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料想不會這般輕易的答應我,可是沒想到,他連想都沒想便道:“解完簽之後,面具便是你的。”
我喜出望外:“好,這筆生意我做了。但卦筒在前方佛殿裏,我讓婳婳去取。”說着喚了幾聲婳婳,卻沒有得到回應,只好沖他抱歉地笑笑,起身道,“婳婳這丫頭不知去哪兒了,你等我一會兒,我馬上回來。”
他将茶杯放下,優雅地起身,我望向他,聽他道:“同你一起去。”
這兩日閉寺,路上僧人有些寥寥,更不會有普通香客會挑此時上山,然而佛殿裏我平日為人算卦的地方,卻坐着一個人。
光線有些暗,菩薩像下面的男子籠在陰影中。玄色衣袍,外面罩一件銀色戰甲,本該在頭上的頭甲則漫不經心地放在案上。
男子眉目似畫,棱角分明,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難以接近。
左手正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枚卦簽,瞧那神态,像是在想什麽。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他從簽上擡眸望來。
在佛殿裏見到不該見到的人,我有些震驚:“宋宋宋宋宋……”
他涼悠悠望我一眼:“雖說我們好久不見,但你也不必吓成這樣。”說完眼睛一彎,神情中便多出些風流,“還是說,宋宋是你對我的昵稱,嗯?”
我總算将嘴合上,良久道:“昵稱個鬼啊。你不是在北疆嗎,再說寺院都封了你是怎麽進來的?”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我身畔的男子身上。
他的打量有些久,許久後,才語調沉沉地開口,卻是問沈初的:“你是什麽?”
這是個多麽奇怪的問法,正常情況下,誰會問一個大活人“你是什麽”?
若是換做我,一定要同他急,沈初卻不生氣,語調涼悠悠地反問:“你覺得我是什麽?”
宋訣靜默地同他對視,目光中帶些殺氣。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宋訣微眯雙目沉吟道:“佛界那幫人造一個假的出來……究竟想幹什麽?”道了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後,又道,“容我換個問法。這位公子是何方人士,祖上哪裏,來千佛寺有何貴幹,公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嫌自己面目醜陋,還是怕被人認出來?”
他問話期間一直緊盯沈初,連我都為沈初捏一把汗。
我從前幽居在深宮,對于宋訣審人的厲害卻也有所耳聞。
聽說早些年大理寺有個懸而未決的案子,好容易有個知情者落網,卻遲遲不能從他口中問出所以然來,連日來将大理寺卿裴如令搞得焦頭爛額。有人告訴他宋訣審人很有辦法,但裴如令對宋訣平日的做派很有些看不順眼的地方,當即嗤之,稱他若有辦法,他裴如令親自為他擡轎子。後來宋訣這個名字,便成了大理寺卿裴大人失眠的原因。
宋訣軍營中長大,審問犯人自然有些手腕。
我為沈初擔憂,沈初卻不為他的話動搖分毫,平淡對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在下是何方人士,祖上哪裏,都是大滄子民,至于來此地做什麽,緣何遮面,恕在下冒犯,這些都是在下的私事,與這位軍爺何幹?”
宋訣聽後也不惱,反而笑了:“有道理,你是什麽人,的确與我關系不大。只是最近幽州動亂,有許多流民逃竄,我是個武人,見了眼生可疑者,總習慣問一問。不過瞧公子裝扮,自是家境優渥之人,是我多慮。”他雖笑着,語氣和神态卻有些涼,臉上還淺淺浮了一層輕蔑之色。
沈初微微颔首,沒再說話。
宋訣沖我勾了勾手:“你過來。”
語氣漫不經心,卻不容人拒絕。
我下意識道:“我不過去。”
宋訣看了我一眼,問我:“你是在怕我嗎?”
我挺了挺腰,對他道:“我怕你做什麽?”
他的目光越過沈初,落到我的臉上,目光愈發地沉了:“你不怕我,躲在他身後,又拉他袖子做什麽?”
我扶住沈初,鎮定道:“我今天還沒吃早飯,所以有些站不穩。”又道,“你也看到了,有客人找我算命,你能不能從我的位子上讓一下。”
宋訣的聲音微沉:“他讓你為他蔔卦?”
沈初替我回答他:“不錯。”從容道,“長梨同這位軍爺是朋友?”
我道:“認識而已。”
宋訣望向我:“長梨?”
我心虛地不敢看他,聽他又道:“認識而已?”
他的目光似乎要将我身上看出個洞來。
身畔沈初語氣從容地開口:“長梨姑娘同這位軍爺似乎并不熟,既然如此,在下要勞煩長梨姑娘解簽,還需勞煩這位軍爺避一下嫌?”
态度不卑不亢,好樣的。
我剛剛贊了他,就見宋訣冷冷地掃他一眼,而後突然放松神情,輕笑出聲:“呵。還真是不巧。”随手從簽筒裏抽出一支簽來,扔到桌上道,“我也有支簽要解,按照先來後到,究竟是誰該避嫌?”說着點了我的名字,“長梨,你告訴他。”
他故意将長梨的字音咬得很重,以達到威懾我的效果,毫無疑問,他成功了。
那一段時日邊境的戰事十分緊張,宋訣作為大将軍,本應浴血沙場,卻一身戰甲出現在千佛寺,自然令我感到有些始料未及。
不過老實說來,這次見面倒有些扭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宋訣這個人,少年時代便名滿京城,而他之所以名滿京城,同他将軍做得好不好沒有多大關系。
首先,他有個名滿天下的祖父,其次,他有副足以令他名滿天下的相貌。
本朝雖不如前朝那般喜好男色,帝京的姑娘們的思想卻十分開放,由全城的姑娘選出的本朝十大美人的小冊子,在少女的閨閣中間廣為流傳。關于那本美人冊,我在茶餘飯後也閑閑地翻閱過,看到宋訣的名字時,一口茶水嗆進喉嚨,差點死于非命。
所以,我對将軍府的少将軍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繡花枕頭的層面。如今,我卻發現繡花枕頭這個詞已不足以形容他,因為現在的他不光是只繡花枕頭,還是一只霸氣的繡花枕頭。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宋訣穿戰甲的模樣,也是我第一次直觀地認識到他是名武将的事實。
他方才問我此刻誰該避嫌,我委實有些為難。想了想沈初送我的那盒點心,又想了想姓宋的平日的為人,覺得有些難以取舍,權衡再三,只好忍痛委屈了沈初這位新朋友。
我對他好歹有救命之恩,尋思他不會同我過于計較,否則便不配同我做朋友。
果然,他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只淡笑着道:“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擾。”笑吟吟道,“長梨,我們來日方長。”
我感激地目送着他離開佛殿。良久,才從他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感覺腳步也重了幾分。走到宋訣的面前,垂頭看着他,道:“你……”改口道,“宋将軍怎麽來了?”
近看他,才發現他眼睛下方隐隐有些烏青。而他整個人,都帶着風塵仆仆的味道。
他輕描淡寫道:“有批糧饷要經過此地,臣過來接應,來得早了,只好借千佛寺歇歇腳。”
我有些好奇:“不過是一批糧饷,竟勞煩将軍親自接應嗎?”
他面不改色,答得別提多敷衍:“嗯。是一批很重要的糧饷。”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目光轉向被他撈進手中的卦簽:“将軍何時對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感興趣了?”說着随手拉過一個蒲團,在香案前跪坐下。
案上有一個小小的香爐,已經點上了香,我拿手輕輕扇着風,将香氣往自己這邊送了送。
香氣在鼻尖缱绻,耳畔響起陣陣梵唱。
自我有記憶以來,這串佛音便總是如影随形。有時候很遠,有時候又很近。大約這便是所有高僧見了我都要說我有佛緣的原因。
可我實際上并不願意禮佛。
不知道是為什麽,至今以來所有事情都在逼我向佛,然而我實際上對佛教教義裏的許多觀念有不同看法,所以修佛這件事本身是違背我的本心的。
當然,這已經上升到學術問題的層面,不好在這裏探讨。
在漸漸強烈的梵唱聲中,我擡頭望向宋訣。
宋美人牽動嘴角,這樣回答我的問題:“聽說殿下解簽解得很準,臣有些好奇。”
“所以你們都是從哪裏聽說的?”
他以挑眉不語回答了我的所有疑問。
我嘆一口氣。
他既要我解卦,解給他就是了。伸出一只手,接過他手中的簽。只簡單掃了一眼,便道:“此為歸妹之卦,你問的不是前程,就是姻緣。”
他饒有興趣地望着我,道了一聲:“說下去。”
我懶洋洋地念出卦辭:“求魚須當向水中,樹上求之不順情,受盡爬揭難随意,勞而無功運平平。”
他單手撐着額角,突然變得很謙虛:“臣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光聽卦辭是聽不出其中含義的,還請殿下仔細解釋給臣聽。”
他宋訣會目不識丁?鬼才相信。我不戳穿他,拿着卦簽指點給他看:“你瞧,歸即返,你若問的是姻緣,那這份姻緣并不順利,若是少女從長男,則很有可能有始無終,中途生變。而你若問的是前程,這一卦則是在告訴你,有些事不可強求,要順勢而為。”
這種卦辭的解釋本就是千篇一律,不需要太走心,可是話說完我忽而覺察出不妥來。我是宮中最小的公主,宋訣則是将軍府的長男,我二人的姻緣不偏不倚正好應了這一卦。
就見宋訣長眉一挑,問我:“這是卦上說的,還是殿下說的?”
聽他這樣問,定然是誤會了,我雖全無影射此事的意思,卻也有些發窘,将挂簽往桌上一丢,道:“卦是将軍選的,我是個看卦的,我所說的,自然只是卦辭。”撞到他的目光,又添道,“你這樣看着我做什麽?你不相信我啊。”
他沒有說話,而是隔着袅袅香煙打量我,黑漆漆的一雙眸子,将人的心微微一牽——宋訣這個人,單看皮相的确能夠惑人。
我被他打量地渾身不自在,摸着額前的一绺亂發開口:“那什麽,婚約的事将軍也不必太放在心上,當年我母妃不過在宴上随口一提,我父皇也不過是順着我母妃的話随口一應,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說他老人家是被美色所惑,才做了糊塗的決定。”
又道:“聽說府上的老太爺對這門婚事雖然未置微詞,可老夫人的心中卻早有孫媳婦的人選。聽說你有好幾個如花似玉的表妹,全都暗戀着你,表妹好啊,打小一起長大,将來嫁給你了,還不用從頭開始培養感情,這是多麽地……”
我将姿态放得很低,還表現得很謙遜,覺得他聽後一定會感動,他卻打斷我:“我跟她們不熟。”
我默了片刻,聽他問我:“與臣的婚約解除了,殿下好像很開心?”
我道:“我看起來很開心?”
他道:“嗯。”
我調整了一下心态,道:“我是在為将軍開心将軍難道看不出嗎?”
他道:“殿下這樣說,便不怕臣傷心嗎。”他這個人說話總有些拐彎抹角,讓人聽得似懂非懂,我還在揣摩他話裏的含義,就見他有些落寞地笑笑,笑到中途表情微微一變,手突然擡起來,按上了一邊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你怎麽了?”目光移向他的肩膀處,一驚,“你受傷了?”
他老實道:“嗯。”
一縷亂發随着他擡頭落到額前,映得他的臉有些蒼白。
我急了:“你受傷了怎麽剛才不說,還有閑心問卦?”不等他回答,就站起身子道,“你随我來,我讓人收拾個房間出來,給你躺一躺。”
他叫住我:“殿下。”
我道:“怎麽了?”
他道:“臣受傷了。”
我茫然:“我已經知道你受傷了。”
他繼續道:“臣,很疼。”望着我,又添道,“疼的走不動。”
我總算明白他的用意,只好行到他身邊,遞了一只手臂給他:“借你扶一扶。”
他看着我,眼中有抹笑意一掠而過,我剛有些後悔對他心軟,他已毫不客氣地扶着我站起來。人站定後,又将手環過我的脖子,整個人也順勢壓在了我身上。
我好歹穩住身形,剛要提醒他我的意思是讓他扶着我,而不是讓他壓着我,就聽他沉雅的嗓音在耳畔氤氲開來:“多謝殿下。”
氣息溫熱,讓人身子微僵。
我将到嘴邊的話咽回去,覺得耳根有些發熱。他身上的铠甲咯得我有些不自在,而更令我不自在的,則是突然逼近的男性氣息。
令人不自覺屏住呼吸。
他卻很是心安理得,還提醒我:“殿下可是嫌臣太重了?”
我幹笑一聲:“哪裏。”
我不是嫌你太重了,而是嫌你臉皮太厚了啊。
本着就近的原則,我将宋訣弄到了玄清師兄那裏。聽說玄清師兄今天一大早就上山采藥了,最早也要三日後才能回來。
知道不是我的房間之後,宋訣好像有些失望。
我将他攙扶到床邊,去翻玄清師兄的藥櫃。
玄清師兄有很多奇形怪狀的藥罐子,我也不知什麽是什麽,只好抱了一堆到宋訣跟前,有些為難地告訴他:“我不懂藥理,也不知道哪個用得到,你覺得該怎麽辦?”
他閑閑伸出手指,在瓶瓶罐罐中輕輕點過,最終停留在一個白色瓷瓶上,道:“這個止血化瘀,拿來用吧。”
我将其他的都收起來,問他:“你還懂醫術?”
他一點也不謙虛:“除了醫術之外,臣懂得還很多。”
我喜道:“那你一定知道該怎麽幫自己處理傷口,這我就放心多了。水我幫你打了,藥酒放在這裏,門我幫你從外面帶上,你自己解決一下,我出去喝杯茶——”
宋訣卻喚住我:“殿下留步。”
我回頭,囑咐他:“在這裏不必這樣叫我,你也可以像沈公子一樣喚我長梨。”
他聽後目光沉了沉,不置可否,道:“臣奉勸殿下,最好離那個來歷不明的沈公子遠一點。”
我道:“為什麽?”
他邊說,邊褪去手臂上的護腕:“不為什麽。殿下現在年紀小,遇人遇事容易為感情所左右。”他的口吻淡淡,不像對沈初抱有什麽敵意,只是用意卻讓人猜不透,他将解開的護腕放到床邊,看向我,“臣對殿下的忠告,殿下最好記在心上。”
我道:“沈公子不過是個普通香客,我同他萍水相逢,日後大約也沒什麽交往,将軍難道還怕他對我不利嗎?”無所謂地笑笑,“如今寺中知道我身份的甚少,就算知道我的身份,從我身上也撈不到任何好處,将軍大可不必操心。”
說完,注意到他已經脫了铠甲,此刻又開始脫外衣,我一個大姑娘杵在這裏,他卻全不懂得避嫌,注意到我的尴尬,才停下手問道:“殿下在緊張嗎?”
我別開臉,覺得喉嚨有些幹澀,道:“提醒将軍一句,将軍在本公主的面前更衣,于禮不合。”
他聲音含着笑,說話的神色讓人的心不由跳快一拍:“臣覺得,殿下只有在緊張的時候才會撿起公主的架子。”我還未辯駁,就聽他又道,“其實殿下習慣了就好。”
我腦子一懵:“習慣什麽?”
他道:“臣是個武将,在殿下面前失禮很正常,殿下日後大約還要經常面對臣,所以要提前習慣。”說完又神色自若地提點我,“煩請殿下将手邊的藥酒遞給臣。”
我默了默,對他的臉皮有了新的認識。提起桌上的藥酒給他送了過去,聽他低聲說了句謝謝,為人倒也客氣。
我看着他将藥酒接過去,拿嘴咬開了酒塞,順着肩頭便倒下去。
他的外衣都被他脫到腰際,只露着白色的內衫,說是白色,其實已全是血污,看不清原本的顏色。衣服貼在傷口上,同血肉模糊在一起,他用藥酒沖洗,就是為了方便把衣服從傷口上揭下來。
我膽戰心驚地看着他為自己處理傷口,動作輕巧熟稔。
而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狀況,臉上的神色平淡地趨于麻木,讓人以為他其實是不會痛的。
我擔心地看着他,不自覺伸出手,快要落到他肩上時才意識到有些不妥,忙将手頓下,結果還來不及收回,就被他在半空中捉住。
他握住我的手,擡頭問我:“殿下此舉,是心疼臣了?”
我的指尖一顫,試圖抽回去:“将軍想多了。”
他靜靜看着我,在我快要受不了他的眼光想要出聲提點他的時候,他手上卻忽然用力。我始料未及,一下子跌倒在他膝上,他的另一只手漫不經心放在我的腰上,将我整個人圈住。分明沒有用多大的力道,卻偏偏如掙脫不開的牢籠。
心尖上的一根弦猛然繃緊,耳畔的梵唱聲愈發地響了。
我大驚:“宋訣,你這是做什麽?”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來,“大膽!”
他将頭埋在我的頸間,聲音似纏着霧氣,語調卻有些無辜:“臣很疼,殿下讓臣靠一靠。”腰上的力道收的更緊,我推了他一把,沒有推開,聽他嘶了一聲,道,“殿下是想謀殺親夫嗎?”
我勉強克制住情緒,感受到自己胸口的起伏,語氣微帶怒意:“宋将軍統領三軍,在疆場上自是随心所欲,然而如今已不在軍營,卻仍然口出妄言,卻不免忘了自己身份。快放開我,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我平日不曾對誰動過怒,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如同擂鼓,當真是心煩意亂得緊。然而這一番威脅卻全然無效,他溫熱的氣息吐在我的脖頸間,聲音因為疲憊,倒是添了些撩人的味道:“殿下方才解簽時,說臣問的姻緣有始無終。可臣認為殿下說的不對。因為,臣不會讓它有始無終。”他緩緩道,“當年他們要臣同殿下解除婚約,臣并沒有同意。”
我身子抖了一下:“宋訣你什麽意思?”平下心靜下氣道,“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放不放開我?”
他亦氣定神閑回了我一句:“……不放。”
我再次意識到,宋訣這個人就是個無賴,對付無賴,有的是方法。
片刻後,我理好淩亂的衣服,從衣衫不整的男子身上離開,望着床上挺屍的他搖頭嘆道:“這都是你自找的啊。”
拿手刀砍人是個技術活兒,大約我許久不練有些生疏,方才一時沒有拿捏住力道,不甚将他砍暈了過去。
失禮事小,失節事大,遇着宋訣這種輕浮的主兒,我能有什麽辦法?
當今天下是名副其實的亂世。南有逆賊作亂,北有游牧民族對中原的沃土虎視眈眈。前朝的兵制為衛府制,設十六衛大将軍,然而十六衛大将軍只是遙領天下軍府,并不具備真正的戰時指揮權,直至戰時,方由帝王直接任命骠騎大将軍,為十六衛之總領。
本朝大體延續前朝的兵制,唯一不同的是兵權不再集權于皇帝。前朝末期軍風腐敗,直屬于中央的兵力一戰即潰,為抵禦外敵入侵,皇帝不得不下放兵權。
如今,宋氏一族掌全朝的三分兵權,分據十三個州,若是宋家舉兵造反,局面必定一發不可收拾。
對于皇帝而言,宋氏是既應提防又該籠絡的存在。
好在宋家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表現出造反的苗頭,反而忠心耿耿,一心護國,只要其能一直這樣下去,那麽它便永遠是大滄帝國最應該倚重的将門府第。
作為将軍府的繼承者,宋訣所處的位置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這位擔負有千鈞重任的大将軍,卻相當不能令人倚重……
我将宋訣砍暈後,一推開門,就見門邊突然多出來兩個門神,不禁一愣。
兩個穿戴鄭重的将士一左一右,單膝跪下,齊聲道:“參見十四殿下!”聲音洪亮如鐘,對于習慣了聽僧人念經的我來說,自然是一個不小的刺激。
我扶着胸口道:“你們又是哪裏冒出來的,是要吓死我嗎?”
其中一個有些抱歉:“末将乃大将軍麾下親兵,适才見大将軍同殿下進了房間,便在此等候。驚擾到十四殿下,還請十四殿下恕罪。”
我将四周望了望,确認沒有路人經過,才對她們道:“平身吧。”揉了揉額角提醒她們,“這裏沒有十四殿下,不要瞎喊,再給我添亂。”挑眉問他們,“你們來此是找宋訣的?”
二人對視一眼,方才說話的那個禀道:“大将軍讓末将二人在寺外待命,可末将有要事需向将軍禀報,這才不顧規矩擅闖寺門。”探頭向屋內望去,遲疑道,“将軍莫不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
我不禁有些尴尬,摳着臉道:“不好意思啊,你家主子被我……”
就見他目光一深,抱拳行軍禮道:“将軍!”
身後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可是幽州那邊有了動靜?”
我身子略僵,有些難以置信,可是一回頭就看到宋訣手撐在門框上,原本淩亂的內衫已穿戴齊整,只是頭發未束,散在肩頭,那光景有些讓人迷惑。
映入眼簾的男子活脫脫一個風流倜傥的佳公子。
我一扯嘴角:“你怎麽這麽快就?”
他的手勾住我的肩頭,薄唇靠近我耳畔,輕飄飄道:“殿下的手刀是同蘇越蘇大人學的吧,可惜力用得偏了,有些遺憾。”語調漫不經心,卻讓人渾身一顫,“不如改日臣來教殿下,殿下意下如何?”
我道:“不勞将軍費心……”
他輕笑一聲,目光越過我的肩頭,看向面前的兩個将士,悠悠對二人道:“沒有想到他們這樣着急。”
一将道:“将軍,我們該怎麽辦?”
另一将道:“可要派一支隊伍去試探試探?”
宋訣道:“不慌。他們不是很急嗎,很好,将他們先晾一晾。”
對方略有遲疑,卻仍鄭重應答:“是!”又聽二将問道,“将軍呢?”
宋訣的語調中顯出一些好事被打攪的闌珊:“寺前等我。”
二将去後,他才幽幽嘆一口氣:“殿下,臣要告辭了。”
我自打他的手落到我肩頭開始,便試圖躲開,至今未能成功,他穩穩當當地按住我的肩,道:“殿下便沒什麽表示嗎?”
我笑得客氣,道:“将軍走好,我就不送了。”
宋訣挑眉:“你便只這兩句話要同我說?”
我更加客氣:“祝将軍旗開得勝,武運昌隆。”
他将我扳到面前,眸子清清涼涼,如一潭幽寂的水。
他的目色漸漸往深處滑去,裏面仿佛悄然落入桃花的香氣,暖風中,他薄唇含笑:“這種生離死別的關口,臣希望殿下至少能抱臣一下。”
我的笑僵了:“別開玩笑。”
他人已靠過來,突然将我輕輕一攬,白衣上附有杜若的味道,清苦而悠遠。我還未反應過來,那杜若的香氣已驀地遠離,再回神時,他已将铠甲重新披好,銀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望着我,目光卻有些虛,不知在看向何處:“下次見面,大約就是在帝京了。”
不遠處的放生池中,菡萏開得正好。風拂過蓮葉,驚走了池中錦鯉。
自那一別,我在千佛寺中再未見過宋訣。三個月後,自山下傳來幽州失而複得的喜報。
我始終不能将那個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宋将軍與我認識的宋訣聯系在一起。
他走後的一段時間,沈初倒是時常來與我閑話佛理,一來二去,便混了個臉熟。只是我懷着揭穿他身份的宏願,卻一直不能得逞,他表現的很淡定:“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告訴你我是誰。”
我跑去問虛渡師父,他老人家也只是神秘兮兮地道上一句:“佛曰,不可說。”
不愧是我親師父。
托我親師父的福,我一直不大能夠想明白:不可說的究竟是他的身份,還是他與千佛寺的因緣……
如今婳婳突然提起沈初,倒令我對他有些想念。
沈初這個人看上去與世無争,性格很好的樣子,可實際上卻有些令人無法忍受的做派,往好聽了說是講究,往難聽了說就是挑剔。
有一次我去菩提居找他聊天,一進門就看到小紅在他面前跪着,似乎在受罰。
他優雅地翹着二郎腿邊喝茶邊問她:“知道哪裏錯了嗎?”
小紅垂着頭,道:“奴婢不該将雨前茶和陳茶混在一起。”
他仍不放過她:“還有呢?”
小紅想了半天,大約是沒想出所以然來:“請公子示下。”
他嘆一口氣,将手中的茶放下去:“沖茶時最忌的就是把湯直沖壺心,若如此,則茶香散佚太快,而應沿茶壺邊緣高沖低灑,這叫作玉液回壺。連最基本的規矩都不懂,日後若遇貴客,如何放心由你奉茶?”
小紅很慚愧,順從道:“是懷瑾沒規矩,懷瑾知錯了。”
他道:“日後換握瑜來侍奉,你回去背茶經吧,背熟了再來見我。”揭起茶蓋吹了吹茶煙,冷漠道,“出去。”
小紅從我旁邊經過時,我注意到她雖然面無表情,但眼圈明顯紅了。
沈初這才看到我,态度立刻親切起來:“長梨,站在那裏做什麽?過來,陪我喝一杯。”
我擡腳走到他身邊提醒他:“你話說的有點重,把她說哭了。”
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不管她,你習慣喝什麽茶,綠茶,紅茶?”
我道:“随意。”說着不等他擡手沏茶,便漫不經心地為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又道:“其實茶道中的門道太多,換我也做不大好,你也沒有必要因她做不好而動怒。”
他望着我豪放的動作,道:“我并沒有動怒,只是覺得對她而言,能長些記性也好。”
我伸出手,将他已湊到唇邊的茶杯奪回來,玩笑道:“你這樣講究,我的茶你還是別喝了,回頭再罰我背茶經長記性,我可吃不消。”
他将茶杯穩住,道:“我自然不會讓你去背茶經。”聲音溫潤如同珠玉,含着些笑意,“我會親自教你。”
我默了默,問他:“我若不想學呢?”
他聲音裏的笑意更濃:“那便沒辦法了,只好我親自來泡茶給你喝。”
我在微妙的情緒裏喝完一盞茶,聽他道:“長梨,陪我走一走。”
一走就走到後山去了。山不高,上山下山,半日便可一個來回。山間草木繁盛,偶聞山鳥啼鳴。在山頂的靜心亭中,他望着腳下的綠意盎然,幽幽問我:“這一生,你可有過什麽遺憾?”
“遺憾?”我在山頂的風中想了半天,喃喃道,“我忘了一個人,這算不算遺憾?”隔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便問他,“那你呢。可是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據我所知,來這裏燒香拜佛的人,都是有些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
他道:“心願從前倒是有一個,貪念也好,妄念也罷,那時是求而不得,可是現在……”
我有些好奇:“現在?”
他的語氣裏帶着滿足:“現在,我原以為求而不得的人卻好端端站在我眼前,你覺得我會是什麽感想?”
我道:“那還真是可喜可……”腦子轉過彎來,彎出一個字來,“嗳?”
他繼續同我打啞謎:“長梨,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讓你為我算同一個人的緣分。”
我點點頭,忙道:“記得記得,你還說要将面具送給我。可惜那日被宋……打斷了,一直沒有機會問你說過的話還算不算數。”
他問我:“你好奇我的模樣?”
我鄭重地搖了搖頭,“不。”更正道,“是非常好奇。”
他道:“這可不好辦……”
我道:“有什麽不好辦的?”
他道:“我與人有約,只要在千佛寺中,便不能讓外人看到這張面孔。除非……”
“除非?”
“除非對方看過之後便成了死人。”
我脊背一涼,沒有料到會聽到這個回答,而令我更沒有料到的是,他竟然緩緩擡起手,将臉上的面具給挪開了。
我來不及反應,已經将那張臉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得愣在那裏,回神後吞口口水,結結巴巴道:“你……你快戴上。”
他挑眉:“怎麽,這張臉同你想的不一樣?”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只見他唇角勾起風華絕代的一笑,聲音散在風裏:“如今看也看了,是不是該為看了我的臉負責?”
我道:“負責,負什麽責?你難不成真想将我殺了變成死人?別開玩笑了,你忘了你不會武功,殺我對你來說太有難度……”
他走過來,按住我的肩膀,道:“你說的對,我殺不了你。”可惜道,“所以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我大着膽子問他:“怎麽退而求其次?”
他望着我,薄唇中吐出兩個字:“娶你。”
我愣了。
他道:“娶了你,你就不再是外人,而是我沈家的人。”說完還征求我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
我知道他是開玩笑,學着他的樣子,擡手放到他的肩頭,安慰地一拍:“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我不對,其實我來這裏修行是我家人逼我的。”痛心疾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