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關的城門很大。
關內的将士常戲稱這城門為橫七豎八。
原因自然也很簡單,它有七丈長八丈高,且用精鐵燒鑄而成,異常堅固。
當然,堅固這種東西從來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
關外的蠻軍已經到了城下,他們開始用沖車撞擊城門。一下又一下,那沖車顯然也是為了進攻永寧關而特制的,即使堅固的永寧關城門也在這樣的撞擊下漸漸有了松動的痕跡。
巨大的聲響,伴随着城外一陣陣血肉穿透哭喊聲,傳進了蘇長安諸人的耳中,想來在花非昨的指引下,關頭的弓手們已經對城下的蠻軍發動了進攻。
“紅玉你領三萬精銳守住城門,不得讓蠻軍一人入城!”蘇長安沉眸說道。
“紅玉領命!”
“穆歸雲裏領二萬精兵左翼掩護協助紅玉!”
“穆歸雲領命!”
“摩青翎裏領武蠻右翼掩護!”
“摩青翎領命!”
“血衣衛随我沖殺,斬敵将首級!”
一道道命令被蘇長安迅速的下達,也得到諸将最高效的執行。
這自然不是什麽奇策,但蠻軍如今已至身前,任何詭計其實收效都是甚微的。蘇長安想法很簡單,有道是擒賊擒王,諸人鞏固後方,利用關口相對狹窄的門庭,守住城門,自己領軍斬殺敵方将領削弱地方的士氣。這應當是如今他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蘇長安從來不是什麽聰明人,但一旦下定決心去做某件事,他就會義無反顧的投入其中。
只見他領着僅餘的五千血衣衛來到的城門前。
蠻軍的沖撞還在繼續,精鐵所鑄成的城門已經被撞得有些變形,不出百息的光景恐怕就要被撞開一個豁口。
九難與夏侯血被他握于了手中,頭頂七星閃耀,七道虛影浮現,各自最強的殺招皆被他們凝聚于手中,只要蘇長安念頭一動,便會破體而出,攪碎那些蠻軍的血肉。
他匣中劍鳴,漆黑如墨的浮屠劍懸于他的頭頂,身後是三千閃着寒芒的靈劍。
蘇長安的身上的氣勢不斷升騰,仿佛永無止境。
他沉着眉頭看着城門。
一息…
兩息…
三息…
他在心中默數。
終于,只聽一聲轟然巨響,已經屹立了數百載的永寧關城門,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轟然倒塌。
蠻軍們發出一聲歡呼,但這歡呼在下一刻便戛然而止。
蘇長安的眸子裏在那時閃過一道精光。
“殺!”
他一聲暴喝,聲如龍吟鳳啼。
那時,刀光劍影齊出。
他一馬當先,身後五千白衣相随。
他們如同一股清流湧入,生生的在黑壓壓的蠻軍之中撕開一條豁大的口子。
只是一個照面的功夫,便有數千人飲恨在蘇長安這聚集了幾乎全身力量的一擊之下。
這固然讓人震撼,身子方才煞氣騰騰的蠻軍也是一愣。
但幾千人相比于蠻軍的百萬大軍不過是滄海一粟。
很快回過神來的蠻軍再次殺了過來,蘇長安早已顧不得其他,他仍由這些蠻子殺入城內,他相信穆歸雲一衆一定可以守住後方。
于是他向前。
他将所有阻擋在他身前的人都削為兩半。
天璇的劍龍呼嘯,玉衡的蓮花綻放。
開陽龍吟鳳鳴,天樞鐵騎乍起。
搖光刀如烽火,天權筆走龍蛇。
天玑幻境叢生。
一時間血如雨下,浸透了蘇長安的衣衫。
他看準人群中那些指揮着蠻軍的将領,身如流光,身旁五千白衣浸血的血衣衛用身軀為他開道。
他每一刀,每一劍都取下一位蠻将的頭顱。
短短一刻鐘的光景,死在他刀下的蠻将便有二十之數。
而此刻,他們也已經殺入了蠻軍的腹地。
蠻軍的将領很快意識到了蘇長安一行人可怕的殺傷力,他們組織起了大批的蠻軍對他們發起了圍剿。
蘇長安已經殺紅了眼睛,他一刀斬下又一位蠻将的頭顱,仰頭環視周圍,五千血衣衛,如今只餘一千不到,而他們周圍,數不盡的蠻軍包裹了過來。
“将軍,我們被包圍了!”拿着蘇字旗的劉長玉渾身浴血,他肩膀上不知何時被利刃扯開了一道血痕,深可見骨,尚還在向外淌着淚淚的鮮血。
蘇長安愣了愣,他的他仰頭看向城頭。
楚元白與三千江東刀客在星殒的沖擊下接接敗退,他們所擁有的某種秘法卻是可以拖住星殒,卻不會是星殒的對手,畢竟莫聽雨,從古至今,只此一例。
天玑等人雖然與星殒的對戰要麽不分伯仲,要麽隐隐站了些上分,可一時之間卻難以騰出手來。
而在城頭的花非昨與羅玉兒狀況卻差了許多。
那些龍隼已經登上了城頭,伴随着的還有後方剩餘投石車時不時抛上城頭的巨石,他們已經無暇支援城下,光是那些龍隼已經讓他們疲于奔命。
而諾大的永寧關,此刻也變得破損不堪,不少地方還冒着滾滾的濃煙。
蘇長安深吸一口氣,心頭泛起一陣苦澀,或許已經到了盡頭了吧。
他這麽想到。
“将軍,我們掩護你,再殺回去!”劉長玉并沒有看出蘇長安此刻心底的無力,他大聲說道,旁邊僅餘的血衣衛也靠攏過來,對于劉長玉的提議,紛紛颔首。
蘇長安沒有回應他,他的心沉了下來。
他意識到自己中了蠻軍的詭計,被他們以武将的生命做餌引到了腹地,如今看蠻軍們架勢,恐怕是要将他們留在這兒不可了。
如今孤立無援,一番大戰更是消耗了他大量的靈力,對于能否再殺回去,他并沒有多大信心。
再者說,即使殺回去又能如何?
他這般想着,外圍的血衣衛已經與圍攏上來的蠻軍交鋒。
血衣衛固然強悍,但一番大戰之後已是強弩之末,蠻軍準備充足,這第一次交鋒便留下了近百位血衣衛的性命。
蘇長安嗅着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眉宇間湧出一抹煞氣。
即使已無勝算,那又怎樣?
不到最後一刻,豈能束手就擒。
這般想着,他胸口的怒氣湧上心頭。
“浮屠!”
他一聲暴喝。
那把漆黑的浮屠劍猛然竄出,如離弦之箭直抵雲霄。
“三千!”
三千靈劍如臣子雖君王一般,跟随着浮屠神劍一同飛入天際,将之簇擁在中心,最後懸于半空之中。
“蓮花!”
蘇長安此音一落,那浮屠神劍與三千靈劍豁然旋轉起來,竟然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朵巨大的劍影蓮花。
“綻!”
這最後一字,如閻羅催命一般,陰冷無比。
那朵劍影蓮花在那時豁然綻開。
無數劍意奔湧而出,它盛開的花瓣就是取人性命的利刃,但凡觸及其鋒芒之人,無不瞬息被攪成碎末。
随着這朵巨大的蓮花越開越盛,劍意說覆蓋的範圍亦越來越大,一時間蠻軍的哀嚎聲不絕于耳。
待到蓮花綻開,亦蘇長安為中心的方圓百丈之內,便已鋪滿了蠻軍的屍首。
而方才還氣勢洶洶的蠻軍們在此刻亦停了下來,他們的眸子中爬滿了空軍,顯然對于蘇長安如此強大一招極為畏懼。
甚至已經無人敢在向前發出進攻,在這蠻軍的腹地之中赫然出現了一道真空地帶。
蘇長安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氣,這一式雖然帶走了數千蠻族的性命,可對于他的消耗亦是極大,他體內靈力依舊被耗去了十之八九。
“不要怕,敵将已是強弩之末!給我殺!”一位指揮的蠻将看出了蘇長安的疲态,他大聲的喝道,試圖鼓舞士卒們再次發出進攻。可自己卻立于原地沒有絲毫出手的意思,顯然對于蘇長安頗為忌憚。
但那些蠻子亦不是傻子,他們同樣忌憚着蘇長安,一群人緊緊的圍着蘇長安與僅餘不多的血衣衛,卻依舊沒有一人敢率先沖鋒。
“取敵将首級者,賞黃金千兩,美婢十名!”見士卒們依然不敢上前,那名蠻将又高聲喝道。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蠻将的賞賜顯然刺激到了這些士卒的心靈,他們雙眼瞬間變得血紅,似乎已經看到了成堆的黃金與美嬌娘們玲珑的身段,方才的畏懼在此刻被抛諸腦後,他們紛紛發出一陣怒吼,踏着同伴的屍首又一次向蘇長安一衆發起了沖鋒。
“将軍!”一位血衣衛望向蘇長安,詢問着他當如何是好。
如此險境,蘇長安又怎知當如何破解?
或者說當他領着血衣衛們殺入蠻軍腹地之時,他的心頭便已多少預見了此刻的境遇。
他冷笑一聲,眸子中是滿滿的殺意。
“掩護我,殺了那蠻将。”蘇長安這般說道,手中的九難刀亮起一陣寒光。
“好!”血衣衛們紛紛颔首,他們何嘗未有想到此刻的境遇,血衣衛生于沙場,死于沙場,在成為血衣衛那一天,他們的心中便有了面對這一天的準備。
“我為将軍執旗!”劉長玉見狀,心頭也湧出一分熱血,他将那張已經污濁得看不真切的蘇字旗再次高高舉起,被鮮血染透的蘇字旗就好似一抹火焰,在蠻軍的腹地中熊熊燃燒。
蘇長安再次動了起來,身後蘇字旗迎風飄揚,血衣衛手持利刃,所過之處,蠻軍如草菅一般紛紛倒下。
轉眼,又是近兩百血衣衛倒下,剩餘不過七百的血衣衛也是渾身浴血,且或多或少都受了不小的傷勢。
修為較弱的劉長玉更是被人在背上割出了數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可他們都執意跟随着蘇長安,咬着牙沖開蠻軍一波接着一波的進攻,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為蘇長安撕開一條血路。
“攔住他!快!攔住他!”
似乎是意識到了蘇長安想做之事,那位蠻将心頭一寒,大聲的呵斥道。而他周圍的蠻軍也确實如他所願悍不畏死的擋在他的身前。
可這些都無法阻止蘇長安前進的步伐。
他又是一刀斬落一位蠻卒的頭顱,他雙目一擡,看向已經近在咫尺的蠻将,眸子裏是如狼一樣的兇光。
那蠻将身子一震,下意識的便要後退一步。
“不要…不要過來…”
他有些結巴的呼喊道。
在蘇長安如此強悍的氣勢面前,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也是一位問道境的大能,也忘了蘇長安連番征戰其實早已力竭。他胸口早已被滿滿的恐懼填滿,只想着如何躲避,而生不起半點反抗的意思。
蘇長安自然不會遂了他的心意,只見他運起體內已經所餘不多的靈力,身子猛地自平地躍起。
他将那把刀舉過了頭頂,一如那一年,那個男人。
他想。
這所有的故事都從那一刀開始,那麽理應也從這一刀結束。
“吼!”
他發出一聲獅子般的吼叫,手中的刀寒光一閃,那位蠻将的頭顱便在那時如同皮球一般落下,墜入人群,被沖殺上來的蠻軍踩成粉末。
這場人族與蠻族醞釀了數十載的戰役并不會因為誰的死亡而停下。
每個人,哪怕是星殒,在此刻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戰争還在繼續。
血衣衛們一個接着一個倒下,立在蘇長安身邊的劉長玉渾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一塊好肉。
但他依舊将那枚蘇字旗舉得筆直,他認定了蘇長安,自蘇長安放走他那一刻,他便告訴自己,要用一輩子去跟随他。
他這麽想亦這麽做。
斬下蠻将頭顱的蘇長安臉上并沒有半點興奮的神色,他繼續喘着粗氣,手中的刀不知為何已經變得無比沉重,他的體內靈力依舊耗盡,浮屠三千也因為失去了靈力的支撐而回到了他的劍匣。
不知是誰的鮮血,迷了他眼睛,他有些木讷看向周圍。
血衣衛幾乎已經死盡,北通玄從西涼一手帶起的精銳,今日幾乎全部被他葬送在了永寧關外。
他不知道自己這麽做究竟對與不對,但這确實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至少這可以拖延蠻軍的步伐,讓他們不能全力的攻打城門。
從目前來看,他的做法還是有一定的成效,畢竟穆歸雲等人雖然還在苦苦支撐,但至少城門還未失守。
天色已經變得昏暗,彌漫在永寧關外的血腥味越來越重,如同蘇長安的眼皮一般。
他覺得,自己或許就要死在這裏了。
這應當算得上書上說的那些英雄了吧,蘇長安這般想着。
一位蠻卒看準了蘇長安失神的瞬間,将手中的長槍直直刺了過來。
“将軍小心!”一旁的劉長玉見狀一聲驚呼,當下也顧不得什麽,身子一閃以極快的速度擋在了蘇長安的身前。
猩紅的鮮血在那時湧出,噴灑在蘇長安的臉上。
那血,那般炙熱。
将蘇長安已經昏沉的腦袋燙得清醒了幾分。
他不知何處再次生出些氣力,一刀将那位蠻卒的頭顱削為兩半。
另一只手也在那時伸出,将已經被洞穿了胸口的劉長玉扶住。
“将軍…”劉長玉看着蘇長安,似乎想要說些什麽,但張嘴吐出的卻是淋淋的鮮血。
“劉…”蘇長安也想要說些什麽,他的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不能再為…為将軍…執旗…旗了。”他這般說着,一只手顫顫巍巍的伸了出來,将那面長旗的旗柄放到了蘇長安的手中。
蘇長安接過了旗柄,方才要說些什麽,但懷中的劉長玉已經在這時失去了氣息。
蘇長安覺得自己的胸口就像是被千鈞的巨石壓住了一般難受,他感到窒息,眼角分明有什麽東西溢出,就分不清究竟是鮮血還是淚水。
最後一位血衣衛倒了下來,蠻卒們将矛頭對象向了場上僅餘的蘇長安。
蘇長安緩緩的将劉長玉的屍體放了下來。
他撕下衣角的布帶,将那面被劉長玉視若珍寶的蘇字旗牢牢的綁在了背上。
然後他用僅餘的布料将刀柄與自己的手綁在一起。
整個過程他做得極為緩慢與認真。
但卻沒有半個蠻軍敢在這時向他發起進攻,他的周身的氣息太過冷冽,以至于即使到了現在,在面對他時,這些蠻子們也敢又何妄動。
終于,他做完了這一切。
他挺直了身子,手中的九難刀寒芒再起,他就這樣朝着如潮水一般的蠻軍獨自發起了沖鋒。
沒有刀意,沒有靈力。
這些東西早已在連番苦戰中耗盡,他現在只能憑借着自己的肉身與蠻軍交戰。
他踉踉跄跄的揮舞着一刀又一刀,退避的蠻軍們很快便意識到了蘇長安的疲态。
他們試探性的向他發起進攻,蘇長安左突右擋,卻敵不過身體之中傳來的倦意,幾次險些被蠻軍擊中。
蠻子們的臉上終于浮出興奮的笑意,他們的進攻開始變得猛烈起來。
蘇長安的身子上瞬間便被洞開了數道血洞。
淚淚的鮮血不住的往外流淌。
他跌坐在了地上。
他長刀杵地,想要站起,可身子卻像是不再屬于他了一般,再也使不出半點氣力。
他終于仰面倒下,他透過那些已經近在咫尺的刀戟的縫隙望着已入夜色的星空。
今夜,沒有星星。
亦沒有人會再來救他。
這一次,他真的要死在這裏了。
他這般想着,就要緩緩的閉上自己的雙眸,等着蠻子們的長槍貫穿他的身體。
可就在這時。
漆黑的夜空中,一顆青色的光點開始閃爍。
越來越亮,越來越亮。
那是一道星光,它自不知道多遠的天際而來,不偏不倚的照在蘇長安的身上。
“傷他者死。”
一道清冷的聲音驀然響起。
那聲音猶如地底的湧泉,天山上的雪蓮。
幹淨清澈,無塵亦無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