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1)

我少有乘船渡河的經歷,所以不顧沈初反對,裹緊長袍,跑到船頭凝望一江秋色。遠方有人于岸邊閑釣秋水,意态悠然。我望着那抹遙遠的剪影,心緒少有的平靜。

只聽擺渡老人搖着船橹道:“各位客官坐好。要起風了——”

長風乍起,吹皺江水,也吹皺了廣袤而闊大的寧靜。

如今思及已有些含糊的記憶,卻不過是三個月前的事。

三個月前,我在宋訣和沈初的護送下自泗州回宮,渡河以後馬不停蹄趕了三個時辰,才終于走上官道,此後便一路平順。途中未再遇到那日的刺客,反倒令我耿耿于懷。我想不通,他既有通天本事混入曲江宴,又有通天本事追上巡游的隊伍,卻為何獨獨放過這個找我麻煩的機會?皇兄雖将宋訣安排給我,在護衛的人數上,卻明顯大不如前。比起不曉得有多少的大內禁軍,他應該不至于忌憚一個宋訣……

不,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回宮後我該如何向太後交待。

刺客一事,依皇兄的意思是先瞞着,那麽,便只說中途身體不适……

彼時,馬車正疾馳在通往宮城的官道上,我帶着倦意倚着車壁,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這樣的事。從車簾裏望出去,天色暗沉,一座座房屋連成起伏的影子,自道旁掠過。

婳婳在我耳邊輕道:“殿下,你靠着我睡一會兒吧,明日一早我們就到家了。”

家,那偌大而空曠的宮城是我的家嗎?若是我的家,可有誰在等我歸來?

我依言睡去,第二日被突如其來的光所喚醒。

緩緩睜眼,看到一個落入車內的修長人影,光影游移間,我終于看清他生動的眉目。男子閑閑打起車簾,揚眉笑道:“已到流梨宮前,昨夜睡得可還安适?”

我坐正身子,擡手輕理衣裝,一開口,聲音還帶着剛睡醒的沙啞:“将軍連夜趕路辛苦……”朝他身後望去,“沈大人呢?”

回到宮裏,便再不能直呼二人姓名。

他們仍是誰的将軍和尚書,我仍是誰的公主或殿下。

這森森宮闕為了維護它的尊嚴,必定要為人貼上不同的頭銜,穿上不同的衣裝,還要為人戴上千篇一律的面具。

宋訣道:“禮部侍郎似乎有些要緊事要找沈大人相商,聽說沈大人這幾日便會回來,早早便在宮門處候着,一見到沈大人,差點激動地老淚縱橫,自是八擡大轎将沈大人給擡走了。”

我聽後想起下次見面也不知是何時了,不禁略感到些失落:“原來他這般忙,竟連告別都來不及……”

宋訣笑了,唇角挑起一抹玩味之色,悠然問我:“你舍不得他?”

我邊在婳婳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邊淡聲道:“将軍玩笑。”環顧四下的碧樹庭花,又擡頭望向籠罩在陽光下的飛檐屋角,“這宮苑我雖住得甚久,卻總感覺有些陌生。”又有些傷感,“當年母妃走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流梨宮要廢了,沒想到……”意識到身畔的宋訣,悄然收斂了不經意外露的情緒,轉臉看他,問了一句,“将軍接下來可有什麽安排?”

宋訣好整以暇望着我:“怎麽?”

我想了想,道:“若是将軍肯賞光,不如來燕禧殿坐坐。”

許是前些日子落了雨,宮門前落葉碾成泥土,望着那蕭瑟光景,婳婳語聲憤憤:“這幫奴才真是越來越懈怠了,公主不在,竟連地都不掃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踏着落葉往前行去,快走到燕禧殿,才有一個小宮女迎上來,為我卸鬥篷時,看到我身畔的宋訣,很有些始料未及,臉上浮上一抹震驚:“大将軍?”

她自然驚訝,自打我與宋訣的婚約吹了之後,我便一直避着他,大庭廣衆之下更是甚少與他同時出現,如今我們不光同時出現,地點還是在我的寝宮,當然要令這小宮女感到驚訝。

婳婳的臉上反而多了一抹傲然,擡高下巴道:“大将軍護送公主回宮,公主請将軍來宮裏坐坐,這件事有這麽讓你震驚嗎?”

小宮女埋低頭道:“是奴婢失态。”

婳婳似乎覺得宋訣來我宮裏坐一坐,是件很為我長臉的事,因為聽說那些宮人總在背後拿我婚約吹了的事嘲笑我,而且在她們看來,竟仿佛是宋訣不願意要我。

我不怕人言可畏,婳婳卻替我咽不下這口氣,她自小跟着我,又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而她多年以來的所有心思,都不過是不想讓我被別人低看一等。

我極淺地笑笑,握了握她的手,這一握,是告訴她以後再不用為我擔心。

我進去內殿換衣服,請宋訣先在竹案旁坐了。

帷帳之內,婳婳按照我平時的喜好,拿來一件極簡單的袍子正要為我換上,我看過後告訴她:“不要這件,我想穿及笄的那一年皇兄送我的那件,大約在箱底壓着,你去找出來。”

婳婳忍不住把手放到我的額上,道:“殿下你怎麽了,你不是覺得那件衣服太花哨,一向不穿的嗎?”

我拿開她的手,道:“此一時彼一時。婳婳,你便不問問我今天請宋訣進來,是想幹什麽嗎?”

婳婳的手一抖,随後眼中一亮,語調因為激動而有些哆嗦:“美、美人計?”隔了一會兒又輕聲問我,“殿下,你可想好了?”

我低斂雙眸:“婳婳,我可能只是想給我自己一個機會。”撫着手腕上的佛珠,沉吟道,“我原以為,我這一生都逃不過要被人安排,或者被所謂的命格安排。可是我最近想,也許還有另外一條路,是我自己選的。”

婳婳的表情有些似懂非懂,看了我一會兒,嘆口氣:“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依奴婢看是美人難過英雄關。在大将軍和沈大人之間,殿下還是挑上了大将軍。”感慨道,“這,恐怕就是命吧。”

她發表完感概就去為我找衣服了。

婳婳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她接受所有的現實,并且從不多問。我知道她心裏還是覺得沈初更好,但,我卻不能違背自己的本心。

正如客棧的趙姐姐所說,這一生我若有煩惱,總會有人來渡我。

如果有可能,這個人會不會是宋訣?

片刻後,婳婳為我穿上錦繡的華衣,又為我描了個簡單的妝,輕掃眉黛,朱唇一點。婳婳的手藝一向好,只是尋常時候用不上她,令她常常感到不得志,如今她總算可以施展拳腳,自然很是欣慰。

我從銅鏡前站起,長裙曳地,璎珞玉帶,這一襲繡了鸾紋的華麗宮錦,在經歷了三年黑暗之後,今日終于重見天日。

越過帷帳時,我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怕自己這般莊重,難免顯得不夠自在。

半空中撞到竹案旁端坐的男子的目光,心緒卻更加紊亂。還未如何,我便慌了,日後又該如何是好?

原在那裏悠閑品茶的宋訣長身立起,墨玉般的眸子裏點綴幾點春意,唇角淡挂着抹笑意,神色有些幽深。

他的好整以暇仿佛在何時都不會瓦解,這一點是頂讓人胸中沒譜兒的一件事。

我緩緩走近,聞到空氣中浮動着的杜若香氣。我的心中有些懊惱,怕被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又怕他看不出自己的心思。

婳婳尋了個借口将殿內所有伺候的宮人趕走,自己也退了出去。

我經過大殿中央的案幾時頓下來,随手撈起擺在那裏的一只玉壺,斟了一杯酒給自己壯膽,喝了一杯,覺得有些不大夠,便又喝了一杯,第三杯喝得剩半杯,那抹杜若香氣突然迫到近前。

男子的指尖扶住杯沿,手碰到我的手惹得我輕顫。

他的語氣挂着懶洋洋的調子:“你請我來,卻是讓我來看着你喝酒的?”

說完将玉盞輕放到案上。

我擡頭看他一眼,道:“唔。你嘛,可以随便坐一坐。我……”

只覺得腰間驀地一緊,已被他圈入懷中,溫熱的氣息停在耳鬓,不知是酒勁上頭還是如何,我只覺得渾身綿軟,整個人都倚在了身後胸膛上。

他溫涼的唇吻在我的耳垂,聲音低啞,似醉似醒:“你光明正大地請我來你寝殿,可知在背後會惹來如何的非議?”添了些笑意,“還是說,你是故意的,嗯?”

溫熱氣息撩動我心頭酥軟。

宋訣這個人有他可怕的地方,你的所有心思,都逃不過他的那雙眼睛,他若是想說破,你絕無遁藏的地方。

我放棄了一些無謂的抵抗,借着酒力承認:“我自然是故意的。”

他聽後明知故問:“故意制造這樣的機會,是想做什麽?”說話間,帶着薄繭的修長手指輕輕摩挲着我的臉,“岫岫,告訴我。”

他的聲音有蠱惑的味道,我放任自己受了他的蠱惑,在他懷中轉身,也學着他擡手撫上他的臉,輕輕地摩挲片刻,語調帶上薄薄的醉意,卻問地極為認真:“宋訣,我若是想嫁給你,你願不願意娶我?”

說完後手腕忽被他拽住,他一低頭,就往我唇上壓了下來。

任他吮吻片刻,聽他語聲低柔:“岫岫,你可知我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在佛寺住的久了,人的性子難免被磨得溫吞,但感情的事其實不是一件應當拖泥帶水的事,今日将自己的心思對宋訣說開了,倒也暢快淋漓。

他目色有些迷離:“岫岫,你可知我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我心中一喜,開口問他:“你的意思是你喜……”

他不等我問完,就重新覆下來封了我的嘴。不似方才的力道輕柔,而有些猛烈用力,吻得我的舌頭都有些麻痹,又感覺他手臂用力,将我在懷中鎖緊了些。

又聽他貼着我的唇低低命令:“岫岫,閉上眼睛。”

殿內徐徐升起沉香,溫良的味道在空氣中浮浮沉沉。層層紗衣下透着薄薄汗意,我的緊張徐徐蔓延至指尖。

總覺得這樣下去還會發生點兒別的什麽,為了避免這個可能性,我終于尋了個間隙将他給推開一些,偏偏廣袖之下的一截手腕被他握住了,想再拉開些距離,卻又不知該尋個什麽由頭。

他臉上神色淡淡的,瞧不出什麽情緒,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卻見他忽而将我的手擡高,狹長的眸子凝視着那裏挂着的佛珠,半晌沒有動靜。再下一個動作,卻是靈巧地将佛珠褪下,褪了以後,又垂下頭在原本挂佛珠的地方落下一吻,在我的皮膚上激起一陣漣漪。

我正要問他這是做什麽,就見他挑起長眉,語氣有些霸道:“佛讓你遠離紅塵,我不讓。”

我失笑,伸手過去奪那珠子:“那也要還給我,你不讓我戴,我不戴便是,可也要還給我,讓我自己收好。”

他避開我的手,将珠子擅自收入懷中,淡淡道:“從今日起,你的心中只許有我,不許有佛。”又道,“這佛珠,我替你收着。”

他說完,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架勢似乎就等着我點頭答允——允也得允,不允,他便想辦法讓我允。

我勾唇玩笑道:“我心中有佛,也不妨礙心中有你。”柔和地一笑,“你也不問問我,這串佛珠對我重不重要?”

他假裝沒有聽到:“你方才說了什麽,再說一遍。”

我道:“我說,你也不問問……”

他道:“前一句。”

我道:“我心中有佛,也不妨礙……”說到這裏頓了頓,轉移話題道,“你覺不覺得有點熱啊,是我穿太多了嗎。”指點他,“要不你去把窗戶開了吧,透透氣。”撞到他的眼神,擡腳道,“我自己去。”

剛走兩步就覺得身子一輕,人穩穩落到他懷裏,他抱着我就近在一張凳子上坐下,手懶洋洋撫上我的臉,眼裏笑意點點:“才說了一句情話,你便緊張了,這個毛病要改。”

我的老臉大約可以擠出血來,忍不住腹诽:比輕佻誰能比得過你啊?

想到他風流的傳聞,心中略有些不平衡,一不平衡,就多了些膽子。

我手扶在他胸前,眯起眼睛:“誰不知道宋大将軍是京城各大花樓的常客,情話這東西,對大将軍而言還不是信口拈來,在這一點上,我的确要甘拜下風。”

他笑吟吟看着我,神色從容:“原來我在你心裏,是這樣的形象。”

我糾正他:“大約在全部大滄子民心裏,你都是。”

他笑容裏多了些無奈,卻立刻釋然:“只有風雅名士才堪得上風流一詞,整個大滄都這樣擡舉我,倒也無妨。”又掰着指頭道,“不過,像豔春樓、春風閣、快活樓、藏香閣、群芳院……”他一口氣說了十幾座青樓的名字,擡頭看我,無辜道,“這些地方,我全沒去過。”又問我,“你信不信?”

我手搭了搭額上,懷疑道:“你覺得呢?”

他笑一笑,閑閑承認:“哦,映月樓我倒是常去。”

想起映月樓是京城最大的青樓,我的眼角不禁一抽,随後怏怏不樂道:“如果是你的風流史,我能不聽嗎?”

他挑眉看了我一下,繼續按照他的步調講下去:“映月樓表面是花樓,暗地裏的買賣卻從香料到人口,幾乎遍布所有的業界,客人也是三教九流,從市井小民,到富甲商賈,再到朝中大員,形形色色。我初回京城,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各方面的利益關系理出一個頭緒,免不了要尋些捷徑,否則如何這麽快便在朝中站穩腳跟?”說完笑看我,“岫岫,你說呢?”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即便是風流,也是逢場作戲?”

他道:“也有不逢場作戲的。”說完勾手示意我,我遲疑地附耳過去,聽到他的話,頓時滿臉通紅。

他溫熱氣息落到我的耳畔,惹我微微發癢:“對岫岫姑娘,自然要把那些戲全做真了。”

我試圖從他懷裏離開:“誰要同你做戲。”

他将我撈回來:“不做戲,那做點兒別的?”

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已抱起我大步朝內殿走去,經過帷帳時大手一揮,便将那帳子給完全放了下來。我的心裏擂着鼓,覺得即便是我故意想要做一出戲給人看,讓人以為我同宋訣有奸情,可是事到如今,這一出戲也唱得遠遠超過我的預期。

穢亂宮闱這頂帽子我目前還不想戴,遂委婉道:“其實,你……也不必這麽着急。”

他不為所動,聲音纏了霧氣般低啞動聽:“岫岫,我等不及了。”

我道:“那你也不能……”

還在組織語言,他已将我在書案前放下,自己則在我對面坐好,順手抽一張紙出來,在花梨木的螭紋長案上鋪開,又動作優雅地拿起了手畔的白玉鎮紙。

修長的手,襯着雪白畫紙,簡直可以直接入畫。

我望着他的動作,略感到些茫然:“你在幹什麽?”

他擡起頭露出一個淡笑:“幫你準備筆墨紙硯,好開始作畫。”閑閑提醒我,“你忘了嗎,你還欠着我一副丹青。”

我的表情僵了僵,又見他莫測地望着我,薄唇勾得愈發玩味:“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我若無其事地幫他拿鎮紙将另一邊也壓好,道:“欠你一副畫嘛,我自然記得,沈初前些日子送了我一塊朱砂墨,拿來給你用正好。”

宋訣聽到沈初的名字時,眼光一涼,語氣卻仍然維持着風度:“我觊觎你的時候,你對我冷若冰霜,拒我千裏。如今沈初對你這般觊觎,你提起他時的态度,卻對我完全不一樣麽。”

我不由得擡眼:“你觊觎過我?”又問,“什麽時候開始的?”

他捋了捋落地的袖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

我想起往事,頗有些感慨,湊上前懇切地問出我多年的疑問:“我與你相識也不短了,可每次見到你,你,不都是純粹以欺負我為樂嗎?”

我差點就補上一句現在也一樣,想了想好歹忍下了。宋訣這個人心眼兒挺小的,我還是不要輕易說錯話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

他聽後眼角一抽:“我還以為我已經夠奔放,連暗示的步驟都省了,你卻以為我只是在欺負你嗎……”揉一揉額頭,恢複正常神色後慢悠悠問我,“你倒是告訴我,故意欺負你對我有什麽好處?”

我猜測道:“也許能讓你找到征服別人的自信。”

他打量我一眼,不緊不慢道:“征服你,找到自信,能嗎?”

我被他噎了噎,請教道:“那你是為什麽啊?”

他想了想,認真道:“也沒有為什麽,就是覺得看你為難,還挺開心的。”

我研墨的手一抖,調整好心态後懇切道:“請你以後好好待我,不要再拿我開心,你若是再拿我開心,我便只好讓你不開心。”

他隔着桌子遞來一杆羊毫,望了我道:“你好好畫,我考慮考慮。”

我哀怨地瞅了他一眼,道:“你坐遠一點兒,這麽近我有些不知如何下筆。”又事先提醒,“我許久不畫有些手生,若是将你畫崩了你一定要原諒我。”

他聽話地挪到遠一些的琴案旁,手指漫不經心搭上琴弦。我自己平時是不怎麽彈琴的,作畫的時候卻習慣了聽人彈一曲。老實說婳婳的琴技有些上不得臺面,初聽的時候還有些驚悚,漸漸地,我發現人只有在抛開一些世俗的要求時才更容易接近幸福,所以到了後來,我便只是希望她能弄出一點聲音,當我的要求降低到這個層面上時,便練就了魔音灌耳也能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質。有時候還能由衷地贊上一句好,證明我的心理素質委實過硬。

我三兩筆照着青年男子此時的姿勢在紙上勾出一個輪廓來,擡頭漫不經心道:“你可會撫琴,彈一支什麽聽聽?”

他有些猶豫,道:“你确定?”

我手下邊勾描着他标致得不能再标致的臉,溫吞吞道:“你莫不是不會彈吧?不怕,婳婳也不會彈,但是琴這東西麽,能弄出點動靜來總歸不會太難聽。”

落好完整的一筆,擡頭看他,卻見他臉上露出一個莫測無比的笑,再然後……

再然後我明白了什麽叫悔不當初。

許久之後我思及往事,覺得能把琴彈得那樣難聽的,宋訣當屬第一人。

凝視已經完成的畫幅良久,我終究擱了筆,在畫紙上提下落款後,緩舒出一口氣。正感到額上微汗,身邊就及時地遞來一個擦汗用的帕子。

宋訣不知何時已至身後,幽聲道:“岫岫果然丹青妙筆。”

丹青妙筆,卻也無法将他的風華全收入畫中。

我捏了帕子,回頭沖他一笑:“待會兒讓婳婳拿去裝裱,回頭給你送到将軍府上。”

他目光落在畫上,漫應着道:“好。”

我跪坐的久了,腿有些發酸,将畫卷徐徐卷起擱在案側,正要離席,卻忽然被他從背後攬住。我有些無奈,道:“別鬧,腿麻了。”

他道:“忍一忍。”我默了默,聽他低喚我的名字,“岫岫。”聲音裏帶些孩子氣。

我道:“嗯?”

身後的人沉默半晌,終于語調輕緩地開口:“岫岫,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你還記不記得?”

我不知他提及那一年的含義,垂目淡淡道:“自然記得。三年前,不就是我前往千佛寺的那一年,也是你大破北狄呼延氏的那一年麽。”

他吻在我的頭發上,聲音有些發沉:“是啊,那是我戰功顯赫的一年,也是我與你失之交臂的一年。”

我想起往事,也有些感慨,但是又不禁彎起嘴角問他:“你告訴我,兩年前你出現在千佛寺,是特意去找我的?”

他的聲音悶悶的:“那一次是你知道的,可還有一次你不知道。”

他的話說得我有些莫名,懶洋洋整理衣袖的手不由地頓下:“怎麽講?”

他道:“你入千佛寺的那一日,我也在。”

我為他的這句話心中一動,一時之間還有些不大能把握他這句話的意思。那時,應當是西北戰事最緊張的時候,他作為三軍統帥,不可能擅離職守。況且,從西北戰場到太常山中,隔着千山萬水,他如何會在?

他的語氣甚是輕描淡寫:“家奴飛鴿傳書與我,告訴我你和我的婚約作廢,他們只憑神官的一句話,便讓你去千佛寺祈福。這種做法,還真是讓人大長見識。”我分辨出他語氣裏的微諷之意,又聽他道,“……只可惜,路上馬不停蹄,卻只是眼看着載了你的馬車入寺,又眼看着他們将寺門放下——到底晚了一步。”語聲沉雅,“還記得當年,山中桃花剛剛盛開,我望着滿山桃花盛開如錦,心中想的卻都是你。”

我聽後臉一燒,心緒有些難言的複雜,問他:“你當時是怎麽想的?你追上來,是想對我說什麽?”

他将我在懷中鎖緊,灼熱的溫度透過層疊的宮裝溫暖了我的心:“我自是想告訴你,他們不認這紙婚約,不代表我也不認。”

我忍不住好奇地問他:“你告訴我,那時我們相見不過寥寥幾面,怎至于讓你對與我的這紙婚約這般執着?”

他反問我:“怎不至于?”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難道你的佛便沒有告訴你,要在心間種下執念,一眼足矣?”

後來我想了想,覺得他的話有可能是哄我開心。

我的确為他的話開心了許多天,連食量都明顯增加,有天婳婳替我梳妝的時候望着我的臉沉思:“殿下,怎麽覺得你最近圓潤了許多,莫非是奴婢的錯覺?”

我聽後鄭重地囑咐她:“婳婳,從今日起,讓膳房做菜的時候少放油。”

只是,我的好心情并沒有持續很久。

那之後,我與宋訣沒什麽機會見面,倒是時常收到他的來信,有時候也會附帶着收到一把玲珑的折扇,或者一枚別致的玉佩,這些東西倒還算正常,後來的一日,我竟收到他送的一只玉枕。

我望着那只玉枕莫名不已,就聽替他跑腿的小太監将手攏在嘴邊咳了一聲,忍笑道:“将軍還有句話,說怕殿下太想他,所以把自己的枕頭送給殿下,好讓殿下睹物思人,以解殿下的相思之苦。”

我的嘴角扯一扯,扶着額告訴那小太監:“替我謝謝宋将軍……”

由于宋訣太高調,終于有一天高調地驚動了太後,驚動太後的結果,就是我被召去延年宮陪她老人家談心。

她老人家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宋訣與昔微長公主的婚事是她老人家默許的,就等哪日尋個由頭給這二位賜婚,若是有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摻合一腳,便有傷她老人家的顏面,還有傷她老人家的感情。

“尚平公主。”我聽到太後隔着帷簾喚我的封號。

聽到自己的封號,我的身子卻不受控制地一抖。

這個原代表着尊崇身份的封號所能帶給我的,卻只有無邊的傷感。

尚平二字是父皇親賜,在母妃失寵之前,人人提到這二字,都只有妒忌和豔羨,可是好景不長,母妃成了棄妃,自那之後,每有宮宴,便總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一日大約是元宵,杯盞交錯間,父皇心血來潮地問起各皇子公主的功課,不知是誰,忽然提到我的名字。

“說起功課,晉陵公主和尚平公主最是出挑。”

父皇似有些微醺,語調裏帶着些漠然,環視四下,竟問道:“尚平?那是誰的封號?”

極輕的一句話,就那樣砸在我幼小的心上,落了一個深坑。

如今,每回憶起這個封號,我便總要連帶着憶起那日父皇的冷漠語調。那悠悠一句“誰的封號”,便将往日的所有,都輕描淡寫地抹消,什麽也不剩下。

晃神回來,聽到太後的聲音帶着一貫的清貴高傲:“尚平公主,你也算是哀家帶大,在哀家眼裏,你自小便會權衡輕重,自然也該知道,皇家與宋家的聯姻,容不得半點差錯。”

那個時候我垂着眸聽她說話,好像很乖順,其實心中很想告訴她,我也是皇家之女,也是父皇的血脈。

可是告訴她又能如何?不過是為許多閨閣舊識的茶餘飯後,多添一些笑料罷了。

平日裏,她們敬我一聲長公主,私底下卻都以我的身份取笑,所謂的長公主,其實還不如一些世宦之家的嫡女,縱然我自苦身份,在她們看來也不過是有自知之明的做作。

太後的聲音隔着鸾帳清晰地入耳:“先皇去之前,雖不曾交代哀家什麽,可哀家知道,先皇一直記挂着你。你放心,待昔微長公主的婚事一過,哀家便在朝臣之中為你尋個家世相當的驸馬,讓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那日,我對太後說了什麽,我全不記得,只記得灰蒙蒙的天飄着細雪,成為那一年帝京的初雪。

我呼出一口白氣,停在一樹梅花下,對身畔小丫頭說:“婳婳,太後剛才說我最懂得權衡輕重,我就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權衡了一下。宋訣如果拒婚,那就是違抗懿旨,違抗懿旨的後果,不消我多說,你應當也清楚。”

婳婳扶着我的手一抖,極力鎮定道:“別人不好說,可那是大将軍啊,太後不可能會殺大将軍,就算太後要殺,聖上也不會願意。”

我漫不經心折下一枝梅花,遞到鼻尖輕嗅,半晌,道:“太後不會殺他,不代表他就會公然抗旨。他要抗旨,便不單是一個宋訣在抗旨,而是整個宋家在抗旨。婳婳,你懂我的意思嗎?”

婳婳的聲音顫抖:“殿下的意思是,将軍在這件事上,也同樣身不由己?”

我的目光越過她,落到她身後的某個地方,淡聲道:“這一天,我知道總會來,也在心間做了很久的準備。我告訴自己,這件事,他一定會有他的考慮,卻沒有想到,真正面對時,竟還是怕的……”

婳婳握住我的指尖:“殿下,大将軍一定不會辜負你,左右不過是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可這錦衣玉食的生活殿下又并不在乎,又有什麽好害怕?”

我将婳婳的話思量一番,覺得我害怕的,也許并不是她以為我所害怕的。我怕的,是盤桓在我心間的那個虛浮不定的預感,帶着絲絲縷縷的不祥。手不自覺地撫上左手,感受到那裏的空空如也,恍然想起那裏挂的佛珠早被宋訣給拿去。

我緩緩松出一口氣。

自己已将所有的煩惱都交給他,若他不能渡我過這煩惱河,這世上,只怕無人可以渡我過河。

心中的陰霾散盡,我擡腳對婳婳道:“走吧,去皇兄那裏坐一坐。”

那是是年的臘月,帝京仍舊一片歌舞升平的浮華好景。

當從陽關出發的八百裏急報馬不停蹄地飛馳在大滄與西域途中的每一條棧道上時,帝京的家家戶戶正在為即将到來的冬天準備禦寒衣與越冬糧。

據說那一年會是三年來最冷的冬天,重廬殿上點了數倍于往年的爐子,才維持着恰到好處的暖意。

那個時候,我和雲辭都不知道,在關隘之外,越過伊裏山的大漠荒原,正醞釀着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驟雨。他還有心同我說笑,我還能虛與委蛇地試探他的口風。只可惜,在那一天來臨之前,萬般試探,皆付徒勞。

流梨宮的白玉階前積雪三尺,已是所有的宮苑裏最冷清的一座。又加上我近日出門少,門前就更顯得荒涼。

宋訣已經很久沒有寫信給我,經常受他的囑托來看我的小太監近來也不常露面。

這其實也怪不得他,實在是因為流梨宮被盯得太緊。我前些日子小病了一場,病中發現身邊多了許多生面孔,問過之後才知都是太後宮裏的人。她老人家見我身邊冷清,慈愛地囑咐她們前來照顧我的起居。此等好意,我除了千恩萬謝地領受,想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時值歲末,千門萬戶的醉飲歡笑,彙成了整個帝京的喧嚣,只是這喧嚣同流梨宮沒有關系,由于身體不佳,我辭了除夕的宮宴,一整日窩在熏暖的軟榻上研讀沈初許久前送我的一本棋譜,殿上點着凝神靜氣的安息香,令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欲眠。

翌日又到元日,本朝的百姓愛熱鬧,正月初一,家家戶戶都會設酒宴,互相走訪拜年,據說百姓拜年,走到哪裏便吃到哪裏,對親朋好友多的人而言,單只吃這一項,便足以累趴下。官員則可以免除吃趴下的危險,因為他們需要早早進宮面聖。在元日的大朝會上,不光能看到京師的文武百官,還能看到地方的官吏,遠方的屬國也會派使節進京,或者親身進京朝賀。

大朝會之後,自然又是賜宴,這一日的賜宴無法如昨日那般推脫,婳婳早在半月前便為我備好了禮裝,從一大早起來開始就忙裏忙外,四處奔走。我也早早起來,親自指點着宮人更換了挂在宮門前辟邪的桃符。隔壁楚陽宮仍能看到庭燎①的火光,空氣裏浮蕩着屠蘇酒香,令人聞之微醺。

我立在料峭的寒意中,凝望着紫鸾殿方向。此刻,所有的朝臣,都将穿着最隆重的禮裝,走過七重宮門,行到那大殿上莊重地朝見天顏。我試圖想象宋訣穿朝服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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