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一時間忘記了言語,他只是單單地抱着她,任憑她尋求依靠。
那半邊肩膀漸漸地浸滿了她的淚,潮濕冰涼。那種冰涼,連帶着他的腳跟一直蔓延到膝蓋,慢慢地兩條腿都開始失去知覺。
(不,是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到底是過了多久呢?)
他略帶無奈的表情笑了,心中卻沒有半點怨言。
太安靜了。她小巧的頭靜靜地靠在他肩上,如果不是因為不曾停止的眼淚,他甚至會懷疑懷中的少女是不是睡着了。
那樣生氣勃勃卻又嬌怯可愛的少女——從路邊被人心血來潮移入溫室的小瑪格麗特,到底會在群芳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當他們的平行線相交,他懷着感興趣的心情觀望着。會因她的受傷而急躁,也會因為她與衆不同的反應而喜歡逗弄這個少女。
而在那一剎那,面對帶着從不曾看到的神情投入懷中的少女,他卻似倒退成了平日被自己嘲笑的青蔥少年。能說什麽?面對無聲的悲傷,即便是他,也不知所措,生怕任何輕舉妄動都會使受傷的小鳥受到驚吓。
(……這樣子的我和小毛頭有什麽差別?)
尚自苦笑的他突然警覺地連帶少女向樓梯內側靠,隐藏了自己的氣息凝神細聽。
一串腳步混合着輕微的喘息,來人仿佛已經跑過了很多地方。「呼呼……安、安琪——」
(藍迪?)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冒出來的念頭,他從樓梯的縫隙瞥到了那頭栗色的鬈發在底樓,正往上走來。
(是在找小妹妹嗎?)
他放松了警惕,準備出聲喊他,卻感覺到環在脖子上的小手拽緊了他的衣領。
「……怎麽了?」他以只有兩人聽得見的低音詢問。
她一時說不出話,唯有用盡所有的力氣搖頭。
只猶豫了半秒,他的目光在她頭頂的壁燈到五樓半層轉角的木門之間掃了一眼,迅速站起伸手拉她。強令血液流通不暢而發麻的雙腿活動起來,更要從地上拉起她,他突然心知要糟,幾乎絆倒在臺階上。
可能是聽到了什麽動靜,樓下的藍迪停了一下,揚聲問道,「是誰?安琪莉可?」
急促的腳步跑了上來。來不及躲到五樓了!奧斯卡一咬牙扳動壁燈,卡的一聲輕響,郁金香造型的金屬壁燈扳向上。他拖着麻木的腳側身撞入,同時拉了安琪莉可一把,力道大到令兩人踉跄着跌入暗道,寬方四十英寸的牆板随即在他們身後旋上。
「沒人?奇怪,難道是我聽錯了?」少年沖了上來,迷惑的聲音隔着牆一樣隐隐可聞。停了一下,卻是又往樓下去了。
他穩穩地抱着安琪莉可,直到藍迪的腳步聲完全聽不見才坐起身來。
「怎麽了?」他重複着之前的問題,口吻卻是異常柔和。
「……我…」她努力地發出聲音,卻連同堵在喉嚨口的酸澀同時湧了出來,話到唇邊已哽咽不清,「我…不想……」試圖抑制顫抖,但是越是如此呼吸越是不自然。一直努力到現在的克制,卻似乎随着開口而瓦解了。
不能開口說話的,一說話就控制不住……
他低下頭,望着她的手——緊緊地握成拳頭,關節幾乎變白了——感到她強忍哭聲的顫抖,慢慢地開始撫摸她的頭和背,口中卻仍是不依不饒地繼續追問:「回答我。」
「我…我不能在他們面前……哭,讓大家擔心……太……」她被迫作出回答。伴随着言語,因為吸入空氣忍不住發出了小小的聲音,終于泣不成聲。壓着聲音的無聲啜泣被解開了。
(終于哭出聲來了嗎……)
并非完全不知道,這個少女的處境。
被突然孤立在陌生的環境中,一般的少女兩個禮拜就堅持不住了,他清楚地知道這個貴族學園排擠“異類”的方式。
卻不曾察覺過她的辛苦,是因為她始終帶着燦爛的笑嗎?
(究竟獨自忍耐了多久?)
對男性撒嬌,由男性保護——那明明是女性的特權,為什麽不這麽做呢?這個在哭泣時仍然壓抑自己、努力不哭出聲的少女——
(真是個傻孩子。)
他緩緩加重力道,将她的委屈和自責盡收懷中。「…沒關系,完全可以再撒嬌一些。」
「對不起……眼淚…停不下來……」她哭得太久了,頭好重,暈暈沉沉地擡不起來。
「我已經有報廢這件衣服的覺悟了,」會說『對不起』就表示她恢複了思考能力,沒事了。他不覺略略帶上一些調侃的笑意,「即使哭累了睡着,我也會送你回去的。所以,就盡情地哭一次吧。」
這是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疲倦的少女終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真的一點都沒有警戒心啊。)
看着她舒了一口氣,他頭也不回對着更深的暗處揚聲道,「那邊那個,不用再躲了,出來吧。」
在更深的暗處,一個身影躊躇了一下,還是從內壁踱了出來。逐漸走近的人,那清麗無雙的面容、水色的長發,分明是盧米埃?克萊芙。
「……奧斯卡。」他輕聲招呼,視線卻始終在那個少女的金發上。
本來就不用懷疑,因為知道這條暗道的人寥寥無幾。「真是漂亮的做法啊,你也會躲起來偷看?」
「我沒有……」
「那就別不發出任何聲音。」他毫不客氣地打斷。
盧米埃微蹙眉,「是因為聽到暗道打開的聲音,我才來的,您應該知道這一點。」
「是是,開不起玩笑的家夥。這麽說你果然是從劉易斯大人的房間來的咯?」他停頓了一下,沒有等到回答,略帶嘲諷地笑了,「怎麽不去報告呢?我把小妹妹帶進了暗道。」
盧米埃不理會他的嘲諷,傾身察看睡着的少女。
「真可惜,如果你早一點出現,先遇上她的人就會是你。用你拿手的安慰,得到她的心不是難事吧。」
「奧斯卡!」終于忍無可忍,盧米埃有些動氣了。
奧斯卡卻露出了笑,低聲道,「她沒事,」他輕輕将安琪莉可推入盧米埃的懷中,站了起來,「睡美人醒來第一眼看到的人,我把這機會讓給你,可不要辜負如此美差啊。」
盧米埃措手不及地抱着她,擡頭問他,「您這是要去哪裏?」
「治愈受傷的小鳥是你的工作,我擅長的,卻是找出獵人。」他含義不明地笑笑,「把小妹妹送回去,或是抱她去保健室……這對你,應該是輕而易舉的吧。」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空曠的會議廳,只她一人。在冷清的窗前,她拉過厚重的窗簾,天鵝絨的觸感在她白皙的手指間簌簌輕響。
(這種天氣穿夏裝,果然還是太早了。)
她為由心底泛濫的寒意找到了理由,卻無法解釋自己落下的淚。
『你做了什麽對我根本就不重要,因為……你、根、本、什、麽、都、沒、有。』
惡語相向,她奇異地感到一絲殘忍的快感。
『對不起。』
于是那個說着喜歡自己的女孩,清澈的碧眸黯淡下去。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呢?錯的……明明是我)
言語的雙面刃是那麽的鋒利,同時割傷了自己。
(我……到底說了什麽呀!)
從來都是出類拔萃的優秀。她的驕傲、她的自尊絕不容許她比不上一個來路不明的平民少女。然而,當她一再在意這件事的時候,也意味着那個普通的少女開始造成了威脅。
(怎麽可能?!)
內心的均衡終于被打破了。
難以控制的苦澀翻騰着,她旋身起舞。跳的正是方才安琪莉可的那段獨舞。一遍,兩遍……
剪影一般的輪廓在绛紅色的窗簾上落下深沉的陰影。
當藍迪再次踏入會議廳,所見到的是獨自起舞的少女。那般的美麗,那般的蒼茫……
是他認識的那個高傲美麗的貴族少女嗎?
「…羅莎麗雅?」
她應聲回頭,停滞在窗前,蒼白的面容如同女神的塑像。
這個高貴的少女,她的每一根發絲對他而言都是那麽的高不可攀。
一向遲鈍的他不曾察覺,從第一眼看到她就産生了什麽特殊的情愫。也許就在此時,他才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
日常的交流,只是她的社交辭令,總是合乎禮儀的接觸。如果僅僅是這樣,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但是他見到了完美的面具之後的東西——
他見過她的慌張,見過她的關切,從她意外撞入懷中就在他的記憶中留下磨不去的芬芳。而現在,他見到了她的悲傷。
(糟了,好像有什麽……在心裏…炸開來了)
愛情,從意識到的一刻開始攻城略地,就此淪陷。
一剎那,如同夏日焰火在腦中轟鳴,不由自主地拜倒在她的裙下。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麽…我也會難過。如果你不快樂,我也沒辦法快樂,就是這麽想的。好奇怪,到底是怎麽了?」他喃喃自語,似乎是被自己的問題難住了。
奇異的平靜蔓延在兩人之間。
不知何時,她收起了驚訝的神情,審視着跪在面前的少年,「你是喜歡我麽…為什麽?」她的語氣平淡而冷漠,僅僅是一個疑問句,不帶任何感情。
「哈,喜歡?……原來真的是喜歡啊,」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剛得知答案的人,一點一點漲紅了臉,「說為什麽……嘿,我、我也不清楚。」藍迪擡起頭,滿含堅定情意的雙眼在通紅的臉上顯得神采奕奕,此時的他英俊極了,「但是,我想要保護你,不想再讓你露出這種表情,這一點我是确定的!」
「藍迪?德?克朗多恩……您的追求,是想成為我的戀人,還是騎士?」她木然開口。
「追求什麽的……真不好意思……那個,戀人和騎士有什麽差別嗎?」
(果然……)
她靜靜地注視着他真摯的眼睛。
藍迪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德?克朗多恩這個姓氏……即使還算是貴族,庶出的他不會懂得這些不成文的游戲規矩。
那麽他的追求,就只是單單想和她在一起。
而『認真』,才是她不能接受的理由。
羅莎麗雅微微地笑了,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在陰影裏綻放清冷的光輝,「得到如此的美意真是不勝榮幸,可是藍迪學長,我已經有婚約了。還是說,即使這樣,您仍是想做我的情人?」
如果藍迪成為圍繞在身邊發誓忠誠的騎士,這是她魅力的體現,也是足以炫耀的資本。
何況單純的好感和愛意,會她備受感動。
現在的她,天知道有多麽渴望得到別人的疼愛和認同。
(但是,不可以接受。)
面對坦誠的告白,怎麽可能沒有心動?她花了多大的力量來抵制誘惑。
(認真的人更容易受傷害。)
她從震驚的少年身邊徑直走過,優雅地行禮,轉身走出了會議廳。
「等等!」追出來的少年臉上仍是一片混亂,卻有一絲清醒的堅持,「請…讓我送你回去。」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沒有更新,所以多補發了兩章
順帶一提的是,我在文中大量運用了“你”和“您”兩種人稱的切換,大家可以自行體會一下其中的感情。其實很多貴族家庭中,即使是對親人的稱呼也是用“您”的,而出于表示距離,對仆人也是會使用“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