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音,朝門外雨簾飛去。那情緒同歡喜不同,又不大像愧疚,倒不如說有些茫然。我在一種茫然的情緒裏找到宋訣的臉,看到他的眉間劃過極淺淡的情緒。
我等着他說是或者不是,卻沒有等來,因為在宋訣開口之前,我們便被掌勺的姐姐從火房給趕了出去,她趕我們走時很有鳳臨天下的風範:“敢用老娘的廚房,簡直找死,都給我出去!”
灰溜溜地回到大堂,小夥計抱歉地告訴我們,掌勺的趙姐姐是客棧老板的長姐,平日性格溫順,只是偶爾抓狂。最近她跟夫君和離,明日就是上官府的日子,所以情緒不大穩定,沒有拿大勺扔我們已經算是克制。我想想,覺得十分後怕,為了以防她情緒失控再影響做飯時的發揮,忙讓婳婳找出在泗州時買的上等香料,預備過去賠個罪,順便看看她剛滿月的奶娃娃,當然主要是為了看看奶娃娃。
大約是我送的香料很上檔次,又大約我這個人生得面善,之前還一肚子火氣的趙姐姐立刻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望着襁褓中的小臉慈愛道:“鬧了一下午,總算消停了一會兒,只是孩子有些怕生,一開始連他舅舅都不讓抱。”
我湊到她跟前,看着躺在她臂彎中的小生命,小小的臉,小小的手,一切都小小的,讓人的心也柔軟起來。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似在猜測我是什麽人,我望着那初生嬰兒可愛的臉,頓時覺得心靈受到了治愈。
我小心翼翼地征求孩子娘的意見:“我能摸一摸他嗎?”
女子點頭同意,我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将那只小小的手輕輕地握一握。
然後,襁褓中的奶娃娃沖我開心地笑了。
女子有些吃驚,随即柔婉地一笑:“看來姑娘的面子還真是不小,竟把我家這小祖宗逗笑了,這件事他舅舅花了半個月才做到。”
我忍不住問道:“姐姐方才提到孩子的舅舅,恕我冒昧,孩子爹呢?”
只覺得女子眸光一暗,語調卻平靜地似說起他人之事:“上京趕考,中了秀才,又被恩師的姑娘給相中,大約日後不會再回這窮鄉僻壤。我不願落一個死纏爛打的悍婦之名,明日便去官府領取和離書。”
我為觸了她的傷心事而有些內疚,安慰她:“緣起緣滅,姐姐要看開。”
女子朝我牽強地一笑,語氣裏多出些傷感:“我倒是不記挂那個負心漢,只是覺得苦了小石頭,上輩子投錯了胎,才落得我這麽一個一無是處的娘……”
我望着女子懷中笑容幹淨的小臉,溫聲道:“緣何以生,緣何以滅,都不是我們凡人俗子能夠追問的。”笑了笑,“此生或許是你在渡小石頭,又或許是小石頭在渡你。”擡頭看着她,“姐姐說是不是?”
聽了我的話,女子似有所悟,目光撞到我手腕上的佛珠,恍然:“原來姑娘修佛,怪不得有種清淨出塵的氣質。”又有些好奇,“姑娘這麽年輕漂亮,為什麽有這樣離俗的愛好?”
我漫不經心地撫着手腕上的珠串,緩聲道:“我六歲那年,有個老和尚告訴我,如果我不禮佛,可能會活不到十八歲。我娘害怕了,求了他一串佛珠,還在家裏設了個佛堂,每日要聽我頌一遍佛經才能入睡。後來,娘因病故去了,念佛卻已成了我的習慣,這個珠串也沒再拿下去過。”又喃喃道,“也許,我以後會去佛寺修行,又也許,我會像那個老和尚說的一樣,根本活不過我的18歲……”
這番話我從未對誰說起過,如今面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竟然毫無負擔便一吐而出。
我暗想,說出來也好,雖不至于輕松許多,卻總比悶在心中要好,擡頭看向聽我說話的女子,卻撞到一雙清亮的眸子:“姑娘方才還勸我看透緣生緣滅,自己卻又這樣看不透。姑娘如有煩惱,總有人會來渡姑娘,多簡單的一件事?”說完垂頭看向懷中的奶娃娃,征求他的意見,“小石頭,你說是不是?”
小石頭以不染塵埃的笑容回答了她的這個問題。
我只覺得胸中有什麽東西行将崩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似要掃去蒙在我心上的塵埃。
原來,不過是這樣簡單……
我正怔着,女子已将孩子往我懷中一塞,道:“這孩子大約同姑娘緣分不淺,姑娘可願幫我照顧這孩子片刻?眼瞅着就要到飯點,我卻連食材還未去采買,偏偏孩子的舅舅不知去哪裏鬼混。”
她态度十分懇切,又加上孩子的确可愛,我糾結半晌,自是沒能推脫。
只是我實在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孩子的親娘一走,再看懷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竟然不知何時已癟起小嘴,我心道不妙:這是要哭啊。
為了阻止這種狀況發生,我只好對着他做各種鬼臉,可惜不知是我鬼臉做的不到位,還是他的品位比較獨特,看着我,他的小嘴竟然癟的更厲害了。
我一着急,口中喊着婳婳的名字,就轉身從後廊往裏跑。誰料剛轉身,就撞上了一個人,一擡頭看到是宋訣的臉,我有些失望,繞過他,道:“別擋着我。”
走出兩步,又轉回去,将孩子往他懷裏一塞,道:“抱好,我去喊婳婳。”
臨走前見他似有些發懵。
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回房間,婳婳正蒙頭睡午覺,被我喊出來,不免有些牢騷:“殿下你怎麽急的跟後院着火了一樣,奴婢剛睡着,正夢見吃紅燒肉呢……”
我道:“這事兒比後院着火還急,比紅燒肉更急,婳婳,你會不會哄小孩兒?”
婳婳仍舊沉浸在紅燒肉中不能自拔:“奴婢已經很久沒有吃紅燒肉了,連肉味兒都快不記得了。”有些反應過來,“小孩兒,什麽小孩兒?”
我道:“廚娘趙姐的孩子,叫小石頭。”說話間已經拉她到了後院的外廊,心裏火急火燎的。
婳婳突然拉住我頓下,揉了揉眼睛,遲疑道:“殿下,是不是奴婢睡糊塗了啊,怎麽好像看到了宋将軍,和……”
我道:“你沒看錯,就是宋……”剛一擡眸,我也跟婳婳一樣愣在了那裏。
男子長身立在屋廊下,身畔一株木芙蓉,雖被雨打亂了些花枝,卻仍然有不輸風雨的挺拔,更襯得男子俊美如畫。我近來承受能力有所提高,單只看到這樣的畫面,還不至于看呆,讓我看呆的是,男子一只手抱着懷中的奶娃娃,一只手則騰出來輕輕逗弄着他。他的神情專注溫和,将懷中的娃娃逗得一陣陣發笑,還伸出小手在半空抓着,小手襯着大手,別提多動人心弦,讓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老實說,我将孩子塞給宋訣之後,還有些為自己的草率心中難安,想着宋訣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會照顧好孩子,不将孩子摔着已經是我燒高香,誰料竟會看到他這樣游刃有餘的畫面。
我收拾好心情擡腳走過去,在他身畔站好後,探手去摸小石頭圓嘟嘟的臉頰,小石頭笑得更開心,我也不禁眉目舒展,柔聲誇贊:“小石頭真乖,要一直這樣乖啊。”
宋訣側頭問我:“喜歡孩子?”
我輕輕點點頭,看他一眼:“你好像很擅長逗小孩嘛。”
他看着我,目光幽深了一些,道:“因為我一直想要個孩子。”
我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在同我開玩笑,不過嘛,你這個年紀也該成家了。”漫不經心拿手指碰一碰小石頭,道,“你若是着急,回宮後同太後提一提,讓她老人家盡快賜婚,也好讓家中二老早日抱上孫子。”想起宋訣幼年父母雙亡,祖父和祖父母都健在,又添道,“曾孫子。”
轉頭看到他正看着我,那表情似有什麽盤算,而且是有什麽不大好的盤算,我頓了頓,問他:“你在打什麽主意?”
他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淡淡道:“我覺得求太後賜婚的主意不錯。”又道,“不過,即便太後不為我們重新賜婚,也并不意味着沒有別的主意可想。”
我腦子一抽,竟問他:“什麽?”
他轉頭看我,聽不出是否玩笑:“你若願意,我們可以私奔。”
我徹底傻在那裏。
身後婳婳惶恐道:“奴婢,好像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雨後的第二天,我們從到客棧打尖的客人口中,聽到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由于昨日的那場暴雨,前方路上的石橋因年久失修被沖垮,若是繞道,我們便要多走兩倍于原先的路程,想要快些,就得取道渡口走水路。
這愁壞了婳婳,因為她不光暈車,更有些暈船。我提議繞遠路,她卻不願意因她一個而耽擱行程;沈初提議分兩路走,她又不願同我分開。所以面對渡口時,她的神情頗有些壯士斷腕的悲壯。
風輕雲淡,是一個好天。
我望着宋訣放走自己的馬,擔心道:“你便這麽信任它不會走丢?”
他嘴角挑着的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撞到我的目光,更添些深意:“老馬識途,岫岫不必擔心。”說完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我身畔的白衣青年。
沈初的眼裏有寒芒掠過,一瞬又歸于寂無。
他擡腳上前,漫聲問擺渡人:“老人家,可否渡我們過河?”
擺渡老人看了一眼我們這行人,冷冷淡淡道:“一次最多渡三人。”
喚作楊尚的侍衛道:“我和張禮先行一步,到對岸租好馬車,等姑娘和二位公子上岸時,也可少候些時候。”又道,“婳婳姑娘可随我二人先行。”
我點點頭:“還是你想的周到。婳婳暈船,上岸後可找個地方暫歇,等我們過去。”
沈初和宋訣都沒有異議。
我透過遮臉的幕籬望着渡船遠去,聽到宋訣道:“走,尋個地方消磨時間。”
就近尋了一家茶館,入座前,我欲将臉上的幕籬摘下,被沈初制止:“此處魚龍混雜,還是戴着好。”
臨出發前,客棧的趙姐姐千叮咛萬囑咐:“這一帶有幫人販子,專門對年輕女子下手,姑娘長得這麽危險,還是應當擋一擋。正好我這裏有頂幕籬,送給你當鑒別禮了,也可算是對你送我香料的回禮。”
我聽後覺得她的擔心有些多餘,立馬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可當我一身公子哥的打扮站到她面前時,她恍了一下神,随即堅決道:“你這副模樣,別說是人販子,連我這個良家婦女都想改行當劫匪。”目色深了深又道,“而且遇上好這一口兒的,你打扮成這樣,反而更危險。”
她的反應自是誇張了點,而且我一直想不明白,好這一口兒的,到底指的是哪一口?
我回神過來,對着沈初嘆一口氣:“你未免也太謹慎,有你和宋訣在,難道還怕有人對我打什麽壞主意?”
沈初不為所動:“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征詢宋訣的意見:“你也這麽覺得?”
玄袍的男子笑意淺淺:“我雖不擔心你會在我面前出事,但是出于私心,我卻也不想讓別的男人看到你的臉。”
我果然不該多此一問。
宋訣這兩天特別會說好聽話,讓我有一種他可能看上了我的錯覺,當然,從很久之前我便有這種錯覺,自打前一天他說要同我私奔,這個錯覺便更為嚴重。
傳聞裏宋訣是情場高手,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所以,每當我有這種錯覺,就會提醒自己,宋訣這種情聖級人物,說起話來沒個準兒,還是不要輕易當真。
小二很快上了一壺茶,沈初只喝一口,便輕蹙眉頭:“這便是你們這裏最好的茶?”
小二道:“的确是最好的茶了。”
沈初道:“下下品的茶也敢端上桌,你這生意,我看還是不要做了。”
我原還以為是他挑剔的毛病又犯,結果自己喝上一口,亦覺得難以下咽。
小二大約是少見這樣的主顧,眉間有一些難色:“客官能喝到的茶裏,這的确是最好的。”又道,“今年因為春旱,茶葉欠收,好茶都進貢到宮裏了,咱老百姓哪有那個口福?”抱歉道,“幾位客官若是實在喝不慣,只好委屈喝白水。”
沈初也不好再難為他,揮揮手放他離開。
身畔有張桌子上的客人似有所感:“今年春季的那場大旱都快趕上三年前。三年前的旱災,又加上胡虜兵亂,讓先皇十幾年勵精圖治才穩住的大好江山,差一點就分崩離析,想想當真後怕。”
與他同座的人搖着頭有長嘆之意:“如今的境況卻也不比三年前好到哪裏去,何況聽說新君即位後,在九闕臺夜夜笙歌,近日又勞民傷財地擺駕南巡,我看,再來上一場天災人禍,我等大滄子民離改易胡姓,也不甚遠了。”
我聽到這裏,指尖驀地一收,忍不住開口:“閣下此言說的倒有意思,三年前胡虜數入邊地,還不是被我大滄的男兒給逐出了玉門關。”輕敲着杯沿,“如今四方安定,邊境的五胡八個部族,全都歸順了我大滄,哪來改易胡姓一說?”
對方聽完我的話,立刻朝這裏望過來,語氣傲慢:“怪不得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此處乃江南豐饒之地,自然一派平和景象,但是據說在燕州一帶,邊境之民時有舉兵之事,早已流民四竄,何來的四方安定?”
我敲杯沿的手驀地一頓。
耳邊是男人譏諷的語調:“你以為,胡族便真的甘于成為漢人管轄下的編戶?”
成為漢人的編戶,意味着要按時納貢,并忍受漢官欺壓,我雖然深居宮闱,卻也曉得胡漢之間的關系不會如此簡單。但是,縱使有胡兵犯境,頂多是小打小鬧,不成氣候。尤其是三年前,數度進犯邊境的北狄呼延部也被宋訣重創西遷,如今不過三年,邊境不該有大的戰事。
——既然如此,則是有人故意散布謠言。雲辭剛剛即位,政績上還未來得及有多大建樹,多得是有心之人想在民心上做文章。
我想明白這一點,淡聲道:“流民舊來有之,也不是近來才多起來的,欺壓胡民的漢官自是存在,可欺壓漢人的漢官也不在少數,這是吏治上的問題,并非民族政策的問題,閣下僅憑一些流言,何以由此得出王朝将傾的結論?”擡眸看他,聲音裏多了些冷意,“更不該公然暗示新君無道,民不聊生。”
沒想到對方聽後,言語更為不善:“小娘子倒是伶牙俐齒。”不屑一顧道,“等你哪日淪為胡人的玩物,再來想今日在下所說的話,便知道是不是新君無道,民不聊生。”
我冷聲道:“你——”
宋訣在身下抓住了我的手,帶一些暖意。
我轉過頭,與他的目光交彙,那一雙烏黑的眸子有些深邃,卻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他的聲音帶有泠泠梅香:“閣下放心,便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冠以胡姓,她,也會是最後一個。”
我因他這句話呼吸微滞,陽光是那樣好,那樣暖,手心的溫度沿了掌紋,一路撫平了所有浮躁的心緒。
我将方才蹿上來的那口氣咽下,聽到沈初嗒地一聲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漫不經心道:“方才怎麽好像聽到了些逆耳的言辭?不曉得這背後議君,按大滄國律是個什麽罪名……”
對方不屑一顧,嗤笑道:“說便說了,閣下管得着嗎?再說山高皇帝遠的,咱鄉野小民茶餘飯後說的消遣話,還能傳到聖上耳朵裏?”
沈初認同地颔首:“那倒也是。”說着從腰間摸出一塊牌子,擡手召來小二,道,“這二位爺應該是有見識的,在下這裏有一物,煩請拿給二位過目。”
小二接過牌子,看到那上面的紋樣時不禁抖了抖,哆哆嗦嗦拿過去,給其中一個過目,那人看過之後凳子險些沒有坐穩。
與他同席的那一個還不明就裏地探頭問他:“什麽玩意兒?”
那人低低道:“噓……金、金吾衛的腰牌。”
我望着二人夾着尾巴結賬離去,幽幽問沈初:“你怎麽突然多了個金吾的牌牌?皇兄賞的?”
沈初淡淡道:“花二兩銀子找人刻的。”
我不禁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上應當還有個禮部尚書的牌子,把那個牌子拿出來,應當比這塊的效果更好。只是想來他怕暴露了我們身份,才拿這個假的吓唬那兩個嘴上沒把門的人。
只是,我的心情只好了那麽一會兒,便又為方才聽到的那番話沉下去。
我也曉得,雲辭即位後表現得的确是不怎麽像明君,但是沒有想到在百姓心中,他竟然如此不被看好。
側頭問宋訣:“我深居宮中,不知前朝情況如何,對邊境之事更是不大懂的。你告訴我,情況是不是真的那樣不樂觀?”意識到手還在他手中攥着,欲抽回來,卻被他重新握緊。
從手上傳來他手的觸感,指腹有些粗糙,同那雙修長漂亮的手不大相襯,卻反而因此很讓人安心。
他的笑意溫恬從容,全無陰霾,卻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就像我方才說的那樣,便是當真有一日在大滄與他族之間有場惡戰,有我在,你又有什麽好擔心?”
從他的神色中我看不出絲毫破綻,只好懵懵然地點點頭,順便努力一把将手從他掌中抽出來,被他握過的地方麻酥酥的,讓人感到有些羞赧,不自在地拿衣袖将手掩了掩。
沈初的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流連片刻,嘴角噙笑:“是啊,無論發生什麽,将軍和聖上都會護好殿下。”目光幽深,“将軍說,是不是?”
宋訣直視他,一字字說得很清晰:“我自是不會讓人傷了她一分一毫。”
我咽下一口茶,起身道:“擺渡的老者應當回來了,去渡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