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僅是電光火石般的時間,半月又安靜下來,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她身體懸空,只有左腳、肩和雙臂有着力的感覺,卻似乎出奇地安穩,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麽。

(安穩?不是摔下去了嗎!)

安琪莉可猛地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什麽。

「果然我還是比較喜歡這樣的距離,你說呢,小妹妹?」奧斯卡氣定神閑地站在原地,聽任安琪莉可緊緊環住他的脖子,略側頭對着負在肩頭的金發少女笑道。

看着與剛才判若兩人的奧斯卡,安琪莉可幾乎以為是錯覺。她轉頭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看,一眨不眨,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低頭拉近彼此原本就已非常接近的距離——幾乎是不經意間唇就可能擦到她的——捕捉着她的視線,「怎麽,愛上我了?」

她這才意識到兩人之間的距離,立時發燙起來,『刷』地調轉腦袋,這令他不由大笑。感覺到他的氣息就在耳邊,這下連耳根邊緣的金發都險些着了火。

好不容易心思路了安定些,她從一堆罷工去鬧臉紅的腦細胞中整理出了某些思緒,「吶,奧斯卡,剛才……」

他看着不遠處始終不曾變過的樹牆,心中疑窦叢生,盡管多年磨練出的敏銳直覺告訴他異常已經消失。不曾放松半分警惕,口中卻促狹似的打斷她的疑問,「完美的巧合。半月是一匹聰明的馬兒,不是嗎?」沒有做出任何解釋,他的言辭卻巧妙地混淆她的注意。

捉摸着他看似嚴肅的解釋口吻中隐藏的笑意,安琪莉可突然問道,「這麽說是你……半月個幫兇!」

「小妹妹,是你自己撲?過來的吧,」他強調了“撲”這個詞,泰然面對她的控訴。

「啊…明、明明就是你搞的鬼。」

「如果放手的話會掉下去噢,要試試嗎?」他突然惡作劇的向後疾退,她的上半身頓時下傾。「不要——」安琪莉可立刻吓得緊閉雙眼,毫無志氣地抱緊他,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無聲地發笑,旋即靠過來扶住她的腰,望着前方的目光漸漸平靜,「這麽讨厭踫到我嗎?真是令人傷心。」

「欸?」她看不到奧斯卡此時難得認真的神情,對突然的話題疑惑了一下。

「小妹妹不是寧願冒險爬上爬下的,都不願意讓我抱你下來嘛。排練的時候時候也是,劍術指導基本的肢體接觸都盡量避開。」

「這麽說來也是……」這倒是她自己第一次注意到的問題,安琪莉可有些疑惑地思索了一下,「嗯…是因為你總是捉弄我,名聲也讓人信不過……倒不是說覺得讨厭什麽的,但我覺得你老是故意害我窘!回答完畢……可以好好地讓我下來嗎?」

「推斷部分我倒不否認。不過既然不讨厭,我覺得這樣拉近距離的談話方式有利于坦誠地相互了解。所以,我拒絕。」

「……女性公敵、毒害全人類!」

(這後面一條未免有些離譜吧……)

他無奈地嘆氣,「我說小妹妹,被我奧斯卡抱着的經驗值好歹也不算少,就算還不習慣也用不着這麽排斥吧?」

她不覺停下了胡亂扯他披風的動作,不解地重複道,「……什麽意思?」

當然記得從禮堂兩樓跳下來傷到手的那次,奧斯卡抱着她穿過花園。但是他說的『不算少』似乎另有所指……?

面對她的疑問,奧斯卡顯得更為愕然。微微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不記得了?還是一直不知道?……難道說…!)

突然感到寒意,奧斯卡深深地将她擁進懷中。「有什麽感覺?能想起什麽嗎?」

「…什麽?」她吃了一驚,卻被他言語中的心焦鎮住。

他順着安琪莉可柔軟的鬈發輕撫下來,只是在她耳邊低語,「別動。」

夏日潮濕的空氣,混合着半月的氣味和清涼的草木香氣,還有他身上隐約類似馬鞭草和幹淨皮革混合的味道,不知是由于如此接近的氣息、或是透過體操服下□□的肌膚傳來,這般的肌膚相親令她茫然不知所措。

這是個溫柔的懷抱,有愛憐、有安撫,還有很多混合在一起的情緒。

不可思議的安心——安心到令人覺得:即使是任性地哭出聲,都能受到寵溺。這樣的懷抱,似乎有個人曾經告訴她偶爾撒嬌也沒有關系……

「……好熟悉。」

他靜靜地抱着她,凝神感受她神經的每一個細微顫動,「覺得熟悉以外,有沒有什麽其它的感覺?頭會疼嗎?」他的聲音甚至都壓得極低,避免說話時自己胸腔的震動引起可能誤導的共鳴。

她只是搖搖頭,不明白奧斯卡在幹什麽。

(這麽說的話,應該只是單純地不記得,按當時的情況也不是不可能)

他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的猜測錯誤。緊接着念頭一轉想通了前因後果,不由氣悶。

(……盧米埃那家夥)

盡管明白盧米埃選擇了這般最大限度內的回旋已是難得,但被人這麽有意無意地屏蔽,奧斯卡絕對不認為那家夥是全然出于善意。

「奧斯卡。」

「啊,這就讓你下來,抓好了。」他将安琪莉可抱高,小心地讓她再次坐回了馬鞍,彎腰解放她卡住的左足,預備去拉缰繩,「好了。」

她卻是捉住他披風的一角不放,他只得停下。

她穩穩地側坐在鞍上俯視他,「好奇怪,我會覺得熟悉……還有之前半月把我摔下來,到底是什麽事?」

「覺得我的懷抱很熟悉嗎,大概是和小妹妹在夢中相會……」

「不可以告訴我嗎?」

他不曾避開她明亮的眼睛,感到難以敷衍,「是成人的事噢。」

「不行嗎?」安琪莉可只是認真地重複。

「……你不需要知道,自會有騎士為你效勞,你的笑容就是無上的褒獎。所以我說小公主,不用考慮那麽多。」

「可我不是什麽公主呢。」她毫不猶豫地搖首否認,松開了他的披風。「我知道,奧斯卡一定不會再告訴我半個字了吧,就算問了也只會開玩笑哄我。」

他認可地暗笑,卻道,「我可是很認真的呢。」

「看!」安琪莉可立刻以食指指證,不知怎的又陷入了苦惱的沉思,「說起來,男生都喜歡稱呼女孩子『公主』嗎?」

「對待可愛的女性就應該像對待公主一樣,可以說往往是帶着愛慕的稱呼,就比如我對小妹妹……」他回望她,含笑看到了理想的效果。

「看!證據二!」明知是奧斯卡風格的玩笑,她還是在他的注視下赧紅了臉,「由奧斯卡說出來就變得一點都不可信,說是愛慕什麽的稱呼,那麽奧立威先生豈不是也對羅莎麗雅……」她的聲音默了下來,仿佛終于明白了什麽。

「有什麽不妥嗎?」他的冷靜似乎是早有定奪。

「可…可是,羅莎麗雅是有未婚夫的吧,是朱烈斯先生。」

(而且,藍迪他……)

他只是關注着她神色的變化,突然地問道,「小妹妹對羅莎麗雅的事怎麽看?」

「什麽叫『怎麽看』?」

「拉走我不是想給他們制造獨處的時間嘛,」不知是否錯覺,安琪莉可在他背光的臉上看到的是罕見的嚴肅,「藍迪?德?克朗多恩,他被拒絕沒有關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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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光之梭,你永遠都不知道一個細微的決定将會帶來什麽。

不知道,卻想知道,這也許就是人類敬拜神明的原因。

然後,萬能的神明只是微笑,因為他看到,答案已經在人類的心中,只是人類自己沒有發現——或是,不願發現。

而她,已經發現了埋藏在心中的答案。

如果是平日的她,絕對有獨自站起來的堅強,絕對有綻開微笑的驕傲……就這樣想着許多許多的『如果』,突然冰冷地自嘲:這麽尋找着借口推托的自己,果然只是個普通人。即便如此,她還是要驕傲地走下去,在所有人面前高高地揚起頭。

只是想要得到珍惜。在最寒冷的季節終于忍不住誘惑,她握住了別人遞來的溫暖。

但幾乎是在接受他心意的同時便感到後悔和自責,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愛他,只是卑鄙地利用了他的溫度。于是每當看着他簡單幸福的笑,鋪天蓋地的自我厭惡就擒住她,強迫她看到底。于是她心虛地想要避開,逃避發現心中的答案。

但是不成。

一步行錯,時間的輪回卻只能向前邁進。

該怎麽做?她知道答案,是的,答案明明一直在她的心裏。

有無數折衷的選擇。她可以和他不傷身地繼續着扮家家似的戀情,然後在不需承擔責任的輕松娛樂中全身而退;也可以就這麽将他無條件的愛意保留,作為地下戀人也罷,裙下騎士也罷,這都是貴族女子常見的手腕。即便是拒絕,通過書信地合理解釋、甚至僅用舉止态度中的暗示來進行婉拒,更是她從小學習的游戲規則。

「結束吧。」羅莎麗雅平靜的臉上除了稍許蒼白,幾乎沒有其它任何的異常。

她選擇的,卻是最殘忍最直接的面對。

(如果有『如果』的話)

沒有說出口,看似冰冷的假設,這一次卻是為了他的祝福。

(希望你愛上的不是像我這麽差勁的人。)

盡管心中還是有無數呼聲,說着想要留戀他的那份溫柔,她卻強迫自己推開了他。

沒有無意義的道歉,沒有留戀的言辭,甚至沒有申辯——這就是她的選擇。對他而言是殘酷的,對她自己而言又何嘗不殘酷呢?

覺得疲倦,當一個人将自己心底的陰暗不留情地挖出來自然如此,她卻是站得昂然。因為她是羅莎麗雅?德?卡塔爾娜,是引以為傲的自己,即使是這樣的謝幕都不能倉促無禮。她儀态完美地行屈膝禮,轉過身來卻是深深地咬緊下唇,安靜地離開。

他只是望着她,在她背對他離開之時突然輕輕點頭,卻不曾移開視線半寸。

喜歡一個人有錯嗎?沒有錯。

所以他要好好地看着她,即使是離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留不住她,再也見不到她為止。這樣,心底便有了可供寄托情思的她的模樣。

怎會不知呢?至始至終,只有他一個人,為了那從未成就的愛情獨自神傷。

他的喜歡,他的癡戀,他的執迷,那個心愛的少女都不會明白。即使被說作天真,他卻願意選擇繼續沉迷。從一開始,他就明白她是那樣遙不可及,所以不曾奢望會有多美好的結局——甚至不曾奢望會有結局。

不懂感情是什麽的少年,不悟不悔,最初只是心疼着她,只是純粹希望守護她美麗的笑靥。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漸漸地知道了她在心中的份量,開始希冀自己在她心中也能占據同樣的空間。

(我真是傻,都被人家這麽直白地拒絕了,還忘不了她。)

他突然苦笑起來,笑自己的愚鈍,笑自己的天真。

是的,忘不了。

他是忘不了她的,這一世都不成。

「我是個大傻瓜!藍迪?德?克朗多恩是個大傻瓜!!」劇院中回蕩着他的大喊。「……這麽自己罵自己,更像傻瓜了。」這麽說着,他突然地笑了,從閉上的眼簾中落出一道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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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迪會被拒絕……?」她從半月背上俯視他,一時沒聽明白。

「沒錯。」

看着他冷靜的眼睛——在那淺色的瞳孔中,那是近似冷酷的神色——她在尚自溫暖的空氣中沒由來的顫了一下,「奧斯卡…是知道的?」

他沒有給予重複回答的習慣,「那是顯而易見的吧。」

奧斯卡剛才看似無意地破壞藍迪和羅莎麗雅的獨處,安琪莉可曾以為他全不知情,卻不知……「如果藍迪留在那裏就會一定會被拒絕?為什麽?」

「我了解那位小妹妹的心噢,非常。」他說着暧昧的話,其間透出的肯定意味卻令人無法反駁。

「就是說,」她莫名相信他的答複,緩慢吐出無力的結論,「剛才你說代替藍迪的工作,其實是為了避免他們單獨相處吧,但是因為我自作主張,所以……」

靜靜地眨下眼鏡,盡管本不想讓她自我責怪,他卻沒有否認,「相比較這個,小妹妹的回答呢?對于甩人的羅莎麗雅和被甩的藍迪,你會怎麽做?會讨厭羅莎麗雅嗎?傷害了你重要的朋友的羅莎麗雅。」

「我……我不知道。」她垂首,只是輕輕搖頭。

奧斯卡穩穩地扶着她的胳膊,輕微地嘆了口氣,「想要接受異性的愛慕,這是人的本能吧,但對于藍迪,的确不能夠這麽說一句常識就作罷的。會讨厭她我也能理解,事實上小妹妹有太多的理由足夠讨厭羅莎麗雅。但傷人者和被傷者,往往同樣會受傷呢。」有些無奈,在明知羅莎麗雅做錯的時候,他還是想留給她一份餘地,讓那個青梅竹馬的少女不用把自己逼到無法退讓的境地。

他的立場和情感決定了他的自私。沒錯,故作不知情地打擾他們獨處的機會,以避免她決斷地拒絕藍迪。但這不是為了藍迪,他想要保護的僅僅是羅莎麗雅——即使不再是『露茜』、卻是身為『羅莎麗雅』的她。

「我去找藍迪。」

奧斯卡看着她像是做出決定的表情,有些疑惑自己是否和安琪莉可的認知在同一平面上。「我說,小妹妹,」他不由好笑,「人和人的對話就像曲棍球一樣要擊回發球的吧。」

「奧斯卡是在自言自語中,明明就不需要我回答。再說了,你說的什麽『接受異□□慕是人的本能』我就不贊同!」她揚頭望着即将落下天幕的太陽,「況且……現在我只能從能做到的先開始吧。」

安琪莉可柔軟的金發在腦後束成一絡,從他這個角度望去,她在淡淡的光中勾出融合在空中似的明亮輪廓,櫻唇上方淡金色的絨毛卻是混合着孩子氣的堅定。奧斯卡看着她的側臉微怔,不甚了解這個孩子對自己的吸引。

「在一個男人失戀的時候前去安慰,小妹妹可要留心不要引起其它效果噢。」他定定神,一如既往地調笑着,說出的卻是安琪莉可還不理解的所謂『常識』。

她則是嘟着嘴輕哼了一聲,對于他這句話置若罔聞,「奧斯卡呢?你去安慰羅莎麗雅嗎?」

「……為什麽呢?」

「你自己剛才也說過了,如果羅莎麗雅不是故意耍藍迪的話她也會覺得難過。其實奧斯卡在為她擔心不是嗎?」

『奧斯卡?雷多尼昂,你有什、麽、身、份、來幹涉我的事?』

他在心中輕微苦笑,「羅莎麗雅有能力為自己做出最好的選擇,我相信這一點。」

「想要阻止藍迪和羅莎麗雅獨處,不就是因為不相信嗎?」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僅僅是提問一般單純卻直接點穿的少女。

比水晶更清明的心,不受任何謊言的折射。

也許是這樣沒錯,他知道那個局面下羅莎麗雅會做出的選擇,于是他想要阻止。說是為了保護,其實自己并不相信羅莎麗雅的選擇是正确的。反而是同樣知曉一切的奧立威信任羅莎麗雅,制造了她執行選擇的契機。

「……那麽你呢,你相信羅莎麗雅嗎?」他忍不住想知道答案,這個能夠一眼看穿自己的少女關于羅莎麗雅的答案。

「我不相信。」安琪莉可直視着他的眼眸,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在做什麽、在想什麽,羅莎麗雅從來沒有讓我知道,我完全不明白,當然不相信咯。」她美麗的綠眼睛晶瑩純粹,如同不含雜質的翡翠,「但是對于一起訓練時總是很優秀的搭檔、會兇兇地訓斥我做錯了也會為我備感冒藥的室友、那個從最初就看到我而不是『立摩朱』的羅莎麗雅,我想要去相信!」

不是『相信』,而是『想要去相信』。

這個少女給出的是出乎他意料的答案。盡管曾被狠狠地劃傷——他親眼看到她心中的那個傷口是怎樣痛徹心肺地淌淚——不是盲目的天真輕信,她卻仍是保持着一顆清澈的赤子之心,說着『想要去相信』。

他突然覺得,這樣毫無心機的少女,或許比他想象中來的更為堅強。

「……小妹妹…真是不可思議呢。」他犀利的目光向來以攻為守、滴水不漏,面對這個總是令他驚訝的少女卻淡淡地透出微妙的情緒。只是仰望着她,他的微笑更似是一聲感嘆。

「這……是表揚的意思嗎?」安琪莉可眨眨眼睛,不解地詢問道。

「當然。」他示意安琪莉可坐好,她才回過神他就已坐在身後,握着缰繩的雙手将她籠在其中,「我送你回去吧。」

「欸?可是藍迪……」

「Boy那裏就由我去吧,這種時候經驗豐富的前輩的開導比容易引起誤會的異性的關懷來的好,小妹妹應該還不想借機多虜獲一個崇拜者吧?」

「虜獲…崇拜者……?才沒有這麽一回事呢,奧斯卡老是說些奇怪的話!」雖然下意識感到奧斯卡并非沒有道理,她還是氣憤地漲紅了臉。

他的唇角不由勾起了一絲笑,「……原來小妹妹還沒有察覺嗎?該說是那些崇拜者動作太慢還是……哼,算了。」

「為什麽奧斯卡的腦子裏只有什麽Lady啊、崇拜者啊的概念呢?」

迎着風,她的發絲飄過來,微癢的觸覺令他的笑意更深,「不,也有其它的哦。」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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