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馮?安達因。」
玻璃似的靜谧。
明知道身在有無數聲音的舞廳,她卻似站在風暴的中心。看着眼前的公爵,不可思議的是能感覺到什麽不同常人的氣息……竟然能在人類身上感覺到『力量』!安琪莉可因為自己奇異的念頭打了個寒顫。
路易斯?馮?安達因低下眼睛不動聲色地看着她,冰冷的表情讓她有些退縮。但安琪莉可仍不自覺地伸出手。仿佛受到了某種牽引,莫名地感到對這個人的熟悉。
(奇怪,我沒有見過他啊……)
理應做出自我介紹或是表達榮幸,她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着魔般地在他的手上合上手指。
嘀嗒……
羽翦緩緩扇動,她像是感到疑惑地微側過頭,神情舉止皆如在夢中。停了半拍,她拉過公爵的大手貼近臉頰,白皙的額竟是靠了上去。
「安琪?!」勳爵夫人吃了一驚,避開一定距離的盧米埃亦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沒有聽到勳爵夫人的聲音,相反的,她腦中的跳針突然漏了一拍。安琪莉可驀地擡起頭,緊緊地握住了公爵的手,「我們見過面的對不對!路易斯先生是……」
似乎是感到意外,他微睜了一下低垂的眼睑,「……是麽?」他的音色很低,仿佛可以融入透明的夜色。此時隐約帶上一絲笑意的問話,出自他口,卻仍是平穩得不似疑問句。
「安琪!」勳爵夫人以扇骨悄悄點了安琪莉可的腰一下,不着痕跡地拉過她,「會覺得熟悉是當然的吧,路易斯先生是Q.X.兩大理事之一啊,你這孩子的記憶力……對于這個迷糊的學生,公爵大人可不要介意噢。」
感覺到勳爵夫人加在她肘間的重量,安琪莉可方才如夢初醒,漲紅了臉低頭道歉。
「我是來邀舞,只是這樣。」他勾起薄唇,暗色瞳眸似是覺得有趣般微微眯起,卻仍是深不見底。
「那個,我…」她猶豫了半秒,再次将手放到了他的手上,「我很榮幸。」
一支福克斯的長度大約是三十分鐘,不過看來是要沉默度過了。
在舞曲行進到一半左右的時候,安琪莉可偷瞄了自己異常高大的舞伴一眼,在心中确定了這個念頭。
不開口反倒是好事。想到自己剛才的失禮,路易斯先生只字未提令她松了一口氣。不過——
(始終是覺得見過面呢……)
說起來,『路易斯?馮?安達因』這個名字,的确是在入學手冊上見過。但是,作為理事的他,也總被形容得相當神秘,另一個理事朱烈斯先生倒是偶爾會在早禮拜上出現……
終于忍不住小心地打破沉默,「路易斯先生……我們真的見過面吧,是禮拜的時候還是……」
「沒有語言就會不适應麽。」他淡淡地打斷她的問題。
「對、對不起。」在他的語言中仿佛聽出了『人類的嘴不是為了多話而産生』的潛臺詞,安琪莉可乖乖地閉上了嘴。
他深邃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數秒,「……我從不出席禮拜。」
欸?那就是說的确是不認識的?可他也沒有否認見過面啊……在心裏猶豫了半天,她最終還是沒敢問出口。安琪莉可突然擡頭,筆直地望入他的眼睛,「路易斯先生不認識也并不喜歡我吧,為什麽邀請我跳舞呢?」
「理由……嗎?哼,」他輕笑,「貝露絲缇?德?伊西爾德作為監護人……進入Q.X.之後,你進步不少。」
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笑意,更像是在諷刺。她突然察覺到寒意,裸露的手臂肌膚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什麽?」
「……沒什麽。」他似是不經意地向某個方向瞥了一眼。
不覺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是個容易被忽視的角落,她看到幾個人:背靠牆站在中心的是盧米埃?克萊芙,似乎和周圍的三四個年輕貴族交談着——
不!盧米埃輕蹙眉峰,并沒有開口。
「…啊!」為什麽!她這個角度清晰的看到其中一人翻轉酒杯,将杯中的雞尾酒潑在了盧米埃的身上。
「只是沒有任何後盾保護的人……」路易斯?馮?安達因低沉無機質的聲音在她的耳邊回蕩,他向着她低下頭,沒有說完的語尾似有深意。
她的心突然收緊,在剎那間仿佛明白了什麽。「很抱歉失禮了!」倉促地行禮,安琪莉可沒有在意周圍對她中途離場的詫異,提起裙擺,繞開正在跳舞的人們,她轉頭向盧米埃跑了過去。
而他看着安琪莉可的背影只是微笑,「理由……你很快就會知道。」站在原地,只片刻,人群中就不見了他的身影。
「哎呀,對不起,手滑了一下。」仍然帶着古怪的微笑,亨克伯奇?馮?伯迪克翻轉手腕,舉止優雅地将一整杯雞尾酒傾倒在盧米埃的身上。他的父親是個伯爵,已然奄奄一息,只待他父親死後便可繼承家産和爵位。
盧米埃并不去看純白外套染上的淺橙色,他微側過臉,沒有開口,僅僅是想離開。
「啊,等一下嘛。」肇事者卻伸出手攔住他,一般彬彬有禮的态度,「我弄髒了您的衣服,至少請允許接受我真摯的歉意,我替您擦幹淨吧。」
「多謝您的好意,不麻煩了。」他被迫開口。向來不喜歡喧鬧的人群,不喜歡社交季節的舞會,此刻的盧米埃有些後悔作出跟随路易斯?馮?安達因來到這裏的決定。
「盧米埃?克萊芙,不要假惺惺地推托了。還是你想躲回房間換衣服?」
「威爾,您太失禮了,這說不定是克萊芙唯?一?的一件禮服噢。」以亨克伯奇為首圍在盧米埃身邊的同樣是幾個傲慢的纨绔子弟,你一言我一言帶着假笑加以嘲諷。
刁難,對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接受馮?安達因家的資助進入Q.X.,當時他的名字便引起了周圍的注意。照理,這等同于有『馮?安達因』這個姓氏作為後盾,但生性淡泊的他僅僅接受了最低限度的資助。品學兼優、才藝卓群,盧米埃很快就開始兼任授課,并且一直住在保健室半工半讀。
眉宇淡然地含笑,盧米埃柔和地應道,「您說的沒錯,所以請恕我回去清洗這件衣服,可以嗎。」
他毫不動氣,這卻惹惱了試圖挑釁他的人。「你把我們當傻瓜耍嗎?!」
「還是這麽不領情,你知道我最讨厭你哪一點嗎,盧克米埃爾?」亨克伯奇阻止同伴直接動手的沖動,微笑着湊近盧米埃初雪般彌清的面容,「長得比女人還美麗的臉,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哼,還拒絕了馮?安達因的資助,裝清高?你以為你是什麽身份?老實告訴你吧,聽到你滿口的敬語我就覺得作嘔。」
眉間一緊,他終是沒有開口。盧米埃輕垂長睫,清冷的容顏似是望着遠處。
想要避免與人沖突,他的不喜争鬥反倒令眼前的人更為惱怒。亨克伯奇露出一口白森森的整齊牙齒,棕色的眼珠裏閃着危險的光芒。他從同伴手中接過另一個杯子,「為了向來不屑參加我們這種舞會的盧克米埃爾大?人?的屈尊,」他停頓了一下,以食指和中指托着淺口杯的杯底輕旋,杯中鮮豔的液體在杯沿晃動,懸空停在盧米埃的頭上,「我們應該敬他一杯……」
緩緩側過酒杯,他卻突然被推開了。用力之大,險些摔倒在地,勉強拉着同伴站穩,亨克伯奇捏着尚未脫手的酒杯擡頭——
美麗的液體順着金色的發絲一滴一滴淌下來,在嬌柔的面部曲線旁反射出明亮的光,一個小巧的身影擋在盧米埃?克萊芙的前面。她目光清亮,暈染雙頰,滿是怒氣的清澈碧眸竟是明麗不可方物。「你們在幹什麽?不準欺負盧米埃學長!」
她孩子氣的言辭本沒有殺傷力,但懾于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女的氣勢和容顏,一番人竟是不能反駁。
盧米埃亦是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安琪莉可會跑過來擋在前面。「安琪莉可……」他壓低聲音,想讓她離開。
安琪莉可倏的轉頭嗔道,「盧米埃學長也是!為什麽聽任他們欺負?」她的大眼睛裏滿是認真的責備,這倒令他一時不知如何招架。
亨克伯奇認出這是和馬歇爾?德?伊西爾德一起跳第一支舞的神秘少女,咳了一聲,「驚擾了小姐真是萬分失禮,我雖然不知道您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把酒倒在盧米埃學長身上就不失禮了嗎?」
「你…」被她的搶白一窘,他冷冷道,「小姐,雖然我不認識您,但既然您是子爵的朋友,我不得不多言:和盧克米埃爾?克萊芙在一起,小心降低了您的身份。」
不顧身後的盧米埃拉住了她的手腕,安琪莉可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吐字如珠句句清晰,「盧米埃學長是多麽溫柔多麽好的人,連這麽明顯的優點都看不出來除非是超級大近視。對我來說身份什麽的那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完全沒有關聯,我只是因為是他?才喜歡他。不能和盧米埃學長做朋友的你才損失呢!」
「……等等,我認出來了,你就是那個最近很出名的平民吧!立摩朱,安琪莉可?立摩朱!」其中一人突然認出了安琪莉可。
「欸,你認識我?」安琪莉可覺得奇異地停下,「難道你們……是Q.X.的同學?」
「安琪莉可?立摩朱……?」亨克伯奇不敢置信地重複,眼神裏閃着陰郁的神色。
(……竟然被一個平民羞辱了)
他走近她,臉上帶笑,「原來還是同校啊,作為平民膽子倒夠大,難怪可以加入SEASON,這麽看來沒認出您倒是我失禮了。不過您也不認識我們呢……」他裝出苦惱的樣子,「怎麽才能讓您也牢牢地記住我們呢?」
盧米埃頓生不祥的預感,想把安琪莉可拉到身後,但遲了一步。亨克伯奇?馮?伯迪克一揚手,手中的酒杯朝安琪莉可飛了過來。她瞪大眼睛,酒杯貼着她的耳邊飛過去,砸在身後的牆上擊出清脆的響聲。
「手又滑了一下呢,真是太抱歉了,沒有傷到您吧?」他故作意外,大笑起來。
盧米埃回過頭,如水的聲音平靜而清寒,「……閣下的右手似乎拿不住東西,改日請務必移駕保健室,我将靜候您的光臨。」他的語氣很平淡,聽在亨克伯奇的耳中,卻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我沒事的,不要理他們,我們走吧。」安琪莉可垂下撫着耳後的手,揚起頭拉拉盧米埃,兩個人一起走出了舞廳。
(好可怕……)
被盧米埃最後一眼看得發寒的亨克伯奇?馮?伯迪克,還沒有發現來自舞廳某幾處的注目禮。真正的可怕,他很快就将了解其含義。
長排落地門靜靜地隔開了舞廳和露臺,空氣裏有石楠和香桃木的氣味,花園外河水流淌的聲音輕柔而動聽。
「需要我給您拿些什麽嗎?蘇打水?」盧米埃站在圓桌前,對着坐在長椅上的安琪莉可傾身詢問。不曾放開她的手,他的聲音文雅輕柔。
她似是想要搖頭,卻停下只是擡起眼睛,「我沒事的。」
她美麗的眼睛在露臺火把的照耀下閃爍,明暗的光在她的肩上投下陰影,苗條得有些瘦弱。
(看起來就像受驚吓的小鳥。)
想到剛才那個擲來的玻璃杯,他突然泛起一絲怒意——甚至連平日良好的教養都難以壓制的怒意——如果傷到她該怎麽辦?
從第一次見到昏睡在那位大人懷中的她,他就感到這是一個讓人不禁想要悉心呵護的少女。他看到過長期以來她面對冰冷非難的隐忍,也看到過她在暗道中悲痛的淚。曾以為這就是安琪莉可……而今天,站出來擋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她。
是了,只記得她的淚,卻忽略了即使是痛哭的時候她仍強克制住哭聲。記得她的柔弱,卻不曾注意到她的堅韌。
只是個溫柔的少女,那麽纖弱的身軀裏竟似隐藏了一種微妙的魄力。
不知為什麽,回想到她毅然站在身前的一幕,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隐隐的,竟是不祥。
他搖搖頭,像是為了驅散腦中的念頭,「我……第一次見到您這麽生氣。」
有些訝然,安琪莉可想了一下自己平日的性格脾氣,「嗯…大概吧。」吐吐舌頭,她笑得嬌俏,「那個,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盧米埃學長生氣。」
盧米埃不置可否地淺笑,「讓您看到難看的一面了。」
「不!哪有?」誤會了盧米埃所指的含義,安琪莉可看着他胸口一片酒漬慌亂地安慰道,「就算是這樣,盧米埃學長一身白衣出來,絕對是很多女孩子的白馬王子噢!」
「那麽,是您的……」他猶豫着,河水流動和花木搖擺的聲響聽起來如同空中的呢喃。低下頭,他修長的指合攏,輕輕握緊她的小手,然後放開,「不回去麽?」
擡起頭,她突然感覺到後項血液的流動,只是颔首。
安琪莉可卻也沒有回到舞廳,婉拒盧米埃的陪伴,她獨自回到了四樓的客房。合上門。她的笑頃刻隐去,終是擡起手摸向耳後,肌膚輕觸的瞬間哆嗦了一下。
怕引起盧米埃和那個貴族的糾紛,她并沒有把細微的疼痛說出口。可剛才頭部轉動的感覺,果然……
借着燈光,她坐在床上,看着沾在指尖的血,「…好疼……」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當第二天清晨的陽光透過床帷,安琪莉可埋在絲被中的小臉動了一下,碧綠的眼睛骨碌碌地四處打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身在何處。
「早~」她睡眼惺忪地轉過來,朝挂着白色薄紗的櫻桃木床架上雕刻的小天使小聲問好。
突然意識到什麽,她『嘩』地一下團着被子坐起來,回頭看着雪白的枕頭,以手指仔細地翻過花邊,仍是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太好了。」再伸手摸摸耳後,她顯然是松了口氣。
前一晚沒有把受傷的事告訴任何人。她的房間由于勳爵夫人的安排将鏡子都以細平紋棉布包了起來,也看不到傷口的情況。安琪莉可只得摸索着以手帕包一下,就和衣而睡了。不過既然現在摸起來沒有疼痛的感覺,應該是無礙了。
從她的房間可以看到花園,窗外的美麗景色仿佛在向她招手。安琪莉可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礙事的禮服——為了不讓人發現傷口,她裝睡不讓侍女入內,自然也沒有人替她脫去禮服了——再是一臉渴望地望着窗外天空的流雲,頓時做出了決定。
二十多分鐘後,一個小小的身影悄悄繞過幾個仆人,從邊門溜了出去。沐浴在露天清新的空氣中,這個穿着淺綠色恤衫和及膝中褲的孩子揚起頭深深吸了口鄉間的空氣,鴨舌帽的寬邊帽檐下臉蛋紅撲撲的,正是安琪莉可。
她亂作一團,險些憋死在一堆衣料裏,總算是把禮服“卸”了下來,卻拿那個昨天由別人精心打造的發型沒有辦法,疼得眼淚汪汪的都沒能解開自己頭上的“迷宮”——到底是什麽構造啊?!在心中悲嘆一聲,她只能用帽子遮住頭發跑了出來。此時站在花園裏,看起來倒像是花匠的孩子。
不用穿緊身胸衣,不用穿細高跟鞋舞鞋,更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安琪莉可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樂觀情緒中,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許多。
石楠莊園的氛圍很神奇,四周的森林濃密厚重,仿佛來自遠古時代,非常容易讓人聯想到這是位于某塊遙遠土地上的一個充滿魔力的地方。她順着莊園後階梯狀的花園邊緣,沿紫羅蘭和天竺葵花床之間鋪着鵝卵石的小路漫步。沒多久,空氣中彌漫起柔和馥郁的花香。沿路出現一道蔓延着粉紅色和白色薔薇的石牆。
安琪莉可不由放慢了腳步,穿過一片古老的梨樹林,樹木被歲月雕刻成奇特的形狀。更遠處,一片銀色的山毛榉伸向林地,似乎與遠處深谷的森林融成一色。石子路的盡頭是一個小圓圈,中央有張石桌。
她看到一只小鳥立在石桌上一跳一跳。那是一只美麗的知更鳥,羽毛像藍天一樣的色澤,從桌面跳上了插在石桌上的彩色蠟燭,清脆地啾鳴幾個音符,突然歪着頭打量她。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只美麗的藍色小鳥倒不怕人,仿佛是對石楠莊園的大批訪客早已司空見慣,反倒是跳上安琪莉可的肩頭,試探似的輕啄她嬌嫩的臉頰。
「呀啊,好癢……哈哈,我沒有東西喂你啦~」被它啄得發癢,安琪莉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銀鈴般的笑聲尚未消退,就聽見石路上傳來的聲響,顯然剛從森林那邊過來。安琪莉可擡頭看去,一時愣得說不出話來。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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