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晉國亡了之後,我第一次聽人說起晉國城破那日的事。
半個月前,大滄的鐵騎将晉國的國土踏平,改晉國為燕州,自此以後,便再沒有晉這個說法。
晉國是被大滄所滅,然而後世所有人,卻都将晉的覆滅歸罪于一個女人。
晉國的皇後,慕容氏的末裔,兩年前,成為殺兄仇人的妻子,兩年後,則親自将自己的夫君送上了絕路。她的夫君死時一定沒有想到,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得到的女人,卻早與虎視眈眈的鄰國結成同盟,并且親手毀了他從慕容氏手中搶來的江山。
至于這個女人的結局,誰人不知——晉國最後一任皇後,是飲毒酒而亡的。
說書人講到這裏時慨嘆:“天底下怎麽有這樣的女人,即便是死,也要讓自己恨的人和自己的國家陪葬?”
我捏着茶杯恍惚地想,是啊,怎會有這樣的女人……想起自己認識的淳德長公主,不免有些唏噓。
說書人繼續道:“據說國破當日,大滄的軍隊兵臨城下,晉王竟與她在大殿上飲酒取樂,還召來了六國最負盛名的琴師彈琴助興。結果,那琴師當着晉王的面砸了自己的琴,還逐條細數晉王大逆不道的七樁罪過,一個普通的琴師,能有如此膽識,委實令人佩服,只是當面沖撞聖上,那可是殺頭的罪過,然而,晉王非但沒有勃然大怒,竟還朗聲大笑,後來竟然放他如何來,如何離去了……”
我聽到這裏,反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說書人口中的琴師是誰。
想要繼續聽下去,卻聽說書人話鋒一轉:“照理說,晉國已滅,慕容氏的族人中唯一有可能成氣候的,也只一個七王爺慕容璟,可是聽說慕容璟早在數月前便墜崖而亡,被狼群啃得屍骨無存了。”壓低聲音道,“可不知道為什麽,卻有風聲說,大滄仍在追捕慕容氏的餘孽。”聲音更低了些,營造出神秘的氣氛,“這件事原是宮廷的秘辛,直到滅國才浮出水面,據說二十多年前因病過世的太子慕容煜,其實尚在人世,這慕容煜啊……”
突聽雷聲滾滾,眼瞅着就是一場雨,街頭聽書的人見天色有變,也顧不上剩下的故事,紛紛散去,說書人也連忙收拾東西,欲到屋內躲一躲。
我卻拉住他,問他:“先生,那個琴師後來如何了?”
“姑娘問那個琴師?還能如何!不是在大滄的軍隊攻入王宮時被殺了,就是僥幸逃過了一劫。可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啊!”又勸我,“姑娘,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你也速去躲一躲吧。”
我卻一直在雨中坐着,一直坐到這場雨過去,才木然地去旁邊解下馬兒的缰繩,解下來之後,又是一陣愣怔。
提起這兩年,還真是兵荒馬亂。大約是各國君王吃多了補藥,一個個滿腹火氣沒處發洩,便開始跟鄰國打仗玩兒。比方說最近吧,陳國并了周,大滄滅了晉,六國之中最不愛挑事兒的秦國,也對自己的屬國大月動了手。
放眼望去,六國簡直是一場大亂鬥。
而這種混亂的局面,直到天下形成陳、大滄和大秦的鼎足之勢,才總算安定了下來。
當年我和師父本打算回陳國,路走了一半,聽說陳國也亂了,陳國去不成,我們只好留在原地觀望,本想觀望出一個适合去的地方,結果發現全天下都亂了,于是,我們索性既來之則安之,在原地落了腳。
無論興亡,百姓都要受苦,興,則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亡,則戰禍不斷,災難四起。這樣混亂的世道,太多餓死路邊的枯骨,又太多為生計困頓的百姓。在這樣的世道裏,我和師父也沒少為自己的口糧操心,尤其是師父,他老人家宅心仁厚,給人看病總是不收診費,我們的生活就更有些捉襟見肘。
如今,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赈濟全天下的災民,可惜空有一顆救世的心,卻沒有那個本事。再看看那些有錢人,家中糧食千百石,寧願放壞掉,也不願拿出來為自己積德——後來,我突然開竅,我雖然沒有錢,但可以打那些有錢人的主意啊。
俗話說,成大事者,不擇手段。不過兩年的功夫,我便掌握了一系列的斂財技巧。偷過東西,騙過人,下過迷藥,還犧牲過色相,當然,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我從未幹過傷天害理的事,也從沒幹過違背原則的事。
我做那些事的時候,自然也都是背着我師父的,師父是個正經人,我怕他老人家知道我斂財的手段不光彩,再受個什麽刺激,氣出毛病了就不好了——這證明我是個無比孝順的姑娘。當然,師父也懷疑過我,時常旁敲側擊地問我施粥的錢是哪裏來的,我總不能告訴師父是我騙來的,只好告訴師父我同人賭錢。賭錢事小,最多罰跪個半日,可是騙人就屬于原則問題,師父一定不會放過我。
可我總覺得師父隐約知道些什麽,某日,他老人家就這樣評價我:“本以為年紀大了,你的性子能穩重些許,誰料這兩年,你卻越發地野了。”
我嬉皮笑臉地湊上去給師父捶腿:“多謝師父誇獎。”
師父道:“別以為為師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以為你翅膀足夠硬了是麽?等你栽了跟頭,有你哭的時候。”
我點頭應着:“知道了,師父您放心,現在只有徒兒坑別人的份兒,沒人能坑得了徒兒。”
事實證明話不能說太滿。
那段時間,我瞄上了一個梁姓的公子。聽說他是某個大富商的長子,這一帶最大的米行和錢莊都是他們家開的,如果能勾搭上他,城北的災民就有飯吃了。
為了那些災民,我只好犧牲犧牲色相。經過我多方打聽,得知他是個斷袖,可我這個人就喜歡迎難而上,把直的掰彎了容易,把彎的掰直了才是本事。
跟蹤了他幾日,了解到這倒黴公子喜歡晚上在河邊散步,心中頓生一計。某日,我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樣,想趁着夜黑風高,給他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結果行到他身後正預備假裝滑到,就見前面的公子腳一崴,撲通一聲将我要做的動作提前做到。
我愣了片刻,暗自問蒼天,這、這也可以?耳畔傳來他在水裏的呼救聲,我才回過神來,忙蹬掉鞋子将他給撈了上來。
适時,一輪圓月挂在半空,河畔一叢杜鵑開得很好。
渾身濕漉漉的公子靠在我懷裏,愣了良久,突然長眸一挑,問我:“這位公子救了在下的命,在下……該怎麽報答公子?”
我努力一把,将“把你家糧倉送給我”這句不夠矜持的話咽下去,擡手輕輕挑起他的下巴,沖他風流地一笑:“公子覺得如何報答我,才對得起這花前月下、清風良宵,嗯?”
表面上淡定,心中卻直罵自己:登徒子啊登徒子。
也許是我委實風流倜傥,沒有幾日就俘獲了梁公子的心。
那日以後,我與他或約在橋頭柳蔭裏,或約在風花雪月地,不到半個月,就成功說服他将自家米行一整年的存糧放出來,赈濟災民。
****成功,便沒有繼續同他交往下去的理由,雖然欺騙他的感情有些不大厚道,可是這個世道,對別人厚道,就是對自己不厚道,一想到此人說到底也只是個敗家的纨绔,與其讓他自己敗光家産,不如我幫他敗光,順便還幫他累些功德,這樣一想,心中的罪惡感登時減輕不少。
總之,事情解決了,就只剩下功成身退了。我本就是女扮男裝,只需做回女子就可以。但我死也沒有想到,我女扮男裝一事竟被他給查了出來,而他在曉得我在欺騙他以後,還很小氣地帶着人滿城追殺我。
梁公子家大業大,勢力也大,想要捉個人,還不是水到渠成?我不想連累師父,于是在桌上留了個紙條,告訴師父我出去玩兒兩天,就騎着我的棗紅馬逃命去了。
好容易甩掉了梁公子的人,在街邊的小茶館休息時,剛好聽到說書人的那番話。
身畔的棗紅馬突然打了個響鼻,将我的魂兒給召了回來。馬兒突然的躁動不安,讓我立刻在心中道聲不好,想要翻身上馬,雙腳卻總是蹬空。越是着急就越是上不去,就在我手忙腳亂之際,那幫讨債的已經利落地圍了上來。
我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到那幫人為誰分出一條路來。
待男子在我面前站定,我才對他擠出一個笑來:“梁公子,好久不見。”
他的眼光幾乎能将我吃了。
可他到底是個文雅的人,雖然目眦欲裂,口上卻同我商量:“你是打算自己跟本公子去見官,還是打算被本公子綁着去見官?”
我往後退一步,緊緊貼在我的馬兒身上,小心翼翼地問他:“不去見官,成麽?”
他一步步逼過來,問我:“不去見官,那你騙本公子的三千鬥大米,本公子要同誰去算?”
我臉上仍舊挂着和藹的笑:“梁公子,俗話說的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當初是怎麽說的來着?”想了想,道,“想起來了,你說我是你的心,是你的肝,還說假如我是一棵仙人掌,你也願意忍受所有的疼痛來抱着我。公子難道忘了嗎?”
身後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他的臉皮一抖,道:“住嘴。”眼中都是悔恨,“我怎知你……怎知你……”
我替他把話說出口:“怎知我是個女孩子是嗎?”手放在他的肩上,關懷地拍了拍,“梁公子究竟是心疼被我騙去的那三千鬥大米,還是心疼——”手緩緩移到他的心口,“被我騙去的感情?”
他的神色一僵,随即恨聲道:“你玩弄了本公子,如今竟還在此說風涼話,你真當本公子會顧念舊情麽?”眼裏都是狠戾,“告訴你,本公子喜歡的是男人,你不配。”
一個“你不配”,讓我渾身僵了僵,随即苦笑:“喜歡我的時候,口口聲聲說為了我什麽都願意,不喜歡我的時候,便告訴我我不配?嗬。敢問梁公子,當初是誰故意在水畔滑倒,誘我去救你的?”
他的表情出賣了他,嘴上卻耍賴:“本公子何曾故意落水……”
我挑起眉頭:“好,請公子告訴我,公子落水的時候明明崴的是右腳,出來的時候為何一直陂着左腳?”
他神色一僵,氣急敗壞道:“胡說八道!”
我不理會他的不認賬,接着道:“那段時間我時常跟公子偶遇,公子難道不是早就注意到了我,才故意創造這樣一個相識的機會嗎?”悠悠道,“只可惜,公子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出我竟會是一個姑娘。”又請教他,“既然公子不可能喜歡上一個姑娘,當時又為何去招惹我?”
他聽了我的話,突然退了一步,手撐上額頭,顯得有些頹然:“是啊,我既不可能喜歡上一個姑娘,當初又為何對你一見傾心,竟還傻到……”緩了半晌,神色卻陡然一變,“不!是你,是你這個妖女故意勾引本公子,也是你玩弄本公子!”
我同情地看着他:“還是那句話,感情的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梁公子你還是要認清你眼瞎的現實啊。”
興許是我的話刺激了他,只聽他低喝一聲:“給我閉嘴!”又道,“你們都愣着幹什麽,把這妖女拿下,現在就給我拉到官府。那三千鬥米,本公子要親眼看着她吐出來!”
我一聽要去官府,登時慌了,忙道:“梁公子,有話好商量,不就是三千鬥大米,你當初答應我放糧的時候,不是挺幹脆嗎?”
他身後的跟班插嘴:“那是公子被你花言巧語給蠱惑了,這三千鬥的大米早已經有人訂了,再有幾日就是交貨期。如今官道商道混亂不堪,再從外地調米過來,自然是來不及,主顧來提米時若是見糧倉空了,說不定還以為我們不守信用,再怪罪下來,去見官的就該是我家公子了。”
我聽後一愣一愣的,問他:“你當初放糧的時候,怎麽沒說這糧食已訂出去了?”
跟班答:“公子還不是為了讨好你。”
梁公子道:“哼。”
我默了默,心道這還真是個敗家子兒,口上卻道:“那什麽,你不就是想讓我還你米嗎,我還還不成嗎?”
他冷冷看我一眼:“那好,米呢?”
我賠笑道:“你給我三日,三日之後,我保證你的糧倉是滿的。”
他用懷疑的目光看着我:“口說無憑,我如何信你?”
我與他商量:“那,我給你寫個欠條?”
他神色一凜:“免談。”
我忙攔住他:“那就請梁公子開個條件,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竭盡全力。”
他聽後沉思,道:“好。我知道你沒本事弄到那樣多的糧食,不過有件事……”打量我一眼,道,“你倒是可以做。”
我忙湊上去:“梁公子您說,小女子洗耳恭聽。”
他嫌棄地避開我,道:“離本公子遠一點兒。”又道,“本公子需要你替本公子争取從外地調糧的時間。”
我小心翼翼問他:“你需要多長時間?”
見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哭喪着臉道:“不是吧,要一個月啊。”
他神色中的嫌惡更甚:“此事因你而起,你若是辦不到,就乖乖随本公子去見官。”
我忙道:“不就是一個月嗎,不難不難。”好奇道,“只是,不知道要買你米糧的主顧是什麽人,你竟要這樣忌憚他?”
他倨傲地看我一眼,問我:“公子羽,你可聽說過?”
我的眸光一亮:“就是那個有名的謀士?”
公子羽是六國有名的軍事家,靠為各國國君排憂解難名滿天下,只是,他卻不似尋常的謀臣,尋常的謀臣相當于賣身給某國的國君,這一生都只為這一國國君出謀劃策,這個公子羽,卻只出賣自己的謀略。誰給的好處多,他便将謀略賣給誰。
聽說十年前秦國對趙國那場大戰,助秦國絕地逢生的便是這個公子羽。只是此人一向神秘,無人知道他從何而來,也無人知道他要到何處去。據說六國的君王都想拉攏他,卻至今連他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如今梁公子卻告訴我,要買他糧食的竟是那個傳說中的公子羽,我自然不大敢相信。
他瞧出我的不相信,輕咳一聲,道:“雖是以公子羽的名義購的糧,卻未必會是他親自過來,你只需在幾日後穩住他的使者,為本公子争取一個月的寬限時間,本公子便不與你計較。”
我見他如此煞有介事,姑且相信此事同公子羽有關,點點頭,沉吟道:“公子羽是個大主顧,你們梁家自然不好得罪了他。可是,你怎麽知道我有辦法穩住他的人?”
他抱臂瞧我一眼,冷笑一聲:“你只需将你用在本公子身上的那套,用在那個使者身上,還不愁穩不住他麽?”說完就吩咐手下,“把她帶回去,再找幾個青樓女子,教教她如何抓住男人的心。”
我道:“哎哎,小女子可是只賣藝不賣身啊喂!”
我明明白白地表達了自己不賣身的想法,梁公子竟還是讓人教了我一整套賣身的辦法,這證明他不懂人話。我長梨雖然靠這張臉騙過不少像他這樣的男人,可是最多也就是給對方拉拉小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雖然惡心,忍忍也就過去了。
渾渾噩噩地學了幾日所謂的“媚功”,總算是等來了那個為公子羽辦事的人。
那日一早,就被丫頭拉起來打扮,我如今人微言輕,化什麽妝,穿什麽衣服,都得按照梁公子的喜好,待穿戴完畢,我将自己打量一番,覺得梁公子的品位着實不怎麽樣。
一副看不清我本來模樣的濃妝,一頭叮當作響的首飾,一襲俗豔至極的長裙。
唔,便由着他折騰吧。
見客的時候,我等在屏風後面,屏風前的茶室裏,梁公子與對方寒暄。
我有些認床,這幾日被拘在這裏,沒有一日睡得好,他們說話的時候,我便只顧着打瞌睡,隐約還能入耳幾句梁公子奉承公子羽的話。
陪我一起等的小丫頭見我快要栽倒,忙擡手戳我一下,我驀地驚醒,聽屏風後梁公子道:“……閣下遠道而來,想必一路勞頓,今日不忙談公事,先讓在下盡一下這地主之誼。”說完拍了拍手,道,“來呀,上酒。”
我慌忙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從小丫頭手上接過托盤,起身行至屏風後面。
白衣的男子,臉上壓一個銀質的面具,看不到他的模樣,卻總覺得他身上的氣質,有一些似曾相識。
梁公子懶懶地擡眼,道:“若梨,見了貴客怎麽不開口?”
我的眼角為他随意更換的名字抽了抽。
行到客人身邊,福了一下,刻意媚着嗓子道:“奴家若梨,見過公子。”
卻見那客人的手一抖,沉聲問我:“你叫什麽?”
沒想到還是個耳朵不好的,我心裏這般道,臉上卻挂着笑,又說了一遍:“奴家喚作若梨,這個名字公子可喜歡?”
梁公子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道:“若梨,還不為公子斟酒。”
我道聲是,提起酒壺就要為男子倒酒,卻被男子擡手按住,聽他道:“我來。”
他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我望着他的手指失了片刻神,道:“還是奴家來吧。”說着,就從他的手中将酒壺搶了過來,為他滿上了一杯酒,不等他伸手,就将酒杯撈到手上,往他的唇邊送過去:“來,奴家伺候公子喝酒。”
眼角餘光去看梁公子,果然見他滿意地點頭,然後遞給我一個“再接再厲”的眼神。
戴面具的男子卻涼涼問我:“姑娘時常這樣伺候人喝酒?”
我為這個問題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還是梁公子替我道:“若梨初到府上,今日還是第一次待客,若是有什麽不遂公子意的,還請公子不要同她計較。”
男子不置可否,沒有張口喝我這杯酒的意思。
我猜不透他情緒,又撞到梁公子的目光,只好豁出去了,勾着他的脖子便坐進他懷裏,舉起酒盞道:“公子,難道是想奴家這樣伺候你麽?”
梁公子見我進了狀态,非常有眼色地起身,道:“在下手頭還有件急事,先行離席,還望公子不要見怪。若梨,替我好好伺候公子。”
等到他的影子消失在屏風後面,我才輕輕松一口氣,将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小聲道:“可算走了……”對男子道,“抱歉,适才多有冒犯。”
正要起身,就被他箍住了腰。
他薄唇勾起:“姑娘不是要伺候在下喝酒麽,怎麽梁公子剛走,姑娘便不認賬了?”
我看了一眼他穩穩地扶在我腰間的手,腹诽道,此人氣質冷冷淡淡的,沒想到竟也是個好色之徒。
這些年我見識了太多男人,除了我師父,就沒有一個是正人君子。
不過,想了想梁公子交代我的任務,我雖然瞧不起這種不檢點的人,出于職業操守,也只好由着他占我的便宜。
在他腿上道:“公子若是有喝酒的興致,奴家自然奉陪。”
誰料,剛剛探向酒杯的手就被他握上,聽他道:“不忙。”
我的手下意識地一縮,想起自己主要的任務是勾引他,便沒再抽手,放任他握着我,聽他語調淺淡:“姑娘這只手……”
我嗓子一抖:“這只手怎麽了?”
他将我的手在掌心攤平,拇指輕輕撫過我的手指,道:“姑娘這只手生的好看,可惜,沒有好好愛惜。”
我提起來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方才還以為他是發現了我藏在指甲中的迷藥,害我緊張得後背都濕了,原來他只是注意到了我手上的凍傷。
這個冬天常常幫孤寡老人洗衣服,雙手在冷水裏一泡就是大半天,致使手凍傷得嚴重,雖然師父每日都要幫我塗藥,卻一直不見好轉。
我一點兒也不在意,道:“我們尋常百姓,要那樣好看的手做什麽。”問他,“還不知公子貴姓。”
他頓了一下,回答道:“在下無名無姓,若是姑娘想稱呼方便,便當在下姓慕吧。”
我道:“哦,慕公子。”對他口中的無名無姓很是好奇,可是想到自己,便也釋懷了,這世上太多人有不可說的心事,追根究底不是成熟的做法。
我勸他喝酒:“慕公子,梁公子是讓我來陪你喝酒的,你好歹賞個面子,否則我不好交代啊。”撈了個酒杯,道,“來,我先敬你一杯。”說完就豪爽地飲幹,拿衣袖擦擦嘴,重新倒上一杯,将指甲中的迷藥不動聲色地摻進去,遞給他,“慕公子飲了這杯,可好?”
梁公子讓我用對付他的那套對付眼前這個人,可是我覺得,對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還是直接放倒更為安全。
這迷藥的效力大,正常人飲了,起碼要半個月找不到北,北都找不到,自然也沒那個精力同人談生意。至于剩下半個月怎麽辦,可以參考那句老話,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表面上挂着笑,手心卻微微冒汗,生怕他再次拒絕我,看到他将酒杯舉起來,才放下了心。誰料,他卻只是湊到鼻子底下嗅了一下,忽然一揚手,就将那酒給潑了出去。
我随着他的動作起身,先發制人地露出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樣:“公子這是做什麽?”
興許是戴着面具的緣故,他看上去全無一絲緊張。
我按捺住心虛,盤算着若他說這酒裏有毒,我就來個一問三不知,實在不行就把事情都推到梁公子身上。
“哦。”卻聽他淡淡道,“手抖。”
我的眼皮一跳,失聲道:“啥?”
他擡頭看我,聲音裏有笑意:“在下談公事期間,從來不貪杯中之物。”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梁公子去了也有些時候,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在下奉令而來,是要同梁公子談我們訂下的那批糧草,若是有可能,希望今日能先行去糧倉确認一眼,也好安排明日的裝運。”
我含糊應道:“可是梁公子怕是一時抽不開身,公子還是先……”看了一眼桌上的珍馐美馔,提議道,“吃飯吧。”
默了片刻,聽男子問了我一個極為睿智的問題:“可是那批糧食出了問題?”
我在他對面坐下,為他夾菜:“公子嘗嘗這麻辣魚頭。”
他起身道:“在下去尋梁公子。”
我忙上前在後面抱住他,道:“公子留步。”
他回頭,目光淡淡地落在我身上,道:“姑娘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我松開他,道:“說來話長,不如公子坐下,容我慢慢道給你聽。”
等到他重新入座,我喝口茶潤喉,向他解釋:“事情是這樣的……”
花了半柱香的功夫,将那三千鬥大米如何沒的,而我又如何出現在這裏,向他稍作解釋,當然在解釋的過程中,我略去了勾引梁公子的那部分,卻着重渲染了梁公子如何逼我****他的那部分。
講到最後,我楚楚可憐道:“公子,我不過是見不得城東餓殍遍野的光景,才勸梁公子放糧赈濟災民,當時我委實不知梁家的糧倉已經被你們承包了,若是知道,又怎會勸梁公子做這種背信棄義的事?适才……适才冒犯公子,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只希望公子能夠行個方便。再等一個月,梁公子便能将糧食調運過來,請公子寬限我一些時日。”
拿袖子抹眼淚的時候,偷偷瞧他,卻見他飲茶的時候,全是從容的風度。
這種風度我從前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一時愣怔,聽到他開口才回過神來。
“你的意思是,梁公子為了讨好你,才開倉赈災,可是如今他反悔,便讓你用美人計來穩住我。對麽?”
我忙朝他點頭,殷切地将他喝幹的茶杯重新滿上,道:“我已對公子合盤托出,還望公子看在我這樣開誠布公的份上,寬限我一個月的時間。我家中還有七十歲的老母,若是被抓去見官,她老人家的命就沒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公子宅心仁厚,一定不會為難我的對不對?”說着又開始擠眼淚。
卻聽對方道:“七十歲的老母……”悠悠道,“姑娘的母親,生育的還怪晚的。”
我為自己倒茶的手一抖,聽他又道:“在下很理解姑娘的處境。”
我忙期待地看着他:“公子答應寬限我時間了?”
他緩緩起身:“還請姑娘轉達梁公子,公子羽也急需這批糧草,三日內,在下務必要帶着這批糧草前往靖州。”
合着我剛才說的全是白費口舌。
我氣急敗壞地沖過去,伸開雙臂攔在他面前:“慕公子非要這樣為難人麽?”
他淡淡掃了我一眼,道:“讓開。”
我不動如山:“不讓。”
軟的不行,我也只好來硬的,心想我如今說服不了他,不如先将他綁了,綁了之後再慢慢說服他,于是在他試圖繞過我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的肩膀抓了過去。
為了防身,我同城南的叫花子學了些拳腳功夫,招式雖然不好看,卻好在實用。
誰料他的手竟然比我還快,手幾乎在我落到他肩頭的同時便壓了下來,我忙換手去戳他眼睛,卻被他擋開。
他道:“姑娘的武藝是同誰學的?”
我繼續攻他,他一邊輕描淡寫地将我的招式化解掉,一邊含笑道:“姑娘怕是跟錯了師父。”
我道:“少廢話!”
下個瞬間,已被他利落地在身後鎖住雙手。
拿腳去踢他,卻聽他提醒我:“姑娘還是悠着點兒,否則一會兒沒有力氣哭。”
我邊掙紮邊大喊大叫:“你一個男人欺負一個姑娘算什麽本事,有本事放了我!”
他往我耳邊湊了湊,語氣說不出的熟悉:“放了你,你保證不會再跟我打一架?”
我咬牙切齒道:“我保證還不成麽?”
男子道:“告辭。”手腕處的力道一松,我就迅速轉身,撈起他的手腕便咬了上去。
他的手一僵,口上也不由自主嘶了一聲。
我咬緊他不放手,良久,才聽他道了句:“松口。”
我沒理他,繼續用力,耳邊是他語調平常:“姑娘不松口,在下只好得罪了。”
就覺得頸上一疼,失去了意識。
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誰安置在了椅子上,有個人在我面前來來回回地走,定睛一看,是梁公子,好吧,繼續裝睡。
卻感覺有個人拿腳踢了踢我,是梁公子的聲音:“別裝了,知道你醒了。”
我調整了一下坐姿,揉着脖子,驚訝道:“梁公子?”朝他身後看了看,“那什麽,慕公子呢?”
他哼了一聲:“你還好意思問!我是讓你穩住他,不是讓你把什麽都告訴他,這下可好,我們梁家以後再也別想跟公子羽做生意!”
我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那怎麽辦,我已經盡力了。這個慕公子對我沒興趣。”靈光一閃,“說不定他跟梁公子一樣,不喜歡女人來着,要不,梁公子親自去試試?”
梁公子橫眉怒目道:“閉嘴。”
我乖乖地閉了嘴,百無聊賴地玩弄自己的長發,卻被他捏住了下巴,往上一擡:“本公子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慕公子被我留在別院入住,這兩日,想辦法搞定他,否則,你也休怪本公子不講情面。”
我為了自保,給他出主意:“說不定慕公子當真不喜歡我這種類型呢,梁公子要不換個姑娘試試?府上那麽多秀色可餐的丫頭,我就不信沒一個能入得了他的眼的。”
梁公子緩緩松了手上力道:“倒也是個辦法。”
當天晚上,梁公子便挑了個丫頭送了過去。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那個小丫頭便跑到梁公子那裏哭哭啼啼,說是對方看到在床上躺平的她,只淡淡點評:“唔,還不如昨日那個好看。”
我霎時覺得這個慕公子的眼光好,不由得對他多了些尊敬。
梁公子顯然不這麽覺得,他只是覺得,搞定慕公子這件事,還是得我來做。
慕公子洗完澡回房的時候,我正翹着二郎腿在他床邊嗑瓜子,見他進來,忙将裙子拍一拍,順便拿腳将地上的瓜子殼往床底下踢一踢,沖他擠出個笑:“慕公子。”
他停在那裏沒再往前走,頓了一會兒,突然轉身朝門邊走去。
我心中道聲不妙,他莫不是因為我昨天咬了他,不想看到我吧?
卻見他氣定神閑地走到門邊,把房門給插上了。
我的穩穩落回心窩,又反應過來,他他他……他插房門幹什麽?
男子重新走回床邊,抱臂問我:“姑娘深夜造訪的目的,不知是不是在下所想的那樣?”
剛剛沐浴過的關系,他的衣帶系的松松的,胸口微敞,身體上尚留着沒有擦幹的水汽,一頭黑發如瀑,襯着他膚色如瓷。
若不是他臉上的那張面具,此時本來應該是極容易讓人起色心的場面。
一個跑腿辦事的都這樣神秘,那個公子羽的水該是有多深啊……
我心念一動間,已朝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