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名叫土豆兒。
瘦骨如柴卻叫土豆?
唐安宴很是嫌棄,想着反正是要帶回他唐家,幹脆重新給他起了個名。
叫唐豆。
他也是深思熟慮過的,總不能叫唐土吧?
那多土多唐突?
盡管如此,鐘靈還是覺得他随便,表達了強烈的抗議。
然而土豆自己都沒有意見,因而抗議無效,唐豆這名字就這樣被定下了。
唐安宴讓唐豆随他回家,唐豆只猶豫了片刻便咬牙答應了,或許是想給豆芽兒報仇的心切,顧不上其他。
臨走前,只回他那個寒酸的窩裏拿了只豆芽兒的頭花。
見唐豆如此重情重義,鐘靈老氣橫秋地嘆息道:“多好的孩子,孤苦伶仃實在太可憐了。”
卻不想此言剛巧被走出土地廟的唐豆聽見,他應是背着兩人又偷偷哭過,眼睛紅腫,在消瘦無骨的臉上看着煞是驚心。
唐豆紅腫着不屈的眼,蘊藏了無窮盡的力量,堅定地看向兩人,開口道:“我不可憐,我只不過是在經歷我該經歷的,這樣我才能長大!”
聞言兩人皆是一愣,還是唐安宴先回過神,胸腔震動帶出一陣愉悅的笑聲,鳳眸閃着贊揚的亮光,“這小子有點意思。”
唐安宴領着鐘靈和唐豆進了劉記布坊,在袖中掏了半晌也沒掏出錠金子,這才想起來自己囊中羞澀一事。
尴尬地清咳了兩聲,大少爺就算兜裏沒錢,那也不能沒了氣勢!
鎮定的空掌拍在櫃臺上,威風凜凜跟個霸王似的對劉掌櫃吩咐道:“先帶這小子去洗個澡,然後給他找身衣裳,順道将尺寸量量,按小爺的規格先做幾套成衣送來唐府,銀子麽,今日小爺沒帶,到時你去唐府找福管家要。”
劉掌櫃連聲應下,喊了夥計帶這小乞兒下去洗澡,含笑恭敬奉上茶。
唐安宴一向揮金如土,對他們從不吝啬,他倒不怕唐安宴賴賬,就是看唐大少爺帶着個窮酸乞兒覺得奇。
也不知哪來的小乞兒,竟如此有幸能入了唐大少爺的眼,還要用最好的料子量身定做衣裳。
要知道他們劉記一尺布百兩銀的美名在外,平日在禹陽接待的可都是些有頭有臉、非富即貴的達官顯貴。
給髒兮兮的乞兒定制衣裳,打開店以來還是頭一遭。
唐安宴接過劉掌櫃遞來的茶盞,和鐘靈落座大堂,見劉掌櫃還在一旁候着好似想打聽乞兒的來歷,大少爺不耐地擺手讓他退下。
他這會可沒心思應付閑人,想着在土地廟唐豆同他說的話,一對劍眉聳地老高。
食指輕敲額間,細細推敲。
國子監裏敢自爺的不多,但也不少,單憑這點根本無法尋找真正的兇手。
而範松被下毒一案,線索實在是太少,正是因為如此,他只能當衆放些狠話,除了說過不會放過敢陷害他的人,還說了知情不告者,若叫他發現,就算同夥論。
一衆監生都知道唐安宴說到做到,盡管如此,還是無人來舉報,此案便陷入了瓶頸。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又讓他碰上了豆芽兒。
依唐豆所言,自乞丐爺爺去世後,都是他上街去乞讨,然後帶施舍來的吃食回去給豆芽兒。
然而就在四日前,也就是範松中毒那日清晨,豆芽兒想攢錢給唐豆過生辰,便瞞着他,偷偷采了些花溜去街上賣。
午時回來,說是碰上個大方的好心人,給了一兩銀子,買了她所有的花,還請她吃包子,送了糕點感謝她的幫忙。
豆芽兒又賺了銀子,又拿了好吃的,自然高興,一直和唐豆誇那自稱爺的好心哥哥。
看着豆芽兒拿出來的一看就不便宜的糕點,唐豆擔心豆芽兒太單純遭人蒙騙,囑咐了一番聽豆芽兒保證不會亂跑才出的門。
卻沒想到那日傍晚他帶着兩饅頭回土地廟時,豆芽兒已不見了蹤影。
空蕩蕩的土地廟只餘地上一朵由死去的乞丐爺爺親手所做,豆芽兒每日不離身戴着的白芍頭花。
土地廟很荒蕪,尋常少有人來,而那日唐豆卻碰巧撞見了一行色匆忙之人。
故而唐豆便認定是那人抓走了豆芽兒。
那人穿着和唐安宴和鐘靈相同衣服的人,走得很急,雖沒看清長相,可因那月白的衣服上沾了不少的污泥,格外紮眼,所以他記得很清楚。
唐豆所言結合豆芽兒所述,唐安宴察覺到了異樣。
據豆芽兒說,那日好心的哥哥請她幫忙鑽了一個很窄很長的洞,讓她将黃色的花埋在那個洞的洞口,說是要給人一個驚喜,這之後就帶她了回土地廟。
當日傍晚時分,這好心的哥哥又來了,說擔心她餓,送來幾個大肉包子,豆芽兒本想等唐豆回來一起吃,可那好心的哥哥卻說讓她趁熱吃。
肉包子都喂到嘴邊了,極少有肉吃的豆芽兒自是不會拒絕,吃了兩口肚子卻突然開始疼,那好心的哥哥見她難受得不行便抱着她,說要送她去看大夫。
豆芽兒記到的只有這些。
就算唐安宴再怎麽聰明,光聽小屁孩的描述,也難以判斷她口中說的又長又窄的洞是什麽,不過可以确定的是,豆芽兒确實是被她口中那好心的哥哥所害。
會自稱是爺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哪會屈尊降貴給一小乞兒喂食?更別說抱她!
然而叫唐安宴在意的還有一點便是兇手詭異的行動——兇手若是想殺豆芽兒,午時給的糕點裏便可以下毒,何必又多次一舉,給自己增添風險再來一趟土地廟殺人埋屍?
一下午的時間,這中間定發生了什麽事情,讓他不得不殺人滅口。
豆芽兒單純,定是想不到她眼中的好心哥哥會在包子裏下毒,而抱她是為了處理屍首。
唐安宴想得很入神,眼眸忽然瞥到鐘靈腰間的方帕,思緒瞬間斷開,忍不住嘆口氣。
若是愛哭鬼聰明伶俐些,他哪還需要這麽費心費力地去尋那歹人?別說讓她指認她口中的好心哥哥,就連自己屍首在哪都講不上來。
好在範松中毒那日不是休沐日。
無論這人是請假出的國子監,還是翻/牆溜的,在齊天佑手中的點名簿子上定有記錄。
思及此,唐安宴霎時有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的豁然之感。
相信離水落石出不遠了。
一盞茶時間,劉掌櫃帶着将穿綢裹緞、錦衣絲履的唐豆帶到唐安宴和鐘靈面前。
兩人齊齊看呆了眼。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小乞兒清洗幹淨,穿上這華貴的衣裳,隐約也能看出點小少爺的派頭。
就是太瘦弱了些,以後必須得好好補補。
唐豆被兩人看得有些局促不安,羞澀地撓了撓耳後的紅痣。
唐安宴滿意地點了點頭,見時辰不早帶着兩人回了唐府。
唐德大馬金刀地倚坐在紅木雕花太師椅上,悠哉喝着茶,好似故意等在那似得。
當他看到唐安宴身後跟着的鐘靈手中牽着個身形單薄的黃毛小兒,一口熱茶差點噴口而出,全然忘了自己坐在這想等唐安宴回來問問大考如何的本意。
眯着鳳眼仔細打量那小兒好一會,沒瞧出半絲與自家兔崽子相似的地方,才松開一口氣。
吓死爹了,還以為自己晉升做了爺爺。
随即橫眉怒目掃向唐安宴,厲聲叱問道:“這是上哪偷的小孩?”
唐安宴抿了抿唇,白了老頭一眼,哼聲道:“你就不能盼點我好?小爺身強力壯哪用得着偷,你若喜歡我立刻找人給你生一窩。”
鐘靈一見這父子二人又開始鬥嘴,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都聽得出來唐安宴是故意氣唐德才這般說話,唐德卻當了真。
武将手勁大,磐石大掌一拍,手邊的案幾立刻出現幾道裂紋,只聽唐德指着唐安宴的腦袋就開始罵:“老子這絕世的情種,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水性楊花的東西,你要敢,就別怪老子翻臉無情!”
唐安宴聽着暴怒的怒斥聲,吞了吞口水,知道自己觸到他爹的逆鱗,立馬識趣地止了聲,不敢再嗆。
他爹這無名火,與他娘有關。
唐德當年還只是禁衛軍統領的時候,一日當街巡視,恰巧撞見有人當街搶東西,而被搶的人正是唐安宴的娘,林琅。
唐德對林琅是一見鐘情,奈何那時林琅身負婚約,正是因為家中生了變故,才來禹陽投靠表哥,順便商議兩人自小的親事。
那表哥也是個敦厚老實的人,憐惜林琅痛失雙親,決定待她出了孝就與她成婚。
唐德年少氣盛,只知道自己對人家姑娘有想法,哪管你有無婚約,更不會顧及什麽禮法規矩,為了追求唐安宴的娘,別說攀牆頭唱情歌、寫情詩,再肉麻的事他都做過,就說那柄被唐安宴丢了又找回來的狼牙棒,也曾被當做禮物送出去過。
這直男愣頭青,着實将林琅吓得不輕。
唐德為了讓兩人斷了親事,無所不用其極,手段說不上光明磊落,甚至為求娶還設計故意陷害将那表哥弄進了牢裏,以此要挾唐安宴的娘嫁給他。
如此蠻橫霸道,林琅起初是抗拒,但抵擋不住唐德直白猛烈的攻勢,再加上唐德屢次為護她受傷,嫁給他後,在弄明白自己的真實心意後,也過了段如膠似漆的快活日子。
然而卻因天生身子骨弱,生了唐安宴以後再也沒有懷上孩子,林琅自此變得郁郁寡歡。
唐德并不看重繁衍子嗣,更主要是他心疼媳婦,生一個都鬼門鬼走了一回,再來一個,他不敢想。
唐德是無所謂,可唐安宴的祖母哪能接受這體弱多病既管不了家也開不了枝的兒媳婦?
何況唐家本就人丁稀薄——大房出家當了和尚,二房四處行醫居無定所,一把年紀也沒娶親,替唐家延續香火全落在他們三房頭上,可唐德硬要娶的兒媳婦不能生養,這讓她死後如何面對唐家列祖列宗?
她便自作主張給唐德擡了好幾門妾室。
唐德當時公務繁忙,疲于應對他娘也就放着沒管,可沒想到自己的不作為卻讓林琅誤以為他對她不能生養也是耿耿于懷,加上幾房小妾時不時地挑撥挑釁,與人共享丈夫本就膈應,郁結難疏,多番刺激下一病不起,最後撒手人寰,抛下他爺倆去了。
林琅一死,唐德萬念俱灰,後知後覺知曉了後院裏的龌龊事,愧疚不已,奈何人死不能複生,他便将氣都撒在那妾室以及母親身上。
遣散了所有妾室後,又将母親送去莊子上養老,直到母親逝世,他都無法釋懷。
盡管知道只要過錯在于自己,不該順着母親心意納妾還醉酒與人圓了房,這才給人機會去夫人面前耀武揚威,造成如今的悲劇。
自此立下誓言,他的子孫終生只能娶一人。
唐安宴随口無心的話,戳到了唐德的傷心往事,他不動聲色悄悄扯了扯鐘靈的袖口。
鐘靈會意,立馬出聲幫忙解釋道:“唐叔您可千萬別同他生氣,安宴嘴裏從來吐不出象牙,他若敢糟蹋姑娘,我第一個不饒他!”
“何況他哪有那個膽吶?”邊說邊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指天日誓替唐安宴擔保道。
唐安宴名聲雖不好,可男女之事上他從不亂搞,鐘靈還是很信他的。
唐安宴站在一旁,連忙附和着點頭,唐德這才稍稍消了點氣。
猛灌了幾口茶冷靜下來,眼神又落到了這來歷不明的小兒身上。
唐安宴接到唐德詢問的眼神,立馬拍着唐豆的頭,拍西瓜似的鄭重介紹道:“這是我剛認的小弟,我給他起名叫唐豆,今兒個起就是你幹兒子了,看在我這麽孝順給您添兒子的份上,您将我剛剛說的話當屁放了吧。”
合着不是給他找孫子,而是給他找了個兒子?
唐德眉頭跳了跳,恨不得一掌呼到唐安宴笑得洋洋得意的臉上,深覺還是平日打少了,才養成了這樣一副想一出是一出的随便德行。
唐安宴轉手給唐豆拿了杯茶,讓他敬給幹爹,唐豆卻不肯,說不能随意認爹。
此舉更是惹惱了唐德。
想他堂堂禹陽兵部尚書,多少人抱着他的腿想叫他爹都沒這個機會,居然被這瘦猴似得黃毛小兒給嫌棄了?
呵,無知小孩簡直是豈有此理!
唐安宴見唐德面子挂不住,上去一陣耳語,好似受刺激的唐德立馬改了主意,今日唐豆這幹爹,他是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唐豆莫名其妙,被按頭認了爹。
鐘靈帶着唐豆熟悉府上情況,唐安宴覺得無趣就先回了唯我閣。
未入院門便見被唐德派出去辦事許久未見的小武,神色匆忙地迎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