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臨終,本我
再回過神時,迪斯科燈球還在不知死活地閃,只不過燈下已沒有人。
聚會結束了。競選結束了。紅白比是3:7,那個小姑娘當選組長,可能早已更換場地。
破譯室一地狼藉,酒漬、油跡、打碎的玻璃杯和殘羹冷炙的盤碟。我揉揉眼鏡,竟發現視網膜上有人在燈球下跳舞,光斑在她波動的白裙子上閃耀。她高高舉起空酒瓶,折射的霓虹光輝更盛,以至于将本物襯得灰白。
她沒有單位,沒有線段,更沒有體積。我眨眨眼,她變得像幾何,她融化在霓虹裏。在她的舞中,一臺臺機器完好如初、光潔如新,像一個輕盈的、躍動的美夢,宿醉的産出體。
然後她消失了,向遠處飄逸地離去,留下一地的狼藉。
我眼皮酸脹,滿口苦澀,終于起身,邁過一地狼藉像邁過海底。沙發上呈現一條不規則函數,好像是癱着個人。我彎腰把他翻過來,果不其然是馮百極。他的手腕上的時間已經跳到00:42。
叫醒無果後,我長嘆一聲,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他身上。
攥緊酒瓶像攥緊自己僅剩的那一角意義,仿佛松手就會陷入無可救藥的存在主義危機。
“我完全錯了,我完全……”我聽見馮電頻在夢中喃喃着,臉被醉意擦得模糊。“自從他身上發出咔噠聲,一切就都無法挽回了。好了、對不起,F=A·B……”
我相當困惑地扶住頭,F=A·B是與門。邏輯門是一扇扇小門,排列、組合,像堆徹的積木,一塊,又一塊,不同形狀,互相咬合。他們形成計算機,形成密碼機,直到過于宏偉以至于貌似和它的本源毫無關系。
在兩扇門同時開啓的時候,會有一扇隐秘的門随之敞開嗎?
放下手的時候,纖長的瓶身撞上床頭的硬木,尾部瞬間化為碧綠色的齑粉。我鬼使神差伸手去撿,雙手被割開數道細小的傷。我想,水晶粒和碎玻璃外貌并無差別,可是我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把,前者會讓人留下。
疼痛很快從指尖漫上來。我的思維忽然敏銳起來,擡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燈球,誤認為是太陽。
某件顯而易見的事一直被我忽略了,或者是某個被遺忘的重要細節……
閃電一樣的頭痛擊中了我。不要去想。思考是自渎。思考是屈服。思考是真相的裹屍布。
但勸阻對我而言是無用的,我擅長一意孤行。我擅長叛逆。即使它來源于我自己。
在尖銳的耳鳴和劇烈的疼痛中,我進入推演。我看着自己在9:12到達走廊,标記為A1。9:13分,我找到對應鑰匙開門,站位标記為A2。
門兩側都有平底鞋腳印。B最可能在門框左手的黑暗處站着,理由是我在被襲擊時沒有聽到成體系的腳步聲;如果他在我打開的門後,應在我回頭的瞬間移動一個門(90cm)的距離才能發起攻擊,時間過長,做不到。
所以B1在A2的東北方。
第一次攻擊後,我被拖行至房間中央,标記為A3。我面朝門口方向,看見B的背光影像,然後門被關閉。他在接下來的博鬥中壓在我身上,B2與A3幾乎重合。這是二階段。然後他雙手卡住我的脖子,試圖令我窒息。
等等,他搶走我的槍時,有掐住我的脖子嗎?
我那時候掙紮得很厲害,像一條挺跳的魚,不用雙手死摁幾乎壓不住上半身。
不對,跳過這一部分,往後進帶。他還在我的面頰上給了我一拳,讓我直接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避免了被活活掐死的痛苦。怎麽做到,用頭撞擊?用手臂磕?他又是如何在壓制的同時奪走槍的?
就是這裏!!
再倒帶!再倒帶!
〔我被向後扯去,視野模糊,看見對方模糊的臉擋住門框,投下一個深色的陰影。門轟然關閉。〕
那扇門導致我失去了視力,我在門……
等等。
那扇門。
他和我滾到一起時離門很遠很遠,門自己關上了。
門,自己,關上,了。
風,風,是風。僥幸與理性在我腦中大打出手。理性一拳砸在僥幸臉上:房間的窗戶都是封死的,不可能是風。
見鬼!別想了!!為什麽非想不可?他有、他有第三只手嗎?
我感覺冷汗浸濕了我的背心。烈酒一杯接一杯溺死脊椎,漫上一股愈發清晰的痛苦,令我避之不及。
月從黑雲的縫隙間短暫明亮,照亮我血色盡失的臉。
也許,他沒有第三只手,而是房間內有第三個人。
他在一開始就站在旁邊,負責關門、奪槍、輔助一擊。
(他甚至和B沒有語言交流。)
那麽,再增加一個動點C。在我進入走廊時,B與C聽到響動,B持械躲入門後,C于黑暗中的某點C1藏匿,持續到站位為A3、B2的糾纏階段。
在後半段推演,他在我被牽制後熄滅唯一光源,使我視野受限、無法認清局勢從而做出有效反擊,說明他邏輯缜密、經驗豐富;他敏銳地注意到我的拔槍動作并立刻做出了截停,說明他訓練有素;他或許知道盟友沒輕沒重、無法把控扼暈的分量,只用一擊便結束了趨于殺人的糾纏。他們把我拖到承重柱下,三人站位分別為A4、B3、C2。他在炫耀他的開鎖能力,他害怕我醒來。銀環被撬開後,又複能咬合,仿佛一只從未被打開的蚌。A結束運動。一扇窗發出意欲碎裂的尖叫,B結束運動。
我知道他是誰。
我知道他是誰 了
我知道他是誰了。
砰!
一聲轟然巨響。沖擊自心靈深處來,每一塊玻璃都彼此碰撞得粉碎。一發中靶子彈,一扇摔上的門。掐着他的胸口質問。我回頭,有一個面色陰沉的人在意識海中沖我擡槍。射擊。我全身都在痛。
我盯着天花板,知道自己的眼睛是黑色的。思考就像一場宿醉,用這種疼痛将自己灌滿。
“是那個條子,是羅轭——”流浪漢趴在地上,緊緊捏着我的小臂,嗚咽着,大笑着,癫顫着,淚水長流。他什麽都招認了。
十字架敲在落地窗上,玻璃碎屑紛紛傾瀉。我站在空缺的窗口往下望,與一個愛我的人相隔三米遠的逃避。
我愛他嗎?我當然愛。但我清楚,如果他們問我是否愛馮百極,我也不會有任何猶豫地點頭。孔寂,梅溪,我的分局裏每一位下屬,他們每一個人我都非常愛。把羅妮換作任何一個人,我依舊可以把命交給他。
那個殘目斷腕的學者打空了最後一發彈匣。他放下槍,朝我悲憫一笑。
我願意相信。我不願意面對。不願意讓那發名為真相子彈貫穿我的顱骨。我一直在倒帶。我寧願一直沉浸在自己霓虹色的幻想透景畫裏,也永遠不會睜開眼睛,去面對現實。
當人凝視不可見的東西時,他早就對它的形狀心知肚明了。
*如果有一天,*我想着。馮電頻還在睡覺。*你聽見某列不存在的火車從遠方傳來一聲汽笛*,我走上前扯過他的外兜,內兜放着他的車鑰匙,像把銀亮的武士刀。*那是我在腦內軌道上發動的最後一次逃亡*,我拿走他的鑰匙,醉醺醺地沖到車庫,*終點是你瞳孔深處的——*爬上主駕座,把油門有力地踩下去。
*故鄉*。
倒車的時候我敢肯定絕對撞到了什麽東西,但我根本不在意,壯膽似的悶一口酒,扔在副駕。踩油門,提速,踩離合,換檔……一直換到五檔。我不會開車,但我看馮電頻開過一次。他的車在我的手裏口歪眼斜,甚至沒打遠光燈,南向輔路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