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1)

時間已經所剩無多。

他雙手平穩,順着她的臉型修整假發。取了一雙白色小山羊皮的長手套,往後招好并撲粉,然後直接套上了她凝脂似的雙手。

「奧立威先生……」他捋直了剛套上的手套,她偷瞟他的眼神,不知為什麽覺得他眼睛的顏色比往常深。輕聲喚他,她最後還是不知道怎麽問,「嗯…頭好重。」

「抱怨駁回。這頂假發太長了一點,不過放心吧~不會掉下來的。」這是以前《長發公主》時定做的道具,從辮狀解開後天然形成的一絡一絡的鬈曲和她的額發渾然天成地般配。她的身材尺寸穿不了為羅莎麗雅造的禮服——即使合身,他也不能接受吧——只能随意地從現有服裝中選中了一套純白無花紋的紗質禮服。過于樸素的樣式和顏色不适合舞臺裝,所以一定要用這樣華麗的假發作為裝飾。

望着眼前的少女,由不得他不贊美,「……效果真好,完全不需要多餘的修飾……來,我們走吧,白色公主塞茜莉亞。」

「真的沒問題嗎,真的沒問題嗎?」按奧立威通常“特別加工”所需的時間來推斷,等完工應該也是準備開場的時候了,也就是說幾乎沒有時間讓主演完整地合一遍。馬歇爾看着不遠處的表兄,小聲憂慮道。

「……是朱烈斯先生的話,不會有事的。」藍迪的眼神平靜,那是一個已經下決定的人才會擁有的眼神。

「什麽不會有事啊!你們看看那個家夥,現在就算奧立威冒出來給他梳兩麻花辮我看他也不會發現…啊疼疼疼!」

「你的禮儀課成績及格過嗎,小鬼?」在這麽近的位置聽到了這麽大不敬的話,奧斯卡毫不猶豫地踏近兩步為傑菲爾補上禮儀課。

同樣是站在不遠處,當事人卻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馬歇爾很認真地發現了自己的表兄大人意料之外地容易陷入慌亂,倒是覺得他可親了不少。「奧斯卡學長倒是一點都不緊張。」

「因為他的神經根本就沒有纖細到這程度,說不定拿他那把破劍砍下都沒反應!」

「傑菲爾!」

「沒什麽,我心胸開闊的很,完全不介意小鬼的嫉妒。」奧斯卡将道具用的練習劍緩緩收回刀鞘,這比他平日随身攜帶的那把要輕得多,不然制服下包紮着的右肩恐怕早就不能使力了。從剛才起,他便不動聲色地觀察着藍迪的神色,現在則是完全放心了。有這兩個無論何時陪在身邊的朋友在,即使戀情的受挫刻苦銘心,這個少年也終會越澗走去,保持着從平原帶來的開朗樂觀成長下去,然後在将來成為某位Lady出色的騎士。

這麽想着,奧斯卡倚在通向後臺的門上,無意地往朱烈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看到他停了下來,向另一邊的門走去。

奧斯卡的視線穿過城堡布景的大道具,越過朱烈斯的背影。然後,在視線交彙的一剎那,仿佛舞臺上的光輝都被點亮了。

白色,仿佛聖光的洗禮,她一身的純白,仿佛是置身于光暈中的精靈。金色的長發從頭頂一直宣瀉到腳跟,輕微飄動的發絲宛若金虹,款款走來,步步生蓮。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站直了起來,也不知道舞臺上所有的視線都和他投往同一個方向。然後,少女突然搖晃了一下倒了下去。

「啊,好疼!」被那麽多人行注目禮,安琪莉可心頭一慌便沒有注意腳下,于是踩到了自己的裙擺絆倒在地。嗚咽着揉膝蓋的少女別樣的嬌柔可愛,方才那種不可思議的光暈倒是頓時淡了,這拯救了某些喪失語言和行動功能的人。

「安—琪—莉—可——」奧立威一副晚娘臉,和同樣沒能趕上扶住她的朱烈斯一起跑過去,「你到現在居然還不習慣高跟鞋,嗯?」

「嗚,就是沒怎麽穿過這麽長的裙子所以……我禮儀課有好好去上,成績也是一次合格的,連傑菲爾都合格的呢!」情知理虧的安琪莉可連忙辯解道。

「幹、幹嗎都要扯到我啊!」

「安琪你沒事吧?先起來再說。」

奧斯卡向着被環繞在中心的少女伸出手,「小妹妹,自己站得起來嗎?」

安琪莉可輕扇羽睫,似乎是看到他出現愣了一下,然後避開了他的手自行站了起來。「沒事的,謝謝。」卻是對馬歇爾道。

「啊~啊~被小安琪嫌棄了?活該☆」

他皺皺眉,對奧立威不加理會,只是望着她的側臉,自我嘲解似地一笑。

全場的燈光暗了下來。幕布緩緩開啓。

人們等待着看到的,是這一周業已熟悉的畫框造型的舞臺。但令人疑惑不解是,出現的卻是一幅不透明的白布——這般尚未準備開場一般的布置,在一線燈光落下後,舞臺上宛若流淌着氤氲的霧氣。一個黑色短發的少年靜靜地顯出身影,他站在白布之前,閉着雙眼,将紀年歷187年在利貝爾發生的那段往事徐徐道來。末了,他睜開雙眼,淡淡一笑。『故事,開始了』一句餘音缭繞,他單手取下禮帽傾身行禮,剎那間隔開舞臺的白布整副落下,燈光全亮。

白衣少女依城而立,長至腳跟的金發泛着自然的光澤,流水似的淌動在她的肩頭,追光燈的白熾光芒為她蒙上了一層淡薄的光華。那般柔美清澈,集盡了世間一切美好。當她開口說話,舉手投足間不加雕琢的自然,人們仿佛能從那雙眼眸中看見她遙望着的璀璨星空。她的模樣天然成就了一味暗香迷疊,讓人只是一瞥,就無端端地被攫取了目光。

他從臺側望她,也是一般地移不開視線。這個少女,就算不是最特別的、卻絕對是他認識的最有趣的女性——臨上臺前,在及地長裙擺的掩護下褪下了高跟鞋,她悄悄地将它們藏在幕布後,然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赤腳走上了舞臺——回想起恰巧看到的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泛開一抹笑意。

真像一場童話。那麽,要是他藏起了她的水晶鞋,十二點的鐘聲還會響起嗎?

他雙手環胸,靜靜地遙望臺上的白色公主,然後當第一幕退場時她從身旁擦身而過。他知她還是避開了視線不願看他,心中苦笑。他們唯一的對手戲之時,她會怎麽做?

最終幕。以商人為中心的平民勢力開始嶄露頭角的利貝爾,蒼紅兩位騎士的對決,不僅是私人戀慕公主的行為,同時還代表了貴族與平民之間的勢力争鬥。被暗傷的紅騎士,以及毫不知情的蒼騎士,戰至酣暢時已是以命相博,此時公主卻突然沖出阻止,為保護心愛的騎士們中劍倒下——

她輕微旋身,身體本能地倒在朱烈斯的懷中。

不是因為讨厭奧斯卡,雖然在撞見他和那名女子的時候她一時懵了,但不理睬他更多地卻是因為不知如何面對。是了,她告訴自己,看到那麽尴尬的情況,正常人如何能坦然?作為當事人的他卻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也令她莫名的氣憤。

不是因為讨厭,那又是為什麽呢?她茫然地詢問自己,卻只記得在那一瞬間突然的感到害怕。奧斯卡令她害怕嗎?為什麽會害怕?這些她都不明白。

(也許是因為朱烈斯先生比較令人覺得安心吧?)

這一幕的選擇即是吻戲的對象選擇,雖說不是真實的吻,奧斯卡的信用度數卻實在不能令人放心,只是想象他靠得那麽接近便超過了她心髒的承受能力。

(嗯,朱烈斯先生的話,就絕對沒有問題~)

她閉着雙眼胡思亂想,覺察到朱烈斯的氣息停住了,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她柔軟的身軀突然僵硬起來。

(…………有、有誰、和朱烈斯先生合過這一場戲…嗎?)

但覺他的手指輕輕地擡起了自己的下颌,猶豫了半秒,兩片溫軟的唇落了下來。

安琪莉可剎那間心頭一片空白。

輕柔的觸覺,唇之間的輕觸讓人可以清晰感受到對方的鼻息,仿佛羽毛一般柔軟,這便是親吻。

她呆呆地意識不過來,卻不知為何,隐約覺得這個吻如同家人的溫馨。

「那個…是……」混合在觀衆激動的騷動聲中,向來沉穩的伊納多?馮?謝金竟不覺把心中的疑問說出了口。

奧立威一時竟忘了繼續為朱烈斯同步配音——這是他最後以團長身份和“顧全大局”的理由說服朱烈斯的——他愣了一下,撫額嘆道,「哎呀呀…是真的吻上去了沒錯,看旁邊那幾個人的臉色就知道了。」

是自己的責任。原本沒考慮到特地去教導那個人舞臺Kiss的方式,是因為原定的白色公主是羅莎麗雅,不論她選擇了誰,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但現在……且不說距離最近的奧斯卡和站後面的馬歇爾,圍觀人群中的傑菲爾可就明顯地按耐不住了……

奧立威有些頭疼地望着舞臺,明明是氣氛唯美的生死離別之吻,為什麽混合一股詭異的殺氣?「啊!我不管了,先把劇目最後這一點結束了再說!」暫時不去考慮事後怎麽收場的問題,不負責任地把那些抛之腦後,他從旁操縱着給劇目妥善地結尾。

他看到那個少女一臉紊亂地向朱烈斯道『沒什麽的』,然後籍着謝幕後舞臺的混亂,金發一晃,從幕布後消失了。奧斯卡毫不猶豫地抓起她藏起的鞋,追在她身後跑了出去。「小妹妹!」一頭金色長發一身白衣,她在人群中是那麽耀眼,認出是白色公主的人們誤以為是接下來的露天舞會的安排之一,自覺地為她讓開了道。他一眼看到了她的背影,卻怎奈人流的阻礙,竟是追她不上。他急中生智,大喊「塞茜莉亞殿下!」,注意到紅騎士的人們便也為他空出一條路來。

他辨明她的去向,故意繞了個圈避過了人群的視線,這才在側門外追上了她。「小妹妹!」

她愕然回首,金色的發絲在空中舞過,點點熒光。

這也許是他記憶中不會磨滅的片斷:溫柔暗淡的月光淡化了樹木和建築的輪廓,遠處舞會開始的音樂隐約随風飄動,樹頂宛如墨水的斑點。在這夏夜的朦胧中,事物都如幻影一般。她立在那樣的月色中,微暈雙頰說不出的美麗,金幽的發幹淨飄逸,一點微風就能激起一圈流華,清澈的眸中,帶着一抹似霧的色彩,透明而憂郁。

「……」他被迷惑似的呆了,月色在眼中閃爍。漸漸開始微笑着理清思路,終于向她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一雙鞋,「十二點還沒有到呢。」

她站在那裏沒有動,臉上的顏色無比動人。他當然明白她為了什麽事而心事複雜,卻不願提起。在心底,他比誰都更明白,朱烈斯的舉動不代表什麽,因為那位大人過于清正,若是心中存有雜情,反倒會親不下去。

了解,卻隐約的不快,他輕描帶寫地帶過,「不用太在意了,吶,和我去舞會怎麽樣?」

安琪莉可低下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聲音幾不可聞,「…奧斯卡覺得……」

「我覺得小妹妹很特別,有些時候……美得動人心魄,」他将手中的鞋放在她裙邊,起身時順手捋過一絡發絲。靜默地摩挲着指間金發,他突然低頭以唇輕觸,「小妹妹非常适合長發呢……能為我留長嗎?」他凝視着她的臉龐,不覺中竟是脫口而出——這是他方才第一眼看到長發的她走來時心頭産生的願望。

她一顫,「……這種話,奧斯卡應該對不少女孩子說過了吧……奧斯卡覺得Kiss無所謂?對了,那天就在這裏附近和你Kiss的那個,應該也是你的Lady之一。已經有了『Lady』,還想要把『小妹妹』也培養成屬于自己的『Lady』嗎…」昂起頭,安琪莉可一把扯下美麗的假發,推至他的胸前。

「如果是穿上水晶鞋你才會認識我,這樣的王子我寧願不要。」

一字一頓吐出的是《魔鞋》中的臺詞,她的臉色被月光映照得蒼白,雙手提起裙擺,就這樣從他身旁徑直而過。

這一次,他沒有去追。雙腳仿佛定在地面一樣無力,金色假發從他手中一直垂到地上,他卻只是望着那點白色消失。「……對一個将遠赴戰場的男人說這樣的話,還真是……」這麽笑着,刻意不去留心自己心頭翻湧的難以名狀的情緒。

低下頭,撿起了始終被少女丢下的高跟鞋。銀白色的細致花紋在光滑的鞋面上閃爍,映得他眯起了雙眼不能直視。

是啊,太耀眼了,本來就不是他會去碰的。

原來,即使沒有水晶鞋,她仍是美麗的公主。而留下鞋的他,只能徒勞聽着午夜的鐘聲敲響。

他突然暗啐一口,對自己報以交雜着愕然和挖苦的冰冷嘲笑。

(……什麽時候起我也會多愁善感了?真可笑。)

嘴角勾起了無溫的弧度。滿手血腥的他,絕非王子。

夏夜潮濕的空氣,迷人的夜,華衣的金發少女在他的懷裏紅了臉,飛舞的衣袂好似蝴蝶,擁着她仿佛永不終止的華爾茲。這一切只在腦中浮現沒有實現的影像,卻映入了他的眼瞳深處。只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是不會實現的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由五個系扣牢牢固定在內側的假發,她卻一把扯下,瞬間撕扯的疼痛,随着飛散開的短發,掠過肩在風中單薄地飄舞。裸足被粗糙的路面石礫無情地擦破,被鋒利的葉片劃開的傷口雖淺,紅腫卻開始布滿她白皙的雙足。

被露水打濕的裙擺,逐漸轉涼的夜氣。燈火通明的街道,靜默的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音樂更響了,她突然一頓,向着虛空微舒手掌——下雨了。仰起頭閉上雙眼,一滴,兩滴,雨絲落在鼻尖。耳邊的音樂消失了,她在細雨中加快腳步。

比霧還薄的沾衣細雨,甚至不曾染透輕薄的衣料,一路跑來點點泥濘卻濺上了白裙。輕喘着,她環視散亂的中央湖區——片刻之前的露天夜宴,因雨掃了興致的貴族們卻已散得幹幹淨淨。方才還有人在湖上泛舟,此刻只餘幾只小船在岸邊無聲地吟唱着波濤的搖籃曲。距離科絡蒂絲寝區尚有大半路途,她卻不由自主地慢下腳步,望着湖面隐約的波光。吹來的一陣風,她一眨不眨地望着湖心亭的陰影,向着漣漪的方向步下堤,從黑暗中仿佛有什麽牽引着她。

輕輕穿過幾乎與水面相平的橋梁,冰冷的湖水打濕了沒有護欄的橋面,起伏間輕舔至骨架纖細的腳踝。她心跳的節奏異常,卻無法抗拒那份召喚,三十來英尺的距離在腦中空曠的回響中仿佛變得沒有邊際。在終于踏上湖心亭的瞬間,那響聲突然合上了某種似曾相識的節奏——

那是清晰的秒針聲。

亭中的男人轉過身,從濃墨中顯現出來。融入細密雨霧的低音,漆黑色彩驀地在她眼前擴散。

黑暗中隐約的點點反光,是銀色的刀刃,呈雙翼合攏。哭號聲,驚叫聲,瀕死的呻吟,充斥耳膜。

這是哪兒?她渾身發冷的向後縮,後背觸上什麽溫度,一雙手牢牢地扼住了她的頸項,『都是因為你,你這怪物!』像蛇一樣的嘶聲,她聽到的是整個搖搖欲墜的天花板下亡靈們的詛咒。她驚恐的呼聲窒息在咽喉,死命一掙,那雙手突然軟了下去,她竟是逃脫了。

『賤民!為什麽見死不救?為什麽見死不救?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劃破空氣的回響,即使捂住雙耳仍刺穿心靈的聲音。她想問理由,更是突然想到了其它人的安危,冷不丁腳踝上冰冷的觸覺,一雙手緊緊纏住她的雙腳,猛地将她拖倒在地。一張男人的臉湊到面前,抽動着的眼白神色可怖,溫熱腥臭的液體瀑布似的滴落下來,喉頭發出咯咯的聲響向她伸出手。安琪莉可瞪大了眼睛,一時竟吓得忘了躲避。

那張臉劇烈抖動一下,向她倒了下去,尚未觸及又突然從她的視野消失了。一個少年立在那兒,一腳将屍體踢過一邊,出鞘的細長刃面在身側閃着血色的光芒。她四肢并用掙紮着起來,看着眼前出現的人。火光映亮了少年冷酷的面容,被染污幾乎看不出顏色的一束長發,半邊濺滿了血的臉上眼瞳映作鮮紅。「……馬歇爾!你怎麽了?」想問這是什麽狀況,她在看清少年陌生的表情後卻是擔心地撲上去以手指擦拭他臉上的鮮血。

他的眼神劇烈的搖晃,突然緊緊抱住她。沒有聚焦的雙眼顏色變換,少年親吻着她的耳珠,握着劍的右手顫抖,豆大的淚珠從眼角不住的滾落,「安琪,快逃…」她愣了一下,言猶在耳,恍惚間什麽東西洞穿了骨骼,接着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他的手晃得幾乎握不住劍,從她的肩頭抽出劍時又是濺了一身血,「…快逃。」他按上她肩頭的傷口,這一次,劍尖準确無誤地指着她的心口。伴随着從唇角溢出的嗫嚅,晶瑩的淚水在火光中溫熱的紅。

一陣劇痛,她看着他美麗的臉暈眩,「不…不要哭,馬歇爾……」整個動搖的地面,她聽到了劍破空的風聲和石塊砸下的巨響。要毀了,這一切要毀了。

震耳欲聾的坍塌,她瞥見一抹銀色,突然被狠狠推開,撞在什麽堅硬的東西上幾乎暈厥。不斷有東西砸落,搖晃到站不穩的大地,她徒勞伸手想抓住些什麽,卻被整幅厚重的窗簾兜頭拉下,再度摔倒在地。無數碎塊墜落在她身上,更大的聲音落在僅隔寸步的身旁,她出于本能地蜷縮成一團,抓着窗簾的關節斷裂一般的疼痛。

漸漸安靜了下來,只有偶爾餘震一般的顫動,以及遠處的厲呼和靴子上金屬的馬刺敲擊在地面的聲音。

「傑菲爾,馬歇爾…咳咳咳」透肩的劍傷,承受了碎石敲擊的身體逐漸沉重起來,一出聲便咳得幾乎脫力,一摸頸側竟是滿手黏稠。「…傑菲爾,馬歇爾!」不管不顧,她聲嘶力竭地呼喚着他們,幹澀的眼眶竟是流不出淚。

「……你還活着啊。」似乎已是用盡全力,傑菲爾微弱的聲音穿過了崩塌的石塊,「喂,我看我和這家夥是出不去了,你自己走吧。」

竭盡全力爬過去,她染血的指尖拼命地挖開阻擋在眼前的東西,血從根根斷裂的指甲中滲出,沾上了無情的廢墟。再也過不去了……近在咫尺,卻身在天涯。

伸長了手,只摸到他的指尖,那是一輩子都無法遺忘的感覺,冰冷的指尖。

「不要!」她絕望地摸索着,死死捏住這唯一能碰觸的部分。

「笨蛋,走啊!你沒聽到那幫人過來了嗎?!」她握住的手指紋絲不動,他的聲音卻已是急切得發狂,「聽我說安琪莉可,你先走,我弄醒馬歇爾馬上就來!」

這是謊言,她和他誰都知道。安琪莉可嗚咽着發不出聲,只是拼命搖頭。她聽見了,死亡的腳步聲在耳邊重重響起,那是整齊的軍靴聲。「你…不明白嗎……我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你這個…笨蛋……」被滾滾濃煙嗆得大口咳嗽,他的聲音逐漸消失了。

她大駭,發瘋一樣敲打阻隔他們的巨石。腳步聲更近了,一個身影閃電般地竄出,一把挾起她,閃入廢墟後。被負在背上,她勉強受傷的脖子掉轉過頭,入目的是一頭烈焰。側臉雕像一般分明地映照在火中,「不要看。」奧斯卡無聲地拔劍,左手擋住她的眼睛,點地沖了出去。

成堆的屍體在火中手足奇異地扭曲,蜿蜒在地上的血河,近在耳畔的慘叫,劍刃插入肉質的鈍聲,濃重的血腥濺在身上、臉上……她看不見,淚水卻噴湧而出,浸過他溫熱的大手在黏稠的深紅中淌了下去。

煙味漸淡。她被推入另一個懷抱。「帶她出去!」一語未畢,他返身穿過重重煙幕,沖入烈烈燃燒的焰中。她睜開雙眼,看到他消失的背影,飛揚的鬥篷帶着火焰,随即被噼啪下落的燃燒的木頭湮沒。

她用力抓着自己的肩膀,指尖掐入血肉,強迫自己不能暈厥過去。「安琪莉可!安琪莉可!!」盧米埃扳開她的手,抱起她奔出百來英尺,背後突然的一股滾燙的氣流爆破而出,将兩人掀翻在地。

她掙紮着站了起來,整個人都呆了,只是怔怔地盯着遠處的火光竄得越來越高,眼睛竟是一眨不眨。「…嗚……嗚……」聲音逐漸破碎,取而代之的是語意不明的哽咽。

雙膝一軟跌在地上,她突然大聲嘶喊,鮮血從頸側不斷滲出。「不……不要——」這一聲嘶喊如此慘烈,血淋淋地刺痛人心。盧米埃一下緊緊擁住安琪莉可,淚奪目而出。

兩行鮮血從眼角滲沁,劃過她雪白的面頰,刻下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血淚滴下的瞬間,金屬輕觸似的『欽』的一聲輕響。她的額頭炙熱,剜心的劇痛。周身突然燃起耀眼的白光,她俯身倒了下去。

蟋蟀的啁啾,夜雨的淅瀝,穿越黑暗傳到耳邊,仿佛停止流動的時間募地打破了無邊的絕望夢境。

她倒在冰冷的石面,一時分不清何處是幻境。雨滴打落在早已被淚浸濕的臉龐上,她不知道為何留的淚,心中卻感斷首剜心似的悲働。

雙足的肌膚微癢,她擦破的細碎傷口泛着淡淡綠光,竟是消失得無影無痕。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伸手揉擦腳面,無意間瞥見自己雪白的手背,突然呆住了。

對了,自小具有的異乎尋常的愈合力。春天那次剜肉的擦傷,人人都為她擔心留下疤痕,卻在三日之內回複如初。她習以為常,當時并沒有放在心上。

渾身發冷地顫抖起來,一個詞突然浮上心頭,她隐約記得那份惡意,以及将為她鋪就的血河,「為什麽是我?我……是怪物嗎?」

他淡漠地望着那綠光,嘲諷似的勾起薄唇。

(沒想到他竟對她保護至斯,甚至出動了『光之盾』。)

他一直在留意這個純粹的少女,整個夏天被『冰焰』保護着的她,相遇的雨天被他抹去記憶的她,甚至早在她來到Q.X.之前。在那個雨天,他是第一次見到她,當她仰頭,他竟是吃了一驚。那宛如湖水的碧綠雙眸,折射出真理的深邃,而這些正在逐漸的培養和磨練中變得益發耀眼。他想知道,如果看的見未來,她還會勇往直前嗎?因為未來,只有無邊的絕望。

她的确是他要尋找的人,但提前覺醒的她,現在還站得起來麽?會結束這一切,或是在無盡的洪流中不留痕跡地消失?

他将目光移開,反彈的術在胸口翻江倒海,他的聲音卻只是暗了半分。「為了無謂的流血而膽顫?哼…與你無關,反正之于權力,犧牲者的呻吟不過是忘恩負義罷了。」

她茫然地循聲望向他。一圈圈冰藍色的漣漪在他腳下綻放,空氣中激流暗湧,周遭詭異的黑色氣流在他微垂的眼下緩緩彙攏,幾縷垂肩的黑發不斷起伏飛揚。他冰冷的言語中有什麽刺痛了她,安琪莉可突然在他妖異的瞳中看到了虛無——強烈的憎恨和痛苦,仿佛一切都消失的虛無。

鬥大的雨擊打在身上生疼,她的心思不停轉動。他走向已被上漲的湖水湮沒的橋,腳步虛浮,面無表情地沒入水中。不行!安琪莉可跳了起來,不假思索地沖過去,去勢過猛,竟是整個人将他撲倒在地。她想開口說話,觸及他時胸口猛地似被巨石撞擊的悶痛,喉頭一甜,張口便是吐出一口鮮血。

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撲倒,睜大了雙眼望她,散落的金發隐了她大半的臉,分辨不出神色。「放開!」她竟是為他分擔了反彈的巨震,想要推開她卻無奈重創下亦是無力,「安琪莉可!」

隐約明白了接觸他才是劇痛的原因,她卻不曾放手。「……別擔心,」她額間明暗仿佛金屬的輪廓,雨水落到周身瞬間發亮。強忍着心頭一次又一次的撞擊,從她的唇邊綻開朵朵絕豔紅蓮,少女俯身對他說了一句話。言語瞬間被風吹得盡散,他卻怔怔地分辨着打在臉上不同于雨水的液體,一臉震動地伸手撫上了她的頰。晶瑩的淚不斷地從她的臉頰上滑落,溫熱得幾乎要燒傷了手。

奇異的光芒逐漸消失,他抱着失去知覺的少女,磅礴的雨勢瞬間席卷了湖心亭,變作動蕩水面上的孤島。

「安琪莉可!」遠處跺水奔來兩個人影。

「路易斯大人,這是怎麽了?」向他致意的男子憂慮的目光不住地停在少女身上。他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帶她走。盧米埃猶豫了一下,抱起安琪莉可匆匆離開。朱烈斯沒有阻攔,只是脫下外衣披在渾身濕透的少女身上,低聲交待了幾句。

他伸手想拉起地上的人,雨滴順着金色的長發滾落。他卻避開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克萊維斯!」

「……應該比你更清楚…吧。」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遠處,「人選,已經揭曉。」

盧米埃小心地擁着她淌水上岸,看着懷中少女在鮮血映襯下益發蒼白的面色心急如焚。他突然停了下來,幾乎滑倒。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盡管只有一瞬,少女的額頭映出一絲金屬的光澤,竟是一個倒十字。

仲夏飛舞的點點流螢,明媚的搖曳的眼波,在這個美麗的季節沾染上不知名的情愫,溫柔甜蜜而又痛苦。而這一切,這個夏天結束了。

《戀夏之章》/ 完

☆、番外 * 坦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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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 坦桑

——“草原上發現的結晶,美麗的半寶石。無論切割成任何形式,都不曾改變其純淨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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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拖雷特荒原上長大的孩子。從低平的坡地吹動一陣陣綠色的波浪,到了秋天一片清淺的山茱萸。是那麽熟悉的地方,他能找到每年最早開放的杜鵑,也對伏特林珂山谷哪個谷中結出滿樹甜美的黑莓了如指掌。他的故鄉。

「藍迪——藍迪…嘿,迪卡,待會兒再玩!」栗發的男人揉臉,向跟在他身旁的大狗解釋道——這只金毛尋回犬正一個勁地搖着尾巴想往他身上撲。三十歲的年紀,但他一臉快活開朗的神色,瞧來倒像個帥氣的小夥子。

大狗突然轉動耳朵,掉頭就抛棄了方才還一心糾纏着的主人,向着遠處的人影樂颠颠地奔了過去。遠處的少年也看到了它,興奮地甩着手,迎它跑來。尋回犬一個飛撲,撞倒了身長和自己相仿的小主人,熱情地舔了他一臉口水。

「哈哈,哈哈哈哈,迪卡,你好重啊!」抱着愛犬笑聲爽朗,少年晴空顏色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待看到自己父親時乖乖地吐下舌頭,摸摸撲在身上的愛犬,「爸爸怎麽來找我了?對了,那就索性接着上次繼續比賽吧!」

望着尚躺在地上卻一臉期待瞅着他的兒子,男人搔搔頭,一把拉起了他,「明天吧!今天來客人了。」

一大一小兩張相似的笑臉,外加毛茸茸的大狗繞着跑,田中勞作的人們看到這對父子,都情不自禁地微笑着向他們問好,仿佛被如此單純的快活感染了。

德?克朗多恩這個姓氏,不過是外省的普通貴族。數十畝封地,在王都有獨立的房子,在那棟房子裏住着他的祖父母。

『爺爺奶奶為什麽不來玩呢?是因為王都比這裏還漂亮?』更小的時候,他常問。于是媽媽俏皮地戳戳爸爸,『是啊,為什麽呢……大概,是因為怪媽媽勾走了你家阿爸。将來也會有誰勾了小藍迪吧?』

他記下了媽媽落在額頭上輕快的吻,在一年前得到了一個小妹妹,他也俯身這麽做了。現在,他當然已經明白了很多,但,是『藍迪?克朗多恩』,還是『蘭德蒙尼斯?德?克朗多恩』,有什麽關系?和佃農住在鄰近,和一堆男孩子打打鬧鬧玩英雄游戲,他很快樂。當然,他也會守護妹妹的快樂——正是媽媽笑着将那個粉嘟嘟的小東西放進他懷中的一刻他心中油生的念頭。

「這是Q.X.的入學函,遞送工作出現了失誤,非常抱歉現在才送到。您可以現在就動身嗎?」桌前站着的男人用詞精簡,鎮定的藍玉色眼睛從鬥篷的兜帽下望着他。

「……哈?」少年好半天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更不明白這麽個比自己大很多也高很多的客人為什麽要稱呼“您”。他異常辛苦地擡頭仰望陌生的客人,開始懷疑對方和自己是否使用同一種語言。

「先生,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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