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時給瘸子大嬸遞一杯酒,可以說,他們老兩口子一輩子都沒有見過茅臺酒。
瘸子大嬸也不推辭。
王大剛說,這酒是杜曉燕在平縣城裏買的,是杜曉燕專門吩咐給劉校長送行的。他說,我要給她拿錢,她不要,那小東西說,有點錢放在那裏,死了,我們就用你們自己的錢埋你們,這叫,自己死了自己埋。
他笑了。
瘸子大嬸也笑。
他說,我們知道你要走了。我們有意上了山,我們打了幾次賭,賭你上不上山,你終于上山了。
你們誰輸誰贏?
我輸了。
我當時想,你最多給我打個電話,說些感謝話,因為,你要打招呼的人太多。
我說,我又不是一去不複返,我走了,還是可以回來的。其他人我看看有沒有時間,你這裏必須來的。
我們就烤着火,喝着茅臺,說些閑話。中途,瘸子大嬸又添了兩個樹疙兜,放了些白蘿蔔幹,宰了野雞在鍋裏炖煮,又在火灰裏渥了幾個紅苕。
我們都沒有睡覺。
天亮了,我們吃了些野雞,蘿蔔幹,瘸子大嬸給我一個烤紅苕。
這削了皮的紅苕在火灰裏渥了幾小時,外面金黃色,偶爾露了些白色,吃起來很脆。裏面很紅,正正派派的橘紅,而不是朱紅绛紅之類,味道與蛋黃極似,非常甜潤,非常的柔滑,非常的細膩,還有隐隐約約的草木醇香。
他看着我,薄薄的嘴唇又是他那種特有的樣式,不是完完全全的張開,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閉着,想要與我接吻的那種半閉合狀态,眼睛很小,看起來有些紅筋,要麽是烤火烤出來的紅眼病,要麽是老年性眼睑炎。
瘸子大嬸呢,有些顯擺,她說,年輕的時候,針線活很好,繡花,只要看一眼,就會繡出那種花,紮鞋底,閉着眼,可以紮的橫看針腳成直線,豎看成直線,斜着看,也是端端正正一根線。做鞋子,看一眼你的腳,就知道鞋底和鞋邦的大小寬窄。
我說,可惜呀,你的腿害了你,要不是你的腿有殘疾,你肯定嫁個大戶人家。
她說,嫁啥子大戶,差點嫁不出去,是大隊書記說,過去和睡一起吧,他王大剛矮,沒有人煮飯,你又嫁了人,硬要我這個美女,嫁給矮子王大剛。
王大剛說,我不要你,就沒有誰要你了。
瘸子大嬸說:“沒有人要我,我當老女娃子,今後死了,身體是全的,嫁了人生了娃,女人就是缺邊掉角的破銅爛鐵。”
她把鞋墊拿出來,雙手遞給我,兩雙,你們兩個都有,給你的,是福祿齊天,你看看,左腳是蝠,蝙蝠,右腳是鹿,我們老一輩叫我們繡花時就這樣教的,鹿有點胖,胖有胖的道理,不像我們在電視裏看到的長頸鹿那麽高,那麽長。
王大剛說,狗屁不通,鹿子都是瘦的。
瘸子大嬸說:“有胖鹿,有個小孩兒節目裏有兩個狗熊,那裏面的鹿就胖。”
我記起了,那是《熊出沒》。
我只有傻笑的緣分。
她說:“幾十年沒有做了,沒有做好,你一定要拿着。我還是我和大剛結婚那一年,也就是懷了翠花那一年做過鞋墊。給你家裏面的人做的是鴛鴦荷花,這個好做一些。”
王大剛搶過話:“再幫我做一件事,我老兩口想瘋一回。你給我聯系聯系,看看哪裏整,整得好一點。”
我問:“什麽事?怎樣瘋?”
瘸子大嬸笑了:“我都不好意思說,他老瘟說要去照婚紗照!”
這回,我也笑。我說:“可以。我可以幫忙。只是要問清楚,你們到底是只需要照張婚紗照片呢,還是要照正規的婚紗照?”
王大剛說:“人老了,有點錢了,就想發瘋,就想瘋狂一回。你說哪樣能夠瘋得起來,就整哪樣。”
我說:“有三種選擇。一、我用手機給你們照了,我今天進城,給你們沖洗,加工,裝鏡框,我給你們拿回來,挂在牆上。二、茶山街上有小相館,他們用數碼相機拍攝,效果好一些,他們也有可能給你們裝個相框。再給你們多準備些照片,送給你們。”
王大剛說:“不了。你的手機那點大,把我兩口子越照越矮。茶山街上也不去,他們技術上不了檔次。肯定比城裏差。我們有個願望,”
他把嘴遞過來:“把我兩口子照得高大一些,整得漂亮一些,行不行?”
我說:“行啊!人家手機都有這個軟件,你照了相,可以高大,可以沒有雀斑老年斑,可以沒眼袋,可以去皺紋。”
王大剛說:“好!那就進城去,”
王大剛問我:“要做哪些準備?”
我說:“兩個準備,一、去洗澡,整的幹幹淨淨的,整整潔潔的,別人才不會歧視你。二、票子。你要瘋狂到位,就多準備一些,六七千七八千都行,一萬元也用得出去。”
他說:“準備一萬,不怕萬一。多多益善。”
我說:“早點準備,我給趙有亮書記打個電話。叫他今天下午下班,把我和你們兩口子拉進城。”
“坐小車?好好!今晚上我出酒錢飯錢。”
這時,我才有些悲哀起來:我兩夫婦,都是中學高級教師,結婚二十六年,為什麽沒有時間照張婚紗照呢?那一年,小舅子結婚,婚紗照用了三千八,小舅母很是生氣,說婚紗照檔次太低,像清潔工、拾荒人的結婚照,為此,尤月華狠狠教訓了要過門的弟媳婦,從此結下恩怨,幾十年不到我家裏來。
他們準備好了,裝束有些不倫不類。穿西裝,不紮領帶,腳着黃膠鞋。瘸子大嬸身着大紅裝,又寬又大,走起路來,有半邊下襟幾乎着地,腳上,也是黃膠鞋。。
我不敢嘲笑她們。
我說:“早點走,你要取錢。我要到張豹書記家去告別。”
瘸子大嬸堅持背了大背篼裏幹蒲公英和野槐花,王大剛拉着我的手,他說:“我要保護你的安全,我要對你和尤老師負責,要對黨和政府負責,扶貧幹部最後一次上下山,不能出半點事!”