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裏,在暗夜裏怔怔發着呆,任寒風一直侵進身體,半天,不知道該去哪裏。
說不出什麽感覺,忽然間就覺得疲憊,疲憊的心力交瘁。
燈早就熄滅了,眼下這偌大的廂房裏,是黑漆漆的一片。朦胧中聽見腳步聲響,不用回頭也知道,是黛玉。
“回去吧,天就要亮了。”她溫婉的聲音,在耳邊提醒。他搖了搖頭,什麽也說不出來,是啊,就算黑夜吞沒了一切,也總歸有天亮的時候。
“很冷嗎?”她将手裏的長衫,輕輕蓋在他身上。
他喉頭抽緊,象懇求一般道:“你過來,讓我抱着你,好麽?”
黛玉不知怎麽辦,只好像哄孩子那樣雙手摟住他。她摸了摸他的臉,只覺得眼角處微微濕潤,不多時,手心就濕熱了一片。
他伏下頭,将自己的臉埋在她身上,任那眼淚全無預兆地滾滾而下,整個人抖得有如寒戰一般,連黛玉都被他帶着搖晃起來。他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落淚了,可是此時此刻,才覺出自己的軟弱無力。
黛玉看他這個樣子,只覺得萬分心疼,可是若能讓他痛痛快快哭一場,就此消除心中的郁結,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她卻并不知道,他這一生,竟是從未如此毫不知恥的哭過。
☆、肆拾二
幾日過後,紫槐巷失火的案子,已經鬧得京師震動,百姓不安。追查下來,燒傷、踏傷的将近百餘人,最嚴重的蔔家燒得片瓦不存,連屍骨都找不到了。
據當時撲救的軍民說,是他家前院失了火,當晚時至夤夜,沒有人發現,直燒了一整條街才漸漸熄滅。因為遲遲找不出肇事的元兇,提督衙門一個管理巡夜的主事,害怕牽連到自己,便畏罪自殺了。
這件簡單的案子,被一再渲染,終于傳到了皇帝耳中。
正在這燃眉之際,禦史中丞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直言北靜王和這件縱火案有牽連。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嘩然,衆人都嘲笑這位從四品的小官,居然敢彈劾天子身邊的近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奏本呈到禦前,皇帝起初并沒有在意,不過随意翻了兩下,見上面寫的有理有據,不由皺緊了眉頭,向身邊內監道:“将水溶找來,朕有話問他。”
次日,北靜王一身大紅的官袍,面色和悅地走進殿來。衆人見他目不斜視,一副泰然模樣,都暗中替那個禦史小官捏了把汗。
皇帝定了定神兒,道:“這面上所述的罪名,你準備作何解釋?”
水溶垂下眼簾來,輕聲說道:“臣不知所犯何罪,請陛下明示。”
一旁的內侍監将折子遞過來,他略看了看,說:“這奏章寫的文辭華美,可惜略微欠妥,依臣看來,全是一派胡言。”
立在他旁邊的禦史柳敬言,不由輕咳一聲,道:“哦,王爺就這麽篤定,這件案子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水溶笑了笑:“本王入秋以來,每年都犯舊疾,這陣子抱病在家,何來什麽閑情加害別人?”
“好,如那信上所說,王爺為了一己之私,縱容下人火燒紫槐巷,殺害蔔家五條人命,又待作何解釋?”
“那麽煩請中丞大人先告訴我,此信緣出何處?”
柳敬言微微皺眉:“既是匿名信,自然不知道出處。”
“煩請中丞大人再告訴我,那信上可說清了,本王因何緣故殺人,由誰組織?由誰牽線?從犯是誰?案發的經過一一當堂講個清楚,說個明白,我便簽字畫押,随大人去刑部過審。如若不然……”水溶淡淡擡眼看他,“大人可知道,以不實之虛,構陷同僚是什麽懲治?”
柳敬言聽他句句噎人,又說得極為在理,不由不心生佩服。
早聽說北靜王心機冠絕,城府深險,今日總算領教了。
他吐了一口氣,慢慢說道:“回禀王爺,微臣身為言官,自當舉劾案章,受理公卿奏事。哪裏有冤屈,臣就向着哪裏,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臣不能為王爺一人壞了國法。”
“哦,犯的是哪條國法?”
“濫用私權,枉殺良民。”
“大人這是在誘供?”
“不敢,微臣只是替王爺說句實話。”柳敬言束手而立,淡淡一句駁開他的話。
“好好好,不愧是禦史臺出來的人,果然有三寸不爛的本事。”水溶笑着輕輕鼓掌,“既然落實了罪名,本王便成全你,大人要我說什麽,我便說什麽,一直供到你滿意為止。”
“……”
“依老臣看,還差一項罪名。”忠順王在旁冷道。
皇帝慢慢把目光移向了他:“有話就說,別在朕眼皮底下耍花槍。”
自從上次烏茶案後,忠順王一黨就在禦前失去了信任,雖說皇帝顧及天家顏面,一直壓着不肯追究,可心裏到底是存了疑影。
忠順王從班列裏出來,叩道:“回禀陛下,老臣近日也得到密報,北靜王私縱嫌犯,欺君罔上,實在有不臣之心。”
皇帝聽了愕然一驚,不得不接他的話:“有何憑證?”
“據臣所知,去年臘月,北靜王用死囚替換了工部侍郎賈政之子賈寶玉,并謊稱鼠疫,将屍體草草火化。廷尉周綸就可以作證。”
皇帝放眼掃了一遍,揚聲道;“周綸?”
“微臣在。”身着青服的官員擦了把額汗,戰戰兢兢地出列。
“你都知道些什麽,仔細講來。”
“回陛下,北靜王與賈家素來交好,臣查案時,就多方受到阻撓。當日獄神廟裏鬧瘟疫,北王爺買通了典獄官,用死囚做替換。”察覺到身後陰冷冷的目光,他立刻加快了語速,“下官不敢撒謊,這些……都是典獄官親眼所見。”
水溶輕笑了笑:“那典獄官何在,嗯,周大人?”
周綸看他笑得風輕雲淡,汗水順着額頭涔涔而下,全身都像篩糠一樣簌簌發抖,連跪都跪不安穩:“用……用刑過量,已經死在獄中。”
“好一個死無對證,脫解的可真幹淨。”水溶嘆了口氣,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若認下這不實的罪名,臺駕豈非有渎職之嫌?”
東平王憤憤道:“你私娶賈寶玉之妹林氏,藏匿于府中,廷尉府去查,你為何閉門不見?若不是心裏有鬼,你為何不見?”
“家中側室,不便見客,聽說東王爺昨天才納了第九房小妾,漂亮得如天仙一般,說到‘心裏有鬼’,恐怕還輪不到小王身上。”
“你休要東拉西扯!”東平王被他一說,心中越發不安,“依我看,賈政父子敢光天化日下,公然寫反詩诽謗朝廷,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你千算萬算,自以為能蒙混過堂,卻瞞不過陛下那一雙法眼……”
他正說着,忽聽“啪”的一聲重響,就見皇帝勃然大怒,擡手一掌就拍到了案上。殿上站的衆人,禦史中丞柳敬言、戶部尚書譚榮、廷尉周綸、兼着東平、西寧、忠順三王等人,都被這一巴掌拍的心驚膽顫,全部安靜了下來。
皇帝站起來,從案後慢慢走下朱紅色的丹墀,步履放緩。
“既然賈寶玉的死有異議,當初定案之時,為何不說個明白?如今無憑無據,不覺得為時太晚了嗎?”皇帝的目光落到周綸身上,這話分明是向着他說的。
“下官該死!下官知罪!但下官說的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
“來人,”皇帝已沒耐性聽他辯解,擡手一揮,“将廷尉周綸革去世職,給朕拿下去,拿下去!”
衆人誰都沒敢動,直看着兩個禦前的禁衛軍,不顧呼喊将他拖了出去。
東平王見狀,不由心涼了半截。雖說早知道皇帝偏袒水溶,卻不想偏到這個地步。他悄悄頓了頓袖子,用眼神向身邊人示意。
忠順王心領神會,想想說道:“陛下明察,賈家的案子且放下不究,臣這裏還有一事,要向北靜王讨個說法。”
“什麽事,皇叔不妨直說。”
忠順王卻不看他,轉身拍了拍手:“把人犯帶上來。”
片刻後,一個身帶枷鎖的人,施施然跪在了大殿裏。水溶順眼看去,只見那人披着蓬亂的長發,一身缟素的白囚服,已被打得血跡斑斑,顯然是上過重刑了。
“殿下跪的是何人?”
“回陛下,此人名叫琪官,是我府上一名伶人,可近日老臣才知道,此人還有重身份,便是北靜王安插在我府上的內奸。”
“什麽?”皇帝大愕,好一會才擡起頭,煞氣沉沉看着眼前的水溶。
作者有話要說: 沒完,待續。
本章是對前文所有伏線做個交代,考慮在大家的接受範圍內,已經忍痛割愛,删掉了很多。
下半部分是高、高、潮,小簡一次寫不完,會在兩天內補上,敬請期待。
☆、肆拾三
水溶的面色很淡,看不出半分的錯愕驚訝,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陛下明鑒,臣無話可說。”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一刻,沉聲道:“朝堂上總要有個交待。”
水溶叩了個頭,望着眼前的青磚,聲音聽起來很平和:“這确實是真的,陛下若問其中的緣故,恕臣不能說。”
忠順王冷笑一聲,不懷好意地道:“是‘不能說’,還是不敢說?”
“夠了!”皇帝拂案而起,指着跪在地上的人怒喝道,“什麽叫不能說,朕現在就讓你說。”
水溶此時再沒有了顧慮,轉向忠順王道:“誠如王爺所言,此人确是我埋在府上的耳目不假,可你不想想,我若沒有三分的把握,焉敢冒這個險?”
“什麽把握?”
“王爺是個明白人,有些事,何必說的那麽通透呢?”
此言一出,忠順王連臉色都變了,身邊人也開始嗡嗡議論。他強定了心神,好半天才聽見自己發僵的聲音,喝道:“你好大的膽子,休要在這裏危言聳聽,憑你……也配離間天家骨肉?”
水溶眯起眼來,忽然笑了笑:“看來王爺也不是一點不害怕,不然,怎麽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
“我不管你說什麽,總之不會是真的。”忠順王此時已經亂了陣腳,身邊越來越多的眼光,也向他向他攢集過來,盯得他脊背發涼。
皇帝似乎聽出了點頭緒,催促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溶卿,你照直說。”
“是。”水溶的聲音冰涼如雪,在這炎炎大殿中浮動起來,只讓人覺得耳目一震,“一年前,陛下下旨修太液湖,曾撥銀三十萬兩,經戶部譚榮大人之手,轉給忠順王。可臣轉年就聽說,王爺貪墨了工款,拿來擴建府邸,修自家的宅院。單是這樣也就罷了,賈家抄出的五十萬兩銀子,按理應該由有司衙門清點齊了,充歸國庫。我朝邊塞不安,南北疆打起仗來,一年的軍需也就夠了。可是前方軍情如火,有司衙門居然拿不出一點銀饷,試問這五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怎麽就憑空沒了?”
譚榮想張口辯解,然而看到禦座上冷冷投來的目光,卻又不自覺地住了口。
“譚尚書,你不是說賈家封存的家産現銀,不足十萬兩麽?”
“我……”譚榮剛說了一個字,就心虛得沒了下文。
“好,好啊。”皇帝眼中的怒意越來越盛,自言自語道,“五十萬兩銀子在朕眼皮子底下沒了,你們膽子倒大,欺天了。”
“萬歲爺息怒,此事還沒查明,仔細氣傷了龍體……”內監趙堂連忙蹲下去,擎住了他的腿,讓他不能發作。
皇帝覺到自己的失态,盡力克制着語氣:“查什麽?做出這筆糊塗賬,不就是來哄朕這個瞎子麽?”他笑了一笑,“你們自以為聰明,上下其手,鐵板一塊,還敢厚着臉皮說什麽‘君憂臣辱,君辱臣死’,這就是你們為人臣的本分?”
“陛下,您不能單聽一面之詞。”東平王鼓起勇氣,插言道,“北靜王他一沒憑、二沒據,空口白牙,說什麽都方便。”
水溶冷笑:“哦,王爺怎知我沒憑據?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可有一樣東西,是假不了的。”說着從袖底取出一封密函,但見他兩指蒼白纖細,夾着那封信,膚色與玉質無異,“今天當着六部九卿的面,不妨看清楚了,我是不是胡說,王爺拆了這封信就知道。”
忠順王幾乎一眼就認出了他手上的東西,喃喃自語道:“不可能的……我明明……”
“明明什麽?”水溶逼近一步,語氣輕蔑,像是微微帶着笑。
忠順王看着他那一臉的笑容,不知怎麽的,卻覺得笑裏藏着刀。
他氣得頭暈目眩,嘴角都抽搐起來了,猛然退了步,揪起地上的蔣玉涵,左右開弓就給了他兩記耳光:“說!是不是你給他的?”
蔣玉涵面色白慘慘的,嘴唇動了動,就有鮮血淤了出來。他那副單薄荏弱的身體,這些天不知道受了多少重刑,青紫淤腫,竟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連旁邊的柳敬言見了,都閉了眼睛,欲別過臉去,不忍再看。
蔣玉涵也不出聲,只是咬緊了牙關,竟連哼也沒哼一下。他原本是最怕痛的,可是痛到了極點,反倒不知是什麽感覺了。
回頭望見了水溶,只覺得離着太遠,陌生的仿佛從來不認識,那人化成了遠遠一點光,通身朱紅色的錦袍,上面有缂金團花龍紋,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雍容逼人。他的臉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一雙烏沉沉的眸子深不見底,猜不出是何種神情。
目光交錯的僅僅一瞬,蔣玉涵看着他,寒心之餘,不覺得心頭一陣銜恨,想道:“原來到了今天,他還算計着我,我可真是傻,一步步給他鋪好了路,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助他到底——可他心裏滿滿當當裝的,還是那個姓林的女子,怕是我再死十次,也換不來他半滴眼淚吧。”
也罷,他冰清玉潔的一個人,何嘗能看上腌臜的戲子?
往日那些情長恨短,緣起緣滅,都不過是春光大夢一場,到如今,總該是醒的時候了。
喉嚨中一股子甜腥滋味湧了上來,蔣玉涵按住胸口,硬生生的咽了進去。
是快發作了,那種藥的份量很輕,只要在指甲裏羼上一點,頃刻間就會斃命。
他還記得,第一次去忠王府的時候,水溶從懷裏掏出一只小小的瓶子。
“你可知道這瓶裏裝的是什麽?”
“□□?”
“不錯,此毒名叫斷腸蠱,服下去筋骨酥麻,不痛不癢,只須半個時辰就能過去。你……一旦遇到不測,知道該怎麽辦了?”
他握着那只小小的瓷瓶,一時呆住。心中百味雜陳,都不知是什麽滋味了。
這一瓶飲下去,便是無情也斷腸,倒也死的幹淨。
想不到将它在身邊藏了整整五年,今天終于派上用場了。
眼前越來越暗,漸漸不能視目,他終于支撐不住,在滿天眩紅中滑了下去。東平王吓得連忙退開,指着地上不停抽搐的人說:“這……這……”
柳敬言蹲下身,探手在他鼻前試了試,只見蔣玉涵雙唇烏青,緊緊蜷縮成一團,剩下點兒微弱的呼吸,還在喘着。
“回禀陛下,這人服毒自盡了。”
皇帝也看的心驚膽寒,轉頭望向忠順王,愕然道:“你給他吃了什麽?”
忠順王早已吓得冷汗涔涔,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冤枉啊,微臣……微臣從未給他吃過什麽□□,陛下萬不可,偏聽了奸佞小人的讒言!”
“你自己帶來的人證,死在大堂上,難道只這一會兒的功夫,別人還将藥灌到他嘴裏不成?分明是你做賊心虛,怕他洩漏的太多,才提前做了手腳。”
“陛下明察,微臣……既然帶他上堂來作證,又怎會殺他?”
“那這個又何解?”皇帝眼中怒火難忍,從案上翻出那封密函,摔到他腳前。“去年南安王出征,十萬大軍被困在暹邏,朕不是撥了幾十萬兩,讓你們去采辦軍械、火藥嗎?怎麽一轉眼,這些東西都被高價倒賣給了暹邏國?你和暹邏王暗中來往,這信上寫的清清楚楚,白紙黑字,還想抵賴不成?”
忠順王知道再也瞞不住,叩頭道:“皇上,臣雖然貪得無厭,可是軍中糧饷,關乎幾十萬人的生死,臣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貪啊。”
“你還有什麽不敢?這信上的筆跡、體痕,分明都是出自你手,需要朕來找人驗對嗎?”
“許是……許是高手僞造的,臣确實寫過一封信,可是明明已燒了。”
皇帝懶得和他争辯,喚道:“柳敬言,你是書法大家出身,來仔細認認,這是誰的手筆。”
柳敬言接過去看了看,見筆跡矯健遒勁,心中一動,又找出案頭上的折子,對比之下,果然是忠順王的字體,不過墨跡尚新,不像是隔年的陳墨。
他心中又是一動,轉過臉去看水溶,卻見水溶打了個哈欠,唇畔勾起一抹慵懶的淡笑,做出事不關己的模樣。
柳敬言不由蹙起了眉頭,看了好一會兒,方才道:“這信上的字跡确實不錯,忠順王用筆獨特,且看這一撇,藏鋒處隐見錐畫沙,若說仿造,除非天下國手,一般人仿不出來。”
他這話一語雙關,既沒否定,也沒承認。
皇帝聽出話中的深意,不覺用掃了水溶一眼,沉聲說:“先将忠順王押候聽審,革去戶部尚書譚榮之職,一并交給大理寺發落。朕有點累了,你們退下。”
百官們都退了出去,只有水溶轉身要走的時候,聽見簾栊後傳來短暫的咳嗽。“溶卿,你留着。”
殿宇深處靜極了,磨得光如鏡面的地板,泛着铮亮的青光。
地上返照出兩道長長的人影,一點殘陽從窗底漏下來,蟬聲清幽。
兩人屏息靜氣,隔了久久的一陣,皇帝才開口:“那封信,是你僞造的,對麽?”
☆、肆拾四
水溶斂了笑容,卻聽他坦然道:“看來東平王說的不錯,微臣千算萬算,還是瞞不過陛下一雙法眼。”
皇帝點點頭,自禦座上走下來,走到他面前時,不由冷笑出聲:“好,好啊,朕一片真心待你,你就這樣算計朕,将朕的真心玩弄于股掌之上。周綸、譚榮他們固然可恨,可忠順王畢竟是朕的親叔父 ,你連他都不放過,下一個又是誰?是不是就該輪到朕了?”
水溶望着他,忽然間笑了笑:“難道微臣所想,不正是陛下所想。臣此番以身作餌,除掉忠順王這個絆腳石,将他在朝中的勢力折損幹淨,來日陛下獨攬大權,那龍位坐的才踏實。”
皇帝略微一震,竟然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瞧了他一會兒,才道:“往日朕只誇你聰明,想不到心思,細到這個地步……”
水溶道:“聰明人都沒好下場,何況經此一事,臣已經是心腹大患,陛下還能留臣活着?”
皇帝心裏本就窩着一股氣,見他仍是那種慵懶散漫的态度,不由得大怒:“朕是不欲殺你,但不是不會殺你!你明知道朕最恨人不老實,卻還要使些鬼蜮伎倆,一味的欺上瞞下,勾心鬥角,将個好好的朝廷鬧得烏煙瘴氣,你說,讓朕還怎麽容你?!”
看着那張雪淨剔透的臉,皇帝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人太聰明,所以留不得。若一時心軟,留下他,以後不知又要鬧出什麽亂子來。
可說歸說,真要下狠心除掉他,卻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
水溶緩緩別過臉,道:“臣早說過,做人留三分餘地,沒有什麽害處。別人不來招惹我,我自不會去招惹人,偏生個個都來擋我的道!”
“那姓蔔的一家五口,也招惹你了麽?柳敬言是什麽樣的人,朕比誰都清楚,他從來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水溶一時語塞,慢慢垂下頭道:“是我對不起蔔家,臣有……不得已的苦衷……”
“什麽苦衷?”皇帝揚眉問道,“是為了那個姓林的女子?”
水溶本來兀自出神,乍聽此話,也不由得一驚之下,擡起頭來。
皇帝道:“你可知道,這次彈劾你的折子裏,也有你那岳父大人羅邕一份?他說你私藏犯人于府,還将那女子納為妾室,寵愛有加,朕開始只是不信,以你那樣的清高脾氣,怎會看上一個尋常女子?如今算來,她懷孕的時辰,和你插手賈家涉案的日子都能對上,若說巧合,天下哪有這等巧事?”
水溶嘴角微微一沉,靜了許久才道:“正如陛下所說,她只是個普通女子,什麽都不知道,況她現今又懷了臣的骨肉…… 請陛下不要為難她……”
“所以你就有臉來向朕讨封诰?!”皇帝望着他,眼中有無限嘲弄,“你好糊塗。天下女子多的是,什麽樣的美人沒有?放眼天下,六宮之中,你看上了誰,只消給朕說一句,朕都可以賜給你。你何苦要這樣作踐自己?”
水溶在他眼前緩緩曲膝跪下,手指無力地揪住他的袍角,一字一頓地說:“陛下不要逼我,臣這輩子可以不領兵權,不幹朝政,可是唯獨最舍不下的……就是她。誰要是動她一根頭發,都比剜臣的心、挑臣的筋還難受,沒有她,臣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皇帝沒說話,只是紋絲不動地看着他,眼裏有他熟悉的微冷寒意。
水溶竭力忍着痛,道:“臣素來胸無大志,朝中之事,并不真的上心。如今觸怒天顏,犯下這大逆不道的大錯,臣只求安靜一死,請陛下放過臣的家人。”
皇帝忽然一笑,語氣森然道:“你當朕賜死元妃的時候,何嘗不心痛?她當年身懷六甲,腹中尚有七個月大的骨肉,眼見着就要生了。是我親手下旨,要了她的命,朕清清楚楚記得,那天趙堂冒着大雨趕回來複命,朕在雨地站了一整夜……那種痛不欲生的滋味,你們誰又知道?”
許是太過激動,他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氣息平緩下來:“我何嘗是薄情之人,何嘗真的忍心殺她,是天不予,朕徒奈何?她那樣真的心,朕到底是辜負了,這一生都辜負了……”
那是最後一次,他在鳳藻宮看到她的屍體。那個冷雨磅礴的夜裏,她靜靜躺着,在禦床绛紅色的鬥帳中若隐若現,月白單衣上重疊着濃淡相宜的血跡,那麽優美,就像一朵開到極盛的花,忽然之間萎折。
揭開她面上的白綢布,他的手都在發抖,那些鮮豔以至猙獰的紅色,像火光一樣轟然撲了上來。殿外盡是嘩嘩的雨聲,雨是如此的大,一眼望去,綿綿密密沒有盡頭。
他站在茫茫雨幕之中,眺望着三千殿臺,遠處闌珊寥落的燈影,仿佛黑暗中欲蟄欲起的巨獸,于青天之下,向他綻開一個詭谲凄麗的笑容。
聽那夜監刑的女官說,她到死都在喚着他的名字,那樣微弱的聲音,那樣癡纏的灼熱,終于随着最後一口氣咽盡,至死方休。
他低下頭,看着跪在眼前的臣子,輕輕籲了口氣。
瞧着眼前的水溶,心中怦然一動,仿佛眼睜睜瞧着很久以前的自己。
“好,朕不逼你……”皇帝執起他的手輕輕道,“你随朕多年,拼了這半壁江山送給朕,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朕縱然氣你,也不能不心疼你。水家世代忠良,不是死在沙場,就是死在官場,朕不逼你走他們的老路。只是你從今往後須記着,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不要怨朕,也不要恨朕——”
“……微臣不敢……亦不能恨陛下。”水溶伏低身子,将額頭抵在青磚上,那青磚極涼,令他整個身體都郁郁不止的顫抖。
“來人!傳吏部拟旨!”皇帝叫了一聲。
趙堂見勢不妙,聽他語氣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皇上!三思啊。”
“傳旨!”皇帝又叫了聲,殺意就在一念迸發,卻硬生生壓了下去,“北靜王憑籍世資,辜負皇恩,為色而藏罪人于府,此不忠一。為權而埋伶人于忠王府,妄想打破朝中制衡,一家坐大,威逼紫宸,此不忠二。如此種種,尚不思悔改,玩弄心機,連坐無辜之人,妄圖欺瞞君上,此不忠三。更兼為一己私情,陷害同朝僚友,放走國法之囚,凡此不忠不義,其心當誅!”
趙堂聽他念到這裏,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水溶伏在那裏不動,皇帝死死地盯着他,眼光就像在他背上釘住了似的。良久,才擠出幾個字:“朕念其祖上蔭德,不忍殺之,即日起褫奪封號,貶為庶人,逐出京門,永不複用。”
水溶又叩了一個頭,直起身來,烏沉沉的眸子凝視着他。
“王爺,快謝恩呀!”趙堂在一旁使眼色。
皇帝揮手打斷他,喝道:“別謝了,你走吧,再不走的話……朕就要改主意了。”
水溶淡淡應了聲,轉身步下臺階,頭也不回地去了。
出了太極宮,身後的內侍一直跟着他,他卻越走越快,在重重迥回的宮門中,放開了腳步,一個人拔足狂奔。
那長長的宮牆夾道,像兩痕朱砂色的血跡,壓得他透不過氣。
這裏的殿宇,一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紅牆、碧瓦,湛藍藍的天。
走在這漫長的甬道裏,仿佛真有一輩子那麽長。
終于,逃出這個牢籠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給水哥定罪的那段詞“北靜王憑籍世資,辜負皇恩,為色而藏罪人于府……凡此不忠不義,其心當誅”這段,是好友雲翼風瀾跨刀所寫,我只稍稍改動了一點。
這段詞,其實早就寫好了,因為實在漂亮,我又懶得再動腦,所以照辦上來。
大家現在明白,水溶玩火玩大了吧。
再次謝謝風瀾君o(∩_∩)o
☆、肆拾五
一路上夾道林蔭,車馬也走的順暢。轉眼到了府門前,水溶撥開轎簾,才從青轅車上下來。就見守門的幾個小厮,匆匆跑過來,匍匐在他腳下:“王爺,了不得了,府裏出大事了!”
水溶看他們心急火燎的樣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脫口問道:“出什麽事了?”
“少夫人剛從待霜亭下來,臺階打滑,失足……跌了一下。”
話還沒說完,便讓水溶急紅了眼,一把推開他們就往裏走:“人在哪裏?”
“已經送回萼綠館了,幾位太醫都在。聽人說,少夫人半個時辰前血行不止,是落胎的跡象,這會子怕是要生了——”
水溶腦中嗡嗡作響,平時的鎮定已經早沒了,忍不住怒道:“怎麽不早點叫人傳話?張友士呢?”
“在,和鮑太醫、王濟仁都在,幾個人正看着。”
不待他啰嗦完,水溶便加快了步子,飛似的奔了進去。
萼綠館外站滿了侍婢,見他趕來齊齊跪下,一行人噤若寒蟬,生怕說錯了半個字。水溶就要往裏邁步時,卻被兩個年齡大點的擋住去路,勸道:“王爺,進不得,産房裏不幹淨。”
水溶心下焦急萬分,隔着垂簾錦障,就聽見暖閣裏吵成一團。憧憧的人影,穿梭來去,将白瑪瑙的流蘇簾子撥得泠泠作響。他手心裏滿是冷汗,此刻也顧不上避諱,向前踹了一腳:“滾開!”
那兩婢女吃痛,卻不敢讓他進去,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爺息怒,少夫人福澤仁厚,又有您看護着,定不會有事,請再靜等一會兒。”
“靜等?到了這個時候,你讓我怎麽等?”水溶揚聲打斷她的話,喘息半晌,連聲音都變了調。那幾個婢女被他用力一掙,差點跌倒在地,可依然不肯撒手,猶自死死拉住他的衣襟。
“王爺,血房不吉利,您又是千金貴體,不能見紅啊!”
水溶發了急,摔脫她們的手,踉跄沖到門前,正要伸手推門,只見紫鵑從暖閣裏出來,秀發散亂的撲到他跟前。水溶一把拉住她,焦急萬分地問道:“她……她怎麽樣了?”
紫鵑急得眼淚都快湧出來了,用力抹道:“生不下來,太醫說是孩子長倒了,腳朝下,再這麽拖下去……怕是兩個都難保。”
“不可能的,”水溶聽了這話,燒得通紅的眼睛漸漸涼下來,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不是說還有半個月嗎?”
“都怪我,今兒早上沒看住,讓她跌了一下,受了驚吓。”說到這裏,紫鵑狠狠搖着他的手臂道,“請王爺趕快拿個主意,事不宜遲,姑娘要真是不行了,可怎麽得了?”
水溶蹙了眉頭,原本修長凜冽的雙眉愈加深鎖,不等她說完,一步已經踏進門檻,不管不顧地闖了進去。
拂開披到臉上的流蘇簾子,迎面橫着一障雲母湘綠色屏風,無數個交錯的人影,投在幽深黯然的翠屏上,那些嗡嗡的細語,來往嘈雜的腳步聲,都在瞬間撲面而來。他挑開簾子,進了內室,地上狼藉一片,滿目的淩亂。幾名産婆見他進來,忙亂中趕緊收拾銅盆、染血的布團。
濃濃的腥味充斥着鼻端,水溶放輕腳步,在床榻邊坐下來,柔聲道:“颦兒?”
躺在床上的女子,單薄到令人擔心的程度,像是一束沒有生氣的素帛,陷在華衾錦堆裏。她的身下,那麽多血滲出來,已經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