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2)

,當真如傳說中一般無禮粗俗。

接着便聽到護在車前的大将軍趙安語聲極厲地道:“大婚之禮尚未完成,北涼王怎可貿然入轎沖撞殿下!”

大約是那慕容铎欲圖掀開轎簾看我的模樣,趙安看不過去,才出言阻攔。

就聽慕容铎不滿道:“趙大将軍這是做什麽,公主已是本王的女人,本王提前将自己的女人看上一眼,難道還要請示趙将軍?”

趙安不動如山:“按照大滄的禮節,北涼王應當以君臣之禮,恭請公主出轎。”

慕容铎不屑一顧地道:“嗬,本王長到這麽大,還不曾對哪個女人說過這個‘請’字。”聲音涼涼,道,“給本王讓開。”

簾外立刻響起佩劍出鞘的聲音。

我心中剛剛一沉,就聽沈初悠悠道:“聖旨在此,即如聖上親臨,今日之前,北涼王的稱號尚屬王爺自封,做不得數,今日之後,王爺便是我大滄帝國堂堂正正的北涼郡王,是燕州的新主。但,王爺至今不領旨謝恩,是對在下帶來的這一紙聖旨存有異議,還是臨時後悔向大滄稱臣?”這一席話他說得極穩當,我聽得卻極揪心,生怕他一個詞用得不好,惹慕容铎惱羞成怒再将他給砍了。

他卻渾不在意,接着道:“若王爺臨時後悔,在下即刻便帶着公主的鳳攆回京,別無二話,只是今日公主受到的大辱,不知雁雲關外的大滄将士,能不能看得過去。”

雁雲關是最接近燕州的駐兵之處,若向燕州舉兵,烽火将最先從雁雲關的烽火臺燃起。

慕容铎既然遣使求親,便是不願這麽早同大滄動起幹戈。

沈初這是在賭。

簾外沉默片刻,才聽到慕容铎傲慢的聲音:“早就聽說朝堂之上有位尚書大人,生了一副比女人家還要清秀的豐容俊貌,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就連本王身邊最美的如夫人,都被沈尚書給比了下去。”他這話聽起來像是誇沈初,但是仔細揣摩又實在不像誇人。

不過好在他并沒有因沈初方才的話而動怒,可是下一句話,聽上去就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臣慕容铎,領旨謝恩。”

我為他沒再對我有無禮之語,悄然松了一口氣。

又聽他在簾外不情不願道:“臣……請尚平長公主下轎。”

一雙手為我打起轎簾,我矮身行出,剛一落地,便有兩個女官迎上來将我的手臂攙上。因我的視野被頭上的蓋頭擋了個幹淨,今日在婚典上,所有的行動便全要靠她們指引。

誰料,剛走出兩步,便毫無防備地被一陣邪風卷走了頭上的蓋頭。

我第一個反應便是擡手去撈,卻只有指尖稍稍碰到了它的一角,大紅的蓋頭輕飄飄落到一旁地上,我遺憾地看了它一眼,目光漫不經心轉回眼前,就看到一雙陌生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

慕容铎生得高大,皮膚比大滄的男兒黑一些,體格也遺傳了游牧民族的精壯,盡管如此,他身穿漢制的大紅色喜服,卻也沒有什麽地方不妥。模樣雖不算很好看,比之我想象中的兇神惡煞的模樣,卻好了甚多,令我欣慰。若是日後面對一張食不下咽的臉,這個親便和得極其冤枉。

他立在原處看了我一會兒,良久,才将目光移開,嗤了一聲:“竟是個小丫頭片子。”

揣摩了一下他的語氣,應當是對自己娶了個小丫頭片子,感到有些掃興。

一名女官已将我的蓋頭撿回來,小心翼翼蓋在我的頭上,而後,又小心翼翼将我攙扶進婚典的禮堂。

路上,聽到來客中有人議論。

“從前不曾聽過這位尚平長公主,沒想到竟是這樣一位美人。”

在宮裏的時候,不曾有人誇我美人,我想了想,覺得大約是宮裏的美人太多,我只算長得一般,所以若是比美,委實顯不出我來。如今到了燕州,百姓的見識沒有那麽廣,我便白白撿了個美人的便宜。

這是這二日來我在燕州遇上的第一件好事,倒也難得的很,大約也因此,同慕容铎行夫妻對拜之禮時,心中的不适竟也沒有那麽強烈。

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腹中饑餓,便也顧不得心裏的不适了。

後來,實在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便在禮官的一聲“送入洞房”落地後,鄭重囑咐走過來攙扶我的女官,道:“記得待會兒送份餡餅進我房裏啊。”又道,“最好是牛肉餡的,不要放蔥。”

女官的手抖了抖,身畔慕容铎的身子也抖了抖。

我坐在洞房中等了大半晌,都沒有等來我要的餡餅,不禁有些哀怨,北涼王府的人做事實在是太沒效率,正預備出門自尋吃食,忽然聽到房門砰地一聲,将門頂的灰震落了好幾層。

而後,便是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跌跌撞撞朝我壓了過來,我一把摸下頭上的蓋頭,将身子往後撤了撤,心想沒有等來餡餅,竟然等來了餓狼。

慕容铎喝得大醉,一走近,便以極大的力氣捏住我的下巴,像打量一個物件一般,将我的臉從上到下看了好幾遍。看完之後評價:“這張臉,實在令人提不起興致。”他的手捏緊我的下巴,力道沒個控制,我痛苦地直蹙眉頭,他卻忽而邪氣一笑,“這麽一皺眉,倒有點意思了。”說完,便有一層濃郁的酒氣朝我壓下來,我的心一驚,忙道:“等一等。”

他的動作頓下,臉上卻現出極為露骨的不滿,兩道飛入鬓間的劍眉下方,一雙鷹隼般的眼睛看上去更是銳利。

邊塞之人同中土人士果然不同,喜怒全形于色,這樣也好,免去了猜他心思的麻煩。

我想起傳聞之中,慕容铎喜歡淩虐女人,心中不由得擂起鼓。若是在大婚之夜,我不想讓他對我幹點兒什麽,他會不會抽我的筋,扒我的皮?

我堆笑道:“還未喝交杯酒。”

他不理會我,繼續壓過來:“明日補給你。”

我碰了第一根釘子,告訴自己不要灰心,再接再厲道:“新婚之夜連交杯酒都不喝,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他的唇吻在我的脖子上,啃着我的脖子道:“春宵苦短,不及時行樂,才叫不像話。”

我不光碰了第二根釘子,還被他占了便宜,更有些心慌,撐住他的胸口,試圖将他推開,幾乎是在懇求他:“新婚之夜和夫君喝交杯酒,是我的心願,若是不能完成這個心願,我将抱憾終身。”

男子這才從我身邊離開,醉醺醺地看了我好幾眼,給了我評價:“你的心願未免也太上不得臺面。”

我見他态度有所松動,忙閃身到一邊,往銀杯子裏倒酒,才倒了一半,身子就被他勾回去,往床上一甩。

男子壓過來,目光冷冷地看着我:“酒裏蒙汗藥的味道嗆得本王怪難受的,王妃若是想喝交杯酒,本王便叫人換一壺進來。”我的涼了半截,聽他又道,“看王妃此刻的神情,卻好像并不是那麽貪這一杯酒。”粗糙的手指在我的臉上滑過,聲音裏的狠戾令人身子一抖,“王妃大約還不了解本王,什麽樣的女人本王沒見過,什麽樣的花樣本王沒玩過。”勾唇一笑,卻笑得人心中一寒,“本王今夜便好好教教你,什麽是伺候本王的規矩。”

我手腳并用,想将他掙開,卻低估了一個男人的力氣,我語聲顫抖,強撐着鎮定,道:“慕容铎,你先放開我,我有話……唔……”

話未說完,口中已被猛烈的酒氣入侵,滾燙的舌頭長驅直入,這陌生的氣息令我的全身都竭力排斥,再沒有比被自己不愛的人吻更加屈辱的了,在他的舌于我口中翻攪之時,我用盡全力咬下去,霎時間血腥味在口中蔓開。他捂着嘴撤開,向外吐了一口血水,再然後,便揮手打上來。

我被他一掌打得有些懵,半晌才覺出右半張臉火辣辣得疼。

他罵道:“你好大的膽子!膽敢咬本王!”

我眼睛一寒,心道我不光敢咬你,還敢踢你呢。

擡起腿,朝他的命根子處狠命踹去,卻被他提前預知,以腿壓住,再然後,又是極狠的一巴掌。我的整個人恨不得被他扇得昏死過去。強撐着清明的意識,心想傳聞中說慕容铎對女人極不客氣,倒是一點也不錯。

原想着第一日先以蒙汗藥将他放倒,第二日随意尋個由頭,總能将那件事拖個一日,既然能拖一日,便總有辦法拖第二日,雖說不能總這麽拖下去,但,能拖一日便拖一日。只是誰會想到,這第一日,我便沒能拖過去。

到底是我小看了慕容铎,高估了我自己。

正在萬念俱灰之際,忽然有個人不顧洞房花燭,直沖入房間,大喊一聲:“王爺,不好!”

這一句不好,于我而言卻是甚好。

只是我被慕容铎方才那兩掌打得直犯迷糊,來不及聽那人禀報到底是什麽不好,便因一時的放松而暈了過去。

暈過去以前心想,會不會是我運氣好,遇到某個絕世大俠來王府劫富濟貧,順便挽救一下失足少女呢。

連帶着想起離開帝京的那日,有誰隔着轎子遞了我一張紙條。

上面字跡骨氣勁峭,潇灑清秀,寫的只有短短一句話:“待時機成熟,我來接你。”

若是這世上我只相信一個人的話,那麽這個人一定是宋訣。雖說他的這句承諾既沒有日期,也沒有落款,顯得不夠莊重,可我就那樣在看到字跡的一瞬便選擇了相信這句話,他既然說了要來接我,便一定會來接我。

俗話說愛情令人盲目,我覺得這句俗話很有道理。我心想,我這般盲目地信任宋訣,有朝一日他若是做了讓我傷心或失望的事,我一定會比傷心還要多些傷心,比失望還要多些失望。

比如此刻,我醒來以後望着頭頂的大紅喜帳,失望得無以複加。

看來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有幸遇到絕世大俠,有些失足少女還是應當學會自救。

不過,慕容铎此刻既已不在,便是一個極好的兆頭。至少證明了我暈過去之前,發生的是一件足以讓他亂陣腳的事。

我試圖從床上爬起來,爬的過程中,聽到叮铛作響的碰撞之聲,不由得頓住。

茫然地舉起手腕,看着上面不知何時多出來的手鐐,愣了愣,目光下移,又看到堆疊的衣裙下方露出的腳鐐,整個人都默在了那裏。

穩住心神,目光投向門外,見外面人影幢幢,似有許多兵士舉着火把在走來走去。

究竟發生了何事,這整座婚房竟如牢獄一般戒備森嚴?

我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試着開口喚人:“何人在外?”

傳來一個冷淡的男聲:“王妃有何吩咐?”

我沉聲問道:“北涼王何在?”

那個聲音答:“王爺有要緊事去辦,今日還請王妃先行安歇。”

我撫着冰涼的手鐐,冷聲道:“北涼王将本公主當成了什麽,究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還是這王府的囚徒?”

門外只道:“夜深了,請王妃安歇。”

歇你七舅老爺。

我拖着沉重的鐐铐下床,在叮當作響中行到桌案前坐下,心平氣和地為自己斟上一杯茶,手執茶杯送到嘴邊,卻想到茶裏也下了蒙汗藥,只好将杯子放回原處。朝門外道:“本公主渴了,送壺茶。”想了想,又添道,“如果可以,順便送些好吃的。”

門外的男聲默了會兒,道:“請王妃忍一忍。”

我将手中的茶杯捏在手中把玩,望着青瓷的紋理慢悠悠道:“若是本公主不想忍呢。”嗤笑一聲道,“你們這麽多人把守婚房,還怕本公主趁你們送茶之時跑了,不是對本公主太有信心,就是對你們的布防太沒信心。這般小心謹慎,該讓本公主說你們什麽好呢。”

門外默了默,道:“王妃稍等。”

說完,便聽到男人低聲安排人送茶水和點心過來。

不一會兒,門就開了,一個青衣的小婢提着食盒進來,低眉斂目地将茶水點心在桌案上擺好。我借着紅色喜燭,漫不經心瞅了一眼她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有些熟悉,想了想,想起白日的婚典上,她是扶着我下轎的兩個女官中的一個。因她模樣生得俊俏,我還多留意了兩眼。卻有些記不得她究竟是我從帝京帶來的,還是北涼王府安排給我的。想了會兒,沒有想起來,便将這個問題放下,趁着她為我倒茶的功夫,壓低聲音問她:“今夜可有大事發生?”

她倒茶的手一頓,極快地看了門外一眼,見門邊上的守兵暫時沒有關注這裏,才回答我:“北狄王部的鎮南大營遭人奇襲,向慕容铎借兵,慕容铎連夜趕往,此刻怕是已經到了。”

我的眼睛一跳。

慕容铎與北狄王部攜手,才有了今日獨霸燕州的局面。說實話,大滄所忌憚的并不是一個小小的慕容铎,而是與他沆瀣一氣的北狄胡族。當年北狄的呼延部侵占大滄土地,在大滄的轄地內放牧狩獵,燒殺擄奪,極端張狂,三年前宋訣率軍将其逐出關外,才終于給了邊境以暫時的安定。

北狄以燕州邊境的天池山為聖山,認為本族受天池山神的庇佑,乃不敗的民族,結果宋訣卻敗了他們,無疑是給了他們重重一巴掌。他們對被宋訣打臉一事斤斤計較,一直以來都在伺機報這打臉之仇,否則以一個慕容铎給出的好處,又豈能說服孤高的北狄人與之聯手?

如今,慕容铎如願獲得了他想要的爵位,能不能守得住這爵位,不光要靠與大滄皇族的聯姻,還要靠與北狄的友好雙邊關系。

以慕容铎親兵的名義駐兵在燕州南部的北狄王部今夜受到奇襲,他會火速趕往那裏救急,自是在情理之中。

可是,這個時候,是誰攻擊了北狄的守兵?

由于為我倒茶的女官老實回答了我的問題,還直呼慕容铎的名諱,我自動将她歸為我方的人,不過謹慎起見,還是壓低聲音問了她一嗓子:“你是誰的人?”

她莫測地看了我一眼,亦壓低聲音回我:“在奴婢被選為殿下的随嫁女官之前,一直在宋将軍身邊伺候。”

我看向她的目光立刻多了些親人般的溫暖:“你主子此時何在?”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道:“快了。”

我有些不明就裏:“什麽快了?”

她道:“時機快了。”

門外兵士已有些生疑,按着佩刀行進來:“不過送個茶水點心,怎地磨蹭這麽久?”

卻見她眸色一深,忽然将手中的茶壺朝對方擲去,對方抽刀将茶壺砍翻,茶水登時四濺開來,我還未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就聽屋外殺聲震天,屋內穿青衣的婢女不知何時已抽出一把長劍,同負責看守的侍衛打成一團。

我抱着手撩腳鐐躲到一邊,目瞪口呆地看着小青幹翻一個,兩個,三個……

咽口口水,贊道:“好出神入化的劍法!”

卻見青衣女子打鬥的間隙丢一只匕首過來,囑咐我:“把你腳上手上的累贅解決一下,跑路方便。”

我點點頭:“有道理。”于是埋首對付手鐐腳鐐。無奈那鏈子乃玄鐵所制,即便小青的匕首削鐵如泥,想要将一根玄鐵的鏈子割斷,也十分地吃力。正孜孜不倦地努力,就聽誰在耳邊嗤了一聲,道:“我來。”

話音剛落,手中匕首就被一只纖長的手奪過。

只聽铮铮兩聲,束縛我的鏈子應聲而斷。

我極佩服地看了一眼已解決數名守兵的小青,問她:“你是怎麽做到的?”

她一拉我的手腕,道:“逃命要緊。”

我停在原地,道:“等一等。”

她看着我:“怎麽?”

我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道:“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跑起路來不大方便,你等我換一件。”

不顧小青抽動的眼角,我轉身到床上摸索,小青則抱臂立在一旁,不耐煩地看着我,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功夫磨蹭,當心一會兒走不了。”

我背對着她,幽聲道:“可是跟着你,不是從一個火坑,落入另一個火坑嗎?”

趁她沒有反應過來,猛然撞開她便往門外奔去。

誰料沒有跑出兩步,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捉住肩膀,那只手雖然纖長勻稱,卻不是女人家應當有的手。陌生的溫熱氣息在我耳後停下,聲音的主人悠悠問我:“既認出了我,又是要跑到哪裏去?”

我身子一抖,吞口口水後僵硬道:“我一介弱女子,你便不能放過我?”

對方的氣息更近一些,靠近我耳邊,吐出兩個字:“不能。”

惹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6歲的那一年,有個老和尚看出我18歲那年有道坎,雖說佛門子弟不為人算命,但我又實在想不出一位佛門聖僧編造謊言騙我的理由,人只有在對自己有好處時才會騙人,很明顯騙我這件事對這位聖僧而言毫無好處。我信了他的話,最多也是到佛寺修行躲災,可是大滄佛教繁榮昌盛,在家信徒衆多,也不缺我這麽一個信者。

所以這般揣測一番,便只剩兩個可能,要麽老和尚看錯了,要麽我當真要栽在18歲。

如今掐指一算,這一劫,怕是在路上了。

夜風如刀子一般在臉上刮過,男子策馬飛奔,也不知要将我帶到哪裏去。身後是一抹即冷冽陌生的氣息,我定一定神,在馬背上問他:“你不殺我,也不放我,到底是想做什麽?”

他糾正我:“沒說過不殺你,不過是殺你之前有件事辦,當然這件事在你死之後也能辦,不過左右都要取你性命,順序颠倒一下,于我而言也沒什麽。”

我仰望頭頂,兩側的樹杈将深黑夜幕分出一條縫,縫隙間堆滿星子,如不動的河流。

我調整一下心态,對這位扮女人十分熟練的青年道:“你們刺客的心态,我一向不大能領悟,人生在世,有多少事可以好好商量着來,難道非要以你死我活這種極端的方式來解決麽?說不定你将我殺了,最後卻發現是誤殺,那麽你殺我這件事不就全無意義了麽?你不如将你的動機告訴我,我們趁着夜涼如水,探讨一下有沒有誤殺的可能。”

在夜涼如水中,他簡短道了兩個字:“閉嘴。”

被人追魂索命到這種程度,有一個可能是我前世造孽不淺。

馬蹄在一片安靜的竹林中停下時,已是破曉時分。男子将我從馬上拎下來,動作重了些,害我一個不穩當跌在地上。

揉着腳腕擡頭,在拂曉的暗色中看清他的模樣。

眉目俊秀的男子不大友好地看着我,語調冰冷:“接下來,你要跟我去一個地方,不要打逃走的主意,也不要妄圖向人求救。逃,一劍捅死,求救,一劍捅死。”說完問我,“有什麽意見,趁現在說出來。”

我迎上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道:“有個小意見。”

他眼中冷光一閃,我鄭重地改口:“我一點意見都沒有,全由你做主,你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又虛心地問他,“所以,我們是去哪兒啊?”

一個時辰後,燕州城淩霄客棧。

我在房中換上件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衣服,輕手輕腳地行到窗子前,伸手推窗,剛扒着窗框預備往上爬,就聽到一個慵懶的男聲問我:“你在做什麽?”

我的身子一僵,目光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便看到青衣男子抱臂靠在牆邊上,神色玩味地看着我。我改扒窗框的姿勢為擴胸運動,閉上眼作深呼吸狀:“屋子裏悶得慌,開個窗攝取一下新鮮空氣。”

說完将窗戶重新關上,回到桌子邊,喝一盞茶壓驚。

臨近中午的時候,客棧的小哥前來房內為我送飯,身後毫無疑問跟着一抹煙青色,由于某人陰魂不散,我只好含蓄地以眼神示意小哥,暗示他自己是位被人綁架的無辜少女,不求他挺身而出,只求他能幫我報個官。

但,不知是我的表達有問題,還是小哥的理解力有問題,我擠眉弄眼了半天,他的臉上都只有狐疑,竟還在退出房間以後,對某人道:“恕小的多事,客官的這位姐妹是不是患了眼疾?隔壁的王大姐因為耽看春閨話本,每日挑燈夜讀,眼睛便出了毛病,症狀同這姑娘一模一樣。”憂心道,“有毛病要早治,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喃喃道,“這麽漂亮的姑娘,眼睛毀了多可惜……”

我從懷中摸出一把銅鏡,對着鏡子憂愁了很久。

臨近傍晚的時候,某人來敲我的門,我悶了一天,又沒有制定出什麽建設性的逃跑方案,便有些悶悶不樂,開門時情緒也有些恹恹。他已換下那身女裝,随我下樓時撞上之前的小哥。小哥看了他一眼,沒什麽反應,看第二眼,嘴巴不由得張大,久久沒再合上。

也難怪,他穿女裝時,不會有人懷疑他是個男人,而他換上了男裝,卻也不會讓人懷疑他是個女人——能在男人女人之間自由轉換,這技能着實有些令人佩服。

不過,女人家扮男人倒沒什麽,男人扮女人就算奇聞,客棧的小哥會這般混亂,搞不清他到底是男還是女,也在情理之中。

我經過他身邊,聽他好奇地拉住我:“姑娘,前頭的那位……”

我頓下腳步,拍一拍他的肩頭,露出一個我明白的表情:“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這個朋友的真實性別,大約他是可男可女的,雖然這件事有些離奇,但,我聽說傳說中有一種人叫做人妖,大約便是……”

前頭已經走遠的某人折回來将我拉走,極克制地道了句:“人妖你妹。”

我道:“哦。”

街頭的茶肆已坐滿了聽書的人,某人拉着我尋到一個空位,将我按到凳子上,擡手喚來小二,命令:“上一壺茶。”

我又添道:“再來二兩瓜子和二兩花生米。”

他眼風掃我一下,我假裝沒有看到,望向臺上的說書先生,若無其事地理着袖子道:“你沒聽說過這句話麽,無瓜子不聽書。”

良久,聽他低聲哼了一句,嘀咕道:“嘴這麽饞,主上是怎麽看上你的……”

我轉過臉道:“什麽?”

他接過小二遞來的瓜子,往我面前一拍:“吃你的瓜子。”

也不知他是出于什麽樣的閑情逸致,竟請我來這裏聽書,目光漫不經心轉向臺前,望向須發蒼蒼的說書先生。老人家大約是剛講完一個段落,即将進入下一個段落,正在喝茶潤喉,順道清一清嗓子。客人無一人趁機離席,也無一人發出喧嘩,證明故事精彩,扣人心弦。

我趁說書先生還未開口的當口,對身畔的男子道:“我猜你不直接動身去目的地,而是在燕州逗留,還閑着沒事請我聽書,一定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一口飲幹杯中的茶,嗒一聲放到案子上:“廢話。”

我早習慣了他的态度,也不生氣,丢了顆花生米到嘴裏,道:“雖然我挺好奇你的目的的,但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算了好好聽書吧。”

在說書人開始故事之前,他卻突然開口:“為了讓你死心。”

我往嘴裏扔花生米的手頓住,保持那個姿勢側頭看他,見他薄唇開合,說道:“你在等宋訣救你,但他不會來。”

我在凳子上坐好,目光落在他如冷月一般的面龐上,蹙了蹙眉尖:“我不明白,宋訣來不來救我,同你有什麽關系,我死不死心,同你又有什麽關系。”請教道,“難道這件事,不應當是我和宋訣之間的事嗎?”驚訝道,“難不成你暗戀于我,這些年會追殺我,也是……”抖着嗓子道,“由愛生恨?”

他冷冷看了我一眼:“這麽些年,你還是這般沒有長進。”

這句話說得竟好似他同我認識甚久一般,但我印象中和他的交情,也只是刺殺和被刺的交情,如今更妥當的說法則是綁架和被綁架的交情,而且,我直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算有交情,這交情也夠淡薄的了。

我不追究他同我的關系,就算追究他也未必便會老實告訴我,做人麽,難得糊塗,可是遇到宋訣的事情,我便有些不願糊塗。

我往他旁邊湊了湊,請教他:“你同宋訣……”

他斷然道:“我同他沒有關系。”

我道:“那你讓我對他死心是為的什麽?”驚道,“難不成,你是斷……”

那個袖字還未出口,他已勾唇笑道:“你沒聽說過麽,想要摧毀一個人,就先摧毀他的心,既然有一個人長在了你心裏,我便拿刀将他從你心裏剜出來。”看我一眼,惡意滿滿道,“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大快人心麽?”

我聽後面皮抖了抖,良久有些感慨:“我同你多大仇,你要這樣對我?”此人可真是變态啊。

他沖我挑眉一笑,眉間卻都是狠色,耳邊忽而是驚堂木的一聲響,說書先生開始講起他故事的下半段。

“話說晉國公主淳德……”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此處乃晉國舊地,聽到晉國公主的事說起來也并不算稀奇。大約因這位公主的人生太過傳奇,且具有悲劇色彩,故而很适合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晉國國破非近來之事,又尚未陳年到被人忘記,所以按照一般的見解,這樣的故事和這樣的人物,最适合說書人演義和發揮。尤其是傳聞中的晉國公主極為美貌風流,素材就更是豐富。只是,有關她的故事,我從小到大已道聽途說過無數版本,此時再聽,只怕也難有什麽新意。我抱着姑妄聽之的态度,又趁機盤算了一下有沒有趁亂逃跑的機會。

眼角餘光關注了一下身畔男子冰塊一般的臉,默默收回方才的念頭。

在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實非明智之舉。

臺上的說書人已經講到國破的那日,将氣氛渲染得極為到位。

“卻說那日晉國大雨如注,大滄的軍隊整隊前行,已經距離晉王宮不足十裏,三年前奪位弑君的晉國新帝,卻尚且不知自己從別人那裏奪來的東西,終要以同樣的形式交出去。也尚且不知,每日在自己身下承歡的女子,卻早已将鸩酒裝入了他的酒杯,只等這一日靜靜推到他的面前。當大滄的軍隊行到皇城門外的時候,晉王仍沉醉在笙歌之中,六國最負盛名的琴師正長身立在靈犀殿上,聽到生性涼薄的君王命令他彈那曲被喻為‘人間難有幾回聞’的《琴心》,然而不知為何,君王的命令一落地,大殿上便蔓延開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青年琴師的臉上,卻見那青年琴師走到自己的琴旁,極為珍惜地撫了撫琴身,而後,做了件極為驚世駭俗的事——”

說書先生講到這裏突然頓下,不知是真的渴了,還是故意吊人胃口,只見他挪開茶蓋,從容不迫地飲了一口,正要接着往下講,我已脫口而出:“他把琴給砸了。”

由于故事進行到一個節點,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氣,氣氛也有些緊張,我的這一聲劇透在這分外緊張的氣氛裏,就顯得格外清晰,話音剛落,就立刻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眼風,身畔的男子也白了我一眼。

我舉高茶杯擋住臉,小聲對他道:“這個琴師的故事我知道,晉國公主仰慕他的驚世才華,三番兩次派人請他,終于請動他一次,卻被他冷言折辱了一番。聽說他為人冷傲,平日裏便看不慣晉國公主的作風,自然拒絕為她撫琴,不過也因此,遭到了晉國公主的報複。他原有一樁極好的姻緣,卻因晉國公主的報複而告吹……”

說到這裏,眼前卻突然出現一副模糊的畫面。

神情清傲的女子,當街指着一名髒兮兮的小乞丐,對氣質清華的男子道:“這丫頭沖撞了本宮的銮駕,本應當亂棍打死,雖說公子這樣的人物親自開口為她求情,本宮應當給公子這個面子,但,她與公子非親非故的,本宮又實在是沒有理由給這個面子。”想了想,唇角勾起風華絕代的一笑,“這樣吧,公子将她娶回家,本宮便饒她一命,這個提議,公子以為如何?”

那副畫面還未徹底清晰起來,就聽耳邊男子悠悠道:“對于這些八卦,你倒是挺清楚的麽。”

我為他的話恍神回來,心中突然多出一抹彷徨。直到客人散場,杯中茶涼,我都沒有從這種茫然無措的情緒中走出來。心頭某個地方似乎被什麽東西觸痛,可是極力探究時又總是落空。

有什麽東西仿佛抓得住,可是真正伸出手去,它卻消失得無影無蹤。

耳底湧入屬于塵世的喧嚣,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有世俗的味道,卻總感覺自己有一些游離,有一些孤獨。有個聲音告訴我:“岫岫,你也是這芸芸衆生中的一個,沒有什麽不同。”

我定一定神,在男子催促我回客棧的聲音中起身,站直的瞬間,卻覺得腦袋一重,直直就往桌子角砸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腦袋上多了層白紗布,綁得別提多随意,考慮到對方是個綁匪,能幫我處理傷口已經是格外仁慈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