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就目前來看,是要廢掉的

了呢?難不成你還要陪她去死?”說着,兩行熱淚就流了下來,也不知是怨是憐,“看看吧,這就是我養出來的好兒子,你們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等我到了地下,再找你爹評理去。“

水溶聽了,就道:”娘又何必賭氣,她既然嫁了我,就一輩子是我的人,是死是活我都要。”

太妃揚起巴掌來,又軟綿綿的垂下去,喃喃自語道:“造孽,這是造的什麽冤孽啊?好好一個家,叫她攪得妻離子散,你當初娶她回來做什麽?”

水溶噤了聲,心裏一陣酸痛,心想:和母親到了這般決裂的地步,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可挽回了。

“可是……”太妃輕輕籲了口氣,“你有沒有替念遠想過,他還那麽小,将來如何是好?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先王唯一的嫡傳血脈,在民間受苦,更不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笑話了去。”

水溶回過神來,卻又诮然一笑,道:“孩兒不怕人笑話,早在遇上她的那刻起,我就什麽都不怕了。曾經有個人告訴我,做人大可不必如此辛苦,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就該讓她知道,縱情快意豈不更好?不然到死的那點悔悟,可就太遲了。”

他默默回味着那些話,想到那夜的紫菱洲,蘆花落絮,月光綿長,忽然心緒寧和起來,仿佛陷入一場溫柔的夢境中,再也不能醒來。

“娘,我為這個家擔負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替自己做過一次主,只有這一次,求您讓我做回主!”

他的聲音飄忽不定,隐約似在天邊,一牆之隔外,黛玉靜靜立在花窗底下,眼中已有淚水潸然欲落。心口抽搐似的痛,她從未這樣痛過,那些長久以來的深夜,相擁着用彼此的身體取暖,他的心思,她沒有明白過。

如果可以,她寧願從來沒有明白過。

☆、肆拾八

轉眼到了啓程之日,朝廷催行的文書批下來,一連下了三四道。

五更疏斷,水溶便起身了,漱洗更衣事畢,和黛玉一起去上房辭別。

灰蒙蒙的天氣,已過仲秋,檐下落着密密的細雨,有如一道簾幕,将整個王府的恢宏景象都罩在清寒中,那些重煙樓臺,碧瓦金閣,都凝成模糊的輪廓。

隔着細密的青竹簾子,太妃睜開眼來,隐隐約約能看見,外頭幕天席地的雨霧。有人湊過來,在她耳邊輕輕哽咽着說:“太夫人,是王爺來了,就在外頭……”

她恍若未聞,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失去了,只是搖搖頭:“不見……”

簾外的人聽得分明,隔着一扇十二折的碧青鲛绡屏風,水溶的聲音遙遙傳來:“娘,你還是不肯原諒孩兒。”

太妃閉上眼,淚流滿面,恍惚間,從齒縫中掙出零碎的句子:“你走……就當我從來沒生過你這個兒子……我,愧對先王!”

水溶無從相勸,拉着黛玉跪下,兩人默默磕了個頭,只聽他道:“孩兒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母親大人,望您千萬保重,為孩兒顧好身體。”

羅氏站在邊上,用手帕堵住臉,痛哭不絕。水溶起身向她深深一揖,道:“既然夫人不願走,就請替我持下這份家業,好好過活。”

羅氏點頭應承下,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水溶想擡手替她拭去淚痕,可是那只手,在半空中就凝結了動作,慢慢收了回去。身邊的黛玉不動聲色轉過臉,平靜的,仿佛什麽都沒有看到過。

今天的她很靜,面上鉛華洗盡,如尋常婦人那樣,烏濃濃的頭發只用一支銅簪挽起,仿佛存心要與從前做個了斷。

這半年來,她已經極少哭了,眼中慢慢沉澱下來,經過時光韶華的洗禮,反多了幾分不曾有的成熟安定。這一去千山萬水,縱橫溝壑,也許還有過不去的兇險。只是有他相陪,此生再無憾了。

眼看他們攜着手,越走越遠,背影在風雨中飄搖不定,愈見化成模糊的兩點。羅氏追到門口,一手扣住門前的隔扇,五指慢慢彎曲,想要抓住什麽,蔻紅色的指甲嵌進隔扇裏。這一走,是不及黃泉無相見了吧。

“讓他們走……”身後傳來太妃的咳聲,“既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水溶扶着黛玉上了車,紫鵑抱着孩子坐在後邊,這樣走了半日,到了西去京城二十裏的長亭古驿。馮紫英和韓琦等人,早牽着馬,在雨地裏等着。

水溶掀開了幄簾,也沒想到他們會來,一時恍然若夢,不由怔住了。

“怎麽?王爺要走,倒把兄弟們給忘了?”一行人裏,就數韓琦嗓門最大。黛玉倒沒見過這麽憊懶的人物,不由一笑,推了推水溶說:“下去吧,好歹跟他們告個別。”

雨勢未減,天氣依然晦暗不堪,冷風将他的袍角吹得掀起,在風中飄搖不定。馮紫英定定望着他,良久才感慨地嘆了一口氣:“路上風有些急,王爺多添件衣裳吧。”

說着從包袱裏取出一件幹淨袍子,給他披到身上。水溶将領口緊了緊,說:“你們也多保重,哪天不做官了,就來找我。”

“那我無官一身輕,王爺收不收留小弟?”身後有人輕笑着走來,松墨似的眉眼,斜飛入鬓,仔細看去又帶了幾分風華倜傥,正是消失了多日的柳湘蓮。站在他身邊,那個相貌秀挺的男子,一身洗藍色的衣袍,少了兩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卻是禦史中丞柳敬言。

“你們……怎麽都來了?”水溶着實吃驚不小。

“許你一聲不吭的走,就不許我們來送送麽?”柳湘蓮笑道。

柳敬言也道:“那說好了,等在下哪天不做官了,就去蘇州鬧你,嫂夫人可不許嫌我們聒噪。”

水溶聞言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能與賢弟這樣的人做朋友,為兄求之不得。”

柳敬言也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說:“當日在朝堂上,兄臺的快人快語,再配上一副天人相貌,在下才羨慕的緊。”

水溶知道他是個好人,凡事明察秋毫,是塊做言官的好材料。只怕他為人剛直,再惹上什麽麻煩。便想了想,說:“為兄這一去,臨別還有兩句話,想送給賢弟。我知你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只是官場險惡,不如及早抽身,如此處境,哪兒還是人呆的地方?”

柳敬言點點頭,躊躇道:“兄臺的話,我都記住了。只是在下還有未了的心願,你放心吧,等皇上想通了,早晚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

水溶失笑道:“那種地方,能幹幹淨淨的脫開身,就是運氣了,哪裏還敢回去。”

柳敬言聽見這話,心神不覺微微一蕩漾,執了他的雙手道:“人生得一知己,小弟三生有幸,我會來找你的。”

水溶道:“蘇州那裏山遙水遠,怕你過不習慣,還是留着這份心,互寄遙思吧。”

眼看着雨勢越發大了,送行的人又來催。水溶臨走前,忽然想起黛玉托他為紫鵑尋個歸宿的事情,于是隔着車簾問:“你看我這些兄弟裏,論人品相貌,哪個配得上紫鵑?”

黛玉不妨他這樣問,倒一時怔住,轉頭去看車裏,只見紫鵑低垂着頭,一雙眼睛仍帶着絲嬌羞,全然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黛玉這才想起來,紫鵑和她着實差不了幾歲,這些年吃穿用度全靠她操心,長到十□□歲的年紀,還沒有替自己打算過。

一陣歉疚浮上心頭,黛玉拉住她的手說:“紫鵑,既然王爺問你,你也不必害羞,大大方方的說了,我替你做主。”

紫鵑一哆嗦,緩緩跪在她身前道:“紫鵑不敢妄想,我願意一輩子跟在姑娘身邊,不想嫁人。”

黛玉過來拉起了她:“跟着我有什麽好處,別人能給你的,我卻給不了。這件事或許有你不情願的地方,可是安心找個人嫁了,總比耽誤一輩子強。”

紫鵑心生感激,說話間眼中盈出了淚光:“紫鵑沒有父母親人,自小跟着姑娘,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這般終身大事,也全由姑娘做主。”

黛玉點了點頭,心中雖然不舍,也替她高興。

水溶在車窗外聽得分明,轉頭問衆人。誰知柳湘蓮第一個擺手說:“不行不行,小弟素來萍蹤不定,又好……又好去那花街柳巷,只怕委屈了紫鵑姑娘。”

水溶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是說笑,想必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便也不勉強。再去看韓琦,見他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亦是連連擺手:“可別看我,我是個粗人,果真娶回家去,也是牛嚼牡丹,好好糟蹋了一個清白女兒。”

馮紫英也道:“我家中有妻有妾,王爺的美意,怕是無福消受了。”

水溶無奈,只好将最後一線希望,移到柳敬言身上。看他年紀輕輕,就已是朝廷的四品大員,又是這樣的才情樣貌,想必家裏也是不缺姬妾的。見他欲言又止,看樣子又是個為難的光景。

“怎麽?賢弟莫非不願意?”

“那倒不是……”柳敬言躊躇道,“家父原來訂過一門親事,只是那小姐還沒拜堂,就舊疾發作,死在了家中。多少人都怕晦氣,不願與小弟結親,我是怕這鳏夫的名聲,連累了紫鵑姑娘。”

水溶一聽便笑了:“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怎麽在這事上,倒不開竅的緊。難得紫鵑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定不會在乎這些虛名,你可不要虧待了她。”

将紫鵑喚出來,款款行了禮,柳敬言見她一雙杏核般的眸子透着溫和,舉止做派,倒有些書宦世家的風度。心下裏微動,只是點頭笑了笑。

不過一瞥,紫鵑就很快低下頭去,不覺心裏怦怦直跳,眼波不知如何與他對視。衆人看促成這對意外的姻緣,都替他們高興,韓琦是鬧慣了的,連連吵嚷着要喝喜酒。

那邊車裏,黛玉已經幫她收拾好了包袱衣物,主仆兩人想到這短短十餘年來,生死輾轉,歷經坎坷,忍不住抱頭哭了一場。到了前面的驿站,才與他們揮手作別。

“都走了……”雨點挾着風打在幄簾上,水溶放下手,籲出胸中的一縷長氣。黛玉擦了眼淚,将半個頭靠在他肩上,聽着窗外風疾雨驟,隆隆的馬蹄聲,夾着清脆的銅鈴,蕩入無邊無際的虛空中,一轉眼便消失了。

“不好麽?”黛玉埋在他胸口,隔着兩層薄薄的衫子,聽到些微的心跳,“我就希望這世間,只剩下你,只剩下我,再沒有那些是非紛争,來打擾我們。”

“那遠兒怎麽辦?”水溶撫着她的頭發,嘴角挑出一絲笑來。

黛玉并不說話,只是握住他修長溫熱的手,輕輕合上眼。

“他長大了,早晚是要離開的,我們沒道理困他一輩子。”

“說的對,”水溶眉頭輕佻,張臂抱住了她,“那你後悔麽?嫁給我這樣一事無成的人。”

黛玉将臉向他懷裏埋了埋,低聲說:“有生之年,能遇到你,我真是歡喜……”

水溶閉上眼睛,心中嘆了口氣,簾外雨聲未歇,似是綿綿無絕期。

☆、番外

☆、後話

年表:

水溶十八歲,北靜王舊瘡複發而死,其子世襲王爵,娶宰相羅邕之女羅錦娴。

水溶十九歲,秦可卿過逝,素服路祭,初遇賈政次子賈寶玉,二人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原著年未弱冠】

水溶二十一歲,利用戲子蔣玉涵潛入忠順王府,在東郊紫檀堡幫蔣安身,蔣玉涵為情所陷,願意以身飼敵。

水溶二十二歲,正月初,四皇子繼位,用金屑酒賜死東宮太子。

同年八月,史太君壽辰,水溶攜王妃羅氏去賈府拜賀,薛蟠出言不遜,水溶怒而離席,誤入紫菱洲,初遇剛滿及笄之年的林黛玉,拾了她的手帕,帕上有黛玉給寶玉題的情詩。

九月,寶玉将黛玉抄的《地藏本願經》轉送給水溶,水溶得知她就是水邊碰到的女子,暗嘆無緣。

水溶二十三歲,忠順王等人聯名告發賈氏盜用親王棺椁,貪贓枉法,元妃在鳳藻宮哭求相救,水溶為自保,将禍水引到王子騰身上。

王子騰與賈府達成協議,王熙鳳設調包計,将薛寶釵嫁與賈寶玉,從而促成了金玉良緣。即是水溶借王子騰之手,拆散了木石姻緣。

水溶二十四歲,五月,賈氏倒臺,皇帝下旨賜死懷有身孕的元妃,水溶帶兵查抄榮國府,逼廷尉周綸放水,救了黛玉一命。

黛玉沒入北王府,受到水溶的殷勤照顧,惹得羅氏不滿。

水溶為了黛玉,和蔣玉涵決裂,蔣因愛生恨,埋下了複仇的種子。

八月,王府裏傳出各種流言蜚語,水溶對外宣稱,納黛玉為妾。

黛玉又氣又病,半夜發燒,水溶學荀奉倩解衣侍病,二人漸生情愫。

十月,老太妃壽辰,黛玉在席上聽到謠言,誤以為水溶和戲子在一起,心存芥蒂,為以後埋下隐患。

十一月,黛玉以自身為代價,和水溶交涉,求他救寶玉。水溶冒着貶官的風險,從死牢裏救出寶玉,兩人反目,多年情誼恩斷義絕。寶玉心灰意冷,遁入空門。

水溶二十五歲,正月,黛玉有孕,兩人冰釋前嫌,慢慢接納對方。

三月,水溶借着向皇帝讨封诰的機會,在茶裏下毒,誣陷東平王。

忠順王一黨懷恨在心,暗自搜羅了水溶的罪證,只等着最後一擊。

五月,水溶為了封口,派人暗殺賈芸和倪二,放火毀屍滅跡。賈芸妻小紅因為懷孕,逃過一劫。

七月,忠順王搜齊證據,彈劾水溶。蔣玉涵受不住嚴刑拷打,供出水溶。同月,禦史中丞也收到一封匿名信,直言紫槐巷縱火案與水溶有關。

翌日上朝,水溶孤身對衆敵,緊要關頭,蔣玉涵服毒身亡,反将忠順王一軍,又憑着一手以假亂真的好字,誣告忠順王私吞軍饷,通敵賣國。皇帝順水推舟,連根拔掉了忠順王的所有黨羽。

水溶自知功高蓋主,自行請罪。皇帝惡其手段卑劣,削掉他的官爵,貶為庶人,多年宦海沉浮,水溶也早已有了隐退的念頭。

府中黛玉早産,生下一子,取名念遠。羅氏心生嫉恨,水溶也因為貶官之事,對她最後的歉意蕩然無存。

八月,水溶不顧太妃反對,帶着最後的執念遠走高飛。

五年後,水溶已經而立,帶着妻兒隐居江寧。綠萼梅開到最盛的時節,從京城寄來一封家書,原來羅氏自他走後悒悒寡歡,每天活在悔恨中,已經死在三年前冬底的大雪夜。

※ ※ ※

先說聲抱歉,虎頭蛇尾,草草收場。

☆、番外《壁間塵》

從太極殿出來,早朝剛散,天下着淅瀝瀝的微雨。

賈蕙一個人出了承天門,往東牆外的夾道走,過了東陽橋,見橋下停着兩擡平肩輿,幾個仆人擎着傘。為首那人見他來了,忙從肩輿上起身,笑吟吟打拱:“蘭荪老弟,可盼到你了,不枉我一番苦等。”

賈蕙讓他逮個正着,也不好躲,只能硬着頭皮一揖:“原來是梅兄,這正午不回家用飯,等我作甚?”

來人正是梅績,兩人年齡相仿,同科及第,又都是編修,在翰林院中自然比其他人相熟一些。梅績為人豁達,見他問起也不遮攔,開門見山道:“蘭荪,你也知道,家父亡故的早,家中唯有一小妹待字閨中,與你年貌相當。你我既是同僚,又如此投契,不如做一門親……”

賈蕙不等他說完就阻斷:“梅兄仕宦之族,賈某是何等草莽,怎敢高攀,此事休要再提了。”言罷擡腿就走,梅績攔住他去路:“嗳,家母薛氏與你們賈府互為姻表,怎算得上高攀,正經算起來,你該我喚一聲表哥才是。”

這句似乎戳到賈蕙痛處,他低頭繞過梅績,一言不發的往前走。梅績從背後追上來,依舊喋喋不休:“為兄明白你的難處,你如今是北府的人,怕王爺知道了,怪你乘隙結黨在外生事是不是?”

賈蕙定住腳,回頭望着他道:“梅兄,你既知道,為何還逼我做不義之人。朝廷肯錄用我這個罪臣孽子已是法外開恩,我若再不知足,豈不有負國恩。總之,梅兄莫再費口舌,恕愚弟不敢從命。”

“蘭荪……蘭荪……”梅績氣得在背後跺腳,心道:這小小年紀就如此迂腐,毫無他父親當年風流爛漫之氣,倒把賈政的酸腐學了個十足十,真是稀罕。

春雨潺潺,打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潤濕了苔痕。侍婢在前引路,不時提醒着:“大人,仔細腳下路滑。”賈蕙慢聲應着,也不甚在意,随口問了句:“王爺近日在做什麽?”

小丫鬟不明所以,道:“也沒做什麽,春寒病發,一直在府裏養着。前陣子宮裏的裘公公來過兩趟,王爺概不應诏。”

賈蕙皺起眉頭:“哪個裘公公?”

小丫鬟噗哧一笑:“還有哪個,總理內廷都檢點的太監裘世安。這裘公公是宮裏的紅人,連忠順王都要給三分臉面,王爺竟也愛答不理的,坐了不過半刻工夫,就打發人走了。”

賈蕙本想問“你怎麽知道”,卻又板下臉來,斥道,“這話在我面前提就罷了,斷不可傳出去招禍。滿口是非長短,你成心不想活了?”

那丫鬟吓變了臉色,忙屈膝跪下:“大人恕罪,是奴婢口無遮攔,以後不敢再犯。”賈蕙看她一張面孔漲得通紅,知她當下未必服氣,心中不免隐憂。

通向萼綠館的路上遍植梅花,此時雨打殘瓣,紅泥滿地。遠遠看見一人伫立在院中,身形颀長,白袷春衫,通身只着居家的便服,也未束帻冠,俨如閑雲野鶴一般。賈蕙整肅儀容,上前恭身一揖:“王爺。”

水溶正修剪着一條枝幹,聞聲也不回頭,自顧自道:“來了,今日下朝倒早?”他逆風站着,雖面帶病容,一言一行卻清勁亢爽,與年輕時并無二致。

“朝中無事,侄兒就想着來看看。”賈蕙看他穿的單薄,忍不住提醒,“外頭冷得緊,王爺還在病中,多添幾件衣裳才是。”

水溶笑了笑,順手剪下一截雜枝,扔到小厮承接的托盤裏:“老了,這兩年倒是越發耐寒,穿一件夾襖都嫌熱,就換了單的。倒是你,忙起來都不顧死活,我聽翰林院的人說,你有半月沒回家了。怎麽,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

賈蕙低頭赧然一笑:“侄兒新入官籍,尚無寸土之功,再不勤快點,難免惹人閑話。”

水溶搖頭:“你可知這為官也有戒律?”

賈蕙茫然望着他,不由呆住了。水溶繞着梅樹轉了兩匝,停下來道:“頭一條,便是不可貪功冒進。以你的才學,想在官場上掙出個立足之地并非難事,可掙的太快,也絕非好事。”

賈蕙若有所悟,一貫蒼白俊秀的臉龐變得火燙起來:“侄兒……侄兒懂了,多謝王爺提點。”水溶摁住他的肩頭,輕輕拍了兩下:“別慌,都是打你這個歲數過來的,心裏想什麽,總猜得出一二。想重振家聲,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在此之前,你須收斂銳氣,多聽、多看,學着分辨朝中各色人等,切不可輕信于人,包括我。”

賈蕙臉頰通紅,平視着他安定淡然的眸子,忍不住微微打顫。在這個人眼裏,他似乎是透明的,無論藏得多深都無處遁形,恐懼像條蛇倏然從頸後鑽了上來。

暮晚酉時,府裏傳膳,水溶留他一起共食。偌大的雕花案上,入眼皆是些清淡菜色,清燒蘆筍、什錦葵菜、桂汁豆腐,還有些寡淡無味的白粥。看着這一桌子素食,賈蕙心中閃過疑惑,猶豫片刻道:“王爺病才初愈,應該好生補一補,多吃些魚肉,只吃這些清粥小菜怎麽行?”

水溶舀了一勺粥,若無其事的送進口中,慢慢說:“二十來年,都習慣了,讓你跟着一起吃素,倒是有些過意不去。”

賈蕙不解地擡頭,從他眼中看到了稍縱即逝的悲寂,只這一瞬間,就悟到什麽。他鼓起勇氣,咬牙道:“恕侄兒直言,聽方伯說,自打二十年前林姑母去世,王爺就一直戒齋食素。可如今早過了哀期,人死不能複生,何必為了無益之事傷了身子?”

水溶停下筷箸,忽而露出一個悲涼的笑容:“是麽,連你也這樣看?古人說三年哀期,禮不可逾,我也曾以為,過了三年就會好起來。可心裏這道傷疤,怎麽都好不了。”

賈蕙略微尴尬,輕聲道:“王爺——”

水溶想起往事,心間驀然微疼,他起身踱到窗邊,推開一扇窗戶,久久凝視着瓦檐下潺潺如柱的細雨。“我常想,當年的事,是我錯了。我不該強留她在府裏,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你說,到了地下,她會怨我麽?”他的手扣着窗槅,聲音極低。

賈蕙全然不知怎麽回他,一時沒說話。片刻忍不住,開口道:“聽人說,當年朝中有人構陷賈家,原定是要抄家滅族的。只因為……姑母被送來做了妾,才勉強保住幾個活口。”

“你還聽到什麽?”

“是不是……家父沒有死?他還活着?!”

水溶臉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訝異或是惱怒:“你想做什麽?找他,還是報仇?”

賈蕙面露窘色,硬着頭皮道:“侄兒只是不明白,王爺若是真對姑母好,當初為何不肯秉公直言,拆穿小人陰謀,保住賈府聲名,再三媒六聘的将姑母娶過門,而不是讓她一個禦史大夫之女委為妾婦。侄兒生的晚,雖未與她謀面,想來此事終究是塊心病,只怕與她的死也有牽連。”這疑問壓在心底多年,一直不敢碰,如今脫口而出,他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暢快。

水溶笑了笑:“我道你精明,原來與你爹一樣,都是個直腸子。這件事上,我雖有虧于她,卻也無法做的更好了。賈府的案子,是筆糊塗賬,當年賢德妃失勢,九省節度使檢點王子騰暴病,短短二十天,兩人相繼亡故,這其中關竅便是我不說,你也該當明白。”

賈蕙臉色慘白,目光從迷茫轉為震驚。水溶看他一眼,不溫不火道:“你如今也在朝中,知道為官的艱難。聖上未登基前,王子騰原是他的心腹,後來升了九省統制,奉旨查邊,慢慢驕縱起來。王、史、賈、薛四族互為姻表,權焰滔天,親信朋黨遍布朝野,連宮中的內侍都埋了他們的人。這般情形下,有賢德妃在睡榻之側,皇上豈能安眠?宮中之事,歷來波雲詭谲,莫說是個小小的妃子,就是兄弟相屠也未必手軟。皇上不喜王氏跋扈,又有忠順王從中挑撥,王子騰被黜後,海疆禦史趁機參了他一本,說他在任上貪墨,留下不少虧空。賈琏竟不知死活的去找裘世安,幫着王子勝、王仁補賠,正讓有司拿住錯,牽連出賈珍逾制,盜用親王棺椁的陳年案子。如此一來,賢德妃的靠山倒了,賈家跟着失勢,本王就是有心搭救,也根本插不上手。”

賈蕙聞言擡眸,愕然看他:“那我爹……”

“他和你姑母一樣,都是太幹淨的人,不适合這個肮髒官場。過潔世嫌,倒不如出家清淨。”

聽到此處,賈蕙兩眼空茫,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就聽水溶續道:“說到底,當年若不是為你姑母,我根本不想趟這渾水,到頭來……”他嘆了口氣,搖頭苦笑,“想來以她的性子,肯咽下那些委屈,留在我身邊,也不過是為了這點原故,真心還是假意,我都懶得追究了。”

想起往事,心中五味雜陳,說不清是什麽感受,只覺不辨悲喜。賈蕙看他轉過頭,盯着窗上梅瓣的影子出神。就這麽靜默良久,兩人都不肯再多話,簾外春風挾着細雨,悄悄吹起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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