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榮光26
我們強行出了醫院,盡管受到護士的出于好意的阻攔。
車子在路上飛奔,我感覺到楊明珠身子在顫抖,也許是我的錯覺吧,因為身體的強烈痛感,會讓人致幻,會把自己的痛苦強行嫁接給別人。
有點堵車,四十分鐘後才到達目的地:是一家影樓,全名是“天使藝術攝影工作室”。楊明珠扶着我走了進去,我看到大廳的牆壁上帖着一些美輪美奂的照片,其中很顯眼的一張,我認得那是安娜,那麽美麗,穿着白裙,确實像有翼的天使。顯然楊明珠的目光也放在那張照片上了,而後她注意了一下我的表情。
“楊佳文。”她喊了一聲,聲音中有一點冷色,有一點抖顫的尾音。
“明珠你來啦。”過會兒,下來一個中年男子,他戴着眼睛,留着長發,穿着白色風衣,看起來,那麽的富有藝術氣質。“這位就是你說的那位朋友嗎?他怎麽了?”
“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楊明珠用命令的語氣與她的二哥說話。
楊佳文從她的語聲與态度中,也聽出了異常,臉上神色稍微有一點變化,但又立即消解掉,笑着說:“小妹的吩咐,莫敢不從,跟我來吧,這位朋友,你小心一點。”他主動上來攙扶我。他的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也許是天生的體香,也許是一種香水味,總體講來,讓人很舒心的氣味。這樣的男子,确實有一種令人心折的氣質,以致我一瞬間有一點懷疑當初安娜話語的真實性。
我們進了一間小屋,這裏面沒有其他人,只有一個電腦,幾個巨幅影照。一張白色圓桌。他從外面搬來兩個椅子,又給我們泡了兩杯香茶。
“明珠說你要和我探讨一個藝術問題,不過你的身體?”他坐下來,試探着問我。
“我沒事。”我說。
“他給我講了一個美與懷罪的哲學問題,是講一個攝影家将美收在眼底後,同時将罪收在眼底。我說我不懂,我認為二哥你很懂這個,就來咨詢你。”楊明珠說。
“哦呵……這個,還是有一定道理的,任何美,如果以懷罪的心态去看待,一切的美都會變得更加肆意張狂,更富生命活力。我的意思大約就是用平乏的目光去看待美,美是死板的,用懷罪的目光看待美,美是血肉淋漓的。不知道我這種說法是否與這位朋友相一致,還沒有請教貴姓呢。”
“哦,你的意思是看見美,就想占有美,因為這占有的心理,所以這種美才更張狂肆意,是這樣嗎,二哥。”楊明珠的聲音有一點冷峭味了。
“哦哦,小妹你這種理解也沒有差錯,對于卓越藝術者的心理結構,應該是這樣的,或者講必須是這樣的,只要有了占有的心思,他的筆下,他的膠片中,留下的影像才會驚心動魄,朋友你說呢?”楊佳文把面轉向我,他的微笑就像醇酒一樣投射到我卑微的眼中。
“哦,是的,我姓王,大王的王,我以前和安娜,哦,就是和蓉蓉認識時,用的身份證姓林,是一個故人給我辦理的,那個人我現在也找不着了,我現在才想起來這個細節,安娜離開我以後,我的身體狀況不太好,記憶也差了,頭老是痛,今天的情況更不好,就莫名其妙地開啓了美與罪的話題,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些什麽,美擺在那裏,年輕時,青春肆意時不占有,待到來年,又來年,又一年,青絲白發,故裏天涯,那美就不在了。看見美,占有美,沒什麽不對的,楊先生,你說得很對,我支持你,像迷惘的魚支持着海水,海水那麽深,那麽闊,底下又那麽黑暗,因為人生的一切不可知,年輕時,狗頭狗腦的,把一切的未知,當成自己需要開拓的疆土,自己舉起了屠刀,斬殺自己認為的異類,其實是自己的同類,同時又肆意踐踏了自己的尊嚴,人格……我扯遠了,對不起,我身體狀況不好,容易說一些胡話……”我糊裏糊塗地飛着這些話語,對面男人的臉上,肉有一點顫動,神色有一點流幻。
“哦,我知道了你是誰,那件事鬧得很大,把大哥大嫂氣瘋了,我告訴你,你還不知道吧,蓉蓉有了小孩子,那應該是王先生你的,你不會不承認吧,明珠,你說是不是,那事鬧得很大的。”他壓住心內的濤走雲飛,用很平靜的語氣說完了這句話。
“是的,我現在才注意到了,你的工作室用天使的名字,非常配下面那張蓉蓉的大頭像,我今天才意識到這種契合,二哥,你認為天使很美,所以,你就把她帖在牆上,不過,那是蓉蓉,你的侄女。”楊明珠冷峭的話語飛出來。“在那遙遠而來的光陰之河中,人們盡情攫取路邊的風花,盡情追逐遠方明月,卻是無比憐惜自家園中的一草一木,不忍讓它們受到傷害。二哥,你把蓉蓉帖在牆上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楊佳文臉上的神情快要維持不住了,但仍是強笑道:“明珠,你今天怎麽變得這樣深沉蕭瑟呀。我帖的是蓉蓉的畫像,又不是真人,與你所說的,不能成為比興,我愛我的每一個家人,不忍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對于小妹你,我也一樣。”
“蓉蓉什麽時候回來?”楊明珠又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呀,她不是和你最親嗎,這些年對我都疏了,女孩子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太過年輕,總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想法,這誰能說得清,誰又能控制得住呢,總之,現在她是一個大人了,她有自己的判斷與處理人生的方式,我們都無權幹涉她了。王先生你說是不是,我們做為生在世間的人,要做到誠實,不盲信,有些東西,你以為是真的,可是當你真正見識過了,才知道那是假的,比如,以前我認為王先生是一個混蛋,但是今天見了,才知道我錯了,你是一位極富人文修養的人,身上有着詩人的氣質,蓉蓉那時年少,又愛好文藝,被你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了,也許當年她年少無知,對你說了一些胡亂的話,也不能當真,你說是不是……”楊佳文又恢複了平靜。
“夠了,又長又臭的啞謎與隐喻,矯情又做作,連我自己都惡心這種交談方式了,王先生,把你想說的,明明堂堂說出來,你能做得到嗎?”楊明珠打斷了楊佳文冗長多邊的敘述。
“是的,王先生,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有些話說出來,可能對很多人造成傷害,如果你認為有必要說出來,那就說出來,現在只有我們三個人,應該沒多大影響,不過,如果這事與蓉蓉有關,那就應該征求蓉蓉的意見,我們在這裏算什麽?難道我們可以随意用語話去傷害一個親人嗎?”楊佳文終于抛出了關鍵點。
我掙紮了一下,選擇了沉默。
楊明珠也沉默了一會問:“這麽說,你是承認了?”她的臉像大病一場後的憔悴與疲憊。
“我承認什麽?如果你說的事關蓉蓉,你應該從蓉蓉那裏得到确證,并且保證不傷害到她,我再次說一遍,我愛每一個親人,我不會傷害我的親人。”
我覺得事情到這裏已經可以了,我得以緩沖了我的人生困境,并在這個吃人隐私的交談中,獲得了人生快意,我不應該再深究下去。于是我扶着桌子站起身來說:“就這樣吧。”
楊明珠也無力再探究真相,她站起身,扶着我說:“就這樣,我們走。”
楊佳文也站起身來。楊明珠冰冷地說:“二哥,你不用送了,就這樣吧。”
在門口,楊明珠招了一個的士。上了車,司機問:“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楊明珠說。“你想去哪裏?”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
“哦……不要着急,會查到那人的電話的。這樣吧,去我的一個朋友那裏暫住一下,哦,我打電話先問一下,師傅,你照直往前開就是。”她打通了一個電話,說了幾句後挂掉,而後對司機說了地址。“可以的,她的室友正搬走了,說明一下,這是我事先知道她室友要搬走的,我正準備搬過去與她同住的,現在那裏就是我的家了,先付一年的租金,住一年都沒問題了。”她顯然也在用一些廢話掩飾她內心的躁亂。
她的朋友叫安麗妍,是一個高大甚至有點壯實的女子,大大咧咧較豪放的性格,一開口,是北方腔。住的房子是兩室一廳,近郊區的地方。她們把另一個房間收拾好,又添置了新被子枕頭床單什麽的,把我安置了,她們二人則暫時擠在一屋。安麗妍這種性格的女人,加上沒有攻擊性的相貌,是很讓人放心的,天生古道熱腸,雖然不明我的真相,但對我熱情有加,當成認識很久的人一樣照,我認為她應該是一個獨身主義者,這是一種直覺。
到了晚間,楊明珠又打了幾個電話,好像無果。
到了第三天晚上,楊明珠回來對我說:“沒辄了,你的那位應該不是用本人身份證辦的卡,查無此人。”
我仰臉看着吊燈說:“那就這樣吧,明天我就走了。”
“呵呵,不用走的,你現在有困難,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完全沒問題。”安麗妍說。“你想一下,還有什麽其他關鍵詞說出來,只要她在本市,總是可以找到的。”
“哦,她以前是在XX飲料公司,他的上司姓姜,但現在都不在那公司了。”我思索了一下,就把這個情況說了。我知道有更近的捷徑可以走,可以讓她們扮陌生,直接打電話到她的家裏,向她父母索要電話,但我不願意走這一條路。找到又怎麽樣呢?找不到又怎麽樣呢?
“姓姜麽?”安麗妍拿來筆記本,搜索了一下問:“是不是叫姜浩?以前做過XX飲料公司的總經理,對的,方清墨,市場部經理,我再查一下……哦,查到了,你看,信息化時代,找人是很容易的,何況這個人的來頭還不小。”她拿着筆記本,指着一行字讀道:“天宇大酒店,法人代表,姜浩。”
那邊,楊明珠撥通了這個酒店的前臺電話,但是她的交際能力顯然沒有安麗妍那麽熟稔,直接向前臺要姜浩的電話號碼,被前臺拒絕後挂了電話。
楊明珠陰郁着臉想再打過去,安麗妍阻止了她,說:“我來。”
“你好,是天宇大酒店嗎……是這樣的,我們是從H市過來旅游的,一行有六十人,想找一個靠譜的酒店,聽說你們家是新開的環境很不錯……能不能把你們老總的電話告訴我,商議一下打個折什麽的……好的,好的,我記下了,謝謝。”安麗妍挂了電話,打了一個響指說:“搞定。”
雖然這種搞定,并不一定代表能找到方清默,但總算保留了一絲希望。
安麗妍把姜浩的號碼交給我,我遲緩了一下,還是拔通了。
“……你誰,有什麽事嗎?”那邊聲音如往日一樣冷峻。
“哦,我姓王……”
“姓王?姓王的很多的……等一下,我知道了,小方剛走,要半年後才能回來,我可以把她的聯系方式發給你。”
過不多會,有信息過來,0049打頭。安麗妍伸頭看了一下,笑着說:“哈哈,國際長途,貌似是德國的。”
楊明珠嘲諷道:“好像很高級,要不要我為你買飛機票?”
這氣滞了一下,安麗妍掃了一下我們二人,笑道:“沒關系,不就半年嗎,就在我們這湊合過吧,英雄不問去路,何況你還是明珠的朋友。”
楊明珠笑道:“你好像搞錯了,我也只是路邊撿到他的,你先出去,我問她幾個問題。”
安麗妍朝我們擺擺手,帶上門走了。
“你把當初的情形給我說一遍。”楊明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郁。
我和安娜的故事期實很簡單,很短暫,沒有什麽枝節,我很快就把我們的故事說完了,包括當時她的那個泣訴。
楊明珠坐在那裏,臉孔長時間陷在陰影中。
她也許就那樣默無聲息地坐了半小時,或者更長一點。這時候我的電話響了,鈴聲讓她打了一個激靈。
“王先生嗎?我是姜浩,我到了你們小區,出來我們見面談下吧。”姜浩的聲音傳過來。“哦,感覺你那裏不止一個人,如果是你的朋友,也可以一起來,随意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