着自己的胸口,朝白衣男子笑了,“方才第一眼看到陛下,民女便沒有活着離開這裏的打算,陛下同慕容煜這盤棋誰負誰勝,民女也不在乎。佛家說緣起緣滅,民女這一生最大的憾事,是把握住了緣起,卻無從左右緣滅,可是,這一世性命該如何結束,民女起碼可以自己選擇。”

白衣帝王凝眉看了我一會兒,突然笑出來,笑得人毛骨悚然,我握匕首的手微微顫抖,忍不住問他:“陛下在笑什麽?”

他收起笑意,道:“自是在笑你癡傻。為了一個男人,值得麽?”

我輕道:“他是我喜歡的人,我不能保護他,至少不要拖累他。”

他為我這句話默了半晌,忽然嘆息一般道:“你若是朕的女人,朕一定會好好疼愛你,雖不能給你你想要的,卻可以給你朕能給的。”

我在寒風中淡淡道:“陛下能給的,民女未必想要。”

他眉頭一動,盯了我良久,才道:“好一個未必想要。”臉上的情緒漸漸淡去,直到面無表情,便如同戴上了一張假面具,不似人類,更像鬼神,“長梨姑娘可以死,朕不攔着,只是,怎麽死,卻由不得你。”

我的手一抖,再下一刻已被男子緊緊鉗住,雖然用盡全力,刀尖卻不能往胸膛裏送入分毫。

“铛”一聲,匕首被扔到一旁地上,欲圖撿回,卻被立在旁邊的護衛拿腳踢得更遠。

兩個人上前反剪我的雙手,正劇烈掙紮,便有一只手捏緊我的下巴,将我的臉給擡了起來。

與白衣男子四目相對,從他深漆的瞳仁裏看到狼狽的我自己。

“長梨姑娘莫急,不想聽聽看,朕究竟想怎麽利用你麽?”眸色深了深道,“不要用這樣怨毒的表情看着朕,朕受不了。畢竟,這樣的表情配着這張臉,幾乎可以讓全天下的男人心動,包括朕。可惜……”嘆息片刻,又悠悠問我,“你說,如果朕将你血肉模糊的屍體送到他的面前,他會不會恨死殺了你的人?”

我呼吸淩亂,無力道:“原來,陛下一開始就沒打算讓我活。”蒼白地笑笑,“可是,殺了我又能如何。”

他道:“看你的眼神,好像還不大理解朕的意思。”在我面前吐息灼熱,聲音卻很輕,“朕的意思是,殺了你的人是蕭清婉,當然,慕容璟也脫不了幹系。你覺得,他會為自己愛的女人,打亂他的那盤棋麽?”

我的大腦空了半晌,終于被絕望攫住心魂,呼吸一下比一下艱難。

耳畔似乎有男子道:“但是,如此這般,對姑娘未免不公平。這樣吧,朕給你一盞茶的時間。”

反剪我雙手的力道不知何時已經松開,我整個人癱在地上,有個聲音提醒我:“姑娘再不逃命,可真的來不及了。”

我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來,又是如何跑起來的,兩邊俱是黑色的竹影,鬼影一般,身後也好似響着腳步聲,催命一般越逼越近,我朝寺院鐘聲傳來的地方奔跑,中途絆了好幾跤,也顧不得疼痛,爬起來繼續逃。

我的一生之中,再沒有比此時更加惜命。若這世上只有我一人,獨活何喜,獨死又何悲?可是我腹中的孩子,我和無顏的孩子,我總要為他想一想。

馬上就看到佛寺的臺階,不遠處好似有幽微的光,是挂在佛寺前的一盞孤燈,那是指引我唯一的光,仿佛握到那一縷光,我便可以得到救贖。

多希望無顏能夠來救我。可是,他又怎麽可能會來。

直到有人将我按倒在冰冷的石階上,我都沒能接近那盞燈,也沒有等來我想等的人。

衣衫被撕落,一個嗓子不帶情緒地道:“動手吧。”

第一杖落下,清晰地響起腿骨斷裂的聲音,我聽到自己痛苦地叫出聲,那喊聲有些陌生。

還不等第一杖的痛楚蔓延至全身,第二杖已經毫不留情地落下,脊梁斷裂,血從喉間湧出,在面前的地上繪一朵什麽花。

第三杖落在腰間,接下來是第四杖,第五杖……

所有的痛苦都清晰而尖銳,意識卻越來越遠。

前頭隐約可見佛寺的石階,佛寺山門外常常見到的臺階,有五十三級的,暗喻“五十三參,參參見佛”,有一百零八級的,比喻世間的一百零八種煩惱,走完這些臺階,煩惱也就清除了。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冬天,我跟無顏去佛寺上香。我活潑好動,跑在前頭,站在臺階的盡頭看着他,沖他招手:“無顏,快過來。”

他帶些無奈,立在距我十數步之遙的臺階上,語聲無奈:“好,在那裏等我。”

許多年過去,已經有些模糊,分不清那到底是我的記憶,還是我的一個夢境。

第二十一杖落下的時候,我的意識徹底抽離。

終于,還是我先行一步,仿佛看到他立在臺階下方,神色上帶些寵溺:“長梨,在那裏等我。”

那一年冬天,我死在我的二十歲,終究沒有在最後的最後,陪我喜歡的人走完這一生,想想還是一樁憾事。

來世不要再做長梨了。

幸好,神仙是沒有來世的。

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一個人,不知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竟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自然也無從判斷他的性別,只是聽出了他清清潤潤的嗓子,有一些莫名的熟悉。

他道:“梨兒,你醒了。”

我直覺應該回答他一句什麽,可是開口時卻有些含糊,究竟該如何說話,我有些想不起來。

他寬慰我:“莫急,你如今只是一縷仙靈,神識還未養好,有些事情現在想不起來,不代表日後也想不起來。”

我雖有些聽不懂他話中的意思,卻為他的這句話放下心來,好奇地從他腿上爬起來,朝遠處看去。結果遠方是空茫茫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唯有周身開滿繁花,花枝垂地,落英缤紛。

那個同我說話的人便坐在鋪滿落花的玉簟之上,雪衣雪袍,衣袖間盈滿花香。

我仰臉看着他,見他擡起修長的手,将落到我頭頂的一片落花輕輕拈去,形狀完好的唇動了動,回答我眼中的疑問:“梨兒,我是你師父。”

我歪了一下頭:“師虎?”

他淡淡糾正我:“是師父。”又自顧自向我解釋起了身處此境的緣由,“你的塵世性命已了,本當回歸仙界,只是無意間犯了天界的忌諱,此刻回去,定然過不了天罰,為師只好委屈你暫入此境,待将你的仙靈聚完整,為師再助你塑仙身,你覺得好不好?”

我也不知他說的好不好,只是覺得有他一起,也沒有什麽不好,遂朝他點點頭。他揉了一下我的頭發,語氣很緩:“早知如此,為師便不該放任你一意孤行,偏要留在那個人的身邊,否則,你的這一世應該更加圓滿。為師若是早早阻止你,怕也不會像今日這般……”幽幽一嘆,“若不是二十年前為師一念之差,也不至于釀得今日的惡果,到底是為師害了你。”

看着簌簌落花打着旋飄到他頭頂,心頭一陣茫然,他說的話我不明白,可是他語調裏的傷感卻讓我也有些為他傷心,直覺應該安慰他,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好學着他方才的樣子,擡起手揉一揉他的額發,他為我的動作愣了一下,随即垂眸淡笑:“梨兒,為師想起你小的時候,也總是這樣有樣學樣。”又告訴我,“為師并沒有傷心,你也不要傷心。”

我點一點頭,想要起身走一走,卻聽他道:“你的仙靈還不穩定,還不宜離開為師太遠。若是無聊,便聽為師說一說話。”

我聽話地縮回他膝上,覺得他身上有融融的暖意,有些讓人留戀。

他的手漫不經心地落到我的頭頂,輕輕撫着我的長發。

世界很靜,只有他說話的聲音低低在頭頂徘徊:“為師同你講故事,好不好?”我輕輕嗯了一聲,聽他講道,“為師本是佛界之人,在人間歷千百塵劫,是要磨去七情六欲,當這顆心不再為世間萬物動搖,為師便會回歸佛界,完成緣生石上成佛的預言。然而,二十年前,為師卻在佛寺前撿到一個小姑娘。”

他手上的力道很輕柔,令我不禁多了一些睡意,可是又很想聽他說話,于是便強撐着眼皮,聽他繼續說下去。

“那個小姑娘,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胎,應是平日裏修行不夠勤勉,沒能躲過天劫,才不小心闖入輪回。可惜,被我撿到的時候,已是奄奄一息……”說到此處,手的動作停下來,“梨兒,仙佛兩界各有各的規矩,對于一個渡不得自己的劫的小仙,為師自當放任她獨自生滅,可是,面對決意将她置之不理的我,她卻笑了。”

他的聲音輕若落雪:“仙佛無情,她卻對此渾然不知。看着她的笑臉,我突然很想知道,若我養育她長大,她會長成一個什麽樣的人。這小小的一念,便是為師與她的機緣,為師順應這個緣法将她養育成人,可是直到今日,為師也不知當時的那一念,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在他膝上換一個舒服的姿勢,百無聊賴地捏起落花,在指尖碾碎了玩,于是指頭也被染成了花的顏色。

他問我:“梨兒,這些年,你可開心?”

我從他膝頭爬起來,伸出指頭給他看,笑着喚他:“師父。”又把手伸向垂至頭頂的花枝,想将它給拉下來。

他柔聲問我:“梨兒喜歡?”

我點一點頭,他便擡起手,輕而易舉便将那枝花給折了下來,只兩三下,便将它編成一個花環。

他将花環輕輕壓到我的頭頂,打量着我開口:“為師現在說的,你未必全能夠領會,這樣也好。”聲音裏沒什麽特別情緒,繼續說下去,“你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為師卻強行留你在此,你的命格從此不再受制于天,這對于仙佛兩界都是忌諱,好在為師與俗世之人無甚牽連,只要不亂了大秩序,便無傷大雅。”語氣沉了沉,“為師又怎會想到,你會無意闖入那個人的命劫之中,成為他命中的異數……他有他該順應的天命,可惜他的天命裏沒有你,若有朝一日你動了他的命格,引來天罰,休說是塵世性命,恐怕連仙根也要被毀去。”

說着,擡起涼悠悠的手托起我的下巴,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為師說過,你喜歡誰都可以,唯獨不可以喜歡他。”

由于他的語氣過于鄭重,我忍不住屏息看着他,他的氣息落到我的臉上,惹的我微微發癢。

“他是仙界的九華仙尊,渡過這一世,便可圓滿歸位,你卻不同,你若渡不得他的劫……”男子的那張臉在我的面前漸漸清晰起來,深幽的一雙眼睛,似寒潭之水,“為師亦提醒過他,他如果想要保護你,便要有許多身不由己。”眸光凍結成冰,語氣亦冷澈無比,“梨兒,他雖然已經很小心,卻終究沒有把你完整地送回為師手上。他辜負了為師,亦辜負了你。”

我雖然仍不明白他話裏頭的意思,也不知他所說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心口卻突然被扯得極疼,呼吸一下更比一下困難。

就在我接近窒息之際,他的手突然放開我,恢複之前的淡淡語調,有些冷漠地問我:“梨兒可想看一看,他此刻如何?”

不等我回答,便擡袖輕揮,在前方化出一座銅鑒來。

我雖然茫然,卻乖乖地挪到銅鑒之前坐好,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才将目光投向銅鑒中映出的畫面。

深夜,有個男子坐在書案後面,有些心神不寧似的,不時去看放在一側的更漏,他的神情凝重,蒼白的臉顯得有些憔悴。

在他第四次擡頭數更漏的時候,有人進來了,俯首禀報了句什麽,他的神情陡然一變,從案前起身,步履淩亂地朝外而去。

行到外間,腳步忽然頓下來,目光投向擺放在案上的那樣東西,輕輕說了一句什麽,觀他的口型,說的話裏似乎有個不字。是不會,還是不能,抑或是不要?

有随侍上前攙他,被他輕輕揮開,他總算靠自己的力氣行過去,顫抖着摸起那件女子的衣衫,看到那上頭的血跡,突然有些站立不穩。一只手撐在案子上,才堪堪穩住身子,不讓自己倒下去。

銅鑒之中只能看到畫面,卻聽不到聲音,可是那海潮一般洶湧的情緒,卻似要把人卷進去。

我突然也有些為他難過,瞧他的模樣,應是失去了重要之人。生離死別,一向最讓人悲恸。

再然後,有個女子被帶到他面前,女子見到那件血衣,嬌俏的容顏上也露出震驚之色,撞到男子的目光,那女子渾身一顫,慌亂地朝他搖頭,似在極力解釋什麽。男子眼睛裏滿是血光之氣,猶如地獄的修羅。

女子撲通跪下去,拉着他的衣擺,臉上已經盡是畏懼和絕望,男子卻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目中的殺意越來越濃。直到女子說了句什麽,男子才重重一抖,臉霎時慘白一片。

女子終于被帶下去,屋內便只餘男子一人,我看着他撈起那件血衣,緩緩抱入懷中,像是抱着極為心愛之物。

我盡管不認識他,卻被他的情緒感染,突然間有個念頭,覺得此刻應該有個人陪着他,于是便往銅鑒湊近一些,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可是看了一會兒就困了,靠着銅鑒便睡了過去。

銅鑒中的時間似比外面過得快上一些,我盹一會兒的功夫,裏頭已從深夜到破曉,男子卻依然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獨坐,好像要在那裏坐到天荒地老,坐到山河永寂。

我看着他的臉,突然間記起來,我原是認識他的,也明白他緣何變成這樣,記憶湧上來的同時,他的名字亦呼之欲出,可是,銅鑒中的景象卻忽然被霧氣隐去。

身後的男子有些冷漠地告訴我:“梨兒,從今往後,慕容煜與你毫無瓜葛。凡人的一世短如蜉蝣,生滅之間,也不過彈指。待他劫後歸位,你們的塵緣便徹底耗盡,事到如今,你還看不開麽?”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輕輕開口:“師父,徒兒想看完慕容煜的一生,還請師父成全。”

他嘆一口氣:“如此執着,又是何苦?”

我伏在地上磕一個頭:“求師父成全。”

良久,聽他道:“罷了。”

正如師父所言,凡人的一世以仙人之眼觀之,的确短如彈指。

而且,也如我所料,我死之後慕容煜做的每一件事,都沒有遂殺我之人的心願。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娶蕭清婉為妻。蕭家雖然不足以成事,卻是成事所必不可少的助力,事實上也的确如此,在燕州十三地失而複得的過程中,蕭家發揮了重要作用。

除蕭清婉以外,他終身未迎娶其他女子,卻也一生未同蕭清婉育有子嗣,就連新婚之夜,他都未曾踏入婚房一步。景帝被逼退位,大滄改國號為昌黎的那一年,蕭清婉因身體抱恙被送回北嬈老家,七年後郁郁而終。臨終之前,她向慕容煜去了數十封信,卻直到最後一刻,都未能如願見他一面。

至于慕容璟,也并未同慕容煜鬧掰。他們的良好叔侄關系一直持續到景帝退位。面對并不打算光複晉國,而是欲圖扶持年僅三歲的小皇帝繼續大滄的統治的慕容煜,慕容璟表示強烈的反對,結果卻被奪去兵權,只得一塊封地,在四十五歲那一年,于封地病逝。

我猜,慕容煜雖然并未相信我的死同蕭清婉和慕容璟有關,卻也沒有排除這個可能。否則,他後來如同報仇一般的行動,便無從解釋。

七年後,天下安定,大滄出現難得的治世,于背後輔政的他,卻選擇在此時退隐山中。一應大事,盡托與陳谡,用兵密法,皆授與雲風和雲揚,後世的史書中,甚至沒有出現慕容煜的名字。

我透過銅鑒所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是山中的農家小院。紅牆綠瓦,一面攀滿爬藤月季,一面斜倚梨花海棠。鬓邊已生白發的男子坐在春光裏,獨自面對一個棋局。手中的棋子執了許久,卻久久不曾落下。

一直都安靜的畫面,唯獨那個瞬間突然有了聲響。仍是我熟悉的嗓音,卻帶着千帆過盡的蒼涼。

他輕輕開口:“梨兒,你曾對蕭清婉說,你從不在我的棋局裏。”低低一聲嘆,讓人的心頭一扯,“你又怎麽會在呢。因為棋盤上的,都是敵人。而你……”

我輕輕閉上眼睛,有溫熱之物順着臉頰留下來。

“而你,是我深愛之人。”

同他在一起時,他不曾說過半個愛字,這一句深愛,卻足夠彌補過去所有的不好。然而,這句愛又終究是來的太遲了。

再後來,九華上尊歸位,整個九重天都慶賀他歷劫歸來,而我,卻在那一日失去了對我有再生之恩的師父。

終章

前塵的記憶從遙遠的過去回歸,像是做了一場夢,醒來後,夢裏的酸楚依然刻骨銘心。可是,從長梨的夢中醒來,我便不再是她,如今的我喚作雲岫——若是宋訣在,他會喚我一聲岫岫。

想起宋訣,心口驀地一扯,就在方才,他給我的佛珠散了滿地,這意味着他已修為盡散,可是,他是天上的九華仙尊,除無泱帝尊以外,只有他修為最高,他又怎麽可能為了一個凡人而令自己這樣狼狽?

我神思恍惚,聽見将我攬在他懷中的男子開口:“長梨,我等這一刻,并不是想看你為他的死悲痛欲絕,也并不是想聽你喚我這一聲師父。”

這句話似驀然響起的鐘聲,震得我渾身一顫。

我愣了許久,才從男子的懷中擡起頭,看向他的臉。

那的确是師父的模樣,精雕細琢而成的下颌,弧度略有些冷漠的唇,無論何時都寵辱不驚的清眸,還有點在眸下的那顆淚痣。

我顫抖着伸出手:“沈初……”在他的臉上一寸寸撫過,确認那是真實的血肉,而不是我的錯覺,改口,“師父。”卻又不敢相信,搖着頭道,“不,你不是師父。師父被鎮妖塔的焚心境吞噬,再也沒有回來。有人告訴我,沒有人可以從鎮妖塔中出來……”

當年我沒能渡得天劫,本該形神俱滅,幸得師父相救,才作為長梨多活了二十年,然而,師父只告訴我他救了我,卻沒告訴我他如何救我。後來才曉得,當年我傷及靈魂,若是修為夠高的仙者,完全可以憑借自身修為将靈魂補齊全,可我修仙的時候一直都不着調,否則也不會連一個小小天劫都躲不過,因此,要我自己去把它補全,基本上是讓我自生自滅。

師父慈悲心腸,取他自己的一半靈魂安在我體內,我的半片靈魂,加上師父的那半片,才勉強湊得一副完整的魂魄,保我元神不散。

然而,終是天道無情。九華上仙歸位的那一日,等待我的,卻是仙界降下的百道雷刑。師父以他體內佛元助我,才勉強撐過去。佛元對佛界人士而言,相當于修道者的內丹,師父取佛元給我,意味着舍棄千年修行。我自己已經不容于仙界,又害得師父不容于佛界,實在是不孝之至。若我當初就曉得這一點,寧願自毀元神,也不願師父為我做這樣的犧牲。只是沒有想到,百道雷刑過後,竟還有一個蓮華焚心境在等我。

那時我十分不解,不過是為了抹殺一個籍籍無名也無甚位分的小仙,仙界竟然動用了蓮華焚心境這樣大的手筆。那是引自鎮妖塔的業火,會鍛魂焚魄,把人吞的骨頭也不剩。若想化去此境,除非以自身法力将那業火反噬,可是,這世上能有那樣修為的人,掰着指頭也數不出幾個來。

那時的我恨,恨自己不知做了什麽,竟讓仙界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更痛,痛的是自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師父引紅蓮業火到己身,被其吞噬。本來還想,罷了,與其在世上茍活,不如與師父同去,熟料剛踏入焚心境中,就被一雙手從業火中撈出……

後來……後來我的記憶也被那雙手給抹去了,自此以後,再也憶不起那個我曾喚作師父的人。

我被帶去的宮闕,有玉樓瓊宇,紫殿金闕,有人告訴我那裏是九華上君的寝宮,可是九華上君是誰,同我又有何幹系?我一點也不關心他是誰,我唯一關心的是,我好像有個地方要去,而那個地方,同鎮妖塔有點兒什麽關系。

可是又有人告訴我,想要入鎮妖塔,便要先揭去封鎮鎮妖塔的九華印。大概也算我運氣,一路上竟然暢通無阻,待我将九華印收于掌心,不禁贊嘆人之運氣是何等重要,然而,我的運氣卻只持續到此處,沒多久,便被守鎮妖塔的天兵逼退到離仙臺上,我想了想,覺得應該是我運氣耗盡。既然運氣耗盡,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便在我與天兵對峙,考慮從離仙臺上跳下去之際,有一個聲音越過衆多天将,道了一聲:“等一等。”

我便是在那時,看到那個被尊為上君的九華帝尊。

由于他戴着一張白色的鬼面,我瞧不出他長的怎麽樣,卻覺得他說話的語氣有些熟悉。

他告訴我:“鎮妖塔中鎮壓的是三千世界彙聚的戾氣,那樣龐大的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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