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配。”
聽到這裏的我總算笑了,笑得扶上額頭,笑得渾身的力氣都從體內抽離。
我失魂落魄地越過一屋子的人,朝門外走去。口中喃喃:“我不配,好,好一個我不配。”一邊走一邊脫衣服,随手丢在地上,道,“這是公子府的東西,不是我的。”蹬掉鞋子,“這也是公子府的。”取下手上的玉镯,“這也是。”擡手摸下耳朵上的墜子,重重地朝他扔過去,“都還給你。我長梨就是個小叫花子,沒娘疼也沒爹愛,從小在山野長大,委實不懂你們這些高雅人的繁冗禮節。你不是讓我收拾東西走人嗎?”伸手指着門外,一邊流淚一邊笑,“走。我走還不成嗎。你放心,這裏的一切我都不會帶走。”一字一頓,“我告訴你,我長梨不稀罕。”
從公子府出去的時候,我的身上已是剛嫁來時的那件破衣服,當初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扔掉,如今想想,幸而沒扔,否則此刻怕是沒有衣服蔽體。
縮着身子走在街上的時候,我苦澀地想,長梨啊長梨,你怎将自己弄成這副模樣?在這場賭局裏,你賠了一顆心,到頭來卻什麽都沒得到。
冷風肆虐,如刀子一般割在身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往哪裏走,要走到哪裏去,只是覺得天大地大,好像再沒我的容身之所。昨日廣袖宮回來,我便為無顏擔心的食不下咽,又因擔心他幹坐了一晚上,如今饑寒交迫,腹中翻騰,沒走兩步,便覺得腳步綿軟。我期待他能追上來,可是他沒有。沒有任何人追上來。我總算明白了什麽叫孤立無援。
邊哭邊走,終于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睡夢中,身子卻漸漸回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畔點了數個爐子,一屋子都是暖意。
我撐着額頭起身,便有一個人坐至我身邊,遞過來一碗姜湯:“來,把這個喝了。”
我環顧四周,道:“師父,我怎麽在你這裏?”
師父淡淡道:“你倒在寶華寺門前,有個小沙彌識得你,便前來知會了我。”
我想了想,茫然道:“不對啊,我怎會倒在寶華寺門前……”
師父道:“先把湯喝了。”
我接過姜湯,聽師父又道:“寶華寺不留女眷,雖然燃燈大師特別通融,但為師覺得不宜久留。為師看過你的脈象,沒有什麽大礙,明日,我們便離開此地。”
我的鼻子一陣酸,道:“嗯。”又問他,“師父,你不問問我發生了什麽嗎?”
師父道:“你若願意提,為師洗耳恭聽,你若不願提,為師可以等。”聲音稍稍沉下去一些,“但是,能讓你落魄至此,這世上恐也只那一個人。”
我默默地把姜湯喝完,都見了底,也沒有品出那碗姜湯究竟是什麽味道。
把空碗捧着放到前面的小案上,才對師父開口:“他說要休妻,還說我配不上他。”拉住師父的袖子,問他,“師父,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個沒有教養的野丫頭?”
師父看着我:“淨胡說八道,你的意思,難不成是為師沒有将你教好?”
我緩緩松了手,有些喪氣地道:“師父教的很好,是我自己不争氣,性子這樣不讨人喜歡……”
師父眉頭一擰,板起臉道:“不過是被人說了一兩句不好,你便将自己看得輕賤至此嗎?”
我咬了咬唇,道:“師父教訓得是。徒兒不該如此妄自菲薄。徒兒……徒兒……嗚嗚嗚……”
我這一哭,原本還端着架子的師父登時有些慌,從小到大,他老人家便見不得我哭,我一哭,他就拿我沒辦法。
“怎麽說哭就哭了?是哪裏不舒服,還是師父把話說重了?”手伸過來,卻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落到我身上,勸道,“梨兒莫哭,師父向你道歉。”
只有在我哭的時候,師父才會喊我梨兒,我一直覺得他老人家喊我梨兒的時候,聲音很動聽。
我擡頭瞧他老人家一眼,大哭着撲到他老人家懷中。
師父的手一頓,身子也跟着僵了。
良久,頭頂傳來師父無奈的聲音:“梨兒,你又讓為師破戒了。”
我道:“師父是不是想說佛門弟子不近女色?放心,徒兒不是女色。”
他的手終于輕輕落到我的背上,問我:“不是女色,又是什麽?”
聞着師父袍子上的白檀香的味道,我道:“師父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又道,“再說,只要師父不起色心,就不算破戒的吧……”
師父一直等到我哭夠了,情緒大抵穩定下來,才起身離開了一小會兒,回來的時候手上拎着套幹淨的衣裳。
“寺中找不到合适你穿的衣服,為師的衣服你便暫且穿着。”
我利落地将師父的袍子套在身上,将長出一截的袖子給他看:“師父若是再矮一點就好了。”
師父一挑眉:“和你一樣矮是不是最好?”
我哀怨地看師父一眼:“不許說我矮。”
第二天一大早,燃燈大師攜衆弟子為我們送行。師父在寺中時間不大長,卻為寺院做了很多貢獻,不光助燃燈大師譯了大量佛經,還救了一個小沙彌的命。那小沙彌去山中采藥時,不小心被毒蛇咬傷,被擡回來時已經不省人事,多虧我師父妙手回春,才撿回一條命。也怪我師父太有人格魅力,一聽說我們要走,燃燈大師極為不舍,但礙于寺院不能收留女眷的規矩,也不好留人。
到山腳下,師父道:“大師留步。”
燃燈大師關懷地詢問:“不知施主打算去何處?恕老衲多言,施主還帶着個女施主,身上又無多少盤纏,這一路上只怕多有不便。”
師父道:“大師不必挂念。我略通岐黃之術,打算邊行路邊行醫,也算累積功德。”
燃燈大師連連點頭:“行醫也是濟世的一種,施主能有這樣的佛心,實在令人佩服。”
師父淡淡道:“我與長梨就此別過,若日後有緣,再向大師請教佛理。”轉頭對我道,“長梨,走吧。”
我朝燃燈大師鞠了一躬,便跟上師父的腳步。走出很遠回頭看,還能看到老和尚佝偻的影子。
見我連連回頭,師父淡淡問我:“你頻頻回頭是做什麽?”
我道:“燃燈大師是個好人,我來尋你時,他還陪我下過棋,給我講過佛理,我舍不得他。”
師父問我:“既然舍不得大師,方才為什麽不同他說句話?”
我看着腳下的路,喃喃道:“話說多了,就會更舍不得,舍不得就會難過,我才不想難過。”
師父教育我:“若是緣分盡了,再舍不得,也無從挽回,便也無需不舍,若是緣分未盡,總有再續前緣之時,就更加無需不舍。長梨,為師常教你‘舍得’,便是這個意思。”
我因師父的這一席話有些失神,想起同某個人之見的緣分,突然覺得心口疼,于是問師父:“師父,我心口疼,有藥嗎?”
師父默了一會兒,問我:“你便這樣舍不得他?”
我裝傻道:“‘他’是誰?”說着就去師父的藥箱裏翻翻找找,中途被師父抓住了手腕。
師父教訓我:“為師好容易整理好的,又被你弄得亂七八糟,你就不能讓為師省點心?”
我對師父扮了個鬼臉,道:“師父若是不高興我跟你在一塊兒,就趕我走好了,反正我就是個拖油瓶,還得讓師父費心照顧,還會讓師父覺得耳根聒噪,我走了還能給師父留個清靜。”
師父沉聲道:“為師何時說過你是拖油瓶,又何時說過不想照顧你?”
我道:“師父照顧我十四年,這十四年的時間,便一次也沒有想過撂擔子不幹?”
師父想也沒想,便道:“為師不曾。”
我繼續問他:“我惹師父生氣的時候,師父難道也不曾想過不要我算了?”
師父看我一眼:“你惹為師生氣的時候,為師倒曾想過,不妨将你綁在為師身邊一輩子,也省得你去禍害別人。”
雖然是極平淡的一句話,我聽了卻心中一暖,抱住師父的手臂,道:“師父,我以後就禍害你一個人,你答不答應?”
師父卻不把我的話當真,淡淡道:“你啊,每次闖了禍,才會想起讨好為師。”
我吐了吐舌頭,突然警惕地回頭,聽師父問:“怎麽了?”
我朝身後看了半晌:“怎麽總覺得身後好像有人跟着啊……”回神過來,道,“大概是錯覺,我這二日休息不大好,精神也有些不濟。”
師父眼角餘光朝身後掃視一眼,沉吟道:“既然這樣不放心,又是何苦……”不等我開口,就換了個話題,道,“為師想了想,回陳國也不急于一時,前幾日聽聞晉川一代有疫病流行,朝廷雖派太醫前往,卻是杯水車薪,為師想……”
我知道師父在想什麽,忙道:“師父,你既懂岐黃之術,不如我們去晉川吧。”
師父一顆仁心,從來以救濟衆生為己任,既然聽說了疫病的消息,自然不能袖手不管。雖然我們去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可是總好過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我這樣積極的響應,其實還有個私心。如今我為情傷所苦,也的确需要做些旁的事情轉移一下注意力。
我和師父到晉川一帶,已是半個月後,疫病比想象中還要嚴重,幸運的是如今天寒地凍,只有晉川一帶受災,并沒有大範圍地流行開來,也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這疫病屬于天災,暗地裏有場人禍,卻也在悄悄地醞釀。那一年的六月份,晉川的疫病剛有所平息,便從南地傳來平南王起事的消息。
起兵的名目是國君無道,民不聊生,街頭巷議的卻都是平南王不滿淳德長公主拒婚,心火難平,這才揭竿而起。也怪當今聖上當真昏聩,一路上各方勢力紛紛響應他的謀反,很快,戰火便快由南燒到北,呈燎原之勢。
那一年的年末,皇城失陷的消息傳遍整個晉國。
由于晉國兵亂,鄰近諸國為了防止亂民進入本國境內,在兩國交界的城池都實行戒嚴,我與師父因晉川的疫病耽擱了回陳國的時間,便被困在了晉國。一困,便是大半年。
這大半年的時間,我和師父輾轉在晉國各地,師父治病救人,我就幫師父打下手,見了不少人生百态,也嘗了不少人情冷暖。
後來,晉帝慕容淵飲鸩,平南王擁立年僅三歲的小太子為新王,自己則任攝政王,把持朝政。慕容一族的其他親王,戰死的戰死,發配的發配,全都不得善終。朝堂上,一些忠臣随慕容淵去了,剩下的則都是一些識時務的臣子。沒多久,這場謀逆奪位的鬧劇便悄然平息,三歲的新帝不聲不響地染了疾,沒幾個月便駕崩歸天。國不可一日無君,衆大臣聯名奏請攝政王即位——于是改朝換代便極為順理成章,立慕容氏的族裔為後,以彰顯新帝的宅心仁厚,也極為順理成章。
我總覺得這一年來的事,就像是一個夢,一直真實不大起來。我極偶爾才會想,我與無顏的緣分,還是淳德長公主一手促成,只是沒有想到,才一年的時間,人事竟已都面目全非。
我與無顏老死不相往來,而為我們做媒的那個女子,竟已家破人亡。
家破人亡,她自己反倒成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子。
國亂平定以後,師父提議盡早離開,我想了想,覺得對這個國家沒什麽留戀,便應了師父,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卻騙不了自己,我其實一直都在挂念無顏。這樣亂的世道,不知他還好不好。我其實很想他,可是越想他,就越恨他。無論是想念一個人,還是恨一個人,都是那樣讓人無力。
又過了兩載,我十八歲的那一年,才在一個小茶館裏再次聽到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