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了早飯,我和蔣老師準備上山,張書記說,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剛才有兩戶村民打來電話說,土地流轉金金額有問題,我必須到信用社問個究竟,今晚上趙書記回來了,反映到他老人家那裏,我又該受批評。
他走到圍牆外,又回來對我們說,上下山注意安全,劉校長你最好換上運動鞋,蔣老師你們路上小心些。
蔣老師路很熟。
我還沒有老态龍鐘,剛過完五十歲生日,最多是個“大叔”輩。我年輕時在大學裏是籃球中鋒,近幾年偶爾也會在校運動會上秀秀我的遠距離三分球。
開始的道路并不難,無非就是爬一段坡又一段坡,穿越亂石叢,又在山坡的各種灌木叢中匍匐、側身、攀越,路越來越難走,左面路沿紮有木樁,木樁上端有鐵鏈,上了陡岩,蔣老師把我拉到一塊大石頭上,他說,村委會海拔高度一千一百米,這個地方海拔一千三百八十米,王大剛他們那裏海拔高度一千七百米,這麻柳山頂峰海拔二千四百一十米。村委會到三道坪垂直高差六百米左右。這時你已經上來了,你回過頭看看走過的路,你有何感想?
我往山下俯視,雖說只有三百多米的垂直高度,在我眼中是深不可測,看得人頭暈目眩,我連忙後退幾步,我說,這就辛苦你了,你長時間要在這裏做專業知識之外的陌生的扶貧工作,我還好,我到處蜻蜓點水走馬觀花,離開的時候想說幾句不關痛癢的話就說,不想說什麽就拍拍屁股到其它貧困村或者回鄉政府,你上山下山多多小心,不能有半點閃失。
蔣老師連連答應。
後面的路雖然也很難行走,但比剛才好多了,蔣老師斷斷續續說了山上還有三戶人家的生存狀态,“王大剛是孤獨老人,現在無兒無女,都是八十多歲,他們死活不肯下山。還有一戶的男人是銀行退休職工,女人是農村戶口,他們拒絕搬遷的道理很簡單,他們生活的很好,很原生态,很符合他們期望的老年生存環境。
另外一戶是一對看來年紀不是很大的富豪,他們兒子孫子在美國南加州,那裏有五百多平的大別墅,有花園有游泳池,在成都牧馬山還有別墅,他們讨厭城市森林,讨厭鋼筋水泥屋,他們說他們最希望住住岩洞,住茅草屋,過清清靜靜的生活。。”
我說,想不到,想不到貧困縣貧困村的還有比我活的更好,活得更有境界。
蔣老師說,他以前也認為,貧困村的人,一定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茅檐低小,家徒四壁。可誰知道,貧困村有小康之家,有中産人士,也還有土豪!
到了三道坪,也就是剩下的釘子戶居住的地方。順着山崖往西走,到處都是拆除舊房後的斷牆爛瓦,前面一家沒有拆除的土牆房了,一字型擺開,房子前面寬寬闊闊大臺坪是大大小小的荒地,地裏草蒿一片枯黃,也有幾塊地裏沒有砍掉的玉米稭稈。有老太婆在牆下的大木盆裏洗衣服。一個小老頭紮個小凳,坐在旁邊抽煙,那煙很香,是一種特殊的香味。我想,他肯定是王大剛。我偶爾抽煙,當然是玉溪、中華之類,像山裏的土煙,與我們知道的煙不是一路貨。
我給他發了一支中華,蔣老師介紹說:“王叔叔,這是劉校長,平縣中學劉校長。”
王大剛看看我,“平縣中學校長,跑到我們麻柳山做啥?”
“我以前是平縣中學校長,現在不當了,領導安排我到鄉鎮扶貧。”我說。
“你叫什麽名字?”
“劉本章。”
“你的前任什麽名字?”
“顧君輔。”
“再前面。”
“李瑤褫。”
“你把‘李瑤褫’三個字在地上寫出來!”
我像一個小學生,撿了跟小木棍在地上劃了“李瑤褫”三個字。
小老頭王大剛,一下子站起來, “走,到屋裏坐,老婆子,燒茶水,今天劉校長蔣老師在我們這裏吃頓飯。”
我不知所措。
蔣老師也沒有推辭。
我們在堂屋裏大方桌旁坐定,一陣子閑談後茶水來了,白糖雞蛋來了。這時我才發覺他老婆腿很瘸,走路很是吃力,我不知道她怎樣把荷包蛋端上桌的。
我很是難為情,我血糖偏高,但又不好拒絕,我已經知道他是“李瑤褫”的縣中學初中同學而且是同桌,解放後,他王大剛失去了讀高中的機會,他的同學“李瑤褫”若幹年後做了高中教師,當了縣中學校長。
我遲遲沒有動筷子。
蔣老師說,王叔,劉校長血糖不好,有些高,不能吃糖。
王大剛臉上似乎有些不高興。
王大剛吃完白糖雞蛋,“你知道李瑤褫還有哪些情況?”
我知道李校長卸職的原因,因為他女兒在北京社科院讀博士研究生,是個社會活動積極分子,因為她的某些原因牽扯了李校長,他被提前退了休。我到北京參加研讨會時去看過他。我說:“李校長現在北京養老,女兒回到社科院工作二十年了,現在是研究員,共和國史主編之一,女婿外放兩年了,在廣東一個市任副職。”
王大剛臉上的不悅漸漸退去,他說:“我是行将就木之人,從來不管那些血糖血壓,你不吃,我和蔣老師分了。”
他們吃完蛋,他突然問我:“珮蘭情況如何?”
我想了一陣:“你說的是汪老師?” 因為沒有與李瑤褫校長一起共事,我只知道劉校長家屬是汪老師。
“就是,珮蘭也是我同學。”
“去世了。大約是十年前去世的。對,汶川地震那年八月去世的,患乳腺癌,全身轉移了,那年我剛當校長不久,處理的第一例退休教師因病死亡撫恤。”
王大剛情緒低落一大截。
飯菜來了,是老臘肉炖幹豇豆,炒蓮白,豆尖湯。
吃飯間沒有多少言語。
王大剛沒有吃多少飯就下了桌。
我堅持着直吃到肚子飽了,蔣老師看着我會心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