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梅溪,末日膠片

梅溪,末日膠片

為了末日圖像,我在正院給院士撥去一通電話。

無線電裏,他的聲音蒼老了很多。最近他因為學校整體嚴查學術造假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

“那不會占用您太長時間的。”我說,“只是需要一個沒此知識面的人的小解答,甚至連問題都算不上……”

對面沉吟不語。遠方的一棟小樓內,一位老者用手指不安地敲着小臂。

“我知道了。我去不了。”他說,“我有個手下的學生,姓梅。隔兩天我讓她坐電車,過去你那邊。”

“太謝謝您了。您最近身體——”

“很好。讓她出去散散心,她需要……”

話突然頓住了,接着是一段很長的沉默,我只能聽見通迅信號中周期性的雜音。

“您還在嗎?”我忍不住問。

“……她需要休息。別讓她一個人待着。”他把話說完,留下一道極長極輕的變調雜音。

我匆匆答應下來。日期約在星期五,地點定一家無論是科學院還是勞動者都熟悉的餐廳。

随着一聲鈴響,推門進來一位天體物理博士。她套着尼龍夾克,穿着女式平底鞋,顯然是受到良好教育的一類人。我擡手示意,她便像一陣風朝我走來。

“白局長,您好,是劉院士介紹我來的。我姓梅,您叫我梅溪就可以。”她坐到我對面,同我握手,我感到她的手很有力。

“您來得正好。”我從背包裏把那張電影膠片一樣的破譯圖交給她,“您能幫我看看這類月相代表什麽嗎?”

“這是你?”她接過膠片,擡眼看看我,“它幹什麽用?”

“謎語破譯吧。”我說,“一些機密的超自然玩笑。”

“這并不是個标準的十五圓月。”她說,手指畫了個圈,“它沒有那麽規整,不像宇宙的造物,更像一種藝術曲解,一個符號。如果硬讓我說,我傾向于十七。”

“準确日期呢?”

“等我一下。”她撕下一張餐廳便簽紙,快速地畫幾道交叉的線,運筆如飛。她的計算出乎意料地快,不到一分鐘就将便簽紙舉給我,展示她的過程,“1991.9.24,1991.10.24,1991.11.22,1991.12.22。這是今年的。”

“那黑月亮呢?”

“初一?日食?沒有一個與這些日期重合的。”她把圖像連着便簽紙還給我,“我再強調一下,它的黑色絕對是個藝術處理手法。比如諾查丹瑪斯,先知的代表之一,他的《創世紀》之所以有如此豐富的文學色彩,是因為他使用了大量棱模兩可的借代修辭。你們的預言遇到過嗎?”

“現有的那些非常現實主義。”我說,“但是自從預言源頭接受詞彙量訓練後,它的性質就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所以說,那個不一定是月亮,可能是某種藝術加工。或者說,源頭把它誤認為成了月亮。”

什麽東西像月亮呢?我盯着面前的食物,一點胃口也沒有。今天是9月4日,最近的末日日期在18天後。18天後,我們會迎來什麽?

一團陰影般的緊迫感愈發膨脹,攥緊了我的咽喉,呼吸愈發困難。我不自覺揪緊胸口。

“如果我說,離末日就只剩這18天呢?”

對面的人停下動作。我竟發現她臉上在笑。她握住我的手,我忽地感到一陣冰涼。

“生活是一場永不止息的戰鬥。總有一天,它會來收割我們。但至少在那之前,我們還是要好好生活。”

在她即将離開的時候,我望着她決絕的背影,像是要去某個神聖的地方。我忽然想起一個相似的背影,他們的眼睛如此一致。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每走遠一些都增長一份強烈的不安。我心裏隐隐有一種預感:不要放任她離開。

這不是一種挽留。這是一種在更糟糕的事發生前的補救。這是一個極其強烈的直覺形式。

在這個想法誕生并成形時,她已經走到街上了。她的背影陰郁瘦削,像一架小小的燭臺。人流從她身邊裹狹而過,她又像洪水中一塊岌岌可危的鐵樁,下一秒就要被吞沒,且馬上要發生。

快點,再快點!否則她會在餐桌之外的某處死去。有個聲音告訴我。我的肌肉在痙攣,抓起圖像,三步并作兩步,扶住門框,遠遠地沖着她的背影喊:“我有兩張暴力革命的新CD!梅博士,你願意和我約個時間去唱機館聽嗎?!”

她回過頭。世界仿佛變安靜了。我聽到我的心髒鼓躁,幾秒漫長如一世紀。

“你也聽他們的歌嗎?”她微笑着說,我卻聽得很清楚。

“你知道這個樂隊?!”我沖上去站在她面前。她很快也驚喜起來,眼神裏閃過一些轉瞬即逝的悲傷。我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些悲傷。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悲傷不是因為她的樂隊;這種渺茫的悲傷一直充斥在她身上,以至于令人錯認為這是她人格的一部分。

“我很喜歡聽。”她說,“在一團燥而烈、短而速的打擊音樂裏,忽然有一把八角弓揉在弦上,像一條流淌的線将它們串聯起來,激昂的悠悠的,配合粉碎的鼓點……我時常會覺得它就是平鋪的數軸面,而函數的交錯、碰撞在此上完成。那像宇宙一樣美。宇宙是一張1680億光年的數軸圖,而群星就是上面的肥皂泡。”

我被她神聖的描述震撼了。我不想放過眼前的人生第一個知己:“你答應我了嗎?如果你願意,我們一會兒就去。”

她悚了一跳:“可是我有個問題要解決……”

“那麽今後呢?”我妥協地問。

“先回去。我會考慮的。”

正當我準備先行離開時,她把我叫住了:“等一下。我只有15號的1點後有時間,唱機館已經關門了。對面有一座劇院,午夜有一場話劇。明天還是在這裏見面,好嗎?”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沒事的,不用以此寬慰我。”

“我保證你那天能見到我,白泊松。”

她信誓旦旦地向我許諾後,像一陣風悄然離去。我盯着她的背影,像是抛下了某物,每走一步就越加輕盈。

我驚覺手中的圖像被我緊緊卷在手裏,仿佛下一秒會因為過度彎折無法複原地斷裂。另一只手的指腹蹭滿了門框的鏽跡,灰棕色讓我想起倉庫角落的有機加熱器,鏽得過久,以至于嗡鳴起來都如同破鑼。

我忽地感到慶幸。懷疑、信任與希望流經我的身體,像雪水彙入荒蕪的港灣,然後萬物生長。

(三)

“你是鐵樹開梨花了,還是死冰融春水了?!”

馮電頻聽到我要出去交涉的消息,結結實實吓了一跳。工作人員戒備地瞟一眼我們,該喝咖啡的喝咖啡,該澆水的澆水,其實心思都在我們這兒。自從那張照片橫空出世後,除了條子和電工之外,局裏人就不再同我說話。他們異常害怕我,我走到哪就避開哪,竊竊私語與孤立一起來到,說不定我在他們眼裏已經成了什麽厄運載體。

“新預言已經開始了,你還有空出去約會?”他壓低聲音,“今天可是輪到你照顧了。昨天你出去時他的情況就非常不穩定了——流了一地鼻血,抹得滿臉都是,你回來又不是不知道!”

“你能幫我嗎?”我把鼻梁上的眼睛卡到發隙間,權當發箍。

“我不替你班,做夢去吧。”

“如果我答應給你那個輪毂蓋呢?”我忽然有了主意,伸出一根指頭。

“絕對不行!”

“咱倆進城那天街尾看到的,節圓很漂亮,配你那輛改裝車美人兒。”我套近乎似的夾住他的脖子,“你騙不了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想那個。”

“那也不行……”他吞吞口水,“就算那個抛邊真的,真的非常漂亮……”

“再送一盒NORTH剎車片8,不能再多了。”

他在經歷激烈的取舍思想鬥争後,望着我,嘆口氣,十分沮喪:“……你贏了,四眼。我他媽的整天整夜都想着它。我願意替你看一晚上小孩兒。約會順利。”

交流的同時,我注意到一旁的羅轭正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瞟,可能是在偷聽,一注意到我看過來就假裝認真地用手撮起不存在的兩撇胡子cos希特勒。

“早知道就避着點他了。”我說,“肯定全讓他聽着了。”

“他總不能跟你去吧?”他嗤笑一聲,“不提他。把你那頭發梳一梳,眼鏡擦一擦,別讓人家看笑話。需要我送你去嗎?”

“不用,我坐電車。你不是還要看孔寂嗎?別讓他等太久。”

這一整天我的心情都非常好,接咖啡都要哼歌。事實上,終于有另一個人能體會到暴力革命的……閃光之處,真正理解與共鳴。我像一根塵封的蠟燭,在混吃等死的生活裏因為這一團火燃燒起來,這是一種重獲新生的明亮。知道世上有另一個人與我有一塊領域情感是完全共通的,這就夠了。

……這一天,一直有這樣的竊竊私語留在我所經之路上。我前腳剛離開辦公室,十幾個男女頓時起立,後面就開始激烈熱議。

頭兒今天咋煥發生機,末日圖像給他搞瘋了?哦,他要辭職了?肯定不是!我聽說咱和天文物理學部有個相親酒會那白局長是身先士卒……快閉嘴吧那是戰略性跨學術探讨,我聽說天文物理系有個人叫切絲,長得特別漂亮還沒對象,馮組長你要不要試試?得了吧你別想攀高枝了她爸是院士和白局長有交情切咱的尤黛也不差下一個就讓她上……

這股摸魚風潮督長開門叫了三次都沒有成功阻止。本來應該由我收場的,但我一門心思全撲在下班後,暈頭轉向,無暇去管他們找不痛快。

但喜悅的盡頭是迷茫。我一個人在洗漱間的鏡子前撥弄好自己的頭發,摘了眼鏡,确保它們看起來适合。

我有一件周末出門穿的花格襯衫,一路扣到下巴,讓我有點喘不過氣。肩膀周圍的接縫不平整,明顯起皺。外面套了一件純黑色的風衣。黑色長風衣非常好,無論裏面穿着或藏着什麽玩意,你都能在喪服批發處一樣的分局保持一個相對隐身的狀态。

和平時穿那件工裝的感覺有點區別……但仍然非常可悲。我接受了糟糕衣品的事實,戴上眼鏡,向外面走去。

放特洛克的口袋有點重,但我适當調整了一下衣服,這樣就不會有不平衡的感覺。

把腰挺直了,你平時有點彎背。我對自己說。赴約的路上,我不禁要問自己:我以後還能找到和她一樣的人嗎?這次留住了,下一次呢?今天她沒走,明天呢?後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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