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了層層疊疊的褥子。
他覺得喉嚨有點堵,有如千萬火炭填堵着,太多太多話,洶湧難言。
俯下身去,附在她耳畔,小聲道:“別怕,就快好了,有我陪着你,不會有事的。”
黛玉痛得滿頭冷汗,一張消瘦的臉蒼白若素,白的有些可怕。為了不讓自己叫出來,她幾乎将嘴唇咬破,牙齒深深嵌在淤青的唇中,咬出了一排血痕。那種痛,錐心刻骨,痛不可忍,仿佛是死亡瀕臨,胸中翻騰如沸,好似有一千把刀在腹中絞,攪得前塵往事分崩離析。
她摒住了呼吸,只能發出點微弱的呻吟,額頭上淡青色的筋脈都漲了起來,手指揪着身下的被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寸寸揪緊。好像想要把體內的痛楚,剎那間迸發出來。
“王爺……是我的錯,讓你擔心了……”
聽見這話,水溶心痛欲裂,只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勉強露出個微笑:“不怪你,若不是因為我當初執迷不悟,你也不會受這份罪,你該恨我的。”
他嘴角挂着笑,眼眶滾燙,卻強忍着不肯流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都不想哭,沒有一絲悔恨,還真是該将這顆心挖出來,看看生的什麽心腸。
她微微翕動着嘴唇,兩頰泛起殷紅,似是潤開的胭脂。緊緊抓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直将他修長的指節都捏的發白。
“想不到……生孩子這麽麻煩……”
她緩了口氣,呼吸始終是急促的,面上帶着自嘲的笑意,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喜歡的那個人,不是他。你總是怪我惦記着他,從沒有一刻把心放在你身上,其實……你何嘗懂過我的心?”
“不說這些了,身子要緊。”水溶打斷了她,柔聲哄道,“等你養好了病,有多少話我都聽你說。”
黛玉定定瞧着他,一绺濕透了的頭發落下來,繼續笑道:“可我也不懂你,你的心太深太深了,不知藏着什麽事……你是個可憐人,自幼沒有可以親信的人,你誰也不信……惟獨對我是例外。”
她斷斷續續地說着,臉上還帶着用力迸出的紅暈,只能靠在引枕上,虛弱之極地喘息,“可我不該,利用你的信任,去救寶玉……我真是太不知輕重了……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并沒有多喜歡你,不過想出那個法子,騙騙自己……心裏明明喜歡的緊,卻偏要冷着你。多少次,反反複複折磨你……直到那天,你靠在我懷裏,哭得不成樣子,我才知道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水溶握着她的手緊了緊,喉中似乎哽噎了一下,忍不住笑道:“不要緊,我早說過,不管你是真心也好,還是虛情假意,哪怕是騙着我,我也是高興的。”
黛玉揚起嘴角,仿佛是想笑,腹中卻一陣裂痛,疼得她險些昏厥過去。
身邊的鮑太醫催道:“王爺,趕緊拿個主意吧,老臣好下針給夫人催産 。”
水溶轉頭看他:“你的意思是?”
鮑太醫擡頭看了一眼,卻不敢跟他對視,戰戰兢兢地說:“只能……保一個。”
“這是什麽話!”水溶霍然起身,額角的青筋都暴起來,向着衆人遙遙一指,顫聲怒道,“你!還有你,不是各個都有本事,都有能耐麽?怎麽連個胎兒都保不住?”
衆人匍匐在地,面有難色道:“臣等早就說過,夫人體質虛弱,指望開枝散葉,怕是無望。現如今加上‘撲跌傷胎之症’,脈象陡轉急下,不能再拖了。”
“讓我試試……”身後傳來虛弱的聲音,似是沒有半分力氣,連吐字都有些含糊。水溶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聽得清楚,她說:“我想要這個孩子,求你,讓我把他生下來——”
“不行!”水溶幾乎是想也不想,就斬斷了她的念頭,“你還年輕得很,早晚會再有,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
“求你,讓我把他生下來,好不好?”蜷曲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遠處十幾盞琉璃玉燈灼灼燒着,将他整個人都籠罩在燈影之下,看不清臉上的陰霾。遲疑了片刻,他才勉強點頭,安慰她道:“放心罷,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我會陪着你們,一起回蘇州,去看看太湖,還有寒山寺。”
……到時候,我們這一家人,年年歲歲日日夜夜,都再不分開。
……到時候,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
漆黑的眸子深深盯着他,鼻間一酸,眼淚不可遏制地湧出眼眶,打濕了他的手背。鏡中映出黛玉慘淡的笑意,她盡力仰起臉來,只是說不出話。
“王爺,請回避吧,臣等好給夫人下針。”
水溶抖了一下,不得不脫力放開手,背向她轉身走去。走到門口,遠遠又回頭望了一眼,張友士上前來催道:“王爺只管安心,臣等盡力而為。”
佛前點着數十盞長明燈,禱聲綿長。
龛位上供着尊釋迦摩尼像,紫檀作盤,結跏趺坐,左手橫置雙膝上,結定印,半合的雙目微微垂下,似在盯着衆生一切,審視着他。
水溶仰頭看着佛像,心裏慢慢靜下去,雙手合十,側臉在光影中隐現。
“大慈大悲,大聖大願,南無本尊菩薩摩诃薩,為閻浮提苦衆生……以我之心,分汝之哀,以我之身,受汝之劫……”
他張開雙唇,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默默吟誦。
巨大的青銅鎏金爐裏,焚着沉水,香氣寡淡,混着一點燈油的餘味。身邊雲煙缭繞,嗆的他微微有些氣喘。
不久以前,他也曾跪在佛前,虔誠地上香、稽首,對着對着大千世界,三世三千佛發願:“我願折十年陽壽,換你一生平安。”
想不到,業果報應,就來的這樣快。
黛玉說的對,他是個可憐人,自幼沒有可以親信的人,只有在這佛堂裏,對着菩薩說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些往事不期然都浮到眼前。
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清平盛世,他甘願做皇帝手下的一顆棋子。
機關算盡,任人擺布,直到如今,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棄子。
這半生犯下的殺孽,該遭的報應,都該由他一人承擔。若是終報于愛人身上,将何其殘忍?
如果江河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他願意洗掉滿手鮮血,永戒殺生,從此參經禮佛,終身茹素,為她多行善事,修積福德。只盼她平平安安,一生常伴左右,長相長守。
“願我從此,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淨無瑕穢……”
眼見窗外天色越發暗淡,萼綠館那邊忙碌了整整半天,也沒有音信。
水溶僵硬的手指撥弄着念珠,額上全是細汗,一顆豆大的汗珠滑過他棱角分明的烏鬓,越發襯得眉如松墨,唇若丹漆。
“大喜啊,王爺大喜!”從堂外奔進來一名侍女,笑的滿臉開花,叩頭道,“恭喜王爺,太醫讓奴婢來傳話,夫人誕下了一名小世子……”
水溶渾身一震,還有些發懵,隔了會兒才回過神來:“她呢?她怎麽樣了?”
那侍女也半天才反應上來,撲哧一笑,拿手掩着嘴道:“母子平安,夫人只是虛弱了些,太醫說好好保養身子,別在月子裏落下病根。”
不等她說完,水溶已經快步奔出去。掀開萼綠館的帳簾,喜氣盈盈的道賀聲響成一片,衆人忙趕上來給他行禮。幾名産婆正在給嬰兒洗身,慌亂中,用條藕荷色的薄衾被裹好,紫鵑将孩子接過,一邊逗弄着一邊笑,道:“這下可好了,是個好漂亮的男孩兒。”
水溶接過襁褓,疼惜地看了好一陣兒,那藕荷色的薄被中,探出一張小小的面孔,只有他拳頭般大小,軟乎乎的臉蛋像是潤開的緋霞,雖不滿月,就已能看出生得清秀水靈。
黛玉從昏睡中轉醒,有人在肩頭拍了拍,她才換了口氣,虛弱的睜開眼:“孩子還好麽?”
“很好,”水溶将襁褓抱給她看,在她耳畔吹着氣,安撫道,“睡着了,是個漂亮的兒子,來日必定是個更标致的人物。”
黛玉點頭,蒼白的面頰上淚痕縱橫,眼中閃出欣慰。
水溶伸手攬了她,埋首在她的頸間,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一片歡笑聲中,有人提議道:“不如趁着吉利,給世子爺取個好名兒吧。”
聽見那人的話,水溶撫着懷中嬰孩玉琢般的小臉,似有些失神,想了一刻,仿佛是自言自語道:“叫……念遠吧。”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肆拾六
坐不過片刻,便聽見簾栊輕響,幾重煙羅绛幔都被卷起。緊接着衣聲窸窣,有人穿過槅門,轉過屏風,微光中刻出一前一後,兩個模糊的輪廓。
黛玉本靠在枕上,隔着簾子,看見了那兩人,掙紮着想要起身。
水溶從袖底伸出一只手,不動聲色按住了她。
守在門口的幾個婢女,默然往後退了步,羅氏扶着老太妃,款款走到近前,向着水溶深深一福,嫣然笑道:“恭喜王爺,恭喜妹妹,娘才聽到消息,就坐不住了,說什麽都要過來看看。”
太妃含笑道:“林丫頭,你受苦了。”
黛玉才要起身行禮,羅氏忙扶住她:“你現下身子虛弱,躺着就是了,我叫人熬些雞湯,好好給你補補。”
紫鵑将孩子抱過來給她們看,藕荷色的小被中,一張小臉紅撲撲的,睡得正香。老太妃乍見到這個期盼已久的孫子,又驚又喜,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軟軟的臉蛋,又怕自己手重,驚醒了他。
“老天有眼啊,也不知前世修了怎樣的福分,得先王這般看顧,終于有繼了。”
羅氏立在她身畔,淺笑道:“孩子的名字起了麽?”
水溶點頭道:“起了,叫念遠。”
“念遠,”太妃默默想了陣兒,“念以為繼,遠則通達,是個好名字。”
“可不是呢,這名字真雅……”羅氏嘆了聲,懷中的嬰兒已經醒了,一雙眼骨碌碌四處張望着,那張不足盈掌的小臉,也頓時鮮活起來。她望着臂彎裏,眼中透出難以捉摸的光,不知為何,已到喉頭的話卻哽住了。
不足彌月的孩子,抱久了愈見沉重,被面上繡着“百字圖“的花樣兒,石榴纏枝,是極好的寓意,織金被角下綴着長長的黃色絲縧,随着她每一次牽動,都輕輕晃蕩起來。
“你不用怕,人是你幫他選的,将來孩子出世,縱不是骨肉至親,也要喚你一聲母妃。”
“林丫頭這樣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這個名義,把孩子給你留下……”
耳邊響起很久以前的話,仿佛餘音猶在,一遍遍盤旋在心頭。
倒不如借着這個名義,把孩子給留下……
心中好似被人猛地一扯,她臉上卻不敢露出來,只有平靜地低着頭。
“娘娘?”畹雲見她失神,輕輕在背後推了一下,羅氏轉過神來,仍是笑的十分得體:“瞧我,看的喜歡,就什麽都忘了。”
黛玉并未看見她的神情,只是靠在枕上,用袖子掩着嘴輕輕咳嗽了幾聲,方才說:“紫鵑,你去換過來吧,別讓娘娘累着了。”
羅氏目不轉睛地望着她,見她仍是一副不勝之态,懶懶地斜靠着,青瓷般的臉頰,想是因為生育不久,豐潤了好些,明明什麽都沒有變,卻什麽都變了。
再看一眼臂間的孩子,心裏頓時像被千萬條鞭子抽中了,痙攣成一團。
那張小臉向她頑皮地笑着,舒展的眉宇間,已有了水溶秀雅的痕跡。
這是她和他的孩子,永遠不屬于自己。
縱然她曾用盡全力去愛那個男人,可是和他之間,已經錯過了最近的距離。難掩住眼角的惆悵,似乎能感到那壓鬓的華勝缬花,都不堪重負,慢慢墜脫了下來。一切都是逢場作戲,只是猜不出,哪天才是曲終散場的時候。
“娘娘,換我抱會兒吧,仔細累着。”紫鵑将手伸到她面前,羅氏尴尬一笑,不得不遞過去。
那小家夥極能折騰人,哄了半天,才算哄得睡了。太妃放下心來,對身邊人說:“咱們走罷,這屋裏不宜人多,想必林丫頭也叫咱們鬧乏了。”
“也好,人多氣味雜,怕孩子受不住。”羅氏亦不願在萼綠館中多作逗留,起身對黛玉笑道,“妹妹好生養着,這些日子不要走動,嫌悶了,就叫丫鬟知會我一聲,姐姐與你解悶兒。”
黛玉聽她說的十分客氣,倒甚是誠懇。不覺心底一軟,掙紮着坐起來,只覺得天旋地轉,傷口也在隐隐犯疼。忙擡了手,掩住幾聲帶血氣的咳嗽,答道:“多謝娘娘記挂,費心了。等我身上好些了,再去看你們。”
太妃笑道:“你元氣未複,就不要想東想西了,我明兒再叫人給你配些養生的丸藥,把身子調養好。以後都是養兒養女的人了,再不可任性使氣,溶兒要是欺負了你,只管告訴我,為娘替你出氣。”
水溶怔了一下,倒也忍不住笑了:“這是哪裏話,你們都這樣護着她,當心寵壞了她。”
黛玉轉開頭去,紅着臉不再搭話,衆人紛紛笑開,羅氏看在眼裏,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只好帶着笑,自去與別人說話。
帶着衆女眷出來,太妃起身向上房去,羅氏不便跟着,轉過長廊往西走。天色已近窅暗,遠處瀑聲如雷,沿着青石漫成的小道,走了幾步,只見山石崖畔背後,遠遠立了一個人。
水溶似乎已經站在那裏許久,身子背對着她,夕陽晚照中,迤逦出一道長長的影子,愈發顯得挺拔玉立。羅氏走到他背後,低喚了聲:“王爺……”
水溶這才聽見有人來,回頭看她。
“王爺,妾身有話想跟你說。”
見她神色與平素不大相同,水溶并沒有直問,而是向畹雲道:“你去花房一趟,那幾株芍藥快開了,夜裏搬出去,淋淋雨,長的快點兒。”
畹雲知道是有意支開她,于是笑着點點頭,轉身下去。
水溶看着她走遠,才慢慢收回目光,等着羅氏開口。
“妾身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今日小世子出生,是極高興的事,只是既然要入譜,就該給他母親個正經名分。林妹妹的身世,怕是瞞不了多久,就怕宮裏邊……”
“你有什麽好主意?”
羅氏沒想到他會這樣直接,遲疑道:“妾身的意思是,把孩子先留在我身邊,我雖不是他生母,一時半會兒,還能抵擋陣子。如果是庶出,即便身為北靜王世子,将來宗室之間,怕也難處。”
水溶不做聲,臉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任何心思。羅氏見他不說話,只當是答應了,正想再追問,卻聽水溶道:“錦娴,你很聰明,你聰明的險些害死自己,知不知道?”
羅氏吃了一驚,笑容僵在臉上:“王爺這話怎講——”
看見她的神情,水溶笑着向前進了一步:“你将黛玉的身份,故意透漏給岳丈大人,說我私藏犯人于府,一直冷落你,以岳丈大人的性子,怎甘忍下這口氣?于是趁着這次忠順王和我內鬥,在背後推波助瀾,狠狠給了我一刀。你有怨氣,只管沖我來,設下這場計謀,到底是想報複誰?”
羅氏眼中露出驚恐的神色,心下害怕,連忙跪下道:“……妾身……妾身冤枉,我便是再不知輕重,也不會聯合外人,來謀害王爺。”
水溶落了笑,轉頭背對她,連聲音都忽然冷下來:“你敢說,從來沒有将這件事洩出去?我早說過,誰敢露出一點風聲,再弄出什麽妖蛾子,休怪我翻臉無情。念着你是本王的發妻,心裏存了舊情,一忍再忍,才任由你算計,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羅氏雙唇顫動,說不出一句話來,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角,哭道:“王爺,妾身知道錯了……妾身只是一時糊塗,可我絕不會去害你。當日母親過府來探望,問我為何還懷不上孩子,妾身隐瞞不過,只好告訴她,你已五個月沒和我同房過一次……可我怎麽知道,會傳到我爹那兒去……”她邊哭邊說,說話間拖住他的手,眼淚又湧出來,“王爺,妾身知錯了,以後再不敢了……王爺!”
水溶回頭,看着她挂滿淚水的臉,握住她的手,用力一點點掰開:“錦娴,就當我對不起你,我沒辦法再違心騙你。休書已經寫好,就放在案頭上,你還這樣年輕,早點擇個好人嫁了,別誤了你的青春。”
“不……”羅氏見他真的動氣,慌亂中從背後摟住他,淚如雨下,只是說不出話來,“是不是因為她?你就那麽喜歡她?我不跟她争了,我不在乎了,以後只要日日陪着你,我就心滿意足了,永遠不會再向你要什麽……”
“——錦娴,你還不明白麽,便是沒有她,我也不該答應這門婚事。當日皇上親自下旨,君命難違,我只好順從應着,這些年只怕委屈了你,有些話不好當面說明白,你這樣聰明一個人,還要我說破麽?”
羅氏埋頭在他肩上,哭得渾身發抖,大聲道:“我不放!讓你們兩個逍遙快活了,我怎麽辦?娘怎麽辦?”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不敢想,也不能想。成親的那天晚上,明知道他并不願意,往日那些溫存寬待,體貼問候,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她卻以為,憑着自己的聰明心機,就算贏不了他的歡心,也能将這場戲十足十的演下去。
原來錯了,徹頭徹尾的錯了。
她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亂扯他衣袖:“你沒良心!我嫁給你這些年,你從來不瞧我一眼,我樣樣都比她做得好,有哪裏比她差?可她呢?她辜負了你多少真心,你卻将一腔熱情都撲在她身上。原本接她進來,我只當你可憐她,沒想到……你真的喜歡她,她不配!不配你這樣對她!”
水溶冷冷将她的手帶開,道:“有些事情,不是常理能說得清,你能那樣做,就該知道我們夫妻緣分盡了。皇上已經降旨,将我貶為庶人,以後再不是什麽王爺了。母妃那邊,我自己去和她說,你願意走就走,不願走,好自想想清楚。”
話到這裏,水溶沒再說什麽,轉頭打她身邊走過去。羅氏伏在地上,徒勞地伸着手,像是想要抓住什麽,又像是個失去了支撐的傀儡,毫無生氣地跌在了塵埃裏。
“是你們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她哭到最後,又嗬嗬地苦笑起來,邊哭邊笑,形如瘋癫。
☆、肆拾七
作者有話要說: 看看前面,有些章節太啰嗦了,稍微改改。
隔日天明,已經入了秋,天氣一日比一日涼。
聖旨從宮中傳出來,忠順王專擅媚上,以謀逆罪結案,戶部尚書譚榮、廷尉周綸因招權納賄,肆行貪污,被一同抄家去職,主犯大辟,從犯充軍流配,連皇帝最寵信的北靜王,也為“忤逆之言,不合之義”遭了貶斥,逐出京去。
這件案子前後牽連上百人,開朝以來,竟從未有過這樣的醜事。比當年賈家的案子,簡直是雲泥之別。
皇帝顧及天家體面,不想讓坊間知曉,只派了身邊最得力的人,內廷總管趙堂去傳旨。
消息傳到北王府,北靜太妃哭得幾乎絕倒,幸好有身邊人架住。王妃等人也是哀哭不絕,連勸都勸不住。
趙堂向來與水溶交好,此時也無從安慰,只照着谕旨念了一遍,末了說:“皇上到底還是舍不得王爺,雖然褫了封號,這府裏的一切還是原封不動,該有的絕不會少,薪俸也照舊。王爺要是出京,還可以攜一些家人同往。”
水溶點點頭,說:“有勞公公了,只是母妃大人她年事已高,我走了,實在放心不下。”
趙堂拱手道:“這王爺盡可安心,有陛下照應着,什麽都好說。”
“那就好。”水溶聽見“照應”兩字,不由松了一口氣。
“只是……”趙堂看了眼乳嬷懷裏抱的嬰兒,又搖頭道,“這樣以來,可苦了世子爺了,小小年紀就經了這樣大的變故,将來如何是好。”
水溶動了動嘴唇,心底的歉疚蔓延開來,只道:“我會照料他們母子,不讓他們受半點委屈。”
孩子轉動着兩顆春淚般的眼眸,仿佛是鑲在夜空上的星子,那張雪琢似的小臉,是如此可愛。乳嬷抱在懷裏輕輕拍着,他竟也十分乖順,不哭不鬧,睜着一雙大眼睛,亮亮地張望着。
趙堂撫摸着孩子,道:“聽說尊夫人體質過弱,望千萬保重好身體。”
水溶慢慢點頭:“內子她……并無大恙,等她出了産月,我們就一起去蘇州,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頓下來,好生過活。”
“也好,”趙堂笑着應承,“從此天高皇帝遠,閑雲野鶴,倒也自在。”
水溶聞言一笑:“承公公吉言了。”
“王爺放心,車馬辎費,房契田産,老奴都替您備好了,到了蘇州,自有當地的官員接待,有了皇上的手谕,兩江總督和吳中知縣都不敢怠慢您。”
水溶怔然看着他,片刻道:“是我不識好歹,辜負了陛下的一片心……這份情意,只有來生再報了。”
趙堂搖搖頭:“還不明白麽?萬歲爺說,這份情是他欠你的,你前後助他成了多少大事,如今只是還你一個美滿姻緣,這點兒小事,還覺得不足為報呢。”
水溶只好苦笑:“我做了那麽多對不起天下的事,哪配得起這樣的天恩。”
“不,王爺曾說‘不是太上,豈能忘情’,就沖着這份情,什麽樣的天恩都配得起。”
送走趙堂,水溶這廂去上房見母親,才走了幾步,就停了一停。身邊的丫鬟燼香見他臉上不好,白淨的面龐倒微有倦色,忙過來扶住他:“王爺,我看要不就算了,奴婢先扶您回房歇着?”
水溶輕輕搖頭,道:“我這裏沒什麽,你且去萼綠館看看,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一個字也別跟她說。”
燼香是他身邊的常随丫頭,從小跟到大,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是不想讓黛玉擔心。當下也不敢反對,只好點頭答應了,扶着他去書房歇息。
清走了所有人,水溶獨自在拐角的一處軟榻躺下,只覺心神疲乏,昏昏沉沉睡了半日,轉刻聽見有人來拍門,上房打發的人來說,是老太妃忽然中了急驚風,看那病勢,一刻也不敢怠慢。
他立刻披衣起來,一邊打發人去請大夫,一邊跟小厮急急的往上房去。
燼香這邊回到萼綠館,過了幾重院落,到了黛玉所在的西廂房,房裏只點了一盞燈,天青色的紗屜下,有人影在憧憧晃動。
挑簾進去,滿室奶香,與郁郁藥味彌漫在一起,如煙氤氲着,溫暖非常。
已經過了酉時,入秋天黑的早,紫鵑正持着蠟釺在掌燈,見她進來,輕輕“噓”了一聲。原來孩子剛吃了碗鲢魚小米粥,漸漸哄得不哭了,躺在搖籃裏睡得正香。
黛玉還沒吃藥,半依半靠在隔間裏,一頭墨黑般的頭發挽成慵妝髻,松松绾着,素淨的臉上沒有施任何脂粉,燈光之下,白得如雪霰一般。
這些天她已恢複了不少,不像以前總是病容憔悴,擡起頭來,眼波既輕且柔。
“怎麽你一個人,王爺呢?”
燼香不敢照實答她,只好含糊說:“回夫人,王爺今天下朝晚了,叫婢子先來傳話。”
黛玉聽她這樣說,以為是有正事要忙,也不多問。燼香怕她多心,便故意引開話題道:“世子爺今天倒乖,不哭也不鬧了。”
“哭了這半天了,才剛睡着。”
紫鵑端着碗參湯進來,邊走邊笑:“咱們這位小爺可不得了,誰哄都不頂用,非得娘親抱着才不鬧。”
正說着,她聲音稍大了點,搖籃裏“哇”的一聲嘲起來。黛玉只好俯下身,将孩子抱起,邊拍邊哄:“遠兒乖,不哭了,等等你爹就快回來了。”
說道也怪,那孩子竟立刻收住了聲,只是在她懷裏不舒服的蹬了蹬腿,又重新合上眼。燼香看着那張睡夢中無憂無慮的小臉,想到他身世坎坷,将來還不知道要面對什麽風浪,明明是皇親貴胄,卻連族譜都不能入。不覺鼻間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黛玉趁着他打盹的工夫,悄悄将藥碗接過來,抿了一口。
擡頭見燼香眼圈微紅,瞧那樣子倒像是哭過了,便問:“怎麽了燼香?誰欺負你了?”
燼香笑着搖搖頭,忙遮掩道:“沒有的事,可能是沙子迷了眼。”
“你們今個怎麽都怪怪的?”紫鵑也起了疑心,“才我去竈房取藥,碰見王妃屋裏的畹雲,也是紅着眼,避了我就走,問她什麽都不說。”
她這樣說着,黛玉心裏越發起疑,略沉了沉,就道:“不對,你們定有什麽瞞着我。”
燼香經了這樣的大事,不由得心裏發慌,眼看紙包不住火,也顧不得什麽,只好硬着頭皮将實情告訴她。
黛玉一聽府裏發生這樣大的變故,忍不住血往上湧,腥氣從喉頭翻上來,一口藥嗆出去,伏在榻上鎮咳不止,懷裏的念遠驟然驚醒,哇哇大哭起來。紫鵑忙将孩子抱過去,一面拍着背幫她順氣,也急得直掉眼淚。
“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們……為什麽各個都瞞着我?”
燼香撲通跪下,哭着臉道:“不是婢子大膽,是王爺怕夫人生氣,才不讓說的。”
黛玉不再聽她啰嗦,起身向外走去。紫鵑見她真的動氣,慌忙迎上去扶:“不行啊,姑娘,大夫不讓你出去,月子裏會落下病根的!”
黛玉一把推開她,哪裏還攔得住,身邊的燼香都吓傻了,忽然臂間一重,紫鵑将孩子放到她手上,急聲道:“還傻愣着幹什麽?你在這裏看着,我去去就來。”
傍晚時分,太醫開了幾副方子,方才離去。幾個手腳伶俐的丫頭捧着水盆、栉巾等物進來,羅氏将煎好的藥汁一點點篦出,不做聲的掉着淚,眼淚打在蓋碗上,青花白地,勻開了間裝五色的鬥彩。
“娘,趁熱吃了吧。”
太妃強打起精神,方才借着羅氏的手吃力的坐起身。那藥十分靈驗,吃了不到半個時辰,偏頭痛就輕了許多。受了今天這樣的打擊,饒是她這樣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也一蹶不振,就此病倒了。
帳前拉了一挂彈墨绫的幔子,烏沉沉的,像堵密不透風的石牆。
帳外的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從申初到酉末,映在帳上的影子一直沒有移動過。他的背影修長,如“渭北春樹”一般挺拔的身軀,籠罩在陰影之下,與這光景卻是說不出的契合。
“錦娴你下去。”太妃突如其來的聲音,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她盯着帳上的影子,黯然嘆了口氣,“我有幾句話想跟溶兒說。”
羅氏抹去眼角的淚,從水溶身邊經過時,腳步停了一停,還是走了過去。
床帳束起一半,燈如波影,在眼前沉沉蕩漾着。老太妃的聲音,也像這波影,淡得缥缈。
“溶兒,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有次犯了錯,先王罰你跪在雪地裏,你也是這樣一動不動,整整跪了四個時辰。那天雪下的真大,冷得人連腦子都凍住了,可你就是不哭,也不求饒,連一句軟話都不肯說。”
水溶道:“孩兒自然記得。”
太妃欣慰的點點頭,接着道:“那你可還記得,先王為什麽罰你?”
“那天是娘的生辰,父王卻和新娶的側妃在一起,孩兒覺得娘委屈,就頂撞了父王。”
也是那次,老王爺當着衆位姬妾的面,頭一回打了他。巴掌落下去的時候,側妃徐氏吓得花容失色,眼見着他半邊臉腫起來,老王爺還不解氣,聲聲嘶喊着:“把這個目無君父的孽子,拖到雪地裏去,凍不死不要回來。”
“我抱着你,讓你說個軟話,可你就是不聽。你說,‘娘,明明是爹對不起咱們,我有什麽錯?’”太妃說到一半,已然浸濕了眼眶,“為娘那時候就覺得,我兒真的長大了,懂事了,将來成家立業,這後半生就有了指望。”
水溶平靜的想了半刻,低聲說:“孩兒,讓娘失望了。”
“沒想到啊,你還是走了你爹的老路。”太妃伸手摸了摸,滾燙的掌心烙在他臉上,聲音又啞又澀,“溶兒,你長大了,不再聽娘的話了。可如今,你要休妻,要抛下這樣大的家業,讓錦娴怎麽辦?讓為娘怎麽辦?!”
水溶心中大恸,縱然是鐵石的心腸,也一陣不能平複。
太妃望着他,語氣出奇的溫和:“娘知道你喜歡林丫頭,就像你爹當年寵徐妃一樣,感情這種事勉強不來。你要帶她走,娘不攔你,可是念遠不能走。”
“娘!”水溶聽見這話,赫然一驚之下,仰起臉來,“為什麽?為什麽皇上逼我,連娘你也來逼我,你們都要這樣逼我。孩兒不是父王,她也不是徐妃,我們是真心實意的……您為何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
他話音未落,臉頰上就重重掴了一掌,太妃喘着粗氣,咬牙切齒道:“逆子!她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