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畫中人》作者:簡一墨
文案:
紅樓亂掰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是心狠,卻非無情。
內容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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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年關将至,又下了一場雪。
路上蕭條無人,只見幾個雜役掃雪開徑,不時呵出一口氣來,暖了暖手。這裏原是金陵城最繁華的榮寧街,如今兩府查抄獲罪,老宅雖在,人丁全都遣散了。後由聖上做主,将這座風水好的宅子賜給北靜王,供他閑來養病。
北靜王原有正經府邸,後來升了九門提督,一年倒有半載住在這裏。他天生喜靜,賈府雖說冷落無人,倒也合了他的心意。
這天司職巡街,一路上浩浩蕩蕩,鑼鼓齊鳴,各色執事在前開道。都統韓琦一騎當先,後面跟着乘八擡大轎,着實威嚴大方。禁軍高舉“回避”儀仗,紛紛護在車駕周圍,向青石大道行去。
掃雪的雜役出身卑微,原沒見過什麽世面。一個穿破衫的擠到前頭,不想一頭撞在轎轅上,禁軍便揚手打他了個趔趄,喝道:“大膽!閑雜人等,還不速速回避?”
禁軍統領生怕滋事,趕忙吩咐:“拿住了,往死裏打!”
那雜役無處可逃,三拳兩腳便被打的鼻青臉腫,發髻也散了,滾的滿身是雪,連連叩頭告饒。轎輿經過他的面前,忽然停了一停,打起青緞簾子,開口問道:“韓大人,何人攔轎?”
韓琦撥馬回來,隔着轎簾一揖,回禀道:“王爺莫驚,是下官辦事不周。一個小雜役,這會子混鑽呢。”
轎中人染了風寒,止不住的咳嗽,緩了口氣,又說:“帶那孩子來,別唬着他。”
小雜役哪見過這個勢派,又驚又懼,正暈頭轉向着,一只手扶過來,他驚惶的擡眼看去,不經呆了。
那人低頭正對着他,眉宇間□□無邊,氣度雍容,不見一絲溷濁之氣。他其實也沒看真切,只覺得如沐煦風,心裏頓生出好感,不像先前那麽怕了。
“大膽,見了王爺還不跪下?!”身後随侍的禁軍急急呵斥,吓得少年一抖。他想:難怪呢,原來這風骨奇清,天上谪仙一般的人物,竟是個賢王。
北靜王欠身出轎,衆人皆退到步道旁,山呼千歲,獨剩他一個杵在原地。少年正猶豫着下跪,卻被北靜王伸手挽住。問他道:“你姓什麽,哪裏人士?”
少年不敢隐瞞,據實答道:“回王爺,小人原籍京城,姓賈單字一個蕙,今年十三了。”
“像,真像他……”北靜王喃喃自語,眼尾餘光卻瞟向韓琦。韓琦亦是一驚,與他目光重疊,愕然吐不出話來:“是,是寶二爺的兒子……”
事後聽司衙的禁軍說,那天也不知什麽緣故,堂堂千歲竟與個雜役同乘一轎,親挽着他的手,帶回了府去。
輕雪拍窗,夜裏的風一宿不停。
賈蕙看着燭火搖曳中沉默的男子,暗自揣摩。這人早已過了不惑之年,為何不見生出老态?他的背影修長,猶如一道孤鴻,有種彌足珍貴的清靜。
不知年輕時,是怎樣的風華倜傥,折去多少春閨女兒的心思。
“本王初見令尊時,他也是你這般的年紀。一晃,二十年過去了。”水溶靜了片刻,轉身遙望着他,天地間雪意撲面而來。
多年以前,也是這樣飛霜漫天,他坐在轎裏,看見那個面如春花的少年,不由贊嘆:“果然如‘寶’似‘玉’。”然後将腕上的鹡鸰香念珠送給他,他又送給她,她擲而不取。這場三個人的天命,一開始就有失公允。
“賈府抄家,本王一直深受自責,不能予以援手。令尊大人,近些年可還好?”
賈蕙低頭,咬着下唇,似乎很難啓齒地說:“家母亡後,家父萬念俱灰,早已經遁入空門了。小人祖父曾在蓖陵驿見過他一面,後來不知去向。”
水溶心裏一動,肺腑間隐隐作痛,伏在案前震咳不止。他開始掩口咳嗽,肩膀抖得很厲害,身邊如吹過烈烈罡風。
“王爺,請珍重貴體,您恩澤四海,是家父無福消受。”
這個賈蕙談吐有致,倒比他爹會說話,是塊當官的材料。
水溶揮手笑道:“昔年,本王誇令尊‘雛鳳清于老鳳聲’,看來要應驗到你身上了。賢侄如今在哪裏讀書,日後到府上來,本王為你舉薦仕途如何?”
“這……”賈蕙腦裏嗡的一聲,壓抑着心裏波瀾,“小人乃犯官之後,身份卑微,實不敢受王爺擡愛。”
十來歲的孩子,竟然早熟至此,想來他的心機城府,萬不是寶玉那樣的公子哥能比的。可嘆他小小年紀,就知道攔下轎子,以王府與賈家的交情,絕不會袖手不管。這一出苦肉戲,演的着實有趣。
水溶失笑,“世交之誼,說這話未免太生分了。本王在朝中雖不是一言九鼎,舉薦個天子門生,還做得了主。有道是舉不避親,你若能學以致用,成為國之棟梁,也不枉費本王一番心意。”
賈蕙低着頭,嘴角忍不住翹了翹:“侄兒謝王爺恩典,明年蟾宮折桂,定不負所托。”說着,直起身來,慎重行了一禮。
水溶含笑受下,沉郁莊重的臉上也沾染了一絲喜氣。他對這年輕人的野心談不上反感,甚至有幾分贊賞。誰不曾年少輕狂過,争就是争,沒必要虛與委蛇。
只是争過一場,留下的,不免是滿腔的累。這樣即使是贏,也贏得傷痕累累。
賈蕙見他有些倦意,起身就要告辭。水溶揉着眉頭,疲憊地揮了揮。
二月的日光,是慘白涼薄的。從六扇格的窗牅間透進來,影影綽綽,猶如一層煙縷。賈蕙下了學堂,無所事事轉了陣子,趴在扶欄上觀景。
春風猶帶些寒氣,吹得衣裾瑟瑟而抖。他眯起眼來,茫然一望,四方皆是亭閣如雲。這一帶林木扶疏,不到盛夏時節,園圃裏也綠了六七分。只奇怪的是,這裏除了梧桐翠竹,再沒有別的草木了。賈蕙住在王府裏,經常學些禮儀執事,王府上下也摸透了七八成。雖沒有人給他解釋,他也覺察出不對勁,只是看不穿其中端倪。
茫然站了一會,已經到日暮西沉,越發覺得蕭索。他将脖子縮了縮,向侍從又要了件披風。随身伺候的是個老實人,平時照顧他飲食起居,彼此也都混熟了。賈蕙便借着機會問:“老哥,這園子怎麽冷清清的,也不見人走動?”
侍從起先有些緊張,俯到他耳根邊,小聲咕哝了句:“死過人的,哪有不冷清。”
賈蕙暗地裏吃驚,面上卻不肯露出來,只當他扯謊:“老哥又唬我,誰不知道王爺待人最是寬宥,好端端的尋死作什麽?”
侍從以為他不信,指着青天起誓說:“我一把歲數了,還哄你不成。早些年聽說府裏娶的房少奶奶,多病西施似得,整日裏少言寡語,性情又冷。這不到半年,人就沒了。”
“哦。”賈蕙慢慢聽出點頭緒來,都說北靜王心比天高,自從正妃死後,經年養病,一心一意不再續弦。偏有不少王侯貴族挖空了心思,想與他攀親結姻,打動這位鐵面王爺。可惜他素來威嚴莊重,一直不予理會。這些人雖動過念頭,最後昙花一現,都收斂了。
“想不到王爺竟是這樣重情之人,想來王妃命理福薄,貪不得榮華貴名,反倒折了壽。正所謂強極則辱、情深不壽,都是上天的命數。”
“這你可猜錯了。”侍從看他一眼,嘴角挂起笑意:“不是正經王妃。咱們爺待王妃倒也罷了,雖是明門正娶的,一直不甚喜歡,待她猶比旁人更薄些。要不冊封十多年,怎會連個香火都沒留下。”
賈蕙聽的越發糊塗,訝然問:“不是這個,難道還有別的偏妃不成?”
侍從遲疑了一下,忍了幾忍道:“論起來,這位偏妃還與你們賈家有些牽連。當年榮國府被抄,說是送來避難,誰知一來就不走了。那姑娘纖姿弱骨的,連王妃見了都看呆了眼,一時說不出話來。便與賈府那邊商讨,下重金聘為側室。誰承望她也是個沒福的,不到半年就殁了,王爺守在棺旁哭的不行,一連辍朝幾天,他人本就單薄,後來沉疴纏身,也就斷了女色上的念頭。”
賈蕙有些想搭話,心裏卻不是滋味,正站着發怔,忽聽背後一聲低咳。
就見綢簾掀開,水溶從外面進來,眼神在侍從臉上略略一掃:“方伯,差你去忠義王府送帖,這會子送了沒?”
侍從自知失言,生怕惹惱了他,連忙退到一邊,苦着臉道:“奴才該死,早上貪懶疏忽了,這就送去。”
賈蕙躬身施禮,暗窺水溶的面容,也不知是不是生氣的緣故,覺得他面上沉郁,比往常更煞白了幾分。襯得薄唇緊抿,全無一點應有的血色。雖然穿着厚重的大氅,依舊讓人有種缺乏溫度的錯覺。
“今日外頭風大,王爺傷寒未愈,當心凍壞了身子。”
“罷了,都是陳年病根,不礙事的。”水溶頓了頓,緩和語氣說,“你今年春闱會試取中,本王想安排你去國子監,籌辦建閣修書,一則是為往後殿試打算,二則活也不累,早些熟悉官場人事,你覺得如何?”
國子監是朝中重地,以一個會試貢生的身份進去,自然需要運氣和門路。賈蕙當下大喜過望,向後退了一步,慎重叩頭謝道:“侄兒全聽王爺安排。”
等叩完了頭,他又猶疑着不肯起來:“只有一件事,侄兒甚不明白,想請教王爺。”
水溶點頭道:“你說。”
“家父與王爺雖是世交,也不曾相處共事,想來沒有太多瓜葛。如今您這樣幫我……常言道無功不受祿,侄兒也想微盡薄力,報答王爺的知遇之恩。”
“就為這個?”水溶笑了笑道,“你不必想太多,只管去國子監學習。我不是幫你,只是圖個心安罷了。”
賈蕙心裏頭明白,壯着膽子問:“令王爺不安的,是賈府上的人嗎?”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只可惜覆水難收。
水溶的聲音果然冷淡了些:“你聽方伯說了什麽?”
“侄兒魯莽,心裏藏不住話,一時瞎猜的。”
水溶擡眼看着他,雖然不悅,嘴角仍微微揚起:“好孩子,精明固然不壞,若用錯了人,反不如老實的好。”
賈蕙面上尴尬,搖頭道:“侄兒惶恐,侄兒全無此意。”
“不是你的錯,本王原不該瞞你。這樁事在我心裏頭壓了二十年,如今想來,不過是場夢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相思迢遞隔重城”選自李商隐《宿駱氏亭》
賈蕙,就是賈寶玉的兒子,根據紅樓夢“蘭桂齊芳”的暗示,他應該和賈蘭一樣,是草字頭名字。
張愛玲的《紅樓夢魇》考證,北靜王後來當了九門提督,即清朝的駐京武官,正式官銜為“提督九門步軍巡捕五營統領”,主要負責京城九座城門的守衛和門禁,實際為清朝皇室禁軍的統領,品秩為“從一品”。
☆、貳
二十年前,水溶只有十八歲,還是個未滿弱冠的少年。老王爺戍疆多年,身上的舊瘡複發,回京不久就過世了。他作為唯一的嫡傳血脈,世襲爵位也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那日跪在先父靈前,他看見母親拿着絲帕掩面,由抽泣變為嚎啕,他竟然做不出一絲一毫的悲痛來。父親于他,不過是個擺設,是個光鮮亮麗的名頭。很小的時候,他聽下人們嚼舌根,說北靜王爺在外頭有許多側室,納了歌妓,還生了不少來路不明的兒子。所以自懂事起,他便恭敬地喚他“王爺”,而非父親。
可到底也沒什麽好埋怨的,比起那些流落在外的野種,他至少能得一份不錯的前程,還有人人欽羨的萬貫私産。
接到聖旨那天,母親親手為他戴上潔白攢纓的銀翅王帽,系上江牙海水五爪的坐龍蟒袍,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心滿意足地笑。
在朝中,他年輕位重,事事謹慎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留心,給人落下口實,得罪了那幹大臣。所幸有祖輩撐腰,皇帝不得不依仗他,倒也省去不少麻煩。
皇帝愛他性情端厚,常将名字挂在嘴邊兒。一次,禦畫院送來幾幅名臣閨秀的畫像,攤在桌案上,皇帝問他:“溶卿,你看這些女子,那個最好?”
他一愣,微有躊躇道:“ 人不可貌相,臣不了解她們,不敢妄下斷言。”
哪裏就肯依饒了,再三追問下,他只好硬着頭皮,随意指了一個。
皇帝大笑:“你可真是眼毒,這是宰相羅邕家的千金。溶卿,聽說你還未娶過親,不如朕替你做主,成一門親事如何?”
羅邕是權傾朝野的一國宰輔,他身為郡王,不能得罪也不願得罪。
于是擇了良辰吉日,一紙诏書,徹底判了命運。
喜宴上高朋滿座,衆人強按着他,一個接一個的灌,水溶本不谙酒性,三杯兩盞便醉倒了。忽聽窗外遙遙四更鼓起,他驀然一驚,腦子裏嗡嗡作響,心頭郁火燃燒,滿眼都是那紅得讓人血脈噴張的嫁衣。
新婦坐在紅羅帳裏,微低着頭,螓首蛾眉,柳碳描摹的眉梢又細又長,與她渾圓莊重的臉,顯得那麽突兀。隔着銀色的燈釭,蠟淚一滴一滴的垂。時間空寂無涯,靜的有些發澀。他從袖底裏伸出手,接過喜娘遞來的合卺酒,一盞接一盞的飲盡,他喝酒的時候很安靜,目光時而癡癡沉醉,時而漂浮不定。握杯的手指修美如玉,半是明媚半是婉約。
“王爺不能喝了,誤了時辰可不吉利。你們愣着幹嗎?還不快攔住。”喜娘陪着笑臉兒,衆人這才悟過神來,拉的拉勸的勸,賠了不少好話。新婦慌張無措的看着他,隐約覺察出不祥,她那時以為他是聲名所累,後來真懂了他的心思,才嘲笑自己太傻。
隔着影影綽綽一層紙窗,天上明月高懸,正是中秋。
羅氏的閨名叫錦娴。賢良恭謹的比名字還過分,平時不施脂粉,穿戴首飾一應從簡,連北靜太妃都看不過去,說叨了她幾次,才略有改觀。成婚三年,水溶對她不可謂不好,只是從來不喚她閨名,連“夫人”兩個字也甚少提起。外人看來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只有羅氏心裏明白,他從來不曾正眼看過她一回。
有了宰相羅邕的協助,水溶在朝堂上順風順水,以前說他結黨營私、惑亂朝綱的閑話,竟再也沒人敢提。于是他活得越發坦然,閑了便莳花弄草,請些文人高仕到府上來授業清談。
北靜王府素來清簡,平時沒有觥籌交錯、歌舞狎戲,可照樣吸引了大把權貴來捧場。就連號稱養門客三千的忠順王府,都難以望其項背。忠順王是三朝元老,籠絡的人脈盤根錯節,大有權傾朝野之勢。皇上一時拿他沒法子,便趁機拔擢水溶,将他推到風口浪尖,才設了與羅家聯姻的圈套。
看似天大的恩寵,水溶拒絕不得,只能從善為上與忠順府刻意疏遠。然而官場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厭倦了大小官員迎來送往,索性閉門不出,圖了清靜二字。
衆多權貴裏,唯一開罪不起的是金陵賈家。賈不假, 白玉為堂金作馬。
賈家世代官宦,到了當今這一朝,家聲已經煊赫到極點。去年三月,四皇子娶了榮國府工部員外郎賈政之女,封為元妃,賈氏一門愈發榮耀。
同朝之間總是要應酬,女眷們來往,羅氏去四皇子府裏拜賀,回來誇元妃如何如何了得。那個叫元春的女子,水溶只見過一次。便是敕封王妃那天,隔着層層紗帷錦幔,她端然坐在後面,鬓上斜插着一支九龍迎鳳釵,容貌雖麗,卻也無甚特別之處。然而她低頭的瞬間,眼角不易察覺的哀傷,讓水溶心頭一震,無端憶起成親那晚同樣刻骨無奈的冰涼。
原來,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
不知什麽緣故,他對賈家漸生出某種特殊的感情,卻難以言表。寧國府少奶奶秦氏過逝,他想了想,還是以世交之誼的身份去拜會。
那天長街十裏,缟素滿天,壓地銀山般鋪蓋而來。紙錢灑到水溶身上,像一場微寒的細雪。那是他第一次與賈寶玉見面,隔着漫天的紙花,那麽幹淨的面孔,眼睛裏仿佛也下着雪,看久了讓人覺得寂寞。
他聽見自己心底,低嘆了一聲,果然是塊寶玉。
☆、叁
夜裏風吹得緊,借着月光,隐約可以看到後牆上垂挂的綠萼梅。據說江寧巡撫聽聞北靜王極愛梅,從孫陵崗的梅山上挪了百株,托水運送到京城。此時花苞初綻,正是秉燭賞雪的時節,煞是好看。
水溶白天受了風寒,夜裏睡不安穩,王妃羅氏聞聲進來,見他披着薄被咳個不停,雙顴也泛起一陣病态的潮紅。羅氏看了眼牆上的自鳴鐘,已是二更天,上夜的丫頭們早都遣散了。這會子叫大夫也趕不及,只好匆匆倒了碗熱茶,遞到榻前。
“怎麽病的這樣厲害?王爺再撐一陣子,妾身卯時就去請人來。”
水溶淺淺笑了笑,道:“不礙事,我是傷了風寒,每年冬春都要熬這一回,躲也躲不過。吳太醫是宮裏的人,總不好老是蠻煩他。”
羅氏搖頭:“王爺這是說的什麽話,您貴為千歲,請他來便是給他賞臉,難不成還要看人臉色。咱們府裏雖是清簡,這點銀錢還打賞的起。”
水溶知道她意會錯了,也不願多解釋。如今朝中争鬥愈烈,若讓人察覺他體質不行,難保不會有人倒戈。忠順王派吳太醫來伺候他,明裏暗裏做了不少手腳,只怕哪天藥裏下了□□,他也不會覺得吃驚。
“罷了,自己的身子,還用得着別人操心?去把書案上那方硯臺拿來,我寫個方子,你讓琪官照樣抓來就是。”
聽到這個名字,羅氏沒來由的一震,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麽。去外間取了東西,扶他坐起來,水溶倚着狐皮靠枕,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幾聲咳嗽。
握筆的手有點兒顫,墨已經幹了,往硯臺裏續了些水,慢慢研磨開。湖中的紫毫筆,徽州的宣紙,用起來得心應手。
水溶提筆寫下兩個字“當歸”。白紙黑字,遒勁如刀,他習慣中鋒用筆,又是擅長的楷書。寫了兩筆,紙上的墨已經洇成一大片,羅氏扶住他搖搖欲晃的身體,急切說:“王爺歇歇,想說什麽,妾身代筆就是。”
“不用了,明天叫琪官進府來,我當面跟他說。”
“有什麽話,連我也要瞞着?”羅氏小心翼翼看着他的臉色,“妾身聽說,王爺在東郊紫檀堡,為了他置了幾處田産房舍。這些妾本不該過問,可琪官畢竟是個戲子,外頭流言蜚語的,只怕壞了王爺名聲……”
水溶搖頭笑了笑,重新提起筆,蘸着墨将寫過的字重重抹去。
“我見琪官,不過是愛聽他唱幾出戲,給他置田産,也是憐他無人照應,除此之外再無別念,是你想多了。”
不等羅氏開口,他已經咳嗽着揮手,“早些歇着吧。”說罷,擁着薄薄的衾被翻身睡去。羅氏在原地站了會兒,覺得氣氛如此沉悶,屋內終歸安靜下來,只有紅燭無聲垂着淚。燭火微微跳動,照在牙床青色的紗帳上,寂靜如死。
羅氏沉默着,某些感情一直深深烙在她眼裏,可惜他從來視而不見,她只是年少時攀附向上的青雲梯,為他置換名聲,招攬權貴的工具。這些羅氏未嘗不明白,他這樣的人物,是斷不能把心思放在兒女情長上。
可她有時候想,若一輩子死心塌地對一個人好,總有一天,他會知道,就像蝸牛從牆底一點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終歸會爬到牆頂的。
天寒地凍,鵝毛般的雪絮打着旋,輕輕彈在紙窗上。
屋裏生着炭盆,溫暖如晚春,烘的人骨頭發酥。暖紅的火苗不斷蹿高,銀吊子裏黃芪、當歸、枸杞、丹參、赤白勺、川芎細細煎熬,滿室藥腥味。
床帳垂落一半,束起一半,碧沉沉的天青色,恍惚一潭靜水,在眼前蕩漾。
十二折的薄紗屏風,遮住了隐約起伏的喘息聲。過了許久,少年撐起身子,将濕汗的長發向後攏了攏,露出婉約的眉目來。榻上的男子卻是折騰累了,伏在靠枕上,淡淡閉着眼,極其倦怠的神情。
“玉涵,你今年十幾了?”
少年哧地一笑,咬住男子纖秀的鎖骨,輕輕啃噬着:“ 莫非王爺嫌我老了?我是正月初四的生,過年就十七了。”
半晌沒有動靜,蔣玉涵伏身過去,以為他睡熟了,卻聽水溶低聲道:“這麽說來,賈家的二公子與你同歲。韓琦、馮子英也都不算大。”
蔣玉涵心裏吃醋,臉上也帶了三分,環手扣住他的腰道:“什麽真家假家,賈政如今是工部員外郎,打他家公子哥的主意,怕是白費心機。”
水溶挂着淡笑,手指在他唇邊輕輕撥弄:“這也不打緊,宮裏漏來消息,皇上怕是不行了,若是熬不過開春,你想想,那麽些個皇子王孫,誰能得了便宜?”
蔣玉涵一愣,不由停了動作,恍然笑道:“原來你親近賈家,是為了四皇子。可我不明白,王爺你在朝中根基不淺,即便乾坤易主,忠順王也不敢輕舉妄動。你又何必屈尊降貴,去讨好一個五品小官。”
水溶仰頭閉着眼,呼吸勻淨,緩緩道:“ 工部主事雖是五品銜位,興管土木水利,掌的都是實權。新皇登基,怎麽都會用得着他。賈元春又是皇四子的正妃,一旦有機會,難保不會統掌六宮。”
蔣玉涵默然點頭,繼而笑道:“還是王爺想的周全,奴才愚鈍了。”
“你是第一等的聰明人,只管哄着忠順王高興,哄的他遂了意,我自不會虧待你。”
陰沉的天光,從窗牗間照進來,屋裏羅帳低垂。襯得水溶目光深邃,有種病态的蒼白。面上挂着三分笑,一雙翦水瞳修長雅致,卻是極冷淡的表情。蔣玉涵驟然覺得渾身發冷,攬住他的脖子,将臉埋到他肩窩裏:“我不走了,我想留下來守着你。”
“這又犯什麽傻?忠順王待你不好?”
“好?那個老骨頭已經不像人了。”蔣玉涵雙唇顫抖,撩起衣袖,白細的手臂上滿是青紫淤痕。“王爺,他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埋伏在府裏那麽多年,萬一他哪天知道我是你的人——”
水溶只是笑,撫着他披散的發絲,寬慰道:“你乖巧慣了,太慎重反會露出馬腳。以你的樣貌,這樣跟了他,心裏自然不痛快,不過既然是逢場作戲,你又何必連個笑臉都舍不得給他。”
蔣玉涵怔了片刻。對面的人,顏若春水心如明鏡,眼睛卻從來不笑。
“有人心裏不痛快,臉上便挂着笑,王爺對我,何嘗不是在逢場作戲?”
水溶唇角一動,倒真再也笑不出來。蔣玉涵攬過他消瘦的肩,冷不防從腰底抽出一條大紅汗巾子,歪着頭說:“王爺若真疼我,就把這條汗巾子賞給小人吧。”
那汗巾子是茜香國所貢之物,皇上清點大內庫存時,賜給他的封賞。水溶嫌它顏色俗鄙,一直不肯用,如今蔣玉涵開口,便随意敷衍道:“你喜歡就好。”
半個月後,臘梅花還沒開敗,宮裏就傳出龍馭賓天的消息。大殓之日,皇四子于承乾宮繼位,原本的嫡傳太子随先皇殉葬,也有人說,是被新皇用金屑酒賜死的。
第二年正月,賈元春入主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地位僅次于六宮之主。賈府鋪張生事,特意蓋了所省親別墅,一時引起軒然大波,煊赫到了極點。
元宵夜,家家鞭炮齊鳴,西洋引進的煙花爆竹,不斷在天上炸開。
水溶推開窗,春夜的風依然冷,吹得他的官袍高高揚起。
他擡手揪緊了衣領,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喧鬧的夜,竟比往常更寂寞。
太子死的當晚,月色涼薄如紙,他親自将那杯毒酒,送到東宮裏,向着那滿臉驚懼的年輕人,微微一笑:“喝了這杯酒,黃泉路上好做人,保重。”
多年以後,在某些極為靜谧的夜裏,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倒在血泊裏的面孔,金屑搖蕩沉浮,沾滿了他的手。
轉眼春去夏來,天氣漸漸噪熱了,不覺已到了夏末。
八月初是賈府史太君的壽辰,東西兩府齊開筵宴。請帖發到北靜王府,水溶不好推辭,雖說與賈家交往甚密,親自去還是頭一遭。
西邊榮國府多是女眷,男子不便進去,只安排了王妃公主和幾個诰命夫人。羅氏早聽說榮府裏的大觀園風光旖旎,堪比帝王苑囿,一直有心想去。水溶派轎送她到西府門口,自己去了東街的寧國府。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可能争議大,關于“茜香國汗巾子”事件,我一直都覺得是個伏筆,北靜王和蔣玉涵之間,很可能有暧昧關系。清代男戲子叫伶倌,即有陪酒暗娼的習俗。我這裏将蔣玉涵設計成,潛伏在忠順王府裏的暗線,後面将有重頭戲。
☆、肆
宴席開在露天中庭,東府地方寬敞,轎子匆匆趕到時,已然遲了。
撥開紫光绨的紗幄,水溶欠身出轎,前頭兩個掌燈的小厮引路,一路腳不敢停,穿過月華門洞,再過十曲九折的抄手游廊,就聽見隐隐的歌管之聲,隔着老遠飄了過來。
戲臺設在湖上,因是家宴做壽,特地請了金陵城最紅的昆曲班子。夜色裏依稀有伶人咿咿呀呀的唱,和着鼓樂笙簧,蕩出幾分醉意。
才走到廊角下,有人東倒西歪的出來,正和他撞個滿懷。那人辨出是水溶,晃了晃身體,站穩了笑道:“可拿住了,今兒這頓罰酒,你可不能逃了。”
水溶見是樂善郡王,微擡起嘴角,露出難得的笑意。席上高朋滿座,都是些相熟的面孔,挨着南安郡王和永昌驸馬坐下,衆人等他來遲了,哄然鬧着要罰酒。
早有伶俐的丫頭,捧着酒盞跪到他身前。水溶面上溫和笑着,接了過來,沾唇抿了一口。席間笑聲四起,戲臺上的小旦挽着水袖,自顧自地開唱,卻已淪為歡宴的背景,無人再聽。
一時間觥籌交錯,都已至半酣,衆人有了醉意,談笑也放肆起來。
這種酒肉場合,原沒什麽意思,左邊的馮子英和永昌驸馬相談甚歡,說起邊關的戰事來,聲音很大。水溶在旁邊側耳聽着,他性子沉穩話本不多,客套過幾句便緘默不語,也不插言。
這時候已過了酉時,天漸漸沉下來。臺上的鑼鼓班子悄然撤去,換上清一色的弦子琵琶。原本喧鬧的場面,頓時安靜不少,食客們以為出了什麽亂子,紛紛探頭觀望,就見後臺的紅綢布一掀,新戲又開鑼了。
“望晴空冰輪乍湧,步香階風掃殘紅,牛女星橫斷太空,團圞月偏照孤茕……”
水溶聽了半晌,才聽出是出折子戲,選了《西廂記》裏張生琴挑崔莺莺的片段。
唱青衣的是個年輕小旦,功夫不見得有多好,只稱得上字正腔圓罷了。那個唱小生的扮相倒十分驚豔,身量不高,眉宇間有幾分熟悉。趁着開戲的工夫,兩個官員閑聊起來:
“這人是誰,生的這等俊俏,以往怎麽沒見過?”
“虧你白長了雙眼睛,連他都不識得,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琪官麽!”
“原來是他。從前在弋陽班學雜耍的時候,倒也罷了,這幾年沒見,竟然成了紅角兒。”
“你可莫要小瞧他,人家雖是戲子,吃的可是忠順王府的俸祿——”那官員話到嘴邊,卻忍了幾忍,眼風偷瞟向右邊,不遠處的水溶恍若未聞,一口一口品着酒,倒是他身畔的韓琦坐立不安,拿袖子擦着額上的汗。
“這話怎講,快說明白點兒。”
“你還不知道麽,前陣子忠順府丢了琪官,王爺派長史來賈府索人,寶二爺還為這挨了頓打。你想想看,他若是一般風月戲子,值得賈老爺這樣動怒?”官員說着故意壓低了嗓音,湊過去嘀咕了幾句,那人頓時茅塞頓開,露出驚疑的神色,也不敢追問了。
湖上鑼鼓喧天,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臺戲正演到□□。席間的笑聲更厲害,有人醉意半酣,咬着耳朵輕聲說笑,竟活脫脫比戲文裏還熱鬧。
這時寶玉從人群裏擠過來,邊走邊笑:“王爺原來躲在這裏逍遙,叫我好找。”
水溶擡起頭,望着他年輕純淨的面孔,唇角微微一翹,笑道:“寶公子,你這腰間系的紅汗巾子,讓本王好生眼熟。”他聲音柔淡,生怕別人聽不清,把最後兩個字壓的極重。
寶玉一瞬間漲紅了臉,想編個幌子搪塞過去,心裏還是怯怯的。原來那日酒宴,他拿襲人的松綠巾子和蔣玉涵對換,晚上順手将這條茜香羅給了襲人,今早起來遲了,竟忘了那檔子事,又将這條紅的給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