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流浪漢

流浪漢

我走到牆邊,伏在牆上,睜大眼睛。追蹤着一條裂紋,我發現了一個小型的凹槽,在堅硬又坎坷的牆壁上不為顯眼。我伸手去按,它是松動的,并不是牆體的一部分。随即我敲了敲那塊凹槽,留下一片空洞的回音。

“空心的。”我說。

“也許只是個牆縫呢?”羅轭提出質疑。

孔寂示意他不要說話,閉上眼睛,全身爬在牆上。大廳陷入寂靜,所有人屏住了呼吸。他又聽了一會兒,手在半空中比劃着:“人。”

我聚精會神地感受牆體的另一側,确實感受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仿佛一種電流在裏面蠕動。

“老鼠還是貓狗?”

“不,”我壓低了聲音,“這不是電磁聲。這是人類的呼吸,很均勻。”

“他發現我們了嗎?”

“暫時沒有。”我輕輕脫離牆體,“不要說話,我們去外面。”

外面非常冷。我把外套裹的盡量緊,看眼手表,白色的皮帶上嵌着塊冰冷的種。黑暗中燃着三點火星,煙霧從其中逸散。遠處高速公路有一條燈線,蜿蜒綿亘,一路南下。

“我們怎麽進去?”我問。

“破牆是不可行的。如果那是間六面封閉的水泥屋,他在最開始是從何進入的?”條子說,“拿地圖來。”

“這裏,根據已知,我們新建一條牆隙,在主廳西方。”

平直的劃線穿過工整的方格。地圖被鉛痕覆蓋,标出了一塊小小的疏漏。借着三根煙頭的火光,我勉強看清地圖全貌。

“這麽說,它就在破譯室與主廳之間了。”電工比劃了一下。

向左穿過連廓,就到了戶外;向右穿過狹長的走廊,就是配電室。如果那裏真有一個厚度,那麽它與配電室、戶外或許也是相通的。

但是戶外完全被水泥封死了。我曾經去檢查過一圈,所有牆體都是實心的,不會有隔層現象。

“唯一的可能性。這個牆隙與配電室是連通的,可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經被鎖上了——沒人能過得去!”電工比我想的更快,手指在配電室與小房間的銜接處圈了個圈。

“那可能還有別的通道,只不過咱暫時找不到。”我下了定論,“拿工具來。我們去看一眼。”

擰開配電室的把手,門鎖因為氧化而發出尖銳又刺耳的聲響。一處角落堆滿了廢品。電線淩亂、積灰均勻,沒有被明顯撥動過的痕跡。附近的地板上沒有腳印。狹窄的牆角盡頭有一扇鐵門,上面貼着閑人免進的标語,已經被鐵鏈鎖上了。我拿切線鉗将其一一剪斷,費了不少工夫。榔頭對着邊緣猛砸幾下,掙開連結的鐵鏽。嘎吱一聲門被拽開了。

裏面确實有一個空間。

手電筒掃過小房間。髒兮兮的牆邊堆滿了灰敗的音頻設備,被鉛藍與灰紅的電線覆蓋着,像纏繞的血管。而所有電線聯結的心髒,房間中央——

有一個活物在灰麻布下蠕動,因為呼吸而起伏着。

“那是個人類嗎?”我鎮定地問。

羅轭扶着手裏的道釘槍,上前抓住灰布的一個角。在屏息凝神中,麻布被猛然掀開。

一個瘦骨嶙峋的流浪漢映入眼簾。他的頭發油膩膩的,衣服寬大,比想象中年輕些,但足夠蒼桑。感到手電筒的光,他用手搓了搓眼睑,睡眼惺忪地支起身來,環視着不速之客們。

“你在這兒幹什麽?”

“睡覺,唾棄神經學。”他朦胧地說。

孔寂皺起眉頭,像有一條肥碩的蛆蟲滾到他眼前。

“工作守則裏有說明,如何處置非法複制、記錄、存儲國家秘密的人嗎?”我用手電筒掃視着那些設備,轉頭問羅轭。

“非法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是指違反國家有關法律規定,使用竊聽、竊照專用器材,造成嚴重後果的行為……”他這個老教條對這些繁文缛節簡直倒背如流。然後,他意味深長地指向我,“保密行政管理部門的工作人員在履行保密管理職責中濫用職權、玩忽職守、徇私舞弊的,依法給予處分。”

“我沒什麽能說的。”我說,“他絕對不是流浪漢。再說,無知并非無過。”

“他極有可能是對立國的第五縱隊。”馮電頻說,“哪有流浪漢帶一堆通信裝備住在國家機關裏的?我沒見過比他可疑的人了!”

“我會向總部報告這件事。”羅條子強硬地拉着他起來。秉承監督原則,全局只有他有聯系上級的短波電臺,決定權根本不在我們手裏。我擺出一幅無所謂的表情,給他們讓出路。

羅轭把他的胳膊擰到背後,近乎銳角的扭曲程度使我認為這足以讓其骨折。

我低聲建議,“給他拽倉庫去吧。今天這件事別讓其他人知道,本來就夠煩了。一會兒我過去審他。”

待兩人走遠,我們徹底走進小房間。這是建築疏忽的産物,承重牆與走廊的水泥之間的一角黑暗天堂。地上有一塊黏了熒光條的踏板,一端連着粗長的電線,一壓房間就明亮起來。電線一路攀爬,被難堪的膠帶固定,天花板上的末端是一排燈,強度大約在450流明到800流明間。

四面牆中有兩面中央挂着一塊小型木板,被類似插銷的東西固定着。我伏在牆上,掀開活板,從孔洞往外部看。破譯局擺滿破譯機器的主廳看得一清二楚。我想起我與P3的破譯結果面面相窺的那天,在無邊的黑暗中,原來還有一雙眼睛在後面死死地盯着我。光是這點,就讓我寒毛倒豎。

“看!這兒有道上鎖的木板門。”

我走上前,用腳踢了踢,紋絲不動,一看上邊挂了把鐵鎖。

“他被扯走的時候口袋裏有東西嘩啦啦響,絕對是鑰匙。”我看向馮電頻,“你能撬開,對不對?”

他錘錘自己的胸口,從衣服上拔下一根極細的鐵絲,上面有個蜿蜒的弧度。他背對着我操作了一會兒。半晌,鎖應聲而開。

我走上前,探身進去。裏面大小容一人爬過,發黴而積灰,黑洞洞的通向遠方。

“地溝,可能以前是管道。”

“這麽說,這個門就是檢修口了。”他很快下了判斷,“它通向哪兒?”

“大概是……防空洞。內戰時修的那座。能爬進去确認嗎?”

“不用。”他說,“八九不離十。那個就是他大本營。”

我們暫時沒有進入國有的防空洞的權限,畢竟人小事小地少,整天不幹實事,不可能再白送你一套大婚房。只有當全國進入緊急狀态時,中央才會給我們使用權,讓我們作為為國家做事的人來組織、照顧難民。

我掀起褥子,下面攤着一些零碎物:潦草包裝的軍用巧克力,馬克杯,筆記本。相反,它們很幹淨。

“是從防空洞帶過來的嗎?”他說。

“概率很大。他太‘敬業’了。不然,他會買更有營養的東西的。”

我拾起并翻開筆記本。這上面貼着某期《科學》的雜志內頁,上面的注釋晦澀而稀少。與流浪漢的普通情況相反,他的受教育程度很高,這是一個大型疑點。

“號稱國家機密的機關,居然能讓一個流浪漢來去自如……”我自嘲地笑了。

“我們走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誰他娘的能想到牆裏真生出一個人。”

(二)

走到倉庫門口,羅轭正好抱着通訊裝置關門出來,見我們來了,他側身留下門,說:“你們可以去看他了。上面人聲稱會在三個工作日內派人過來處理。不過,最近在打電子戰,進度可能會受到影響。”

倉庫裏,馮電頻打開燈,地板上蒙着一層慘淡的灰塵。牆上每一條裂縫透卻透出一股陳年油脂味,有一面還用重燃油塗鴉着标語,刺鼻得要命。我提起半邊制服将側臉埋進布料裏,聲音含糊不清:“這裏上次用是什麽時候?”

“三年前,四年前?我不清楚……”

房間中央豎着一根承重柱,上面拴着一條長鏈,結結實實繞柱子好幾圈。長鏈彎彎繞繞在地面爬行,末端與一副鐐铐連在一起,套在流浪漢消瘦的手骨上。他伏在角落,正在酣睡。

“裝的倒挺像。”我聽見馮電頻哼了一聲,“我完全可以下結論了。我非常确定的是——喂,四眼兒,你在那裏蹲着找什麽?”

“沒找什麽。”我堪堪說着起身,“一只死蟲子。”

“在哪?我沒看見。”

“但它能看見你們。”我搪塞過去,扯出來一條舊毛毯,手一揚扔到他身上。

擦身而過時,我瞟見他用一根手指撐着眼皮:“哎呀,我的眼淚在這兒,快要流出來了……”

“姓名?”

“……随便你怎麽叫。”

“年齡?”

“……”

一場雙方都身心疲憊的審訊。走過形式後,我用一根爛鉛筆在記錄本上簡單記了幾下。

對面的人緩慢地嚼着他們軍用巧克,我方才托孔寂帶過來了。我最擅長讓孩子開口,可面對這比我還大幾歲的老者,只能束手無策。

“我不是很相信你是第五縱隊。”我慢悠悠地說。

“何以見得?”

“事實上,情報局的人才十分緊缺,為什麽不把力氣用在刀刃上?換言之,哪有第五縱隊不想一針見血、直取要害地搞來絕密、機密,反而來找一聽就像笑話的秘密*呢?這些情報既不能對國家造成實質性政治、軍事威脅,又不能引起經濟危機,是數百條國家秘密中最無用的一個。”

“那你認為我是什麽職業呢?”他換了個姿勢,把手指插進自己又髒又亂的頭發裏。

“超自然,超能力者,預言……你可能是個記者?”我有樣學樣地趴在桌子上,這樣就可以與他平視了。

對面的人沉默不語,把臉埋到臂彎裏。

“那我就假設你是記者了。末日傳聞固然會引起恐慌,你們報社絕對能狠撈一筆金。但過不久就會被貼上作秀的标簽,甚至遭受政府的封殺。中央帶走你後,肯定會查出你的身份從而聯系報社,作出或輕或重的處罰。所以,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不成任何威脅,我們都放松點吧。”

此刻,我還沒有意識到,從此以後我的生活會被此事搞得一團糟,甚至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在中央的人來之前,你的人身自由暫時由我們管控;鑰匙我們三個人都有,那個最高最壯、看着就嚇人的,周三、周六、周日來,最好聽話點,有什麽事我可救不了你。那個長頭發的,周二、周五來,管你比較松,第一次見這種事會比較激動,其實找他借根煙什麽的不成問題;我,這個戴眼鏡的,周一、周四來負責你的三餐,需要什麽就開口,想吃什麽就跟我說,我們沒權利處置你。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理解萬歲。”他的聲音冷談又模糊。

我長嘆一聲,掏出我的記繩,在上面繞了個結。我這個習慣是從母親那兒習來的,往常叫自己記住什麽事,就往一條銀白色的玉線上彎一個結,待事情結束後再解開,有提醒、回想、警示的作用,這就是記繩;它的原理是錨點記憶法。我效率素來極高,記繩上繩結的個數永遠不超過三個。

據此,這個結代表關于此次洩露事件的安排,如日期、輪班、處置、照顧等方面的調配。後續的工作還很多,預言方面的任務更是迫在眉睫。圖像的主體一是黑月亮二是人,下一步,是要竭力搞清楚黑月亮所代表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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