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的瞳孔一收,我心情很好地開口:“依皇姐對我和大将軍的揣摩,我二人現下究竟是什麽關系?”擡眸看她,笑吟吟道,“皇姐便沒想過嗎,大将軍未必對我無情,我也未必對大将軍無意。”緩緩道,“皇姐也知道,當年那紙婚約因我離京而作罷,如今我既回來,按照我的個性,該挽回的,當然要試着去挽回。人生短短幾十年,留下遺憾總歸不大好。”
昔微氣得停下來,說話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十四妹的意思是,這輩子一定要在宋訣這棵樹上吊死嗎?”
我擡起手順了順劉海:“那倒不會。”
她的神情略有放松。
我道:“像大将軍這樣的一棵良木,不光人生得好看,風流倜傥,還會打仗,吊一輩子怎麽夠?臣妹禮佛,所以信因果,也信來生,都說因果輪回,我與大将軍的緣分說不定便是前世早定了的,往後會糾纏幾世,又有誰說得清呢?”
還沒聽到昔微的回應,就聽一個沉雅的男聲:“殿下對微臣這般厚愛,臣,都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我循聲望去,視線的盡頭停了一雙繡雲紋的黑色軟靴,往上是一角紫色的衣袂。
宋訣不知何時折了回來,在風中笑看着我,眼角眉梢都帶着暖意。
我臉一燒,聽他又若無其事地道:“丹朱郡主丢了東西,臣陪她折回來尋一尋。”
他将手中荷包遞向随在他身後的丹朱郡主,面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意:“閨閣之物,郡主可要收好。”
那握住絲繡荷包的手指修長而勻稱。
丹朱郡主微微紅了臉,有些緊張地接過他遞去的荷包,道:“多……多謝将軍。”
身畔的昔微輕輕咬住下唇,眼中有冷冷的光掠過。
我若無其事地繞過她,朝宋訣走去,親切道:“将軍放才走的那樣急,都出汗了。”摸出帕子,往他臉上送去,柔聲道,“來,我幫你擦一擦。”
宋訣怔在那裏。
回宮後婳婳有些若有所思,我問她在想什麽,她望了我半天,道:“我在想公主是不是真的對大将軍舊情複燃了。”
我澆花的手頓了頓:“婳婳你的情商什麽時候這樣低了,那些話我說來氣昔微的你也信啊。”
婳婳立刻想開:“我就知道公主不是吃回頭草的人,說實話大将軍雖好,可觊觎他的人忒多,咱戰鬥力不行還是別搶了。”又有些擔心,“可是公主你是不是做的有些過啊,明明知道昔微公主對大将軍有意思,還當着丹朱郡主的面與大将軍秀恩愛,你不怕她心裏不痛快以後加倍報複啊,公主你忘了小時候她是怎麽欺負你的了嗎。”
我自然忘不了她是怎麽欺負我的,污蔑嫁禍無事生非她什麽沒做過?如今雲辭登基,原先的張皇後身後無子,先皇駕崩後便出家為尼,陳貴妃則入主昭華宮成為太後。如今後宮中未出嫁的公主,再找不出第二個靠山如昔微那樣大。
長兄是皇帝,嫡母是太後,說她權勢滔天也不為過。
就像婳婳擔心的那樣,我本不該同她一般計較,但,若不是她先給我找不痛快,我也不會故意說那些話讓她不痛快。
因果因果,正是有因才有果啊。
虛渡師父若是曉得我如今将佛理參悟得這般透徹,一定會萬般欣慰,含笑九泉。
我想起虛渡師父,回頭對婳婳道:“沒關系,虛渡師父說我命跟他一樣硬,能活到100歲,中間雖然會經歷些坎坷,但沒有風浪的人生想想也沒有意思。她想對付我就對付吧,就當我是在渡她。”
婳婳看我一眼:“公主你還是先渡你自己吧。”沉吟道,“其實最好的辦法是将自己嫁出去,這樣就能出宮了,就能不再看別人臉色了,就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繼續沉吟,“大将軍是不大可能了,要找到比大将軍更好的男兒也有些困難……”眼中忽然一亮,“對了。”按住我氣定神閑澆花的手,極為正經地問我,“公主還記不記得沈公子?”
我的眼皮跳了跳。
要說起她口中的沈公子,還要先從虛渡師父說起。
聽說他老人家已經活了一百多歲,是101還是199,一直沒有定論。
我剛入千佛寺的時候就聽說寺裏有名妖僧,啊呸,高僧,是大滄帝國最通曉佛法的聖僧。許多人千裏迢迢去千佛寺上香,都只為了求他的一句加持。可是真正能見到這位聖僧的,卻只有那些達官貴人。當然,所謂的達官貴人裏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為千佛寺雖然面向一般百姓開放,但到底是國寺,國寺中的聖僧,自然不可能随意接見每一個香客。
後來我才察覺,虛渡師父不見一般香客只見達官貴人,純粹是因為達官貴人能捐更多的善款。
我曾問他老人家:“作為一名聖僧卻這樣貪財,難道便不怕銅臭味玷污佛心嗎?”
他老人家邊點錢邊告訴我:“乖徒兒,這就是你不懂了。佛家講五蘊皆空。萬法諸相全是空,銀子也是萬相之一相,自然也是空。既然都是空,又何來玷污佛心一說?”
我将他的歪理消化了一會兒,道:“佛教勸人無舍無得,若太拘泥于什麽,便會淪入執迷。聖僧你所鐘愛的金錢,難道不也是應當遠離的執迷的一種?”頓了頓又道,“還有,誰是你徒兒?”
他停下數錢的手,語重心長道:“好徒兒,你頗具慧根,不跟着為師修佛真是可惜了。”
我有些好奇:“女人身上有五障十惡,也可修佛嗎?”
他輕描淡寫道:“徒兒何必糾結于男相女相?只要念佛不辍,便是有朝一日像龍女那樣舍棄女身,即身成佛,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我想了想,還是委婉地拒絕了他的建議。
傳說中有個龍女舍棄女相變成男子,将自己最心愛的寶珠獻給如來後,便去了西方成了衆佛中的一位。然,我這一世沒有不寂不滅的野心,也沒覺得做一名女子有什麽不妥。可我後來還是跟着虛渡師父念佛了,至于為什麽,是因為佛寺的生活太清苦,而我又實在找不到什麽別的消遣。後來我發現可以同山下來的香客聊天打發時間,便自然而然地冷落了虛渡師父,一度讓他老人家很寒心。再後來,忘了是什麽機緣巧合,我開始給香客算命。
當年我去佛寺,頂的是祈福修行的名頭,平日裏素衣白衫,又加上年紀小,站在人前倒不大像個小姑娘,而像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大約也是因此,那些來上香的女施主很喜歡同我談心。
後來,我便在佛殿裏支張桌子,桌子上擺一副簽筒和一個功德箱,等香客進完香,我便問他們要不要順便抽支簽。若我算得準,便捐些善款,若算得不準,就當是免費聊聊天。
虛渡師父知道我給人算命後顯得很心痛,時不時提醒我佛教不為人算命,為人算命會折壽。我卻曉得他只是吓唬我,想讓我乖乖随他念經,我不想随他念經,只好将他的話當做耳旁風。他一開始還拿聖僧的架子壓我,後來一想,我算命得來的銀子全進了功德箱,頓時茅塞頓開,對我在佛前算命這件事,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默許了。
過了一年,我的算命事業做得不溫不火。有算準的,有算不準的。
總之,在我身上并沒有顯露出半仙的才能。
那一天遇上封寺。
千佛寺會封寺,只有兩個原因。要麽是皇族攜親眷來進香,要麽是高官貴人攜親眷來進香。
單從入寺的陣仗,就能瞧出所謂的貴客是哪位皇親國戚或者一品大員。
我對皇親國戚和一品大員都沒什麽興趣,也不歡迎他們來。他們一來,就沒有年輕貌美的女施主同我聊天,令我有些郁郁。
那一天卻同從前不大一樣。
千佛寺閉門謝客,說明有貴人來,可是這位貴人所有的陣仗,也不過是一頂轎子,幾個随行,沒有前呼後擁,倒顯得很安靜。
我百無聊賴地在大光明殿旁邊的棗樹上曬太陽,有幾個掃地僧卷了袖子在殿前打掃衛生,遠遠傳來模糊的誦經聲,令人心情一片平和。
我正昏昏欲眠,遠處的掃地聲卻戛然而止。懶洋洋将蓋在臉上的經書摸下來,微微垂眸,便看到一頂紅緞作帏的朱色轎子,緩緩在大光明殿前落了下來。
四擡的轎子,并非官轎,細節處卻透着精美華貴。想來這位香客不願洩露身份,才如此低調罷。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十分低調的客人,竟然勞動了虛渡師父親自迎接。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贊嘆:這該是怎樣大的一位金主啊……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便将這位金主多看了一會兒。
轎子落安穩後,有随行的侍女上前打起轎簾,一名月白袍子的男子從轎子中從容走出。我率先注意到的是他的臉,嚴謹說來是他臉上的面具。
銀質的面具,掩了大半張臉。
大約是面具描得有些駭人的緣故,襯得他下颌處的線條有些清冷。
我心想這客人果然低調,連臉都不露的,是年輕的還是年老的,也讓人猜不透。
只見虛渡師父穿着莊重的袈裟,與他說了些什麽,便做出請的手勢,将他引向大光明殿。
所有的香客都要先在大光明殿進一柱香,淨身沐浴後,才能到各殿正式參拜。一般遠道而來的香客,都會選擇在寺中住個幾日。這時節正好可以聽一聽三皈湖的蛙鳴,還可以順便爬一爬佛寺後的千佛山。
我目光追随着白衣男子入殿,看着他從虛渡師父手上接過香,在佛前禮拜,所有的動作都點到為止,恰到好處。
倦意襲來,我将經書重新蓋上臉,不知隔了多久,樹下傳來婳婳喚我的聲音:“公主,原來你在這裏,玄清師父又來找你報仇,不對是下棋了。”
玄清是虛渡師父的第三任弟子,愛棋成癡,自從有一次與我對棋輸過以後,他就成了我那裏的常客。将我打得落花流水是他為數不多的執念裏的一個,我為自己一直滿足不了他,而打心眼兒裏對不住他。
我打個哈欠,慢悠悠從樹上跳下來,将握着經書的手往身後一背,懶洋洋對婳婳道:“天氣晴好,無心下棋。走,去後廚看看有沒有什麽好吃的。”
佛殿外,那名白衣男子正在僧人的指引下,往佛殿後的某處行去。
背影少了方才的清寂,仿佛沾染了一些香火味。
婳婳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人的背影:“公主,那人是誰啊?”
我擡腳往前走,漫不經心應道:“聽玄清師兄說,虛渡師父每年都要同一位客人見面,想來能跟虛渡師父說上話的,應當是通曉佛理之人,可他似乎并不如何篤信佛教,雖說如此,卻每一年都要來這裏沐浴香火,聆聽佛音,至今已有十年……”
婳婳道:“原來他便是玄清師父口中那位神秘客人,不信佛還來此參拜,還真是個怪人。”
我想了想:“大約他有什麽心事,又大約是受人之托。”
婳婳感嘆道:“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隔了會兒,又道,“公主,你不是要去膳房找吃的嗎,可這是藏經樓方向啊。”
我腳步頓住,回頭正經道:“你剛才不是說起玄清師兄嗎,我想起他薦我看《維摩經》,便決定去藏經樓尋一尋。”
婳婳嘆一口氣,手扶上我的肩膀:“公主,咱都來一年了你還這麽不分南北,有些說不過去吧……”
就像婳婳說的那樣,我識路的本事不大好。
晚上用完素齋,婳婳被我推去禪房與玄清師兄對棋,我則不顧自己識路的本事多麽不好,拿着把涼扇出門納涼。
風吹過菩提樹,吹過放生池中的蓮葉,我很喜歡這夏涼的精致。
我沿着放生池走,正要折回去時,忽然一陣琴聲乘風送來。
我仿佛記得那曲子。想了半天,想起它叫《九重闕》,是上古琴曲,曲譜有一部分散佚,如今世上流傳的只有殘篇。
由于此曲難度太高,琴藝不精者,無人敢輕易嘗試。
琴聲虛渺,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
千佛寺中彈琴彈得最好的是青蓮禪師,然而這首曲子卻并不是青蓮禪師的風格。青蓮禪師的琴中有禪意,這首曲子卻只有執念。
我尋着琴音前行,待琴聲清晰,人已來到一大片山杜鵑的面前,遠遠望去,花前月下,撫琴的竟是白日那個陌生男子。
他長發未束,銀色面具也放在琴案邊,寬袍緩帶,如臨世之仙。
修長手指落在琴弦上,寥寥數音,卻在心中勾勒出一副似曾相識的景致。
高高的九重天,瓊樓玉闕,煙岚雲海,有誰立在仙門之前,白衣翩跹,漫飛如雲。那畫面讓人有些茫然,也有些難過。茫然的是我并不認識他,難過的是他好像很難過。
我不請自來,算是不速之客,雖好奇那夜色中撫琴的男子面具後的模樣,卻仍自覺停在合适的距離,可惜的是其他的不速之客不如我這般有修養,寂靜中突聽到“铮”地一聲,有暗箭離弦,我好歹忍下溜到嘴邊的“小心”,就聽到弦斷之聲乍然響起。
铛——
可惜暗箭射偏,刺入他身後的梨樹上。
幾個穿夜行衣的人也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迅速将他圍成一圈。從他們提刀的姿勢看來,應當都是訓練有素的死士。瞧這陣仗,這幾位只怕是專門來刺殺他的。
他卻将手平按在斷弦上,道了聲:“可惜。”
為首的刺客問他:“可惜什麽?”
他道:“可惜剛用上好的鸾膠續好的弦。”說着,手指勾起琴案上的面具,在面上壓好後,擡頭看向刺客。
刺客聲音涼涼:“公子死到臨頭,還為自己的琴可惜,還真是與衆不同。只不過,公子這樣的妙人,今日要魂斷于此了。”又客氣道,“公子若還有什麽話留給什麽人,不妨告訴在下,做在下這一行的,最講究的就是江湖道義。”
男子道:“哦?”聲音如上好的青瓷,帶着幽幽的涼,“你怎這般自信我會死在這裏?”
刺客頭目狂妄地笑出來:“公子手無寸鐵,又不會一招半式,有什麽自信問在下這句?”
男子好整以暇地點頭:“你說的有道理。”又道,“千裏迢迢追到這裏,辛苦你們,也辛苦你們的雇主,我的這顆人頭一定很讓他破費,若有機會替我謝謝他,難為他這麽看得起我。”
刺客默了默,道:“公子放心,此話一定帶到。”說着讓出身子,冷冷命令身後的人,“還等什麽,動手吧。”
我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人已擋在男子跟前,借手中扇骨擋下劈向男子頭頂的長刀,眯眼道:“佛門清淨之地,幾位施主這般造次,便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嗎?”
面前的刺客驚了驚:“寺院的人?”
看來佛法對他而言還是有些震懾力的。
身後刺客頭目卻沉聲道:“管他寺院的人還是普通人,上頭命令,格殺勿論!”
我嘆口氣,既然沒辦法講道理就只好開打了,化幹戈為肉搏我最在行。
小時候我身體不好,有好幾次病得快死掉,母妃聽說習武能強身健體,就托人求禦林軍的總領蘇越在閑暇時教我些把式。我大約是個武學奇才,所有招式一點就通,令蘇統領很是驚喜,若不是我公主的身份有些尴尬,他大約早收我為弟子。
我與刺客打成一團。
正打得難解難分,身後傳來一聲贊嘆:“姑娘好厲害的身手。”
我一胳膊肘頂翻身後的一個,手中扇子轉到另一只手裏,打在逼到近前的另一個刺客的手腕上,趁對方彎腰撿兵器的時候,沖身後男子道:“你別忙着感嘆倒是幫把手啊。”
說話的功夫又擡腳把剛打落的刀踢得更遠一些。
面前刺客躊躇了一下,立刻決定放棄兵器改成肉搏,兇神惡煞地撲過來,我一拳打在他眼睛上,又反手給了身後包抄過來的刺客一巴掌,聽到白衣男子抱歉道:“不好意思在下不會武功。”
我道:“那你快去喊人幫忙啊。”又扭頭沖他道,“沒看我一個人搞不定嗎!”
他仍端坐在琴案旁,手指漫不經心落在弦上,撥出了一個音。
風吹草動,琴音漫開,他道了兩個字:“不必。”
我只覺身後一陣陰風,心中登時道了句不妙,卻聽“铮”地一聲,有誰幫我擋下身後的暗箭。我還未看清來者是誰,對方就已提劍與刺客打将起來。
竟是兩個身姿曼妙的女子。一個穿青衣,一個着紅袍。其實那些刺客的的功夫已經很是高明,但是比起小青小紅的境界,就遜色了不少。
我早打得疲憊,見二人游刃有餘,便從容地撤出戰局,從旁觀戰,不到半柱香,所有的刺客已基本喪失戰鬥能力。
小青小紅搞定了刺客,一撩衣擺便在琴案前跪下,道:“奴婢來遲,公子恕罪!”
男子下颌微微擡起,對兩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道:“起來吧。”
聲音清冷處帶着些慵懶。
小青小紅先後起身,道了聲“是”,小紅掃一眼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刺客,請示道:“公子,這夥人如何處置?”
他沒有回答,緩緩起身行到刺客頭目跟前,問他:“你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刺客頭子冷笑了一聲:“我等幹得都是刀口上的營生,不成功便成仁,今日既落入公子手中,要殺要剮,全憑公子一句話。”往旁邊吐了口血水,冷笑道,“可是,若讓我等說出雇主的名頭,還要勸公子省點力氣。順便再提醒公子一句,什麽樣的大刑弟兄們都經歷過,公子不如現在給弟兄們個痛快……”
他聽後不置可否地笑笑,伸出一只修長的手,撥開小青架在他脖子上的刀,語調輕緩,道:“你想得還挺多。”
一句話說的滿臉血污的刺客不由得愣了愣。
他矮下身子,手扣住他喉嚨,低聲道:“我并不想聽你親口說出雇你們的是誰,也不敢興趣,只想告訴你,佛門清淨之地,不容你們亵渎玷污。”說着從他身畔撤離,繡蓮紋的下擺随風輕揚。
他的語調恢複方才的漫不經心,淡淡命令:“懷瑾,握瑜,把刀收起來。”
原來小青和小紅名字叫懷瑾握瑜。
為她們起名的人當真有文化。
小青雖然面露躊躇,卻聽話地收起架在刺客頭子脖子上的刀,連原因都不多問。
那刺客則睜大眼睛看向面前男子,半天擠出三個字:“為什麽?”
男子道:“我今日放了你們,并不是我慈悲,而是看在這位姑娘的份上。”說着微微側頭看我一眼,我愣了愣,聽他道,“姑娘既是佛門修行之人,自是不能随意見血的。”
我微笑起來:“施主想得周到。”
他道:“你們走吧。”
刺客沉聲道:“公子便不怕日後後悔?”
他輕笑:“哦?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改主意殺了你們?”
刺客聽後嘴角抽動了幾下,終于對自己帶領的那幫殘兵敗将道了聲:“弟兄們,走!”
我靠在一棵樹邊,幽幽問那公子:“其實這種情況下,斬草除根才是上策。”
他懶洋洋回我:“他們的命,想拿的自然會去拿,又何必髒了我的手?”聲音有些冷漠,“方才還要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眼,遲疑着問:“我穿成這樣你怎麽看出我是個姑娘的?”
他看向我,道:“我猜的。”
我默了默,拿扇子指着他身後的小紅小青,問他:“二位姑娘都是施主的人?施主可知攜帶兵器上山壞了千佛寺的規矩?”
他聽後只淡淡對二人道:“這位姑娘的話,你們聽到了?”
兩個姑娘垂首,道:“奴婢知錯。”
姑娘們的模樣都靈氣而清秀,只可惜全是面癱。
兩個面癱侍女的主子想了想,淡淡命令:“你二人下山一趟。”
小紅沒有表情的臉上終于表現出一些驚慌,道:“公子,你趕我們走?”
小青卻似明白了他的用意,道:“公子是讓我們跟着那幫人?”
他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對小紅道:“懷瑾,你若有握瑜一半聰明,我不知該有多省心。”
小紅臉上驀地一紅,輕輕咬了下唇,道:“公子教訓的是,奴婢謹記。”
我望着兩個女子身姿輕盈地消失無蹤,換了個話題問他:“那些刺客為什麽要殺施主,可是施主與什麽人結了仇?”
他支着下巴沉吟:“大約因為我很有錢。”
我扯了扯嘴角,今日真是遇到個大言不慚的主。
他道:“不知姑娘方不方便為在下帶路?”
我問他:“施主要去哪兒?”
他淡淡道:“菩提居。”
菩提殿後有一處院落,名字題作菩提,供貴客休憩用,不巧的是我住的地方比較遠,略作躊躇,還是道了句:“跟我來吧。”瞥到一旁的古琴,問他,“施主的琴不帶上嗎?”
他漫不經心應道:“無妨,稍後自會有人來取。”
我随口将他贊了一句:“月下撫琴,施主好雅的興致。”
他不緊不慢跟上來:“姑娘循着琴音而來,不也是風雅之人?”又道,“姑娘不好奇在下是什麽人嗎?”
被他這麽一說,我立刻有些心癢,十分想問他身份,但想起自己好歹是清修之人,便忍下心中的好奇,故作高深道:“既入佛寺,施主便只是個香客,是芸芸衆生之一,至于施主的身份……”我忍了半天,頓下腳步,“若施主想說來聽聽,也是無妨的。”
他聽後評價:“你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
我催促他:“你不是要告訴我你是什麽人嗎,快說呀。我今天在大光明殿裏見到你了,你是怎麽認得虛渡師父的?對了,你剛才說你很有錢,一定是捐了許多功德錢才感化了虛渡師父吧。”
我話音剛落,就聽他在身邊低低笑出聲。
我頓下腳步,嚴肅地看着他:“你笑什麽?”
他的表情隐藏在面具後,微微上揚的嘴角卻表明他的心情很好。
他道:“沒什麽,只是覺得姑娘的小孩子脾氣,同方才打人時的氣勢十分不相稱。”
我輕咳一聲,道:“那個,我打人的事你別告訴虛渡師父啊,他老人家最讨厭打打殺殺了。知道我背着他跟人打架,一定會念叨得我吃不好飯睡不好覺。”
他答應道:“好。”
我繼續擡腳往前走,走了一會兒,聽他喚我:“姑娘。”我茫然地回頭,聽他道,“此處風景有些熟悉,莫不是剛剛來過?”
我也意識到自己帶錯路,不由得有些尴尬,正不知該如何解釋,就遠遠看到婳婳朝這裏走來。果然天無絕人之路。原來婳婳見我久久未歸,有些擔心,便出門尋我。從前我覺得她對我過度保護,今日卻覺得過度保護也沒什麽不好。
見我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處,她顯得有些好奇,卻忍住開口問我的沖動,只與我作眼神的交流。
在婳婳的指引下,我将他送到菩提居前同他告別。正要轉身,他卻喚住我:“姑娘留步。”
我頓住,聽他嗓音清淨地問我:“還不知姑娘的名字。”
我哦了一聲,告訴他:“你可喚我長梨。”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我叫雲岫,是那個在佛寺清修的十四公主。輕易将身份暴露給一個不知底細的人,對我來說自是沒有好處。
可他聽到這個名字,身形卻微微一頓,沉吟道:“長梨……”
我有些好奇:“施主怎麽了?”
他的态度恢複如初,聲音有些虛渺:“沒什麽。”
我瞧了他一會兒,瞧不出端倪,只好問他:“你方才問了我的名字,那你呢?”
他長身立在菩提樹下,眉和眼都隐在面具後,我突然覺得靈臺有些不夠清明,像身處十裏霧中。
霧氣盡處,有短短幾個字入耳,語調有些發沉:“長梨,我是沈初。”
那分明是我第一次見到沈初,可是不知何故,心中竟漫上一些熟悉。像是隔了年月的酒香,似乎循着味道,還能見着一些往事。
我悟了悟,覺得最近可能是睡得少了。
第二次見他,是翌日天剛亮。婳婳将我搖起來,告訴我:“公主,昨日那個沈公子來了,說要找你算命,你快起來啊公主。”
我翻了個身,将被子蒙過頭,道:“什麽沈公子,算什麽命,不見,替我打發了。”
婳婳道聲哦就走了出去。片刻後傳來她隔着一扇門同人說話的聲音:“公子來的真不巧,我家主子起床的時候有些六親不認,所以還請公子換個時辰過來。”
對方不知說了什麽,婳婳道:“請公子稍等。”
她再一次行到我床邊,告訴我:“公主,沈公子不是空手來的,還帶了一盒點心,一盒金——玉——堂——的點心。”
我一骨碌坐起來,頂着亂發囑咐她:“你讓他去客堂喝杯茶,告訴他我馬上就來。”
人生三大樂趣,無非吃喝睡。
我打小愛吃金玉堂的點心,只可惜這家點心鋪只帝京一家老店,別無其他分號。自從來了千佛寺,我便再沒有飽過口福。也不知沈初如何的神通廣大,竟揣摩出我的愛好,還将我的愛好送上門來。
我簡單梳洗過後,神清氣爽地去見他。一進門,就見他的手中捧了盞清茶慢慢地飲,不過是普通的白瓷茶具,在那只修長的手的映襯下,卻有種動人的韻味。
我還未同他打招呼,他已在茶煙中喚我的名字:“長梨,你醒了。”
我為他親切的态度愣了愣。
行到他身畔,開門見山道:“聽說施主是來找我算命的?”好奇道,“施主怎麽知道我在為人算命?”
他不置可否,道:“比起施主,我更喜歡你喚我的名字。”語調低沉,“長梨,喚我沈初。”
我扯了扯嘴角:“施主我們剛剛認識,你便讓我直呼你的名諱。”斟酌道,“這……怕是有些不妥吧。”
他客氣道:“無妨,我不在意。”
我嘆口氣後在他身畔坐下:“這樣吧,我喚你沈公子,可好?”不等他同意,我的目光就落在他手畔的錦盒上,道,“沈公子來就來,還帶什麽東西呀,真是太見外了。”
沈初道:“我聽說你為人算命有個習慣,可以不收錢,但要從對方的身上拿一樣東西。”
我忙糾正他:“錢還是要收的,多多益善。只是誰都有出門不帶錢的時候,我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拿別的東西将就着。”
沈初默了默,道:“你,還真是得虛渡的真傳。”
我注意到他竟直呼虛渡師父的名諱,有些吃驚。
他将手漫不經心搭在錦盒上,問我:“你覺得以這盒點心換你為我算一卦,可還将就的過去?”
我目光緊盯着檀香木的錦盒,為表示自己不是一個随便的人,可惜道:“只帶了點心啊,要是配上金玉堂的玉露釀就好了。”忍了忍,沒忍住,“這些都是什麽餡的啊?有沒有我最喜歡的蛋黃蓮蓉和香草綠豆?”
他看着我:“原來你最喜歡蛋黃蓮蓉和香草綠豆。”輕輕将盒蓋移開,聲音裏多了笑意,“我記下了。”又道,“你也不必忍着,可要先嘗一口?”
我望着錦盒中的點心,咽了口口水。将蓋子重新掩回去,矜持道:“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沈公子不是要找我算命嗎。其實算命這件事是背離佛道的。常言道,佛度一切苦厄,念一聲阿彌陀佛便可以滅八十億劫生死重罪,算一卦和解一卦的時間,不知道可以念多少聲阿彌陀佛。公子來求我的卦,其實不如去求佛,比起求卦,求佛要來的更加劃算,畢竟,念佛不過需一顆虔誠的心罷了。”
他聽後,道:“此生我想要的東西,大約佛祖不能給我。”又語氣淡淡地反問我,“你既這般通透佛理,又為何要背離佛道為人算卦?”
我誠實地回答:“大約因為我很閑。”
我是真的很閑。
我在薄薄缭繞的檀香中,開口問他:“沈公子想算什麽,先說來聽聽。”
他提起茶壺添了一盞茶,緩聲道:“我想算同一個人的緣分。”
我聽後好奇,兩手托腮,笑吟吟地問他:“可是公子傾心的人啊?”
他将手中的茶遞過來,沒有否認,道:“是一個故人。”他的衣袖上用金線繡着蓮花暗紋,繡工頗為精巧。依我之見,他這一身行頭應當頗費銀子。
我改為單手支頤,将茶從他手中接下,象征性地淺酌一口後道:“其實我只會解簽,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本事。”
他道:“無妨。”
我在他身上打量一遭,眯起眼睛:“解完簽後,我還是要從你身上拿一樣東西,方才的點心不算啊。”
他聽後笑道:“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按江湖規矩本該以身相許。”
我臉一紅:“以身相許就算了,我瞧你臉上面具不錯。”狡黠道,“送我戴兩天,可好?”
我存心想逗他一逗,想着他既将臉遮上,定是有不能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