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13
一路無話回來,一進房,她就先将兩床被子整成兩個窩,并把兩個枕頭分放兩端。然後她收拾行李。
我在太久的沉默後顫着聲音問:“你要棄下我一個人走了對嗎?”
她沒吭聲。
“你就說是這樣,讓我死心也快點,我不怕,任你怎樣。”我說。
“明天公司就放假了,我回家。”她淡淡地說。“明天你送我到車站,什麽話都不要說,謝謝就這樣。”
她收拾了很長時間,裝了兩大行禮箱。還有一小包。而後洗涮了下,和衣睡下了。我到下半夜才睡去,因為這一月一直沒睡好,一覺醒來已十點多,猛睜開眼大叫一聲:“墨,你走了嗎?”
看到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也沒動的,舒了一口氣,迅速起身洗涮了下,拖着兩行李箱就往外走。她随後出來,把落下的鑰匙遞給我,我就又去拿她肩上的小包,她不給,我非要拿,她就讓了我。雖然這是讨好恕罪,可又能怎麽做呢。在候車室待了一個小時,而後排隊。我跟着她一起,在檢票口的時候,她遞過來一張票,我糊裏糊塗地握着票通過了檢票口,和她一起到了站臺。然後上車,她在車門口向我喊:“過來!”我就跟着她擠上了車。我把行李安放好,準備下車,她拉住我袖子,拽到靠窗的空位上,她自己已在外面坐下。
“什麽意思?”我問。
“你說呢?”她無表情地回答。
車子已卡嗒卡嗒地啓動。
我拿起票根看,明白寫着這是回家之旅,并非站臺票。“我很窮,讓你受苦了,二十多小時的硬座,你将就一下。”她說
我默然坐下身來。
至晚上六七點,她拿出水果蛋糕飲料出來。我削了一個蘋果的皮,遞給她。她沒接,而是剝開了一個香蕉。我把蘋果切成兩半,遞給她一半,她猶是不理會。
我哭道:“你不要折磨我了好不好?我都願意和你回家了,你要怎樣啊?”她起身向路過的餐車要了份快餐,丢到我面前桌上說:“不怎麽樣啊,我說了要養你當然要養你,其他話不用多說了,我知道我要怎麽做,不用你指教我。”
“我要和你結婚。”我哭嚷道。
她冷笑着不再答話。
二十多小時的硬座不是很好熬過的。中間她止不住頭歪到我身上,但馬上又彈起。過一會兒她又歪過來,她實在太倦了。我用力掰過她身子放我懷裏,她沒什麽掙紮。依稀眼下有淚痕,也許沒有,是我看花眼了吧。
但她這一覺睡得很實沉,睡了五六個小時,已夜裏二點了。她忽然爬起來,就往外走,我知道她是去方便。但人太多,過道上都塞滿了,她并不好穿行過去。我就拉住她的手,像小醜一樣在前面為她開道。在廁所前又等了好長時間,她才能進去,而後微紅着臉出來,我也趕緊方便了下。出來繼續為她開道。回來時,座位上已坐了人,一個髒兮兮的老太太蜷縮在我的位子上。一個中年人坐在方清墨位置上。
中年人起身讓了座。我就默默地站在一旁。我站了一會,困意上來,搖搖欲墜。方清墨就拉我坐下,她站到一旁。我就向裏擠了擠,把她也拉坐下。老太太身上氣味很難聞,卻也沒得法子。中間我睡過去了,頭就靠在方清墨的肩上。醒時,我側看她,她無什麽表情。心思:真是覆水難收了吧。整個人灰朦朦的。
一路熬到站,感覺兩人都憔悴了一圈。但火車站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路,還得坐巴士回去。下了火車,我們先是在小飯店裏吃了點飯,但飯菜入喉全無滋味。然後上了中巴。中巴司機叫劉建國,盯着我看了一會說:“你是王致遠吧,聽說你五年都沒回家了,小墨倒是年年回家。”
我尴尬笑了笑。
“你們一直在一起?”他又問。“反正我聽說你們是訂過婚的,可小遠你媽向我打聽你的下落怎麽回事呀,這事我還真整不明白,按理講小墨應該告訴了呀……小墨你變得好氣質了呀,你說說……”
我還是尴尬笑笑。
方清墨說:“劉叔,你不要問了,世上說不清的事多得很,以後你總會知道的。”
這時候車上人基本滿了,劉建國啓動了車子。車上一些人我也依稀認得,但他們仿佛已不認得我了,沒什麽招喚,我只垂下頭。方清墨則掀着簾角看着窗外。
車行兩小時到鎮上,直覺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方清墨把小包遞給我說:“這裏面是你的東西,還有兩千塊錢,你看着為你媽媽買點東西。”她拖着行李箱就走。我也跟上去。
她停下腳步說:“你幹嘛?”
“我不敢一個人……”我說。
她長長呼了兩口白氣說:“真有你的。”
我拖過兩個行李箱,她就跟在我身後。走了半小時,便能看到我的家了,還是老樣子吧,也許破了點。
還有四五十米路,方清墨停下腳步說:“就這樣了,我回去了。”
我又跟着她往回跑。
“做什麽做什麽?”她眉頭緊蹙很不耐煩了。
“我送你回家。”我說。
她生氣地将箱子一推,它們翻倒在地颠了幾颠。
“王,致,遠!你當你沒認識我,我也沒認識你好不好。”
我正要答話。這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跑過來看着我問:“你是致遠哥哥!”
女孩很清秀頑皮模樣,我瞅了一會,認出她是大伯家抱養的堂妹劍喬,當年她才十歲,現在已長高一大頭,由于抱養的,完全颠覆了大伯大嬸的基因,落了眉目如畫,甚至說比方清墨漂亮。只是方清墨現在是氣質出來了。
“我告訴小娘去!”她飛快地往我家裏跑。這時方清墨已扯着箱子離去了,我呆着沒動。
過會,大嬸子大伯與我媽媽都一起出來了。媽媽一見我,老遠就哭着跑,跑過來,一把抱住我,喊一聲“狠心的兒啊。”撕扯心肺的哭叫聲讓我也承受不住,只用手蒙住雙眼。
“哥,剛才那女的呢。”劍喬問。
“她不認得我了。”我痛苦回答。
五年歸來,兩手空空,這是丢臉的事。回家後,爸媽并未責罵我,我卻不敢出門,然後除夕夜,我家和大伯家湊一起過的。堂哥王劍濤也回來了,他在外辦了個小廠,一年也能掙五六十萬吧。當年我離開時,他還在打苦工還債呢。劍喬已入高一了。我姐姐已嫁人生了個女兒,姐夫比她大很多,但屬于公務員。爸爸算是走人生下坡路了吧,職務給免了,只能在家經營果園茶園。總體講來,我離家時,我家還算顯赫當地,而今只能算中下水平了。他們發財的手段是那麽多,獨我家敗落,大伯和堂哥安慰了一番。我只羞慚難以開口。只是劍喬在席上還讀了一首詩,那是我很久以前寫的。我問她怎麽知道,她說是初中班主任淩宇東老師抄給大家看的,叫他的學生都向我學習。我更愧了,淩宇東老師也老了吧,我那狗屁的歪詩讓他記了這麽多年。
而後初一早晨家家放鞭炮。有小的萬鞭,也有大的手腕粗的那種響炮,這是人工獨制的。放這種炮而一定危險性,爸爸點了一個仍出去啞了,然後拿回來時就在手上炸了,一下子鮮血淋漓。大伯勉強着說:“這是出彩,好兆頭。”可是大家心裏都不好過。而後春節仍然延襲古老的拜年方式。我不想離開家,但爸爸傷了,就只能我跑,我勉強跑了重要的幾家,就不願跑了,親戚們異樣的目光讓我不能承受,過多的問話我無法回答。不過在大舅家裏碰到了當年的初戀林林。當年她那麽美,現在結婚了,長胖了,不好看了。說是初戀,但當時我是那麽青蔥單純,連手都沒拉過,那時我無比害羞,很多同學一見到我就大聲喊她名字,我心裏甜柔不敢外露。而後高中就很少見她了。她以長大變醜後的不自在面對我,我以人生無成就的可憐面對她,兩人都遷就了對方,留了電話號碼,我的手機那卡早就欠費停了,手機也被風清墨不知收在哪裏放着的。
還有一家就是方清墨家,因為還是訂婚狀态,必須要送禮的。但我堅決不去,結果是爸爸帶傷去的,但禮物被退回來了。
“她女兒出落得很漂亮了,怕是要黃了。”爸爸說。“這也怪不得他們。”其中細節沒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爸爸受氣了。
怪不得他們,當然只能怪我不争氣了。我在家裏宅着,看電視,玩游戲,睡覺,媽媽由着我。爸爸不管我。中間姐姐回來了,狠狠罵我,我也不理會,說叫姐夫給我安排工作,我也不理會。
至七月,方清墨父親過來,拿來八萬元錢,說退婚。原本沒有八萬元,他說她女兒一定要給利息。爸媽沒什麽話說,問我的意思,我重重關上房門,蒙着頭睡覺。但婚約也就解除了。
八月,媽媽給我張羅新婚事,那女的也是我初中同學,叫李玉紅,很瘦,長得還可以,但也屬于大齡女青年了吧,我記得她以前是一個學習很笨的女孩。我不置可否。又來年五月,媽媽說可以結婚了。
我說我想我再外出打工掙點錢回來,并不管家裏人的意見,獨自收拾了下,清晨出了門。媽媽在車站追到我,哭着說:“兒子,今年過年一定要回來啊。”
“嗯。”我回答。
一路輾轉,回去時,只見那片建築前到處打着紅叉,寫着“拆遷”二字。推土機已在外圍作業了一部分。過去的路滿是泥濘深坑。我繞了很久,才回到原先住處。開了門,并沒怎麽變,裏面也有她的氣息,但已收好了一部分東西,顯然做好搬走的準備了。
我躺在床上睡了一覺,便到了下午五點鐘。起床外出,好不容易尋到了臨時公交站牌。我在那裏等她。等到七點多,見着她了,是從一輛黑色小車裏下來。當時她着黑色肩帶衫,藍色浮花裙。又成熟了一些的樣子,高貴了一些的樣子。車上下來的另一位是當初那個她的男神,姓劉的boss。他和她說了幾句話,開車走了。
我遠遠跟在她身後。她涉泥濘區的時候,走得很慢,走到中間,她回了一下頭,沒注意到我,又走了兩步,再次回頭。
那時我站在離她七八米處。
她看到了我,停頓了不到一秒鐘,又轉過頭繼續行走,我跟着她入了巷子。
我來到門前的時候,房裏燈亮着,她坐在椅子上看我。
我在門外足足站了半小時,不敢踏足進去。
她立起身,開始做飯。我看着細密的汗珠從她鼻頭滲出。我就過去拿過鍋柄,她就讓開,退到遠處說:“你做你自己吃的就行,我吃過了。”
她又翻出那床席子展開說:“這個髒了,等下你自己擦一下。”
我抽着鼻子向她走近,她就讓開一步。我重重呼吸着,蜷到席子上。她過去滅了竈上的火。掏出一沓錢丢到我頭邊說:“明天你幫我租個房子,兩千以下的都行,兩室的。明天是最後一天了。”
她移步的時候,我抱住了她的一只腿,面貼着她的腳背,也不說話。她也不說,兩人又僵持了半小時。她手機響了。
“……劉總啊,有什麽事嘛……還沒睡……哦,拜拜,晚安。”
“他有老婆。”我說。
“關你屁事。”她用力一蹬,就脫開了腳,進了衛生間。
我鼻子一陣酸痛,就有大批的紅色素流出來,我也不管,任着它。
好大一會功夫她才出來,此時血已染紅了一大灘。她小跑過來,仰起我的鼻子罵:“你可賤,就用這招來吓我,你以為我怕你死嗎,只是死了我不想收屍。”又扯下衛生紙塞住我鼻孔,把我的頭枕到她膝上,一手拽着我的頭發後仰。
這姿勢對于她來說并不好受,十幾分鐘後,她一屁股坐倒在地。
這是燥熱的一天,她身上一會兒功夫已汗透了。她坐在地上足足四五分鐘才立起身說:“你自己清理下……無所謂了,反正要搬走了,你愛怎樣就怎樣。”
我拿起被血染紅的錢問:“這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你難道還在吃奶呀,什麽都問我,我問誰去?”她也許覺得不妥又說:“只有小孩子才吃奶……煩死人了,天氣還熱,煩人煩人,睡覺了。”
我把錢散開放桌上晾。而後又去衛生間洗涮了下自己,回來,她已睡下了,我輕輕躺倒她身邊,她向裏縮了縮,我從後抱着她的被子嗚嗚哭泣,她并無什麽反應。
第二日,我随她一起起床,天偏下雨,那路更難走了。我彎下腰,示意背她走過泥濘路。她遲疑了下,還是伏上了我的背。我小心翼翼地控制好平衡,走過去的時候,也全身濕透了。我還在喘息的時候,她已走了,我追到站臺時她已上了車。我看到車裏的她,面部向裏,又迅速不見。我立馬去找房。如果通過中介找,肯定要貴些。我上網查了下哪些小區有房源,而後一個小區一個小區地查看。還是較幸運,租到一間一千二的兩室三廳。裏面有空調洗衣機冰櫃,這便宜得不像話,當即和房東簽了半年合同,交了兩千押金。雖然覺得有不妥,但事到弦上,沒法考慮。而且離她公司也近了很多。
然後找了個貨車搬家。貨車是開不進去的,只能停在外圍。我只能一點一點往外搬到貨車上。到晚八點,終于搞定,已累得說不上話來,回去時,看到她坐在空蕩房子裏有點害怕又有點不舍的樣子。
過泥濘地的時候我又背她,但這次我氣力不濟,背到中途摔倒了,兩人都滾落泥濘裏。她爬起來罵:“你要死啊。”
我沒吭聲,扶着她慢慢走過去。但現在這樣子,打車都沒人要了,只能和她用腳慢慢量。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地方。
打開房子,她說太空蕩了讓人害怕,就去洗澡了。洗好了出來,她臉色有點不好看。匆匆進了房關上門。我也洗了一番,到另一間房睡了。
睡到半夜,被噩夢驚醒了。夢境有點可怖,就是床下慢慢伸出一只手向我抓來,我意識半清醒着,想喊喊不出聲,想動動不了。好大一會兒,才解除種魇狀态,才覺又渾身濕透。剛平複下心情,又聽到那邊房裏方清墨喊聲:“王致遠,你過來下。”我就起床過去,她門已開了,她自已坐在床上有點打顫說:“這新房子怎麽這麽讓人害怕呀,剛洗澡時我就害怕,一睡覺就又做惡夢……你把被子搬過來睡地板好不好……從來沒這麽害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