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消失了。
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她瞪大了眼睛望着臺下無數閃耀的視線,突然像是被抽離到另一個空間,只餘時鐘緩慢的滴答聲。
怎麽辦……
怎麽辦…
怎麽辦。
如同沸騰的水面——明明是透明的物質卻産生出一個個氣泡——同一個問題漸行漸快地從她心底浮了上來,然後以快得驚人的速度破裂,占滿了她整顆心,甚至排除了『驚慌』可能借以萌生的空間。
不知不覺松開了手,安琪莉可的雙手似是無知覺地垂在身體兩邊。她直起了身子,走向隔開她和羅莎麗雅的紗。
(我……賭一次。)
身體比意識先動了起來。她的右手輕輕地伸去,在空中微顫着劃出一道蒼白的痕跡,似是猶豫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倏地揭開了巨紗。
「……天啊,她怎麽不動了?!」負責後臺總調度的伊納多?馮?謝金幾乎是滿頭冷汗,猶豫地擡頭,卻見站在升降梯上的奧立威仍是将手肘撐在幕架上,凝視着下方的舞臺,不見半點指示。
他緊張地盯着立摩朱,期待那個突然停住的少女能領會到樂隊通過音樂給的提示,再次按正常的節奏演下去。但是,她動了,卻全然不按劇本的發展。
「伊納多前輩!」
「立摩朱果然還是不行的!她太緊張了嗎?」
看着舞臺之上的兩名少女,伊納多焦急地說道,「新人發布用的角色是沒有備候補的,出了這樣的問題根本就不能替換!奧立威先生……!」最後向着幕架上掃了一眼,卻是不見了奧立威的身影。他咬咬牙,被迫代替團長做出決定,「拉幕,叫舞群插一段《牧羊女》……」
「等一下,」一個聲音悠然地壓過了這片混亂,奧立威站在鐵制的螺旋架梯旁,凝重的視線隐含期待地觀望着安琪莉可的一舉一動,突然笑了,「演出仍在進行,看~她還合着音樂的拍子呢。」
他們愣了一下,再次以審視的目光看去,「……真的。」
「音樂和追光不要中斷。」奧立威撩了撩額前的長發,支起頭一眨不眨地注視着近在咫尺的舞臺。「這是她們的舞臺,我們無法插手。」
(沉默得太久了,我應該自己……她在幹什麽!)
羅莎麗雅局促地向着安琪莉可的方向瞥了一眼,卻在意外地看到她的身影出現在紗前。
嘉納蒂輕輕側過頭,金色的頭發在追光燈下熠熠生輝,四周濃墨般的黑暗仿佛被她映照出柔和的憂傷。她不作聲,雙手緊緊地抓住隔開彼此的紗,深深地靠了上去,水盈而明亮的瞳卻始終看着另一個自己。
來,羅莎麗雅,拜托了。她憂傷的淺笑在這麽請求。
帶着滿臉驚異的仙杜瑞拉不由自主地與嘉納蒂對望,竟是移不開視線。
那個請求的神情,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如果拒絕,那被刺傷的黯淡也歷歷在目。她看着安琪莉可,仿佛看到了重演的幻像。
她不由自主地向嘉納蒂走去。
兩道追光終于彙到了一起。白光,好耀眼。
兩個少女面對面站着,不再有阻隔地彼此對視。
良久,嘉納蒂帶着苦笑,緩緩揚手,無聲地落在仙杜瑞拉的左頰上。
一瞬間落下的淚,那個表情……
『可是我喜歡羅莎麗雅所以……對不起。』
是的,她記得,可能是永遠都不會在記憶中淡忘的神情和話語。
明明可以避開,羅莎麗雅竟是怔怔地看着她的手慢動作一般落到臉上。
疼嗎?
嘉納蒂擡起右手,輕輕撫摸着自己在對方頰上留下的指印,碧綠的眼眸瞬間溢滿氤氲的水氣,悔恨、關心、錯愕、悲傷……這些感情逐一浮現在她的眼中,化作淚水止不住地劃過面頰。而左手覆着自己的左頰,仿佛那個巴掌的疼痛一并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們是同一個人。
羅莎麗雅看着安琪莉可粲然的淚,莫名地心痛不已。
傷害竟比被傷害來的更刻骨銘心的痛。
(對不起……)
一直想要道歉,但她的高傲卻始終作梗在喉。羅莎麗雅閉上雙眼,才發現自己的頰上已是濕涼一片。
同時落下的淚。
——她們也是同一個靈魂。
像是做出了決定,嘉納蒂突然撤回手,于是紗在光下瞬間通透,如洩洪落下,隔開兩人的空間。下一個瞬間,她隔着紗深深地抱住仙杜瑞拉。
王子愛着你,而仙杜瑞拉,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樣的……你也愛着他吧。
那麽……
她的擁抱充滿離別和祝福,同時也訴說着放棄的決定。只一下,松開手轉身跑下了臺。
再見。
羅莎麗雅大驚,竟是不假思索地撩開紗追了出來,卻已不見了她的蹤影。她站在原本屬于嘉納蒂的半邊舞臺上,茫然地望着空洞的後方。
嘉納蒂消失了。而仙杜瑞拉,從『裏』走到『表』,成為了這個身體真正的使用者。
(雖然中間的過程不一樣,但最後一樣達成了本幕的象征意義……不,效果來的更深刻。)奧立威示意按照原本進度拉幕,一貫輕松的笑容裏帶上幾分思索。
(兩人都表現得很好,但居然是安琪莉可帶動了羅莎麗雅的情緒……)
他不由回想到她先前在《Cinderella》公演時扭轉意外的方式,
(如果不是巧合……那孩子難道是天才?)
一旁有人憤慨地抱怨道,「太亂來了!你看,根本就不應該用立摩朱的,她那種平民在這種大場合就會……」
「你給我再說一遍!什麽平民不平民的,貴族就拽不死啦!!那家夥那麽明明努力。」傑菲爾惱怒地截斷他,通紅的眼睛閃着抑制不住的火焰。
「傑菲爾,冷靜一點!」馬歇爾攔住他,異常鎮定地轉頭道,「大家都看到了,剛才的表演沒有出問題,如果說覺得因為她不是貴族而刁難她,那也請看到她努力的地方。」
「馬歇爾前輩,我們并不是因為她是平民就……」
「那就表現出公正的态度,如果她的演技出色,不是應該認同嗎?」
馬歇爾那比女孩子更美麗稚氣的臉龐上露出平穩鎮靜的神情,一時竟令衆人感受到壓力。伊納多咳了一聲,打破沉默,「德?伊西爾德,你說的沒有錯,我也認同立摩朱在很多時候超越想象的表現力。但是,這是正式公演,如果在這裏擅自發揮擾亂了整個舞臺的話,立摩朱就要負起責任離開SEASON,那樣的話不是太可惜了嗎!到現在為止她的确把自己的失誤扭轉了,但這種不負責任的冒險還是不要再進行下去了。」
奧立威不去幹涉團員之間的争論,突然瞥到站在入口處安靜的嬌小身影,「啊,小安琪回來了啊,辛苦啦。」從第五幕布後繞過來不需要這麽久,那麽說,她是全都聽到了嗎?
「安琪,你剛才是怎麽了?是不是太緊張了?」看到安琪莉可,馬歇爾立刻湧起擔憂的神色,向她跑了過去。
安琪莉可搖搖頭,緊驟着眉指指自己的咽喉。
「安琪莉可!」羅莎麗雅沖了進來,一把抓住安琪莉可,氣息劇烈起伏,「你為什麽都不說話?」
她反握羅莎麗雅的手,在她的掌心寫了幾個字。
羅莎麗雅瞪大了眼睛,「…………」
「怎麽了?」奧立威直覺不對勁,臉上的沉着悠閑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羅莎麗雅求助似的擡起頭看他,艱難地開口,「…她失聲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最終幕。
王子和仙杜瑞拉共舞,開口詢問的卻只是另一人的芳蹤。
原來對仙杜瑞拉僅僅是迷戀她的外貌,卻已在日常相處中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嘉納蒂。面對尚未察覺自己心意的王子,仙杜瑞拉卻已了然。
「至今仍不知曉我們是一人嗎?這樣愚鈍的王子,只有你才會喜歡,出來吧嘉納蒂,你還不明白嗎?」仙杜瑞拉對着內心呼喚不再出現的另一個自己。
(真的要出場嗎,安琪莉可?你沒辦法發聲啊)
當羅莎麗雅看到安琪莉可的身影出現在舞臺的一側,無疑還是充滿了疑慮。
沒有音樂,閉着眼睛的雙人舞——在平時是由嘉納蒂部分的輕聲哼唱控制節拍的,而在她失聲的現在,該怎麽辦?
她在幕間提出反對,而安琪莉可蒼白的臉上帶着微笑。
『沒關系的,是羅莎麗雅的話就沒有問題。』
弄明白她在自己手心寫出的話語,羅莎麗雅愣了三秒。無法解讀給周圍的人聽,但她接受了。
她集中精力,在心裏默默地倒數着,想象安琪莉可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輕盈而完美的弧線。
3、2、1——
她向着腦中影像的位置伸出了手。
『沒關系的,是羅莎麗雅的話就沒有問題。』
(不是作為朋友。)
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她也不理解安琪莉可那無端的信任。
但此時,她必須調整出不遜色于對手的狀态,共同締造一個耀眼的舞臺。
(而是……對手。)
一個柔軟的身體混雜着大幅的衣物準确無誤地落入懷中,她緩緩雙膝着地,兩個少女一同傾倒在地。
(請讓她的聲音回來吧。)
在睜開眼睛之前,她在心中為安琪莉可許下一個願望。「……歡迎回來。」
而後,視線所及的,是安琪莉可眼中的掙紮。
(果然……還是不行嗎?)
如果演出失敗,就要離開SEASON……聽見了,她不敢面對的殘酷現實。
在意識到失敗的嚴重性之前,她可以心無旁骛地投入角色。可當明确地聽到了那句話以後,拼命克制自己的恐懼,她僅憑着對羅莎麗雅的信任再次從幕布後站到了臺上。而現在順利的一舞畢,心情方略微松弛,憂慮就順着鋪天蓋地的緩慢鐘聲襲來了。
嘀嗒、嘀嗒……
安琪莉可不斷地掙紮,試圖發出聲音,但軟弱地卡在喉口。
不行!
就要離開了……SEASON,她在Q.X.的綠洲。
奇怪的是并不想哭,她僅僅是停止了像離水的魚一般的無力掙紮,平靜地望着羅莎麗雅。
(對不起…我努力過了,所以……不要再讨厭我好嗎?)
安琪莉可憂然而平靜的目光裏——
她想起的是那個舞臺上隔着紗感受到的擁抱。
那是……離別。
(對了,如果失敗,安琪莉可就要離開SEASON了嗎?)
和安琪莉可的心從未靠這麽近過,在這一瞬間,她從安琪莉可的眼中讀懂了什麽,随即一怔。
羅莎麗雅不想明白這種心裏一酸的情緒是什麽,卻是那樣強烈地祈願。
(請,讓她的聲音回來吧!)
安琪莉可的心突然被什麽別的東西撞擊了一下,時鐘的嘀嗒聲停了一下。
仿佛是心念的重疊,強烈地幾乎浮到了口邊。不再有奇異的嘀嗒聲,耳邊的世界響亮地鳴唱起來。
她驚訝地睜大雙眼,碧眸被微型擴音器跳動的綠光映得發亮,「…回來了。」
音樂起,王子從舞臺的另一邊走來——這該是迎接故事的結局了。
「這支舞是根據她們平日舞蹈訓練的練習舞改編的,羅莎麗雅和安琪莉可作為搭檔都非常的熟悉,只要完全放松把動作單純地交給身體,理論上應該也是沒有問題的吧。」
「奧立威先生,那個不确定的『理論上』……如果出問題,安琪的假摔會變成真的吧?」光是想象這麽筆筆直摔倒……就覺得會很疼。
奧立威笑得燦爛而無害,「沒關系~就算真的摔倒,對于觀衆的視覺上是沒有妨礙的……哈哈,你們三個,不要用這麽可怕的表情看我嘛,總之沒事了就好~」
舞臺右側的二樓貴賓包廂沒有點燈,此時透過從外面強行打開的門射入的光,可以看到在其中的那個男子的指尖隐隐亮着銀線似的光。
「…你在幹什麽?」闖入的男人眼中冷光大作。
對于闖入者,他似是全然不在意,細長的目沉思似的微微眯起。
(沒有把德?卡塔爾娜的丫頭計算在內……哼,也罷。)
他細長優雅的指不緊不慢地收攏,手掌完全捏緊時發出燭心掐斷一般細小的聲響,「沒什麽,提高難度罷了……」
斜睨着下方正在謝幕的舞臺,他從唇邊逸出一絲冷笑,瞬間便被鼎沸的喝彩所淹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奧立威,你得意過頭了。」面對着奧立威誇張的笑聲,此時的奧斯卡完全為剛才的稱贊感到後悔了。
「哈哈哈哈~不要嘛,大成功哦,人家這麽點小~小的高興也不行嗎?」
「不行。」斬釘截鐵的回答。
「啊,你說什麽?我完~全~聽不見☆」
奧斯卡無奈地撫了撫眉心的褶皺,努力地将奧立威連同他身邊閃亮的『自戀』空氣一起忽視,「盧瓦先生,和這種人做朋友不覺得麻煩嗎?」
「欸,我嗎?怎麽會呢。」
「太厲害了!」
「奧?斯?卡?」奧立威帶着威脅意味地把笑容湊近,「你那個過分驚嘆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啊。」
「是啊,奧斯卡,奧立威除了有些自戀,其他的地方還算是個好人噢。」
「……盧瓦!」
盧瓦看着奧立威惡狠狠的表情有些不解,「欸,我說錯了嗎?」
「不不,說的太精辟了,不愧是盧瓦先生!奧立威的确是個自戀的家夥,哈哈。」
「關于這一點,你是最沒有資格說我的!」奧立威的太陽穴上隐隐跳着青筋,「真不知你們來幹什麽的。」
「我是你盛情邀請來的吧。」
「什麽『盛情邀請』啊!!」
「啊~我是來慶祝的,打擾到你們了嗎?」
「盧瓦…你慢半拍了……沒事沒事,不會打擾的,你來我歡迎都來不及呢,」奧立威泛起一個意有所指的假笑,「哪像某種人啊~」
奧斯卡潇灑地揮揮手,走向大門,「不受歡迎嗎?那我告辭了。」
「不!回來!!」奧立威一把拉住他賠笑道,「怎麽會不歡迎?我還需要你的幫助呢。」
常言道『自掘墳墓』是什麽意思,奧立威?凡-斯瓊算是明白了。
「說吧,什麽事?」
「是關于夏日祭。」
盧瓦在旁恍然大悟,「夏日祭的《白花戀詩》?啊,我明白了,是需要奧斯卡做劍術指導吧,嗯嗯,的确是需要的。」身為校長當然已經知道了夏日祭的計劃劇目。
「在這種地方你倒是出奇的敏銳啊。」奧立威贊同地點點頭。
「哪裏的事,《白花戀詩》是利貝爾着名的傳說呢~我記得是從紀年歷187年……」
「Stop!夠了,不要說下去了。」為什麽會覺得這麽疲憊呢……「需要你做劍術指導是因為這次我想要采取反串,而羅莎麗雅和安琪莉可的劍術經驗值為零。如何,對于教導美麗的少女你應該是很有興趣的吧?」
「那兩個小妹妹啊……當然。」奧斯卡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不?過?不準對她們出手噢!我知道她們在我的□□下越變越漂亮了,但你也不準把主意打到她們兩個頭上。」
「放心,我的标準線的劃分還沒有這麽低齡。」奧斯卡笑了起來,「別像保護欲過度的老母雞一樣,奧立威。我中意的類型是那些……」
明亮眼睛在笑的時候微微眯起來,從書堆中對他微笑。盡管微微浮腫的眼睛顯得有些疲憊,但當她對他揚起笑,整張臉像她金發的光澤一樣燦爛生輝……
盧瓦聽着他們的對話,不知不覺在眼前浮現出一張如花笑靥,「啊—說到這個……女孩子的微笑…應該是最美麗的吧,你們覺得呢?」
『哐當』。
奧立威手抖了一下,高腳杯從手中滑落,頓時砸在地上粉碎。
沒有看向可憐的碎片,那兩人顯然地頓住,似是覺得不可思議地回頭盯着盧瓦看。
「啊…怎麽了?不對嗎?」他的笑臉幹淨明朗,帶着這個年齡少見的單純。
「不,不,」奧立威讪讪地轉過身,「天啊……盧瓦露出這種表情說這種話…………難道是——初戀?!!」
奧斯卡壓低聲音,佯作幫忙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可、可能是!」
(這個啊……)
聽得清晰,盧瓦只是微笑并不作答,「你們兩個,小心劃破手噢。」
to be continued
作者有話要說: 算是沒有掉鏈子吧,争氣的好孩子:P
☆、番外 * 琥珀
★★★★★★★★★★★★★★★★★★★★★★★★★★★★★★★★★★★★
番外 * 琥珀
——“琥珀,古代樹脂的化石,燃燒時釋放的氣味,是松柏珍藏封納在記憶中的香氣。”
★★★★★★★★★★★★★★★★★★★★★★★★★★★★★★★★★★★★
從什麽時候開始呢,他的童年記憶就彌漫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書香。
時值紀年歷239年,一個月前才宣布退出神聖之戰的薩克利亞,仍四處彌漫着死亡的傷痛,這在貴族中也不例外。長達五年的跨國戰争,對有些人的生活,卻像停擺的時鐘,沒有任何改變。
王都東部城區的王立圖書院二樓的自由閱覽室裏,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孩子伏案閱卷的專注背影。那是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綠色的短發,端端正正打着領結的襯衫質地挺括,卻因為遭到正着迷書籍的小主人的忽視,壓出一道道不規則的褶皺。除了衣料的高貴,這個少年最特別的地方,應該就屬他翻閱書籍時不自覺流露出的溫和的笑容了——那樣閑逸超脫的笑,透出與書相處的滿足和幸福,是他父親所謂的『着魔』。
「斯蒙,我的好孩子,醒醒,在這兒睡會着涼的。」一雙溫柔的手落在他的頭上,輕輕撫摸着睡着的少年。
少年睡意朦胧地擡起頭,在看到眼前這個溫柔的女性時瞪大了灰色的眼睛,「…母……媽媽。」
女子淺淺地綻開笑顏,将披肩裹在少年的身上,「老是找不到你,還是你爸爸提醒我才能在這裏找到,就這麽喜歡看書嗎?……啊!」她試圖将少年抱起,他卻比她意料之中的要重得多。
他略微拉開了距離,卻并不離開女子的懷抱,「我已經長大了,媽媽是抱不動的。」
女子困惑地笑着,偏着頭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解,一頭柔順的長發挽在飾着羽毛的小禮帽裏,剩餘的發絲零散地披在柔弱的肩上,有着和少年相似但略偏深的發色,「啊,沒想到你長這麽大了。」她仍是伸出手,想抱起自己的孩子。
「夫人……」站在一旁的貼身侍女上前阻止,「您的身體不好,少爺已經長大了,您是抱不動的。」
少年以眼神暗示侍女退下,轉頭望着母親微笑的臉,目光一時有些閃爍,「我們回家吧,媽媽。」他低下頭,輕輕拉起母親枯槁的手,率先走向門。
「斯蒙。」女子柔聲呼喚道。
少年停了一下。轉過頭,眼中是淡淡的溫和笑意,「怎麽了,媽媽?」
「下次別在圖書館裏待到這麽晚,媽媽會擔心的。」
「好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少年的名字,不叫『斯蒙』,而是『盧瓦』,盧瓦?德?埃斯特爾。
母親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雖然不喜歡頻繁的社交活動,在嫁給德?埃斯特爾公爵後卻一直是個稱職的女主人。
那些都是他聽說的。而在盧瓦記憶中的母親,是躺在床上臉色慘白、不停流着冷汗的女子。他守在母親床旁,小手被母親握得生疼,卻隐約記得她的手心冰涼潮濕的觸覺。
那一年,他四歲。
後來母親醒了,整日地流淚。他怕極了,不明白是自己做錯了什麽。而父親說,『你的媽媽,丢失了重要的孩子。』為什麽呢?媽媽重要的孩子……自己明明就在她的身旁,難道她看不見嗎?
終于,在兩年後的一天,他從別莊回家,母親拉住他的手,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頰,叫他『斯蒙』。那是誰?望着母親空洞的眼中亮出的神采,卻仿佛是透過他在看別人。他怕極了,從她的房間落荒而逃。
父親拉着他再次踏入母親的房間,将母親的笑容指給他看,這個枯槁的女子面上竟然隐約地有了血色。他看呆了,愣愣地被母親抱入懷中。
『斯蒙,斯蒙……』母親喃喃地親吻着他的頭頂、他的面頰。
多美麗的表情……母親眼中的人卻不是他。
他點頭應道,帶着微笑,卻已淚流滿面。
被擁抱、被親吻、也被遺忘……他不敢面對自己的母親,更怕看到她的微笑。
女性的笑容,是一種美麗卻令人悲傷的東西。
這個定義深深地烙刻在腦中,成為他害怕見到的東西之一。
該怎麽面對母親?那個叫做『斯蒙』、本應是弟弟的人去了哪兒?為什麽母親不再認識他?
被母親遺忘的孩子想要找到『盧瓦』的存在,為了尋求答案,他常常在圖書院裏看書直到深夜,挑燈時娴熟的手腕動作甚至會讓人懷疑他是否為與書同生的孩子。
答案,找到了嗎?他不知道。但在沉入了書的世界時,他能感到安心。能短暫地逃離現實,孩子以為那就是他的幸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十月的午後秋高氣爽,他獨自下了馬車。穿過王立圖書院的庭院時,在修剪好的方形灌木間看到了一絲耀眼的金色。他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有些好奇地走了過去。
那個金光,是一個金色長發的小女孩,她拖着長長的裙子坐在草坪上。在看到是個女孩的時候,盧瓦有那麽一瞬想掉頭躲開。但是女孩轉過了頭,沒有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繼續背對着他。
十歲上下年紀的女孩板着臉嚴肅的樣子相當奇特,她沒有哭更沒有笑,這卻令盧瓦出奇地輕松。
就這麽坐在那裏不動,也許她是需要幫助。「……你迷路了嗎?」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近了她。
「當然沒有,你認為我看來這般愚蠢嗎?」女孩揚起頭。長及腰的完美金發細長耀眼,沒有半絲淩亂,碧藍的大眼睛,白皙的膚色,像個洋娃娃一般标準的漂亮,口吻卻十分霸道老練,傲慢的語氣中隐隐有趕他走的意思。
盧瓦卻不在意,反倒是放下手中的書,坐了下來,「不是,啊—難道是我讓你誤會了?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女孩以審視的眼光打量他片刻,點點頭,「盧維亞斯?德?埃斯特爾,我認識你。」
認識?女孩穿着淡色巴裏紗的裙子,領口僅有寛幅的絲帶作為點綴,卻顯得很高雅,看起來出身高貴。「欸?請問你是?」
女孩突然有些不自然地避開了他的視線,「你應該不認識我吧,我認為。」
「難道是在Q.X.的同學……啊…對不起,我有些迷糊。」是覺得有些眼熟,可即使發動了所有的腦細胞一起勞作,他也沒有想起在哪兒見過這個金發碧眼的女孩。
面對盧瓦真誠的道歉,女孩愣了下,似乎是過意不去又不知所措地側過臉,「我…我的裙子勾住了。」
「欸?」
「裙子太長,我不太習慣……勾住了。」
他低頭看她裙擺附近的草坪,「啊,我來幫你吧。」
在盧瓦熱心且笨手笨腳的幫助下,女孩的裙擺終于擺脫了樹枝的糾纏。她站了起來,點頭表示感謝。「多謝你的幫助,我可以回去了。」
「你家在那兒?對了,這樣說起來的話,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請問你叫麽名字?」
「我……」女孩猶豫了一下。
(她看起來似乎相當的困擾……)
「啊—天氣這麽好,要不要到王立圖書院裏坐一會兒?」
對于盧瓦突然的話題切換雖然有些莫名,女孩卻顯得如釋重負,「可以。」
「你不喜歡綠茶嗎?」盧瓦疑惑地詢問這個盯着自己看的女孩。
眼看着他從一堆書後面變出茶具,能不驚訝嗎?「不是……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德?埃斯特爾?」女孩端坐在書桌的另一邊,從堆得高過頭的書堆裏露出認真的表情問道。
「怎麽了嗎?」他停下倒茶的動作,不解地笑着。
「……不,沒什麽。那種無自覺的天真還真是……」女孩喃喃自語道。
盧瓦恍然大悟地摸自己的臉,「啊—我明白了~是我臉上有什麽?」
「不是!」瞪了他一眼,女孩的臉上寫着『被打敗了』四個大字。
「要點心嗎?」盧瓦看到對方搖頭,悠然地攤開一本書,「要看什麽書嗎?」
「不,現在不需要。」
「有什麽困擾都可以在書中找到答案的哦。」
女孩吃驚地盯着盧瓦看了幾秒——即使他看起來還是那麽無心——遲疑了一會兒低下頭,「……什麽…都可以嗎?」
他微笑不語。以令人安心的速度翻過一頁。
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女孩在淡淡的熱氣中開口,「……為什麽需要她死呢,我一直在想。」
并沒有把驚愕表現出來,盧瓦仍是低着頭看書。
自言自語般的,女孩語調平穩地繼續說下去,「如果是這個國家的需要,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一直以來是這樣認為的。她死了我也很難過,但我告訴自己,就算是有人犧牲也是必要的犧牲,我也這樣告訴他,但是……他不接受。我一直反複告訴自己最終接受的事,他卻不相信。為什麽是她呢?如果是別人,也許就不會亡了。」
死亡,戰争……盧瓦安靜地聽着,在心中作出猜測,卻不去打斷女孩有些混亂的邏輯。兩人之間再次陷入了沉默,只餘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寧可死去的人是自己。』
女孩的話語中隐約閃爍着這樣的含義——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情緒了。
「……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希望活下來的是另一個人。那樣,她會更加快樂。」
他緩緩開口,「寧可死去的人是我。」
為什麽會告訴她呢?他也不明白,也許是在這個女孩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女孩詫異地睜大了眼睛,然後輕輕搖頭,「不,我有活着的職責。」
逞強。
他剎那洞察了女孩看似堅定的表示,同時也感到幾乎是可怕的茫然——
為什麽自己會明白呢?那種理解仿佛是來自對自身的熟悉。
一個盲點被解開,一直以來隐沒在四周的濃霧散了:他喜歡埋入書的世界,并不是因為找到了真正幸福的定義,也許只是一種逃避的方式。
直到遇到這個女孩,他才得以察覺到。
是的,他始終還是害怕面對自己的母親。
盡管反複告誡自己:醫生說過母親活不過一年,在她最後的生命裏,一定要讓她幸福。可當她幸福地笑着,他卻仍是感到錐心的疼痛,他用各種方式盡可能地避開了母親。
那個女孩說『活着的職責』,是他下意識在書中尋找的東西。明知道她是在自我催眠,卻仍在嘆息之餘強烈的感到震撼——如同是自己反複探索的答案、已經知曉卻不能貫徹的答案,在長久的重複後,言靈由書中跳了出來,明确而具體地站到了面前。
「活着的職責……既然活下的是我,應該就有什麽是只有我才能做得到的事。雖然還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我要把它們找出來。」
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對着眼前的女孩訴說,盧瓦始終帶着淡然的笑意,卻也不知道想要說服的是她還是自己。
女孩一眨不眨地直視着他的眼睛,「……你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奇特的人嗎?」和之前一次的詢問類似,她的語氣卻是截然不同。
即使只是進行重複,也能對這個如同自己倒影般困擾的女孩産生影響嗎?
「是嗎?」那個誠摯的稱贊,突然讓他感覺得到了自己的嘉賞。「呵,我倒覺得,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女孩擡起頭,從書堆中揚起臉來對他微笑:嚴肅的神色慢慢化開,仿佛一頭金色長發随着笑容一起泛開耀眼的光澤,明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來,是比天空更湛藍的顏色——那是一個陽光般和煦的微笑,「……謝謝。」
原來女性的笑容并不悲傷,而是單純的美麗。
如果感到那是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